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庄宗李存勖小名“亚子”的缘由

文:刘冬    来源:《应县今古》杂志

李存勖,为沙陀民族史上第一位称帝的英雄,其所建立的后唐,亦被认为是五代十国时期版图最大、国力最雄厚的王朝。《新五代史》卷37《伶官传》载:“(庄宗)小字‘亚子’,当时人或谓之‘亚次’。”李存勖年轻时有“亚子”之称,这是如何而来的呢?李存勖是不是沙陀李晋王克用次子呢?本文今以沙陀朱邪氏家族为中心,讨论上述问题。

一、“此子可亚其父”

李存勖年少时,已为李克用所钟爱。《新五代史》卷5《唐本纪第五》载:“初,克用破孟方立于邢州,还军上党,置酒三垂岗,伶人奏《百年歌》,至于衰老之际,声甚悲,坐上皆凄怆。时存勖在侧,方五岁,克用慨然捋须,指而笑曰:‘吾行老矣,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其时,李存勖5岁,李克用34岁,父子相差29岁。李克用的预言,或许代表此时其已有选定存勖为继承人的想法。

乾宁二年(895),李克用大举蕃、汉兵讨伐乱臣王行瑜、李茂贞、韩建等人,令11岁的存勖随从诣行在,迎驾还宫。《旧五代史》卷27《庄宗纪一》载:“(唐)昭宗一见骇之,曰:‘此儿有奇表。’因抚其背曰:‘儿将来之国栋也,勿忘忠孝于予家。’因赐鸂鶒酒卮、翡翠盘。贼平,授检校司空、隰州刺史,改汾、晋二郡,皆遥领之。”“司空”为三公之一,正一品。李存勖如此年幼已为“检校司空”,在唐代历史上是极其罕见的。唐末,刺史多赐予将领中有大功者,李存勖陆续遥领隰、汾、晋3州刺史,已是殊荣。《新五代史》卷5《唐本纪第五》亦载:“(李)存勖年十一,从克用破王行瑜,遣献捷于京师,昭宗异其状貌,赐以鸂鶒卮、翡翠盘,而抚其背曰:‘儿有奇表,后当富贵,无忘予家。’”唐昭宗对李克用及其身边人是怎样奖励的呢?《资治通鉴》卷260“乾宁二月十二月”载:“进李克用爵晋王……自余克用将佐、子孙并进官爵。……诏赐河东士卒钱三十万缗。”据此,李克用以戡乱之功爵升晋王,李存勖以11岁之龄官拜检校司空、刺史等,其奖赏之厚仅次于李克用。唐昭宗为何会如此呢?应是为顺李克用之心。换言之,李存勖的地位早已为李克用安排好。所以,唐昭宗对外宣称李存勖“后当富贵”,为“将来之国栋”,代表了唐廷对他的正式认可。成书年代相对较早的《北梦琐言》卷17对此事记载略有不同:“又云昭宗曰‘此子可亚其父’,时人号曰‘亚子’。”《北梦琐言》作者为五代时人孙光宪,其与李存勖年代较近,对“亚子”之名的有关记述,或有所依据。如果是这样的话,乾宁二年(895),李存勖已有“亚子”之名,为世人所知。

年轻时的李存勖,像极了李克用,不过其政治、军事谋略事实上已胜过李克用。李克用虽身经百战,但不会团结外力,在与梁兵抗衡中多败绩,大本营太原城几乎被敌人攻陷,李克用愁急之外,对未来的战局十分迷茫。这时,李存勖安慰道:“夫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家世三代,尽忠王室,势穷力屈,无所愧心。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今朱氏攻逼乘舆,窥伺神器,陷害良善,诬诳神祇。以臣观之,殆其极矣。大人当遵养时晦,以待其衰,何事轻为沮丧!”李存勖认为朱温所作所为天怒人怨,必定衰亡,建议李克用顺应时势、积极储备力量,他日必将反败为胜,李存勖成功预判了之后晋梁攻守之势。

天祐三年(906),李克用宿敌刘仁恭子守文镇守沧州(今河北沧县)时为朱温所攻,仁恭遂遣使晋阳向李克用乞师。刘仁恭本为李克用所立,但反复无常,过去多次派兵反攻主公李克用,李克用厌恶其为人,不欲以兵助战。李存勖又劝谏道:“今天下之势,归朱温者什七八,虽强大如魏博、镇、定,莫不附之。自河以北,能为温患者独我与幽、沧耳,今幽、沧为(朱)温所困,我不与之并力拒之,非我之利也。夫为天下者不顾小怨,且彼尝困我而我救其急,以德怀之,乃一举而名实附也。此乃吾复振之时,不可失也。”李克用听从了李存勖的建议,与刘仁恭联兵攻重镇潞州城(今山西长治),以牵制朱温沧州主力。很快,朱温一方镇守潞州的大将丁会归降,李克用以大将李嗣昭守之,太原城亦转危为安,一定程度改变了河东被动的局面,再次印证了李存勖对时势的合理预判。

