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曾经并不热衷于诺曼底登陆纪念

作者:朱晓罕     来源:澎湃新闻

        2014年是诺曼底登陆70周年,法国举行了盛大的纪念仪式,20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其中包括亲身经历二战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与1800余名当年的参战老兵一起,共同参加了这场纪念活动。女王和老战士们都已进入耄耋之年,这应该会是最后一次有亲历者参加的诺曼底登陆纪念仪式,因此吸引了全球媒体的注意力。从五月底开始,法国各电视台播出了多部以诺曼底登陆为主题的纪录片,不少报纸杂志也开辟了专题,共同再现这一段难忘的历史。法国二战史专家Olivier Wieviorka的访谈(发表于法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费加罗报》(Le Figaro)、历史学家David Engles与社会学家Michel Maffesoli的访谈(发表于新兴网络媒体http://www.atlantico.fr),都值得向国内读者介绍。现将它们的主要内容编译介绍,以飨读者。

图像背后的真实

        战争是人类历史永恒的主题之一。由于时代距离较近,诺曼底登陆留下了大量的图像资料。人们以此为题材,创作了许多引人入胜的文学、电影等艺术作品,“最长的一天”藉此成为家喻户晓的历史事件之一。然而,对于这类“图像性事件”(événement iconique),我们必须将电影作品和历史事实区别开来。

诺曼底登陆的作用是否被夸大?

毫无疑问,诺曼底登陆是一个转折性事件,但是对它的历史作用,评价应该更加客观。二战的转折点,首先发生在东线苏联红军的反攻。在二战的整个过程中,东线消灭了纳粹百分之八十的力量,因此,我们不能过分夸大诺曼底登陆的作用,即使没有登陆,东线业已取得了胜利。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贬低登陆的作用,它和东线的胜利具有同样的意义。首先是减轻了红军的压力,其次迫使德国进入了它最害怕的两线作战境地,最后,它加速了西欧国家例如法国和比利时的解放。但这个加速效应,仅仅局限于西欧,北欧国家和意大利北部一直要到1945年才获得解放。

为什么避而不谈平民的牺牲?

登陆的过程伴随着巨大的牺牲,不仅仅是军人,还有平民。在盟军登陆的6月6日当天,就有三千平民在盟军的轰炸和炮火之下丧生,整个登陆战役中牺牲的平民更是多达一万五千人。在今年的纪念仪式之前,政治家对这一点长期避而不谈,因为这容易被理解成对盟军的批评,进而损害国家之间的关系。今年,奥朗德首次将胜利的荣誉赋予这些平民,这是一个亮点。我们不应忘记平民在战争中遭受的苦难,没有对他们的悼念,纪念仪式是不完整的。

盟军真的如影视剧中那么英勇吗?

在登陆过程中,盟军的表现并非像影视作品里展现那样完美无缺,存在着不少值得反思之处。例如:战役目标没有传达到基层部队,从效果来看并不利于提高战斗力;美军士兵中其实普遍存在着怀疑主义思想,由于美军很少向士兵灌输观念,因此士气问题始终存在;在6、7月份的战斗中,战争的残酷性给很多盟军士兵带来了心理疾病,成为困扰盟军的主要问题,此事同样未能得到妥善解决。

除此之外,战役的另一方——德军的情况,几乎是一个盲点。德军遭受的损失如何?他们防御战略的底线究竟是在哪里?他们是否真的相信能够重新获得胜利?他们顽强抵抗的动力何在?对于这些方面,相关的研究仍然十分缺乏。

诺曼底登陆无愧于20世纪历史的重大事件

尽管如此,诺曼底登陆仍然无愧于20世纪历史的重大事件之一,它有许多可以被渲染、被神化的坚实基础。登陆对西欧民众的心理,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普通百姓长期被禁锢在纳粹的宣传之下,当他们看到被戈培尔称为固若金汤、不可逾越的大西洋防线仅仅坚持了四个小时就被盟军突破的时候,其惊喜是不言而喻的。当消息传到集中营的时候,被囚禁的人们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仿佛听到了救世主的声音。

登陆具有一部成功的小说的诸多要素,例如巴顿、蒙哥马利这样的伟大统帅、英雄的士兵,还有一波三折的过程。登陆同样创造了许多技术上的奇迹,如人造码头、出色的情报工作等。几乎每个国家都可以从登陆中找到打动本国民众情感的元素。对法国人而言,这是一个新生,一个盛大的世俗节日,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国庆和两次大战的胜利日;对美国人而言,这是对150年前拉法叶特支援美国独立战争的报答;对全世界而言,这是一个用巨大的人力物力牺牲,出于无私的目的,将一个大陆从极权主义统治下解救出来的壮举。

纪念的历程:从民间到国家

        诺曼底登陆的纪念仪式,自身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它最早仅仅是民间自发的悼念。二战结束之后,诺曼底地区就出现了各种纪念仪式,其中退伍军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法国曾经一度缄默

