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我的母亲是杨沫
来源: 必记本
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不少女作家的孩子都对母亲一肚子意见。
我想自己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母亲作为一个作家,是优秀的,但作为一个母亲,却有严重的欠缺。她生前多次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
母亲曾说她不喜欢小猫小狗。我感到她也不喜欢小孩儿。她的神经官能症使她怕吵闹,曾明确表示不欢迎别人带小孩来家里,说小孩一哭闹,她的心脏受不了。周末我们孩子一回家,她就抱怨太乱太吵。如同她的母亲整天醉心于打牌看戏,我的母亲整天醉心于她的写作,都同样的不管孩子,儿女情很淡。
孩子生下后,她嫌带孩子麻烦,影响工作,5个孩子有4个是找别人带的。
据母亲自己说,她18岁时在小汤山一个农民家生了第一个孩子。产后12天,因农村闹霍乱,不敢多呆,就把婴儿留下,自己返回北京。结果这个小儿子长到1岁半时,生病夭折。
她第二个孩子徐然,只奶了8个月,也送回了河北农村老家。
第三个孩子青柯1938年冬生于河北深泽农村,刚过满月母亲就出去追赶贺龙的部队,将孩子留在农村。以后不闻不问,直到8岁哥哥眼睛被人扎伤,才把他接到身边。母亲在1947年4月6日日记中也承认自己过去对青柯太冷漠了。
到生第四个孩子小胖时,母亲还想送给奶妈养。因为当时地委领导提倡女同志自己喂养孩子,她才被迫改变了主意,没有送出去。
到要生我时,她决定打胎,却因手续问题没有打成,只好在阜平生下来。又很快地把刚生下的我送回老家,找人喂奶。其实当时环境改善,很多同志都把孩子留在身边或附近。
她说她尊崇卢梭。——卢梭就把自己的亲生孩子统统送给育婴堂,一个不要。
杨沫一家人1949年定居北京时留影
从年轻时起,她就不是整天围着孩子,想着孩子的人。参加革命以后,她更认为:工作第一,革命第一,孩子是私事,是累赘。这从她的日记中能看出来。
1945年11月25日
过去我总认为奶孩子不是革命工作,为了工作,就应当把孩子给别人奶,自己腾出功夫来工作。后来看了聂荣臻同志的报告,说女同志是来杭鸡等,才转变一些。但还是轻奶孩子,重工作。今年有了孩子,自己就矛盾。是奶呢,还是不奶呢?原来还有些奶的意思,后来敌人投降了,自己想到解放区将多少倍的扩大,根据形势,干部用的更多,加上孩子很淘气,自己嫌麻烦,就决定了不奶。曾各处找奶母,但没找到。这时听说马同志不回十分区了,为了不愿把孩子丢得太远,这才自己奶着。开始想等到新工作岗位再找奶母,但以后十分区妇女部长给我写信,叫我千万自己奶孩子,她说她这次到冀中去开会才把思想整通。又加上十地委领导同志也叫我自己奶。杨英同志说自己养活一个孩子,至少可为革命服务20年,这是很伟大的工作呀。于是我才决定了自己奶。但是一阵阵,我还是有许多不良的思想使自己苦恼。尤其当孩子淘气或堕(缠)得自己不能动身时,就烦恼,生气,觉得冤枉……
……有时因为孩子的累赘,不能像许多同志似的活动,工作,内心也感到痛苦,感到自己前途将被葬送似的不安。一直到今天,也还是不断地自我斗争,不能完全安心的奶孩子。
母亲不愿意为孩子多花费时间和精力,总怕孩子妨碍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在冀中抗日根据地的地道里,发生过多起女同志为避免敌人发现,把襁褓中的婴儿活活捂死的事情。这一情节,给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似乎印证了一个道理:为了革命,为了生存,可以牺牲孩子。
