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首叛:王凌谋立曹彪的始末猜想

来源:胖咪谈三国

魏嘉平三年(251),太尉王凌谋立楚王曹彪,事泄自杀,夷三族。

王凌在淮南地区掀起的这次叛乱,即淮南三叛之滥觞,相关记载见于《魏书》、《晋书》,事件始末比较清晰,但事前准备工作的相关记载,却颇多舛谬之处。

其中最反常者,便是王凌与曹彪串谋的地点。

王凌时任征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曹彪封地在楚,即汉之九江郡、魏之淮南郡。

(曹)彪乃自杀。妃及诸子皆免为庶人……(楚)国除,为淮南郡。–《魏书 曹彪传》

以常理而论,二人的接触地点应该就在淮南,因为距离很近。但《王凌传》却记载二人的接触地点是在兖州东郡的白马县,委实令人迷惑。

兖州暗含了另一处线索,即曹彪曾担任过白马王,而王凌及其同谋令狐愚,又曾先后担任过兖州刺史。如果《王凌传》的相关记载是陈寿留下的曲笔,那么王凌、令狐愚、曹彪三人的接触时间,有可能远远早于魏嘉平三年。

本文想就王凌谋立曹彪的问题,分析其时代背景与事件逻辑。

一、王凌、令狐愚、曹彪的驻地问题

按《王凌传》记载,传主在魏文、魏明、齐王三朝分别担任过兖州、青州、扬州、豫州四州刺史,长期活跃在曹魏东南一线。

正始初年(240),王凌开始专统淮南,“为征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诸军事”,谋立楚王的契机,也由此而始。

正始初,为征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诸军事。–《魏书 王凌传》

曹魏的扬州刺史治所设在淮南郡寿春县。王凌、毌丘俭、诸葛诞等人发动淮南三叛时,均是从寿春起兵。

王凌起兵后“西至项县”,后来毌丘俭的进兵路线亦是如此。而王凌自杀后,司马懿“遂至寿春”。

(王)凌至项,饮药死。宣王遂至寿春。–《魏书 王凌传》

(毌丘)俭、(文)钦自将五六万众渡淮,西至项。–《魏书 毌丘俭传》

令狐愚是王凌的外甥兼同党,当时担任兖州刺史,死于谋反前夜。但令狐愚的驻地却并不在兖州,而在楚国平阿县(楚国即淮南),与王凌共相首尾。

是时,凌外甥令狐愚以才能为兖州刺史,屯平阿。舅甥并典兵,专淮南之重。–《魏书 王凌传》

按照清末学者卢弼的意见,令狐愚以兖州刺史身份驻兵扬州,大概是“协守淮南”,然而这实际引起了更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便是曹彪的屯驻地点。

谋反事发时,曹彪是楚王,楚国即扬州淮南。换言之,嘉平年间(249-254),曹彪与王凌、令狐愚三人同在淮南,按理应是在当地商议谋反之事。

(太和)六年,(曹彪)改封楚……嘉平元年,兖州刺史令狐愚与太尉王凌谋迎彪都许昌。–《魏书 曹彪传》

然而《王凌传》却记载,令狐愚在嘉平元年(249)九月,派遣使者“至白马,与彪相问往来”。

嘉平元年九月,愚遣将张式至白马,与彪相问往来。–《魏书 王凌传》

此处记载与当时的实际情况严重冲突。因为白马县在兖州东郡,而王凌、令狐愚、曹彪当时都在扬州楚国。

曹彪确实曾做过一任白马王,但那是黄初七年(226)的事情。魏太和六年(232),曹彪便被改封于楚,直至死去(251)。

(黄初)七年,徙封白马。太和五年冬,朝京都。六年,改封楚。–《魏书 曹彪传》

因此,王凌与令狐愚,绝无可能在嘉平元年(249)派人到兖州去联系曹彪,因为曹彪当时根本不在兖州,而在扬州。

按《王凌传》的描述,令狐愚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嘉平元年(249)年底、嘉平二年(250)年初。而令狐愚在同年九月、十一月派遣了一个叫张式的使者两次与曹彪通谋,从熟稔程度上看,很难想象这是他与曹彪首次遣使往来。

嘉平元年九月,(令狐)愚遣将张式至白马,与(曹)彪相问往来……其十一月,愚复遣式诣彪。–《魏书 王凌传》

联系曹彪曾担任过白马王,而王凌、令狐愚曾先后担任过兖州刺史的记载看,王凌舅甥与曹彪真正的来往时间,很可能远远早于嘉平年间。

二、王凌舅甥与曹彪的往来时间推断

按《朱建平传》记载,“曹彪封楚王,年五十七,坐与王凌通谋,赐死”。可知曹彪的生年当在东汉兴平二年(195)。

按《王凌传》引《魏略》记载,王凌自杀前曾说“行年八十,身名并灭邪”,可知王凌卒年七十九,生年当在东汉建宁四年(172),比曹彪年长二十三岁。

令狐愚生年无载,卒于魏嘉平元年或二年(249-250)。以行辈推断,他既然是王凌的外甥,应该与曹彪年龄相似。

按《王凌传》记载,传主在“文帝践阼”(220)之后担任兖州刺史,黄初三年(222)转任青州刺史,太和二年(228)又转扬州、豫州刺史,曹叡死后(239),王凌迁征东将军,都督扬州军务,其任官地点基本集中在东南一线。

