十六国血雨腥风的中,飘然世外的凉州居然保存着华夏文化的精髓
作者:王清茗 来源:行走山西
公元301年一个凄冷的早晨,四十六岁的张轨踏着洛阳城潮湿阴冷的青石板,迎着血色朝霞,向着更寒冷的凉州出发。
从长安到凉州,一路颠簸,但车中的张轨却始终正襟危坐,手中紧握着一把蓍草,目光中流露着自信与坚毅。凉州就在眼前,从此彻底远离了长安城的血雨腥风。
以京官身份出任荒蛮而盗匪横行的凉州刺史,没有人理解他的行为,也没有人反对,很快张轨便如愿以偿获得朝廷批文,不需要任何人的送行与告别,在八王之乱愈演愈烈的时候,逃离政治中心是对自己的高度负责。
张轨祖上便是战国时以连横之策而闻名天下的秦朝宰相张仪。西凉本是张轨老家。“明敏好学”的张轨早已对治下的凉州了如指掌,故名叫做武威,霍去病曾在此大破匈奴,汉武帝将其永久地纳入中原版图,连绵不绝的贸易往来,使荒凉之地变得热闹非凡,东土的丝绸茶叶和西域的奇珍异宝汇聚于此,西凉并不荒凉。
“安定张氏”本来是名门郡望,但同洛阳城内达官贵族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尽管出仕后的张轨有贵人提拔一路青云直上,但是八王之乱中反复倾轧让他心惊胆战,在错综复杂的官场关系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于是油灯摇曳灯影下他拿出蓍草开始占卜,希望冥冥之中的天意与他心之所想能够吻合。
车马劳顿未及休息,张轨一出手便是万名鲜卑乱匪的人头落地,西凉震惊、京师震惊、举国震惊。西晋朝廷从未有过的雷霆之手,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西凉风气为之一新。
泰卦,观卦,蓍草居然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吉兆。精通卦象的张轨在不惑之年瞬间有了生命的冲动与勇气,毅然决然地选择凉州开始人生的避难之旅,也是豪迈之行。以至于少府挚虞夜观天象,大惊失色:天下将乱,避难之所唯有凉州而已。
若想避难,首先得境内安宁。西凉绝非善类,东汉时期,因为过于遥远、荒芜和民族杂居,朝廷一度想放弃对西凉的统治,著名的敦煌郡居然二十余年没有太守上任。西晋朝凉州之乱,羌人更是希望通过武力夺回自治权力,更有少数人偏安一隅,借助与朝廷信息不畅的机会,“自领郡事”。
乱世重典。一万首级也不足以震撼彪悍的鲜卑胡人,既然杀戒大开,索性就斩草除根,张轨一声令下,敌酋若罗拔能抛尸荒野,谈笑之间十万鲜卑军便成了囊中之物。成语“望风而逃”是正义与武力铸造的威严,张轨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在西凉立稳了脚跟。
威著西州之后,便是化行河右。“拔贤才”是张轨借用当时士族势力对西凉进行治理的重要内容。凉州的稳定,非仰仗河西郡望不可。敦煌人氾腾素有名望,八王之乱后回乡避难,散尽家资五十万帮同族度过难关,而他自己则闭门不出,“琴书自适”。张轨曾拜访氾腾希望其复出为司马,遭到氾腾拒绝:“门一杜,其可开乎”。
在西凉的民间社会中,近千年间形成了“婚亲相连”的士族联姻体系,士族的认同对张轨执政成败有着决定性因素。因此张轨在平叛鲜卑乱军的同时,大力提拔了当地名门,宋、阴、氾等大姓家族人为官,同时并委以重任,自汉以来,“累世官族”的令狐家族和羌族酋豪北宫也受到张轨的隆遇。令狐亚任凉州别驾,令狐浏任治中,北宫纯为凉州的长史。官员的多样性构成极大安抚了当地士族情绪,形成了较为广泛的政治联盟。
当然张轨并没有祭起个人的威望以及穷兵黩武的暴力,而是以整个晋朝廷为代表的中原文化作为精神支柱,这一点与五胡十六国政权帝君尚儒有着根本区别。从刘渊起兵开始,胡人天然血统与中原正统之间的不可抗力,不仅是汉族士族竭力反抗的理由,也是十六国内部为夺取“正统”纷争的缘由。
整个十六国期间,胡人一直在对中原文化进行高度模仿,不仅形似,还希望神似,以皇家至尊的简单诉求完成对民心相背的转化,形成了近乎疯狂地对汉文化全盘纳入。刘渊之子刘曜“读书志于广览,不精思章句”,安昌王刘盛“不好读书,唯读《孝经》《论语》”。这样氛围中,十六国中的贵族也开始尝试对汉文化进行深度的挖掘和整理,并也有大成者。匈奴人卜翀在当时对周易的研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风水学鼻祖郭璞都赞叹“无所弗如也”。