天祐四年(907)六月,汴将康怀贞来攻潞州,筑夹城,以沟、垒之势,内外重复。守将李嗣昭激励士卒,以城据守,梁兵数月不能下。次年(908)正月,李克用卒。24岁的存勖继为晋王后,抓住战机,以兵伏三垂冈,趁天大雾之时,近夹城,击溃梁兵,俘获极多,此役被称为三垂冈夹城之战。《旧五代史》卷27《庄宗纪一》载:“梁祖闻其败也,既惧而叹曰:‘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资治通鉴》卷266“开平二年五月”则载:帝闻夹寨不守,大惊,既而叹曰:“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从此,“生子当如李亚子”成为千古名句。

二、李存勖非李克用次子

“亚”,为“次”之义。有人认为李存勖或为李克用次子,所以人称其为“李亚子”。事实是这样的吗?

(一)李克用长子为谁?

部分史籍记载李存勖为李克用的长子。例如,《旧五代史》卷27《庄宗纪一》载:“庄宗光圣神闵孝皇帝,讳存勖,武皇帝之长子也。”《新五代史》卷5《唐本纪第五》亦载:“存勖,克用长子也。”但是,《旧五代史》卷26《唐武皇纪下》载:乾宁三年(896)七月,“武皇与汴军战于洹水之上,铁林指挥使落落被擒。落落,武皇之长子也。既战,马踣于坎,武皇驰骑以救之,其马亦踣,汴之追兵将及,武皇背射一发而毙,乃退。”如此,落落应为李克用长子,此时其已为亲军铁林指挥使,想必年岁不会太小,而李存勖不过12岁。又《资治通鉴》卷263“天复二年三月”载:“(氏)叔琮、(朱)友宁长驱乘之,河东军惊溃,禽克用子廷鸾,兵仗辎重委弃略尽。”天复二年(902),李克用子廷鸾被俘,而李存勖此时18岁,想必廷鸾要较存勖为长。

《资治通鉴》卷266“开平二年正月”载:“(李)克宁久总兵柄,有次立之势,时上党围未解,军中以存勖年少,多窃议者,人情忷忷。存勖惧,以位让克宁。克宁曰:‘汝豖嗣也,且有先王之命,谁敢违之!’”“豖嗣”,即嫡长子。但是,李克用正室沛国夫人刘氏无子,李存勖生母晋国夫人曹氏次刘氏。所以,不管怎样,将李存勖称为“嫡长子”是不合适的。

本文认为李克用长子为落落,疑是侍女所生,所以身份大不如李存勖。《旧五代史》卷49《唐后妃传》载李克用“多内宠”、“时姬侍盈室”。在落落为朱温所俘之后,大约死于非命,所以史官对其记载极少。

(二)李嗣昭是李克用“元子”吗?

2000年第1期《山西教育学院学报》刊有杨冬生、杨岸青先生《李嗣昭为李克用之“元子”辨》,其文综合多种史料,判定李嗣昭为李克用“元子”。不过,事实未必如此。

1.史籍中的李嗣昭为李克用养子。

《旧五代史》卷52《李嗣昭传》载:“李嗣昭,字益光,武皇母弟代州刺史克柔之假子也。小字进通,不知族姓所出。少事克柔,颇谨愿,虽形貌眇小,而精悍有胆略,沉毅不群。初嗜酒好乐,武皇微伸儆戒,乃终身不饮。”《新五代史》卷36《义儿传》载:“太祖养子多矣,其可纪者九人,其一是为明宗,其次曰嗣昭、嗣本、嗣恩、存信、存孝、存进、存璋、存贤。……李嗣昭,本姓韩氏,汾州太谷县民家子也。太祖出猎,至其家,见其林中郁郁有气,甚异之,召其父问焉。父言家适生儿,太祖因遗以金帛而取之,命其弟克柔养以为子。初名进通,后更名嗣昭。嗣昭为人短小,而胆勇过人。初喜嗜酒,太祖尝微戒之,遂终身不饮。”据此,李嗣昭小字进通,本姓韩,汾州太谷县人氏,初为李克用弟克柔假子,之后为克用所钟爱,复夺为养子。