她的母性不很强,打姐姐徐然就是一例。那是解放战争期间,十来岁的徐然被送到六七十里外的一所住宿学校。因为不习惯,思念母亲,一次她偷偷溜出学校,从早到晚走了整整一天,返回母亲身边。母亲看见疲惫不堪的女儿却发了无名火,用苕帚疙瘩狠狠打她,徐然用手挡护,结果手被打破流血。母亲第二天就托人把她送回学校。徐然的手背上为此留下了一个疤。
母亲的童年很苦。她的父母感情破裂,各自寻欢作乐,不管孩子。她自己从生下后,就缺少母爱与父爱,老挨打。在这个冷酷环境里,潜意识中她也深受她父母的影响,不大管孩子,对孩子的事漠不关心。
举一个小小例子:小学三年级以前我没有记忆,从我四年级以后到初中高中,学校开家长会,母亲就没有去过一次。父亲也不去,总以工作忙,身体不好为由,让姑父或哥哥去,姑父是一个看大门的,文化程度很低。
孩子毕业后分配到外地,很多母亲总要亲自到车站送行。而我家孩子离开北京时,母亲不要说去火车站,连汽车站都不去,顶多送到家门口。
除了包饺子时,她会和保姆一起包,我没见过母亲周末为孩子们掌勺做饭,改善伙食,也从没见过她给孩子们收拾衣服,整理卫生。相反,都是孩子照顾她。
我成年后,妻子曾说我连擦屁股都不会,怎么搞的?因为母亲就从没教过我怎么擦,怎么系皮带,怎么剪指甲……母亲嫌麻烦,把我往托儿所一送了事。
母亲说她小时候,她的母亲从没有抱过她,亲过她。她也继承了这个特点。我4岁从农村来到北京与父母生活在一起,记忆中就没有被母亲抱过,亲过。也从没有尝过坐在母亲膝盖上的滋味,哥哥也如此。别人都有向父母撒娇的经历,我和哥哥却一辈子不知道撒娇是何滋味。
母亲童年时,她的母亲醉心于打牌串门,很少理她,她不得不跟街上捡煤核的孩子玩。可能受此影响,她自己也很少陪孩子玩。解放初母亲虽然常在家养病,却很少到我的房间,陪我呆一会儿。我只能在吃饭的时候,与她见面。平日还不许我在她住处附近跑跳,嫌吵闹。我只好在后院里与一群鸡为伍,弄得全身是土。
父母来了客人,除了小胖,绝少让我和哥哥在场,既不愿意把我们介绍给他们的朋友,也不愿意他们的朋友看见我们。
老鬼和两个姐姐徐然、豁然,大约1951年
她去苏联访问,到外地出差、参观、休养,从没有给我带过点什么小纪念品。我记得唯一例外的是她从北戴河回来,带过几个海星和海螺。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多数人都不像现在的父母那样关爱孩子,把孩子放在首位。那时人们都埋头工作,把工作当作生活中第一重要的事,孩子的事常常顾不上管。但像我母亲这样冷淡孩子,孩子病了也不在乎的却依旧是少数,并不常见。
比如,我小时候患了肠粘连,肚子疼,疼得我满地打滚,吃什么吐什么,母亲认为是虫子病,一直没当回事。保姆看我痛得难受,吃药也不管用,再三向她报告,她都说是虫子病,无动于衷,继续把我扔在东屋,任我疼得呻吟。几天过去,我已奄奄一息,眼看要不行了,她才让哥哥带我去看病。医生检查之后马上动手术,后来对家人说,我的肠子都黑了,胀得快要破裂,再晚就没救了……
她童年时得了病,父母不给她治。她拉肚子,她冻伤脚,她发烧感冒都没人理。所以自己的孩子得了病,她好像也不着急,不大在意。
我12岁左右又闹过一次肚子疼,很严重,育才学校把我送到友谊医院抢救,后又在校医院住了好几天。这期间,尽管学校打电话通知了家长,母亲也没去学校看看我。可萧华的儿子萧云在《我的母亲》一书中说:当他发高烧后,一连7天不退,他的母亲王新兰寸步不离地守了他7天。相比之下,我的母亲绝没有这么强的母爱。我患重病时,不记得她陪过我哪怕一天。