零散而孤立的事件并不是全局的代表,整个十六国统治期间,胡汉分治的现象极为突出,皇帝尊位之外还有大单于称号的存在,往往十六国帝王们不仅占据着皇帝身份,还是大单于的象征,继而从中央到地方形成了对胡汉两族分而治之的机构,但更看重于大单于在民族信仰中的权威。
单于是匈奴最高统治者的雅称,在民族内部存在精神寄托基础上,拥有绝对的军事管理权,所以最大的让步是将单于位置给予皇位的继承者即太子,形成了中央集权统治之外并行的民族自治,并非肤浅表现,而是在文化层面从骨缝里透露出整体自卑。石勒便曾说,“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
六国时期诸国这种皇帝与大单于两名号同时并存的事实,说明了它决不是匈奴社会制度的残留,而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诸国推行的一种特殊政策,是胡汉分治的集中表现。石虎、张宾、张敬等在拥戴石勒上疏中一语道破了天机:
请依刘备在蜀、魏王在邺故事,以河内、魏、汲、顿丘、平原、清河、巨鹿、常山、中山、长乐、乐平十一郡,并前赵国、广平、阳平、章武、渤海、河间、上党、定襄、范阳、渔阳、武邑、燕国、乐陵十三郡,合二十四郡,户二十九万为赵国。封内依旧改为内史,准《禹贡》、魏武复冀州之境。南至盟津,西达龙门,东至于河,北至于塞垣。以大单于镇抚百蛮。
赵国即汉人,百蛮即胡人。
文化认知方面的差异决定了十六国与中原文化的格格不入。在石勒简单地将胡汉分为一二等人后,中原士族整体意识天然抗拒与胡人暴力下的统治更加地势同水火,衣冠南渡也好,坞堡自闭也罢,形成了古今中外极其罕见的文化现象,战争阴云下继续坚持着文化发展和传承,甚至超越着相对安宁和和平的西晋时期。
以文化活力平衡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和中原陆沉,用源自人文力量的深层自信慰藉中原人士痛苦和彷徨的心灵,其组织者、策划者、执行者便是张轨。在人们刻板印象的荒凉之地,构建起世外桃源般文明发展和文化传承的煌煌上庠。
“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学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视别驾,春秋行乡射之礼”。在愁云惨淡、血流漂杵的世界中,张轨却反其道而行之,重新拾起儒学之治用道德风尚改观人们心头的悲哀和恐惧。崇文祭酒,是一种行为,也是仅次于凉州刺史官职的职位,东汉末期至西晋期间,太学崇文祭酒才有贼子趁虚而入,文教兴邦,教化使然。
古之建国君民者,必教学为先,将以节其邪情,而禁其流欲,故能化民裁俗,习与性成也。是以忠孝笃焉,信义成焉,礼让行焉。
张轨这样想,也朝着这样的方向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志、 才、忠、孝、节、义、雄、勇,五百儒生,精学六艺,朗朗书声是天地正气,铮铮御射是中华志气。五百人啊,恢弘而壮大的景观,如久旱甘霖般滋润,如雨后春笋,月余之后,游学者增至三万余生。
“以儒学显”“拔贤才”使“州中父老莫不相庆”,瞬时间便形成强大的民族自豪感,沦陷于中原的儒生纷纷前往凉州共赴国难,“望中原,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与子同仇,与子同忾。为此张轨专门设置侨郡县,接纳和安置中原流民。
八王之乱到永嘉之乱,随着地方军阀和五胡部落的铁骑踏来,中原汉人以国非国、家非家的灰色生活面对锋镝鸣响:覆巢之下岂止是国家社稷蒙尘,更有先祖荣光,特别是士大夫为主的士族,以身家性命的忧虑寻找安身立命的场所。凉州虽地处戎域,然自张氏以来,号有华风。张轨下令推举当地贤良作为民风教化的开始:
有司可推详立州已来清贞德素、嘉遁遗荣、高才硕学、著述经史、临危殉义、杀身为君,忠谏而婴祸、专对而释患,权智雄勇为时除难,诬误主,伤陷忠贤,具状以闻。
北宫纯、张纂、马鲂、阴浚被得以重用,成为西凉称霸西北的人文基础,同时“中州避难来者日月相继”,有了儒学的根基,使他能够日后与偏安江南的东晋朝廷遥相呼应,不仅保留了民族的精英,也存续着汉族的文化。陈留江氏,在此延续六代,出现了江琼、江式这样的大人物;京兆杜氏,此家族在中国经学史上被称为“春秋有五,而独擅其一”,这一支起自西晋名臣杜预,其子杜耽携家来到河西,为张轨所用,至杜骥,历三代,使得杜氏《春秋》学再次得以延续和传承。此外们还有河内常氏,其代表人物为常爽。凉州,成为北方文化的中心。