《旧五代史》卷53《李存信传》载:“自光化已后,存信多称病,武皇以兵柄授李嗣昭,以存信为右校而已。”李存信与李存孝同为李克用养子,2人相争多年。李存孝被处死以后,存信多不堪大用,所以李克用将兵柄给予李嗣昭。由李存孝,再存信,复嗣昭,对养子信任之转移,反映了李克用用人方式的变化。

此外,李克用亲子以“存”为行辈。《新五代史》卷14《唐家人传第二》载:“太祖子八人:庄宗长子也,次曰存美、存霸、存礼、存渥、存乂、存确、存纪。同光三年十二月辛亥,诏封存美等七人为王。盖存霸、存渥、存纪与庄宗同母也,存美、存乂、存确、存礼不知其母名氏号位。”以“嗣”为行辈,或是李克用诸弟之子,如李克修之子李嗣弼;或是李克用养子,如后唐明宗李嗣源。

《旧五代史》卷52《李嗣昭传》载:“武皇昼夜登城,忧不遑食,召诸将欲出保云州,嗣昭曰:‘王勿为此谋,儿等苟存,必能城守。’”有人据此认为李嗣昭以“儿”自称,为李克用亲子无疑。但是李克用部分养子与其关系极为密切,亦以子自居。例如《旧五代史》卷53《李存孝传》载:“存孝泥首请罪曰:‘儿立微劳,本无显过,但被人中伤,申明无路,迷昧至此!’”再如《资治通鉴》卷263“天复二年三月”载:“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曰:‘儿辈在此,必能固守。王勿为此谋摇人心!’”

2.《李克用墓志》称李嗣昭为“元子”如何解读?

《唐故河东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兼中书令晋王墓志铭并序》(简称《李克用墓志》)载:“王之弟四人,官氏之次,志列于丰碑。小君三人:长沛国夫人刘氏,无子;少魏国夫人陈氏,亦无子;次晋国太夫人曹氏。……即今嗣王令公,实晋国太夫人之自出也。嗣王之兄,今昭义相公,名嗣昭,乃王之元子也。嗣王之次亲弟二十三人,具名列于后:存贵(黠戛)、存顺(索葛)、存美(顺师)、存矩(迭子)、存范(丑汉)、存霸(端端)、存规(欢郎)、存璲(喜郎)、善意、大馟、重喜、小馟、住住、神奴、常住、骨骨、乔八、小端、小惠、延受、小住、□宝、小宝。于戏,惟盛德者,其嗣远。”“元子”,长子也,时李嗣昭为昭义节度使(治潞州或上党)。墓志为“门吏、节度副使、朝议郎、前守尚书祠部郎中、知制诰、柱国、赐紫金鱼袋卢汝弼奉命撰”,应是奉新任晋王李存勖之命,对李克用家族事自不会乱写。从其行文看,似乎李存勖为克用次子。为何卢汝弼撰写的志文将李嗣昭定为李克用长子呢?

《旧五代史》卷50《李克宁传》载:“初,武皇奖励军戎,多畜庶孽,衣服礼秩如嫡者六七辈。”李嗣昭正是其中“衣服礼秩如嫡者”之一。李克用临终时,对李嗣昭念念不忘。《资治通鉴》卷266“开平二年正月”载:“晋王谓存勖曰:‘嗣昭厄于重围,吾不及见矣。俟葬毕,汝与德威辈速竭力救之!’”同书卷266“开平二年五月”载:“初,德威与嗣昭有隙,晋王克用临终谓晋王存勖曰:‘进通忠孝,吾爱之深。今不出重围,岂德威不忘旧怨邪!汝为吾以此意谕之。若潞围不解,吾死不瞑目。’”据此,本文认为李嗣昭虽为李克用养子,但李克用视其与亲子无异,其年岁较李存勖为长,所以李存勖以兄事之。例如《旧五代史》卷52《李嗣昭传》载:“嗣昭曰:‘臣忝急难之地,每一念此,寝不安席。大王且持重谨守,惠养士民。臣归本藩,简料兵赋,岁末春首,即举众复来。’庄宗离席拜送,如家人礼。”“如家人礼”,正好反映了庄宗李存勖与李嗣昭虽从血脉上看非“家人”,但关系亲如“家人”。