当动完肠粘连的大手术后,我肚上的伤口剩下一窟窿,迟迟不愈合,出院继续在家养病。一天因为点蜡烛玩火,烧着了窗户纸,窗户冒起了浓烟和火苗。我知道惹了大祸,又不敢说,怕挨打,躲到厨房。幸亏母亲发现冲过来,把火扑灭。之后她拿着鸡毛掸子狠狠抽我,连吼带骂,把我抽倒在地上。
对一个6岁的弱小孩子,刚动完手术,腹部伤口还未痊愈,还缠着绷带,这么毒打,痛上加痛,让我的心灵受到极大伤害,终生难忘。我哭了很久,怀念从没有打过我的姑姑。怀念老家农村,那里虽然穷,却充满亲情。
我刚上小学时,母亲为省钱,常让我穿用老家的土布做的衣服。因为土里土气,总被同学欺负。有的同学还说我的妈不是亲妈……回家后也不敢说,只是再也不穿那些土布衣服。
幼时身心受过摧残,把母亲的心变冷变硬。她也不知不觉承袭了她父母的毛病,对孩子缺少关爱,甚至有些冷酷无情。哥哥上初中时,有一段时间肚子总疼,去医院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就是左侧肚子疼。以后查了多次,也没查出毛病。父母即认为哥哥是装病,以索取关爱。哥哥疼得无心听课,含着泪说:不是装病,是真的难受,真的疼痛。母亲依旧严词批判他:一个大小伙子,不要那么资产阶级,娇滴滴,无病呻吟。
——其实这是一种神经性腹疼,来源于母亲的遗传。
哥哥还告诉我:他高二时得了急性腮腺炎,腮帮子肿得老大,头昏脑涨,连睾丸也肿了,发高烧39度8。校医给了他一些药后,让他赶紧回家治病休息。怎么回去呢?校医和同学们建议他让家里找个车来接。因为高烧,哥哥走路摇摇晃晃,想到父亲用车很方便就给家里打电话,报告自己发高烧,头很晕,请求父亲要个车来接一下。父亲与母亲商量了片刻后问:你现在能不能站起来?哥哥说能。父亲问:能不能走路?哥哥说头很晕,走路颤颤巍巍。父亲与母亲又商量了一番说,你能站起来,又能走路,还能打电话,病就不算重,你自己乘车回家吧。
101中学校园很大,从宿舍到车站要走很远一段路。发高烧的哥哥就只好自己一步一步,跌跌撞撞,从宿舍走到车站。
——换了一般的母亲,哪怕找辆三轮车,也要把发高烧的哥哥拉回来呀!
1958年国庆阅兵,清华大学搞了一个特种兵战斗师方队。哥哥手持步枪参加了游行。之后,立刻又赶到西郊百花山种树。其间,因为条件艰苦,劳累过度,哥哥得了急性痢疾,只好回家休息。父母一肚子不高兴,责怪哥哥为什么总生病,是不是怕苦怕累?哥哥一会儿一趟上厕所,最后拉得全身无力,要双手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厕所。母亲也没当回事,只让保姆陪哥哥去医院看了看,拿了点药。以后转变成慢性痢疾,时好时坏,拉得面黄肌瘦。可父母总说他拉肚子不算病。家里来了客人常常当众嘲笑哥哥,说他娇气,小病大养,练武术练成了病包儿。
哥哥一肚子委屈,曾一口气写了3封长信给父母,解释自己不是娇气,确实是闹肚子,诉说了自己不被信任的痛苦心情。母亲却怒冲冲说哥哥写3封长信是“一连气向我们投了3把长矛”,把哥哥被冤枉、写长信说成是向她发起“进攻”,母亲只看了其中一封,其他两封连看也不看。她伙同父亲指责哥哥“变质了”,变得“自私卑微”,就“只知自己的吃穿”。哥哥是个病号,成天拉肚子,没人管,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关注一下自己的吃穿有什么错呢?那时,饥肠辘辘的我曾把哥哥的一包点心全给偷吃光,他尽管也饿,还饿昏过,却不曾埋怨我一句,这怎么能说“自私卑微”呢?