文帝践阼,拜(王凌)散骑常侍,出为兖州刺史……转在青州……仍徙为扬、豫州刺史,咸得军民之欢心。–《魏书 王凌传》

曹彪在黄初二年(221)封汝阳公,三年(222)封弋阳王,两地都在豫州汝南郡,五年(224)改封扬州淮南寿春,七年(226)又封兖州东郡白马,太和二年(232)封楚王,再入扬州。

三年,封弋阳王。其年徙封吴王。五年,改封寿春县。七年,徙封白马。太和五年冬,朝京都。六年,改封楚。–《魏书 曹彪传》

从封地来看,曹彪在文、明两朝基本也在兖州、豫州、扬州一带迁徙,与王凌的任官轨迹多有重合之处。

照此推断,王凌与曹彪的往来,很有可能在文帝、明帝时期便已经开始,只不过当时未必涉及到劝进、谋反等细节问题。

至于令狐愚,出任兖州刺史的时间较晚,已经在正始年间(240-249)。按令狐愚屯驻平阿县来看,他似乎并未赴兖州赴任,而是始终呆在扬州淮南。

正始中,(令狐愚)为曹爽长史,后出为兖州刺史。–王沈《魏书》

至于曹彪,早在太和六年(232)便封为楚王,自此未再有迁徙记载,一直在楚国呆到了嘉平三年(251),直至谋反事发。

从潜在的关系上看,在与曹彪的串谋事件中,王凌应该是居于主导地位的,至于令狐愚则是王凌的附庸。

《魏略》记载,令狐愚与曹彪交往时,曾引用兖州地方的谚语,含蓄地向曹彪劝进。谚语称“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曹彪小字朱虎,而白马县又曾是曹彪的封地。

初东郡有讹言云:“白马河出妖马,夜过官牧边鸣呼,众马皆应,明日见其迹,大如斛,行数里,还入河中。”又有谣言:“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楚王小字朱虎,故愚与王淩阴谋立楚王。–《魏略》

按曹彪早在太和六年(232)便离开兖州,而令狐愚担任兖州刺史已在正始年间(240-249),那么这番谚语有可能来自王凌授意,通过令狐愚之口,传入曹彪耳中。毕竟王凌在黄初年间曾担任过兖州刺史,对地方民俗颇有了解。

《魏略》记载“令狐愚闻楚王彪有智勇”,从历史背景推断,令狐愚听闻到的这番言论,很有可能便是源自王凌之口。

愚闻楚王彪有智勇。–《魏略》

三、曹彪参与谋反的动机

曹彪与王凌等人交往的时间上限虽然难以定论,但他正式参与谋反时(251)已经整整五十七岁,在汉魏之世无疑属于高寿老者,因此他的谋反动机也便值得略析一二。

曹彪在不惑之年,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称帝,可能与他和魏文、魏明的不睦关系有关。

魏黄初四年(223),曹丕召宗室子弟赴洛阳朝见,任城王曹彰抵达馆舍之后无故暴死,震动当时。

四年,(曹彰)朝京都,疾薨于邸。–《魏书 任城威王传》

按《魏氏春秋》与《世说新语》记载,曹彰是被曹丕隐诛,这一说法与《魏略》、《贾逵传》的相关记载吻合,可信度较高。

初,彰问玺绶,将有异志,故来朝不即得见。彰忿怒暴薨。–《魏氏春秋》

太祖崩洛阳,逵典丧事。时鄢陵侯彰行越骑将军,从长安来赴,问逵先王玺绶所在。–《魏书 贾逵传》

当时一并入京的曹氏宗亲,听闻曹彰死讯,惶恐不安。与曹丕关系不睦的曹植便上表乞罪,这篇表文收录于《陈思王传》中,至今犹存。

四年,徙(曹植)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上疏曰: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诚以天罔不可重离,圣恩难可再恃。”–《魏书 陈思王传》

曹植乞罪之后,得到了曹丕的宽大赦免,允许他返回封国,而曹植临行前又上表,希望能和白马王曹彪同路东行,遭到曹丕的断然回绝。

任城王(曹彰)暴薨。诸王既怀友于之痛。(曹)植及白马王(曹)彪还国,欲同路东归,以叙隔阔之思,而监国使者不听。–《魏氏春秋》

曹植“意毒恨之,愤而成篇”,撰写了一篇《赠白马王彪》,其中包含了许多诸如“骨肉”、“忧思”、“离别”之类的词汇,还有“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的述志之语,抒发自己壮志未酬的感慨。

曹植既然点名要与曹彪同行,说明二人的私交应该是不错的。至于曹丕拒绝曹植的请求,一方面说明他不放心曹植,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不放心曹彪。