《李克用墓志》的撰写时间为天祐六年(909)初,此时,李嗣昭守潞州城有功,担任昭义节度使。潞州,又名上党。《读史方舆纪要》卷42《山西四》载:“唐李抱真曰:山东有变,上党常为兵冲。杜佑曰:上党之地,据天下之肩脊,当河、朔之咽喉。杜牧曰:泽、潞肘京、洛而履河津,倚太原而跨河、朔,语其形胜,不特甲于河东一道而已。五代梁围潞州,晋王存勖曰:上党河东藩蔽,无上党,是无河东也。”上党,地势险峻,为太原城东南方向最重要的军事防护,无上党,则河东危矣。所以,自李克用时令李嗣昭戍守上党,三垂冈夹城之战后,李存勖仍以李嗣昭为昭义节度使。晋国版图中,河东节度使为李存勖自领,昭义镇的军事战略地位为仅次于河东镇。换言之,李嗣昭此时的威名、地位在某种程度上亦仅次于李存勖。在李克用、存勖执政时期,管内方镇动辄变换主帅。但是,自天祐三年(906)十二月至十六年(919)正月,李嗣昭居然连续14年为昭义节度使,这是仅有的个例,沙陀朱邪氏家族对其信任是无与伦比的。天祐十六年(919)李嗣昭临时负责幽州军府事几个月之后,复归本藩,继续坐镇上党。至天祐十九年(922)七月战死时,其任昭义节度使、守护太原东南门户已17年。李嗣昭对沙陀朱邪氏家族而言,虽无血脉联系,但与家人无异。庄宗即位后,追赠李嗣昭为太师、陇西郡王。李克用在唐末也曾被封为陇西郡王,庄宗复以李嗣昭为陇西郡王,主要是为纪念李嗣昭对国家之功。正如《旧五代史》卷52《李继韬传》所言:李嗣昭“有大功于国”。

所以,《李克用墓志》内容所记,与李存勖是否是克用次子没有关系。

3.李克用家族墓亦安葬有养子。

李嗣昭死后,葬在代州雁门县柏林寺东北,与李克用墓相近。乾隆《直隶代州志》卷1《舆地志·陵墓》载:“(李克用)弟克谦、子嗣昭墓俱在寺之东北。正统己巳,盗发嗣昭墓,内凿石为圹,有日月星斗像。”杨冬生、杨岸青先生《李嗣昭为李克用之“元子”辨》认为:“有两点十分明确:一是李嗣昭死后归葬于先茔,二是李嗣昭为李克用之子。查有关史籍及地方志,还未发现李克用养子有归葬于柏林寺的。”

李克用家族墓安葬者具体有谁,史籍记载极少。过去,习惯性认为其墓地有碑十三,应与安葬者有关,但是已无人见过碑石全貌。《金石录补(附续跋)》卷23《唐代州刺史李公碑》引朱彝尊语曰:“太保、代州二碑在代州柏林寺东、晋王克用墓上。土人相传,旧有碑十三。今十一已亡,其二存者又散埋土中。……是十三碑者(欧阳)永叔亦未之见也。”

乾隆《直隶代州志》卷1《舆地志·古迹》载:“李晋王像在柏林寺中,唐同光三年庄宗建寺,内遗像一轴,共七人。王衣绯袍,踞胡床。其右冠王冠而衣黄者,亚子也。其左冠虎冠而衣青者,存孝也。其二东向侍,其二西向侍,莫知为谁。……明武宗过代,持像去,今摹像留寺中。”据此,柏林寺中的七人画像有李克用养子李存孝,或许自李嗣昭之外,李克用养子亦有安葬在其家族墓者。

但是,不管上述问题有没有答案,本文依然认为李克用视养子嗣昭若己出,与亲子无异,李存勖亦非克用次子。

三、余话

李存勖很小的时候,已被李克用内定为继承人。乾宁二年(895),唐昭宗为慰克用之心,称11岁的李存勖为“亚子”,以唐廷的名义承认了李存勖的地位。此后,“亚子”之名为天下人公认。“李亚子”的第一层内涵,即李存勖为李克用继承人。等天祐五年(908)24岁的李存勖制造三垂冈夹城之战,击溃梁兵之后,朱温哀叹“生子当如李亚子”。这又构成了“李亚子”的第二层内涵:对李存勖政治谋略、军事能力的全盘承认。综合史籍、墓志、地方志,李嗣昭为克用养子无疑,但与其他养子不同的是,李克用将其视若己出。但不管怎样,李存勖非克用次子,“亚子”之名与次子毫无关系。

沙陀朱邪氏代有英雄,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家族之一,正如清人朱彝尊《满庭芳·李晋王墓下作》中所写:

“独眼龙飞,鸦儿军至,百战真是英雄。沙陀去后,席卷定河东。多少义儿子将,千人敌、一一论功。争夸道、生来亚子,信不愧而翁。

前驱囊矢日,三垂冈上,置酒临风。叹绿衣天下,回首成空。冷落珠襦散尽,残碑断、不辨鱼虫。西林外,哀湍斜照,法鼓影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