当时这种纪念仅仅属于诺曼底地区,至多扩展到英美军方,属于纯军事性质的纪念,各国首脑并不出席。在罗纳德•里根之前,没有一位美国总统参加过仪式。1978年吉米•卡特虽然参加了纪念,但他是以私人身份,而不是在任美国总统的身份出席的。法国的领导人,从1964年二十周年纪念时戴高乐拒绝出席开始,一直到他下台后戴高乐派继续掌权时期,对诺曼底登陆纪念活动始终表现出一种反常的缄默。主要原因在于,登陆是一场英美盟军将法国排除在外的行动。当时的登陆纪念仪式,带有浓重的冷战烙印,它向苏联传递了两重含义:一、虽然二战中红军在东线打败了德军,但是英美盟军在西线同样取得了胜利,诺曼底登陆的成就,与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胜利相比,丝毫没有逊色之处;二、大西洋联盟是坚不可摧的,它始于二战之中,以英美的特殊关系为基石。

从军事性质的纪念到政治仪式

1984年的四十周年纪念是一个转折点。密特朗用他的政治智慧,将纯军事性质的纪念活动变成了各国元首参加的政治仪式。此后,和诺曼底登陆联系在一起的观念不再是胜利,而是和平、欧洲解放和欧洲的重建。登陆的记忆开始国际化。但吊诡的是,在国际化的同时,也伴随着美国化,例如,仪式开始用vétéran(veteran)这个带有浓厚美国色彩的词汇来称呼亲历战场的老战士,登陆也被舆论描述成首先是一场美国式的英雄行动。

近年来,更多的国家开始和登陆联系在一起。2004年的六十周年纪念中,德国总理施罗德首次出席,并且宣布,对德国而言,诺曼底登陆绝不意味着一场失败,而是迫使纳粹倒台的一个步骤。就在同一年的仪式上,还首次出现了俄国人的身影。这样,反法西斯战场的东线和西线重新连结了起来。2009年的六十五周年纪念中,人们的关注点集中在奥巴马和萨科齐身上,低估了英国人出场的意义。现在,纪念仪式已经不再意味着对立,而是象征着联合,登陆开始成为全世界的共同记忆。当然,这种联合的意义仍然是有限的,例如,今年普京的出席并不意味着俄罗斯将会把克里米亚还给乌克兰。

登陆行动的遗产

        欧洲人该警惕什么?

在纪念诺曼底登陆辉煌功绩的同时,我们也要警惕将其神话化(mythification)对现实政治的负面影响。首先是要警惕“仇德症”(germanophobie)。1945年的纳粹和2014年的德国完全是两码事,不能将1945年的反法西斯战争用作2014年的反德国、反北欧模式的理论资源。另一个需要警惕的是,政客利用诺曼底胜利所象征的民主、自由、多样性这些理念,来自证政治制度的合法性。奥朗德的法国和卡梅伦的英国,是1944年登陆胜利的直接继承者,但是,民主、自由、多样性这些理念,今天已经被堕落的资本主义用作意识形态的遮羞布。民主被寡头和财阀操控,自由成为无节制的市场和资本的借口,多样性被扭曲为对他者的理想化和对正常状态的负罪感,这一切都严重危害到欧洲的社会结构。如果欧洲现有的社会结构瓦解,那将是一场灾难。

纪念仪式并没有标志着新欧洲的诞生

诺曼底登陆纪念仪式,象征着欧洲的解放和重建,它倡导、促进欧洲的联合,但它并没有标志着新欧洲的诞生。从形成共同的欧洲观念这个角度来说,公元800年查理曼加冕、1095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1517年宗教改革、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拿破仑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甚至古老的马拉松战役,都具有诺曼底登陆同样的历史意义。前不久,人们刚刚纪念了查理曼逝世1200周年,就证明了这一点。新近发生的历史事件中,对欧洲统一而言,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可能比诺曼底登陆的影响更深远。严格地说,目前尚未出现可以被称为新欧洲诞生的标志性事件,因为至今没有欧洲所有国家共同参与的政治仪式。诺曼底登陆只是促进欧洲联合的系列事件之一。

以诺曼底登陆为基石的思想体系已经过时

诺曼底登陆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下半叶的世界历史,但是,70年过去了,作为标志性事件,以它作为基石之一的思想体系,很可能已经过时了。在这个思想体系中,历史具有连续性,是线性发展、不断进步的,因而发生问题时就会出现一个事件将问题解决。例如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1848年的欧洲革命。然而,历史多次重演,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解决。现在历史已经进入了不再具有连续性、不再线性发展的时期,所谓历史事件的性质及其意义也发生了变化。也许柏林墙的倒塌,包括乌克兰危机,这一事件系列,将是一个新的思想体系的奠基神话。

历史终结了吗?

人们常用“历史的终结”来形容二战之后的国际关系演变趋势,这是西方人的想象,不符合历史和现实。从古至今,对霸权的争夺未曾停止过,国际形势的现状也远远没有达到安定的局面。所谓历史的终结,既不是世界的终结,也不是世界演化的终结,而是前文所述历史连续性、不断进步这些观念的终结。有些欧洲人认为,现在西方已经没有了纳粹那样的共同敌人,在下一场战争中很难获得胜利。其实,21世纪西方共同面临的敌人只是发生了变化而已。“911”代表的恐怖袭击,不仅是美国的敌人,同样也是欧洲的敌人。欧洲大陆内部还存在着其他敌人,那就是过度发展的所谓市场、自由和多样性,欧洲的政治家要有勇气去面对它们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