孩子生病或挨整,一般的母亲都会很着急,很担心。可我的母亲却出奇的平静,满不在乎。她为什么这个样子?我琢磨是受她父母的影响。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她的父母对孩子生病撒手不管,也无形中教育了她对自己的孩子也这样,以为这是不娇惯孩子。
1964年全家合影
困难时期,我正上初一,平时住校,饿得要命,整天就想着吃,回家也吃不饱。母亲知道我饿,有时也给我一点吃的,但次数很少(那时她总住院)。我只有到姑姑家,才能敞开肚皮吃饱。姑姑家很穷,什么补助也没有,可从来不管我要粮票。而我家的保姆却严格执行父母的命令:不交粮票不给吃饭。若少交几两粮票,保姆会追着屁股跟你要。我和小胖常为交粮票的事跟保姆吵架。父母自然总向着保姆。
父亲浮肿了,他们买了不少高级糖、高级点心、高价营养品,但这些吃的都放在他们的屋,只供父母享用。他们出门就锁门,不容孩子染指。他们认为他们是老干部,有这待遇,他们比孩子重要,先顾他们要紧。现在老百姓都挨饿,你们小孩子也应该挨饿,如给你们吃了,就是搞特殊化。
哥哥和我一样,回到家也吃不饱。他每次都主动交粮票,还带病帮父母干活,依旧老挨骂。他在清华大学饿昏过一次,回到家里也饿昏过一次。只有到姑姑家,才能吃顿饱饭。姑姑竟然还给过他粮票!跟父母一比,真让人感叹。
父母什么时候给过我们粮票呢?从来没有。
我曾用报纸上的宣传,衡量过自己父母:不关爱自己孩子的人能关爱人民群众吗?对自己孩子冷酷的人,能对人民群众热情吗?母亲以自我为中心,很少想着孩子——长这么大没见过母亲干过一件为孩子而牺牲自己的事。
文革开始后,父母挨了整,成了审查对象,多年的受冷漠让我潜在的对他们的不满大爆发。再加上受极左思潮影响,决心离家出走,到越南战场了此一生。于是才有捆绑姐姐,砸家里大柜,抢一笔钱的举动。准备一去不复返,永远不再进这个家门。
如果父母对我很好,感情深厚,关系融洽,我决不会打砸抢他们。
我这个极端行为当然是错误的、幼稚的,更加剧了父母与我的矛盾。
我到内蒙古没多久就给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过着被监督改造的生活。父母与我断绝了一切来往。父亲根本不指望。无奈中,我只好给母亲写信求救,常常是我写四五封信,她才能来一封回信,还总是要我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我连想也不敢想她能来草原看看我,帮我解决问题。我明白即使我死了,她也不会来。
而我身边的一些知青母亲,别说孩子受了这么大冤屈,就是什么事没有,还能不顾路途遥远,千里迢迢赶到内蒙古草原看望孩子。我真羡慕,并渴望有这样的母亲。我常想,对孩子来说,要母亲就要有母爱的母亲。不管孩子,再有名气,再有钱的母亲也别要。
——小胖在唐山军垦农场被整得几乎精神失常,流着泪恳求母亲去唐山帮她一把,替她向领导求求情。母亲却没有理。只让大姐去了一下,没解决问题,后青柯去了,把小胖接回北京住了些天,才恢复了正常。
母亲年轻时,因为反对包办婚姻,让她妈非常气愤,曾与她断绝关系,停止供给生活费,这对她的伤害是终生的。她也变冰冷,不重亲情,与舅舅、叔叔、姑姑等亲戚的关系都相当疏远,极少来往。与自己的孩子也动不动就断绝关系。
文革中,父母怕抄家,曾把一千块钱放在罐子里,埋在地下。等他们处境好些后,让哥哥去把罐子挖出来,却发现钱不翼而飞。父母马上怀疑是哥哥把钱贪污了。哥哥没有偷,当然不承认。为此产生矛盾,越积越深。一次,哥哥与母亲谈到这个问题时,争执起来,母亲大骂哥哥是“白眼狼”“愚而诈”。平时温顺的哥哥气愤之极,不知怎么迸出一句:“杨沫同志,你别这样冤枉好人!”母亲哪能允许孩子当面顶撞她,立即与哥哥断绝一切来往。但哥哥还没成家,没有去处,只能住在家里。从此,父母与哥哥一句话不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天,哥哥发高烧,连续几顿没吃饭,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父母围坐在一旁的饭桌吃饭,视而不见,一句关心话也没有。
姐姐马徐然