完全与冉闵杀胡令的冲动所不同,张轨的执政目的有着鲜明的民族文化独立意识,同时又不拘泥于封闭狭隘的河西走廊,在遵循当地“世笃忠厚”民风民俗下,硬生生地将文化绿洲培养的青葱茁壮。
曾经有汉末金城人阳成远杀害太守叛乱,郡里人冯忠前往为太守收尸,抚尸号哭,吐血而死。对于这样的志士,张轨会亲自前往吊唁的。对士的尊重,暴露了张轨深藏在心中对礼法制度谨小慎微的遵守。儒家敬重的就是忠义之士。忠义二字,涵盖的不仅仅是个人修为,还包括对国家社稷的无尚敬畏。
于是荒凉西凉,丝绸古道中的刚刚富有生机的小城郡县,居然数次派出他的精锐之师勤王。历经八王之乱的晋朝廷人心散乱,各镇诸王失地辱权,经历着从王侯到粪土的过程,又何尝想到洛阳或者长安城中气数已尽的西晋朝廷。
东晋永嘉七年,公元313年,对于东晋政权来说,已经大厦将倾。随着刘聪劫掠了晋怀帝,晋武帝之孙秦王司马邺在雍州贾疋及凉州麴允拥戴下,在长安勉强维续着祖宗基业。这时候的张轨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政治和军事上的反应,丝毫不会忌惮中原匈奴政权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主上遘危,迁幸非所,普天分崩,率土丧气。秦王天挺圣德,神武应期,世祖之孙,王今为长。凡我晋人,食土之类,龟筮克从,幽明同款。宜简令辰,奉登皇位。今遣前锋督护宋配步骑二万,径至长安,翼卫乘舆,折冲左右。西中郎(张)寔中军三万,武威太守张琠胡骑二万,骆驿继发,仲秋中旬会于临晋。
“尊晋攘夷”,由文化自觉到政治态度,暗夜中忽然见到光芒四射,瞬间便释放了所有的压抑和痛楚,蓬勃的升级带动着整个凉州经济和军事力量的迅速壮大,发展速度超越了五胡所有想象,并使西晋朝廷延续了多年。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这首洛阳民谣指得是王弥进犯洛阳时,张轨令北宫纯、张纂等率军阻击、并打败刘聪的故事。西晋偏都长安后,张轨不仅年年给朝廷进贡,还在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时给予大力帮助。世人喜欢锦上添花,但没有深厚情感,雪中送炭是非常难以做到的事情。
人的德行是点滴汇聚而成的。十三年后,已经为西平郡公的张轨,与逃离洛阳城时忧谗畏讥的形象相比,更多的是忧国忧民的责任与义务,张轨也越来越为当初主动请缨,做凉州刺史而感怀。经历多了,便知道何为荣何为辱。与其碌碌无为地在朝廷沉闷的气氛中苟延残喘,不如与在皇天后土间为国家和民族做点应该做的事情,活着才有意义。
可惜,张寔勤王的消息尚未从长安传回,张轨便卧床不起了。张寔是他爱子,他用哀婉的目光示意侍立在身旁的文武大将,辅佐他的张寔“善相安逊,以听朝旨”;他又用低沉的语调叮嘱大家,他死后“素棺薄葬,无藏金玉”。
“弘尽忠规,务安百姓,上思报国,下以宁家。”弥留之际,六十岁的张轨以微弱的声音发出了那个时代最为振聋发聩的儒家强音。
张轨之后,五凉文化滥觞。戎狄交侵,中州板荡,而惟独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和西凉等五凉政权所在的凉州军事强盛、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社会安定,吸引大批战乱之地的士民,使凉州成为人才济济的“多士之邦”,与中原相关胡国统治风格迥异。
昔年孔夫子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葛亮亦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人可以修身齐家,但很难治国,大多是私欲贪婪,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性之恶。但当把理想和信念驻存心里的时候,将会自觉地拥有使命,打开更为广阔的天地和视野。就如张轨,将中原文化转移保存至凉州一隅,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
同张轨出洛阳奔凉州的孤单相比,文化并不会孤单。“德不孤必有邻”。张轨之后五十年,从更遥远的西方——龟兹走来七万军士、五千铁骑、两万峰驼和及万余匹骏马卷起漫天黄沙,在凉州开启了更伟大的时代,一个文化碰撞和交融的时代。
若张轨九泉有知,死而无憾。他无愧一生,无愧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