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囚徒——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文:晓伟看世界
十二月党人是悲壮的失败者,他们为心中的理想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们原本是俄国的特权统治阶层,却为了俄国社会的人人平等而抛洒热血和经受磨难。他们向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平等自由和特权,究竟哪个更值得追求?——他们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在古希腊神话中,觉醒者普罗米修斯给人间带去了火种,为此他受到主神宙斯的惩罚,被用锁链困锁在高加索山上,年复一年地遭受一只恶鹰的啄食和折磨。
他是一个孤独的英雄,一个高贵的囚徒。
距今200年前的高加索山下,普罗米修斯的子嗣再一次高擎火种,为那一片寒冷土地上的人们带去了憧憬和希望。虽然他们最终的结局和普罗米修斯一样,但他们高贵的精神,将被后世的人们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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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5年12月14日,一批军官率领禁卫军莫斯科团和榴弹兵团3000多人,在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彼得堡举行公开的起义。这些人后来被称为十二月党人。
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队行进到枢密院广场,齐声高呼口号:“拒绝宣誓!拒绝效忠!宪法万岁!民主万岁!”他们向围观的市民宣读《致俄国人民书》和《俄罗斯共和国宪章》,要求新沙皇尼古拉废除极权专制和农奴制度,建立俄罗斯共和国。
这些军人之所以没有秘密暴动、偷袭皇宫,而选择了公开的示威形式的起义,是因为他们的领导者是清一色的贵族。贵族精神的核心是荣誉、正派和尊严,他们的价值观不允许他们在对手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刀剑出鞘。——这种精神在决斗中可见一斑。
17世纪,贵族间的决斗风行欧洲。决斗时,双方必须使用同一种武器,并且同时出剑或者射击,如果一方哪怕提前半秒开枪,其行为就等同于暗杀,这个人就会被大家鄙视为一个不值得信任和尊敬的人,他的贵族荣誉将会蒙上巨大的耻辱。
十二月党人的这次公开起义,在他们的理念中就是一次决斗,一次和沙皇的决斗,一次民主诉求和专制的决斗。他们恪守贵族精神,在广场上排成整齐的方阵,从上午10点到下午5点,静候沙皇的答复而决不首先开枪。
沙皇尼古拉调集4倍于十二月党人的兵力,将起义者团团包围。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国家的精英,是几年前远征法国打败拿破仑的英雄,他们生活优渥、荣誉加身,并不是为面包、为自己的利益揭竿而起,他们是为国家的前途、为心中的理想和价值观而战。可是,他们的理想将撼动沙皇专制的基石,这是身为沙皇的尼古拉所不能接受的。在谈判无果的情况下,下午5点,他终于下令开炮镇压。
俄罗斯播撒民主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们有三分之一倒在了血泊中,其余人成为了悲壮的囚徒。
沙皇政府成立军事审判委员会,对十二月党人进行审判。5位首领被处以绞刑,121名军官被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300名军官被贬为士兵,1000多名士兵遭受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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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说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军官。他们全都是战胜拿破仑的功臣,而且全都是诗人。当年他们远征并占领法国后,作为法国的征服者,最终却反而被法国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所征服。他们结识了大批法国启蒙运动的领军人物,参加各种文艺沙龙,探讨文艺、文学、哲学和政治。法国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令他们羡慕不已。他们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们要把这个世界带到黑暗专制的俄国去。
如今,他们的理想被腰斩,但是,他们的灵魂依然高贵。他们受到了极其广泛的尊重。
沙皇治下,黑暗野蛮,但至少有一点“文明”之处:没有株连恶法。一人做事一人当,囚犯的家属是无罪的,甚至同情和为罪犯辩护的人,只要没有触犯法律,都不会受到惩罚。
俄罗斯的诗圣普希金和十二月党人关系密切,他们不仅是诗友,而且是兄弟。十二月党人的5个领袖被绞死后,他在长篇诗体小说《奥涅金》中竖起了5座绞刑架以示抗议和纪念。沙皇尼古拉曾问普希金:如果12月14日那天你在彼得堡,你会在哪儿?普希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在起义者队伍里!
彼得堡要塞司令斯塔阿尔将军奉命审理十二月党人的案件。他看完卷宗后对尼古拉沙皇说:这些年轻人是清白无辜的,是贵族的骄傲。审判委员会的工作极不光彩,我不能执行您的命令,那样会玷污我的白鬓!
十二月党人被临时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时,近卫军团团长每天都含着泪去探望他们,询问他们的健康和饮食,替他们传递信件。
马斯科夫中尉拒绝接受押送5名十二月党人领袖去刑场的命令。他说:我曾为俄国而战,我不想在晚年成为那些我尊敬的人民的刽子手!
近卫军上校祖波夫伯爵拒绝带领自己的骑兵连去执行绞刑任务。他激愤地说:那些人是我尊敬的战友!