哥哥后来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摔伤右臂骨折,养病期间,举目无亲,用左手给父母写信,字写得歪歪扭扭。哥哥再次说明丢钱情况,并检讨了自己跟父母争吵不对,说中国和美国都还谈判了呢,他们为什么跟自己的亲生孩子一点不来往?信写得很长,但父母还是不理他。整整5年,父母不跟哥哥说一句话。最后,还是经过徐然姐姐做工作,洗清了哥哥身上的疑点,母亲这才与哥哥恢复来往。
对我也如此,数次断绝来往,让我尝尽了冷漠的滋味。
我从内蒙古回到家那天,作家林斤澜正好在家里做客,目睹了我和父母见面的情景。他说,父母对我的态度及其平淡,只微微点点头,继续坐着,一点不像与孩子多年没见又重逢的样子。从谈话中得知,我在内蒙古被整成了反革命,劳改了好几年后,首次被允许回来,就更让他感到奇怪和不理解——我好像是才出门遛弯儿回来,父母毫无特别的表示。
孩子的婚事母亲也甚少过问。她认识那么多人,从没说帮孩子介绍一个朋友。与别的母亲相比,她对孩子的终生大事,缺少兴趣。据我所知,家里四个孩子结婚,她或则反对,或则不管。我结婚时很穷,向她要钱,她说,哪个孩子结婚,我都没给过钱,为什么就对你特殊?嫌我庸俗。经过反复跟她说,才给了我200元(100元买床,100元代她请客吃饭),这算相当不错了。我儿子生下后,她也从没给小孙子买一件东西。哥哥就更惨了,因受父母株连,而立之年找不着对象,母亲也不管。哥哥结婚时经济很困难,她仅仅请吃了一顿饭,一分钱没给,一件礼物没送。
你说她不懂这些人情常理吗?她身在珠海,却能给北京老战友的孩子买坐月子用的尿布等。夏天,还能邀请他们小两口住到香山自己的小院。她还曾送给朱述新的爱人(我育才小学的同学)一件高级水貂皮大衣。可作为她自己的孩子们却从来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即使对她比较喜欢的两个女孩小胖、徐然,也没有送过这么贵重的衣服。徐然要她一个收音机,还得付给她钱。
母亲有个女同事韩霭丽,1963年左右调到市文联工作。母亲见她总不穿袜子,以为她生活困难。一次开完会后,母亲悄悄把她拉到没人地方,塞给她几双袜子说:我给你带来几双袜子。
不料这位女同志笑了,婉言谢绝;自己从小就不穿袜子,连冬天也不穿。
弄得母亲有点尴尬,在文联传为笑谈。可大家都感到了母亲的善良,对同事有爱心。
然而她对家里人,就另外一副面孔。小胖临死前一段,常常也没有袜子穿,大冬天光着脚板穿双棉鞋,她却没说给小胖几双袜子。
在小胖的问题上,最能看出母亲的儿女情很淡。
1980年新刑法颁布后,公安局因证据不足只好释放了杀害小胖的嫌疑犯。此人已坐牢5年,拒不认罪。有个公安局的朋友把这消息透露给母亲,让她赶紧活动,否则那家伙就放出来了。母亲却平静地说:随它去吧,小胖已经死了,再关再判,也解决不了问题。何况那个人还有三个孩子。算了。
朋友很惊异,说母亲太善良了,连凶手的孩子都那么关心。
——然而这对小胖善良吗?难道小胖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杀了就杀了,凶手可以逍遥法外,照旧唱歌吗?如果说,小胖死时,江青尚在台上,你害怕,还情有可原,但这个嫌疑犯释放时,江青已打倒多年,以母亲的人大常委身份和影响,完全可以为小胖的事,找有关部门领导交涉,再给好好查一查。可她只给市公安局的张烈写过一封信,就再也没管,眼睁睁看着那个杀人嫌犯给释放。以后多年,把小胖命案置之脑后。当哥哥问起这事时,她让哥哥写信催,自己却撒手不管。
父母和三个孩子,右后小胖
私下她曾对林斤澜说过:这个事算了。那唱歌的也是个人才,反正人已死了,网开一面吧,不必再追究了,干嘛非要以命抵命呢?林斤澜感到母亲非常的大气。但作为孩子,我却觉得她缺少母亲的责任感,心目中留给孩子的位置太少。
孩子无辜被杀,这可是个人命关天的大事。母亲坚信小胖是那个唱歌的杀的,看电视时,一看见有他,马上换台,却没有采取任何实际行动。她醉心于帮助刘亚光打官司,她有时间为刘亚光,给这个中央领导,那个中央领导写信,却没有心思管小胖的命案,从没有为小胖的事给中央领导写信。
相比之下,一个农村妇女若遇见这种事,肯定会为孩子不顾一切地奔走呼号,哪怕豁出去啥也不干,也要上访申冤,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可小胖出事后,母亲难受是难受,却没有为小胖的案子花什么大气力。这是比一般老百姓水平高呢,还是不如一般老百姓呢?