曹彪的封地在黄初年间(220-226)被连续迁徙五次,在六个不同的州郡中就国(见前文注引),充分证明了在曹丕眼中,曹彪是个不大安分的宗室。

虽然迁徙诸侯王的封地是曹丕、曹叡时代奉行的国策,但曹彪的食邑数量,也远远少于赵王曹干、范阳王曹敏、陈留王曹峻等庶子,侧面说明曹彪并不受曹丕的喜爱。

注:景初至正元年间,曹彪食邑三千户、曹干五千户、曹矩三千四百户、曹峻四千七百户,见《武文世王公传》。

另外,在曹操的庶出诸子之中,曹彪的生母孙氏仅仅是“姬”一级,比杜夫人(何晏母)、尹夫人(秦朗母)这种二婚孀妇的级别还要低,因此曹彪虽然在同辈当中年龄较长,列传顺序却排在了比自己小二十岁的赵王曹干之后。

孙姬生临邑殇公子上、楚王彪、刚殇公子勤。–《魏书 武文世王公传》

裴松之便曾敏锐指出,“如传以母贵贱为次,不计兄弟之年,故楚王(曹)彪年虽大,传在(曹)干后。”

按《魏书 后妃传》的描述,曹操的后宫制度分为五级: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曹彪的生母孙姬不在五级之内,或许地位更低。

太祖建国,始命王后,其下五等:有夫人,有昭仪,有婕妤,有容华,有美人。–《魏书 后妃传》

类似曹彪这种出身卑贱、却具备年资、具备野心的人物,在欲望的驱使下误入歧途本不足怪,何况从他交好曹植来看,他应该是对帝位存在觊觎之心的,对曹丕父子应该也不大服气。

在曹叡死后(239),曹芳这个来路不明的养子,法统远不及父祖。因此在正始十年(249)曹爽倒台后,曹彪滋生出更大的觊觎之心也并不奇怪。

明帝无子,养(齐)王及秦王询;宫省事秘,莫有知其所由来者。–《魏书 齐王纪》

当然,有鉴于王凌拥立曹彪(251)是在司马懿诛杀曹爽之后(249),因此后世学者往往将王凌与司马懿视作同类,均属于拥立傀儡、营建家门的权臣,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

四、小结

王凌、令狐愚选择与曹彪这个出身较低、年龄较长、野心较高的宗室合作,确实存在一定的逻辑。

可惜王凌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司马懿会抱病亲征,因此未及交兵便束手就缚。

不过从结果上看,王凌的叛乱加速了司马懿的死亡,毌丘俭、文钦的叛乱加速了司马师的死亡,诸葛诞的叛乱延缓了司马昭称帝的步伐,大概也是这些兵变事件的一点积极意义。

在淮南首叛的准备工作中,存在一处明显的疏漏记载,即王凌、令狐愚与曹彪的串谋地点问题。

实际从历史背景与任官治所看,王凌、曹彪、令狐愚三人的联络地点显然是在扬州淮南,而非兖州。至于令狐愚引用的兖州民谣,其作用仅仅是用来串联曹彪的小字“朱虎”与兖州东郡白马县之间的潜在关联,并不能说明曹彪在嘉平元年时仍在兖州。

不过从曹彪的迁徙路径与王凌的任官州郡而论,二人在魏文、魏明两朝确实存在交往的可能,只不过当时应该还没有涉及到称帝僭号之类的敏感之事。

然而王凌拥立曹彪(251),毕竟稍欠考虑。因为曹彪是曹操的庶子,与曹丕平辈,而当时在位的曹芳,属于曹丕的孙辈。因此拥立当朝天子的叔祖为新君,很明显会令郭太后不满。

郭氏十分贪恋权势,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太后之尊。司马师废黜曹芳时(254),最初提议拥立彭城王曹据。曹据与曹彪平辈,均属明帝叔父、齐王叔祖。郭氏闻讯大怒,认为曹据辈分高过自己,会影响其太后身份。

景王又使使者请玺绶。(郭)太后曰:“彭城王(曹据),我之季叔也,今来立,我当何之!且明皇帝(曹叡)当绝嗣乎?”……景王(司马师)乃更召群臣,以皇太后令示之,乃定迎高贵乡公(曹髦)。–《魏略》

在此背景下,司马师不得不改立曹丕之孙、曹霖之子曹髦为帝,这样才能让郭太后在名义上和法理上继续担任皇帝的嫡母。

换言之,王凌拥立曹彪的行为,很明显无法兼顾到诸多派系的利益诉求,不仅得罪了司马懿为首的一众逆臣,连当朝太后都对此持反对意见,失败也便不足为怪了。

另外,彼时曹芳尚在,而王凌便改立新君,不臣之迹昭然。南宋学者叶适便批评王凌“其去叛逆几何”;明代学者王夫之亦表示“王凌可以为魏之忠臣乎?盖欲为司马懿而不得也”,可谓一针见血,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