121名十二月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后,在那片广袤的冻土地上很快形成了一个风俗:当地居民每天都在自家的窗台上放上面包、伏特加酒和衣物,等待路过的十二月党人取走。这些东西,路过的普通刑事犯是不会碰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配享用。
近200年来,十二月党人已经成了俄罗斯贵族高贵精神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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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高贵的,还有他们的妻子。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几乎全部出身于名门望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些优雅美貌、生活富足的大家闺秀,突然间面临着三种选择:一,跟随丈夫去西伯利亚服苦役;二,和丈夫离婚;三,留在彼得堡或莫斯科,抚养孩子照顾老人。
虽然沙皇紧急颁布法令,凡是跟随丈夫去西伯利亚的妻子,不仅不能带孩子一同前往,而且立即被剥夺贵族特权,永远不能返回彼得堡和莫斯科。然而,这些尊贵的女人,大多数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第一种选择:放弃一切,跟随丈夫,共赴苦难。
第一个赶到西伯利亚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她是彼得堡无人不知的美人,普希金和大诗人涅克拉索夫心中的偶像。她温柔而博学,精通五门外语,并且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她追随丈夫去西伯利亚的那一天,数百人为她举行送行晚会,普希金当场为她写下诗歌《波尔塔瓦》:
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
你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是我唯一的珍宝
我心头唯一爱恋的梦幻
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相距近6000公里。沃尔康斯卡娅历尽千辛万苦,行走了一年多才终于见到丈夫。她用法文在日记中写道:“谢尔盖向我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的声音。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的愤怒。我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
涅克拉索夫后来看到这篇日记,痛苦得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并为这位高贵的公爵夫人写下赞美长诗。
第一个被西伯利亚的苦寒折磨死的贵族女人是穆拉维约娃。21岁的穆拉维约娃也像天使一样美丽而圣洁。她和丈夫仅仅结婚三个月。她事先没有写信告诉丈夫自己的决定,当她突然出现在丈夫面前时,穆拉维约夫上尉惊呆了。他看到妻子虽然经过了一年多的颠沛跋涉,但还是那样的雍容华贵,那样的优雅迷人。他跪下来,亲吻妻子的双手,亲吻妻子特意为久别重逢而戴在头上的象征纯洁爱情的小黄花。他劝妻子回莫斯科去。
穆拉维约娃流着泪说:我觉得我是女人当中最幸福的,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痛苦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半给我吧!跟随你,我愿意失去一切!
这位可爱的天使七年后被西伯利亚恶劣的生存环境折断了翅膀。她给婆婆写信说:妈妈,我已经老了,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甜蜜的小姑娘了,您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白发。妻子死后,36岁的穆拉维约夫上尉悲愤交加,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变成苍苍白雪。
值得一提的,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当年十二月党人作为征服者占领法国时,和很多法国女人相识相恋。
法国时装设计师波利娜,在巴黎爱上了俄国近卫军上校安年科夫。但是,当时她并不想高攀一个占领者,因此将感情默默地埋在心底。如今,安年科夫成为了阶下囚,身份的障碍排除了,于是她不想再压抑自己的爱情,毅然决然从法国赶到西伯利亚,并给沙皇写信,请求俄国政府给他们发放结婚许可证。俄国政府特准他们结婚。两人的婚礼在外贝加尔湖监狱举行。然而结婚不久,他们就双双死在了前往流放地的路上。
有一天,正在西伯利亚服苦役的伊万绍夫上尉突然接到了一封来自法国的信件。拆开信一看,原来是当年在巴黎结识的年轻漂亮的家庭女教师列丹久的来信——那竟是一封求婚信!同样是因为当年地位悬殊,列丹久虽然深深爱着伊万绍夫,但为了不耽误恋人的前程,她毅然斩断情丝。如今,身份地位发生了逆转,她再无所顾忌,因此大胆地向恋人倾诉衷肠。伊万绍夫连忙给列丹久写回信,劝说这个纯洁可爱的法国女孩不要来和自己一同受苦。
然而,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爱情的脚步,哪怕是遥遥无期的苦难。列丹久不等接到伊万绍夫的回信就已经启程,语言不通的她在茫茫荒原独自跋涉,几次遭遇危险,最后在一个被流放的强盗的帮助下,才和伊万绍夫取得联系,并最终投入恋人的怀抱。
普希金最著名的诗歌《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就是为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所作。
在西伯利亚深深的矿井,
你们坚持着高傲忍耐的榜样,
你们悲壮的劳苦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突然消亡!
灾难忠实的姐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阴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热情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交到你们手上!
十二月党人是悲壮的失败者,他们为心中的理想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他们又是辉煌的成功者,因为他们的理念和高贵穿越时空,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一样照耀着后人。
他们原本是俄国的特权统治阶层,却为了俄国社会的人人平等而抛洒热血和经受磨难。他们向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平等自由和特权,究竟哪个更值得追求?——他们用行动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