母亲自己在1977年4月28日日记中说:
小胖,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你!为了写作,我没有精力为你去奋斗,去打官司。也许今生你就这样冤枉地死了。
有位部长夫人说:1975年小胖出事后不久,曾在柳荫街碰见了杨沫同志。当杨沫同志说到自己的女儿出事时,口气一点也不悲伤,似乎还兴致勃勃的,满面红光,让这位部长夫人感到大惑不解。
其实,母亲当然难过。小胖是她亲手带大的,她为小胖付出的心血和金钱最多。但她是情绪型的人,感情冲动得快,消失得也快。过了那一阵后,就平息了。
小胖文革中为保护母亲使尽了力气,可小胖被害后,母亲却是这等表现,令孩子们凄然……她总以写那个很糟糕的《东方欲晓》为借口,逃避做母亲的义务,逃避为小胖之死伸张正义的责任。在这一点上,她绝对是个有欠缺的母亲!
她后来让家人把小胖的骨灰从老山骨灰堂取出来,放在家中,说将来要跟她一起埋在香山。可许多年后,不知什么原因,又吩咐秘书把小胖的骨灰给处理了。秘书去外面转了一圈后,说是把骨灰撒在了香山卧佛寺的一个坡上。
从此,小胖的骨灰荡然无存。
母亲长年在外写书,把小胖的孩子禾禾一个人扔在小红楼那空洞洞的家中。这个孩子从十来岁就感受着说不出来的孤独和悲哀。
直到晚年,母亲才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小胖,可能她有负疚之情吧。
1986年4月杨沫与徐然和老鬼合影
多年来,我常常思忖,为什么母亲对孩子缺少爱?
除了战争年代,确实有顾不上的问题之外,恐怕与长期以来大批资产阶级人性论有关。五六十年代不提倡母性、母爱,人性被认为是一种资产阶级意识而大加讨伐。冰心就因为宣扬“母爱”而受到批判。全社会提倡为革命不讲亲情——亲不亲,阶级分。因而孩子揭发老子,亲属之间划清界限司空见惯。母亲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要背叛自己的阶级就要表现得更极端。
那时儿女情长被认为是觉悟低,受到舆论的批判和嘲讽。毛主席的“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的教导已深入骨髓和血液,结果就有母亲这样的革命者,认为应把革命、工作、他人放在首位,以为母爱越少越好,这才算觉悟高,思想好,对同事、熟人甚至陌生的外人都远比对自己的孩子关心和热情。外人不穿袜子都要帮忙,自己的孩子明显地遇害,却撒手不管。在单位里笑容可掬,回到家却动辄打骂孩子,冷漠粗暴,照顾粗疏——谓之曰:严格要求,不娇生惯养。
可以说,那种对革命至上、工作至上、他人至上的狭隘理解和片面的极端教育扭曲了母亲的人性。
另外,与她早年受邓肯的影响有关,崇尚叛逆女性。刚开始叛逆封建礼教、传统观念,后来啥都叛逆,连基本人性也叛逆。如血缘意识、母性本能等全叛逆掉,否定掉。以为重亲情落后陈腐,母性是动物本能,格调不高……所以,她与亲戚甚少来往,对幼儿缺少怜爱,对孩子生病和挨饿缺少同情;极其蔑视姑姑的浓厚亲情意识,认为只有家庭妇女才那样,没水平。
也恐怕有她生理上的原因。自从动了两次手术,过早地摘除了卵巢、子宫,母亲性情变得烦躁易怒,为一点小事就生气。她自己就是个病人,需要别人照顾,自然对孩子缺少耐心和关爱。
还有,父亲对孩子的冷漠传染了她。她在日记中不止一次埋怨父亲不管孩子,让她感到心理不平衡,最后导致跟父亲一样也讨厌孩子,疏远孩子。
不过,据我看,最重要的是与她童年时的遭遇有关系。如果她的父母很爱她,很关心她,她绝不会这个样子。
——母爱能传染,“不母爱”也能传染。
她可能觉得,她这样对待我们比她自己小时所受到的待遇要好多了。
晚年杨沫与儿子老鬼
母亲生在一个破碎的家庭,她父母对孩子的态度潜移默化教给了她“自己第一,孩子第二”的观念。在她的意识里,把正常母亲对孩子无微不至的关怀,为孩子宁肯牺牲自己的母爱统统当成了“娇惯孩子”。记得六十年代她去看望了一位朋友后,回家对我们说这个人太惯孩子了!为讨孩子欢心,竟让小孩用小手打自己的脸。小时这么惯,将来大了,还得了?不把你给杀了呀!
母亲曾告诉我:刚解放时,哥哥因为穿着破旧,总给家里跑腿干活,被邻居误以为是家里的勤务员。认真想想,当时穿的破,总干活的孩子很多,不都被认为是家里的勤务员。真正原因是父母对哥哥冷冷冰冰,缺少亲情,才让外人有这个感觉。我也屡屡碰见过人们询问杨沫是不是你亲妈之类的问题。而母亲对自己近乎冷酷的行为总用“不惯孩子”来解释,说她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教育方法,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把孩子置之死地了,命都难保,还怎么能教育好?
母亲的家庭是特殊的,因此心理也比较特殊。她的慈母心也有,我当反革命后,她救了我。为哥哥调动工作,姐姐调回北京,她都找了人,帮了大忙。所以她也不是一点母爱没有,就是比较少。三年困难时期,她和父亲眼看着孩子吃不饱,甚至饿昏了也不管,自己心安理得吃高级点心;她最疼爱的女儿不明不白死亡,嫌犯抓住后又给放了,她却没有劲头去奔走,上告……
——严格要求,不搞特殊化,不娇惯孩子也不能走极端,否则就成了冷酷。姐姐徐然在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中曾说她“爱也温柔,爱也冷酷”,尽管委婉,也道出了她对子女有冷酷一面的事实。
所以,很多女作家的孩子都对自己的母亲有一肚子意见。
1989年5月,经人介绍,她认识了李蕴昌叔叔,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巨变。
(此处略去杨沫、李蕴昌及杨沫秘书之间的一些纠葛)
在李叔叔这样一个特别重亲情的老伴熏陶下,母亲也恢复了亲情。
现在,母亲不再像候鸟一样年年冬天去南方,春天再返回。受李叔叔的影响,她愿意与孩子相处在一起了。她潜在的母爱苏醒,非常关心我们及孙子辈的情况,时不时写信或通电话,问长问短。我和哥哥此时都已是四五十岁的汉子,重又感到了母亲的温暖和慈爱。逢年过节全家又能团聚一堂,享受浓浓的亲情,和和美美。
母亲说这时候她才感受到了天伦之乐的幸福。
一次,李叔叔曾问她:过去经常去外地写书,一去数月半年,想不想家?
母亲回答:“哪有不疼爱儿女的母亲?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亏欠了儿女们。他们自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都是住校,节假日回来也未必能见到我。他们缺少母爱和母教,好可怜哇!”
2011年春节,老鬼和哥哥去姐姐家团圆
母亲认识了自己做为母亲的不足,晚年加倍地弥补。她总是挂念着徐然、青柯和我。她为小胖写了文章鸣冤,常与徐然切磋写作并合著了一本《青蓝园》,还写了怀念我的文章。她热心帮助青柯为中华武术呐喊,协助四民武术社复社,并担任了社长。母亲明显地变了,变得关心孩子的冷暖,对孩子的困难和要求,能管就管,特别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慈母”这两个字是什么滋味,我在母亲的晚年终于尝到了。
她越来越重亲情,重友谊,多年来往很少的亲戚朋友全恢复了来往。过去疏远了的老战友重又密切起来,如胡开明夫妇、李宝光、罗云等。她并多次看望金肇野、崔璇夫妇。
1990年夏母亲参加一次会议,在人大会堂西门内,遇见了路扬。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来往。这次相会使母亲万分感慨,在日记中写道:
他虽满脸白癜风,但白的是一个颜色,不难看,人也不显老。对我热情问候,并不因我曾责备过他而计较。人总是有感情的,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一条缝,这次重逢,使我一下子抹掉了对他的不满,他还为我介绍了当年晋察冀的老领导杨成武同志,还见到张帆夫妇;意外遇见这些老战友,很高兴。(见1990年8月9日日记)
但母亲比较“自由化”。在官员和学者之间,母亲更喜欢接触学者,更能和做学问的人谈得来。她的朋友圈子中,知识分子大大超过了党政军官员。所以,她跟李叔叔情投意合,非常能说到一块,连个人爱好也变了,能跟着李叔叔看足球赛了。
母亲的晚年返璞归真,可敬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