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歌中的政治博弈

前不久,我们一起开车走过了巴尔干,沿着历史遗迹考察了六个国家。除了贝尔格莱德以外,其他重要的地点我们都走了个遍,并且在旅途中我们选择的都是极具特色的小路,比如科索沃的209号地区公路,是战争时期用于走私军火的通道;从塞尔维亚穿越国境进入科索沃,一整条路上竟然没有海关。

一路上很感慨,前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阵营中最早实行改革开放的国家,但后来由于日益激烈的民族矛盾,四分五裂。如果了解前南斯拉夫历史,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国家的统一,很大程度寄托于欧盟,如果欧盟没有希望,前南斯拉夫想要凝聚起一个多民族国家是挺困难的。各民族间的历史恩怨纷繁复杂。如果要了解前南斯拉夫的历史,可以从其国歌衍变史中去寻觅。

从前南斯拉夫回来后,我写过一篇文章《南斯拉夫六国,十首国歌的变迁》,表面是国歌的更迭,实质是政治的博弈。前南斯拉夫原来由六个加盟共和国组成,或称之为六个联邦实体。1992年南斯拉夫解体以后,塞尔维亚科索沃实质上独立了,同时波黑分成两个实体:波黑联邦和波黑塞族共和国。两者的关系十分微妙,原来几乎就是邦联,后来经过欧盟的撮合,终于成了联邦,所谓联邦,就是其国防、邮电、交通、海关都统一了。今天的波黑境内是没有关卡的,双方军队均统一改编,组成了共同的国防部,有了统一的国防军。虽然如此,其民族问题依旧存在,无论是波黑还是科索沃的民族问题能够缓和的重要原因在于欧盟的作用,如果欧盟一旦解体,再加上波黑联邦与波黑塞族共和国之间的相互防备,那么前南斯拉夫的命运也也必定不容乐观。

有意思的是,包括塞尔维亚人在内的波黑人,宁可信任欧盟甚至北约,也无法相信彼此。塞尔维亚人曾经和北约发生过战争,但如今前南斯拉夫穆斯林地区的东正教遗址,如斯杜敦尼查修道院、斯图代尼察修道院和大总主教区遗址都是处在北约军队的保护下,并且是当地的塞族请北约军队来保护的,当地塞族生活在穆斯林地区,他们觉得靠穆斯林或者当地政府保护这些东正教遗址令人不放心,同时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政府又鞭长莫及,所以便请北约军队保护这些人类遗产。

所谓的南斯拉夫,在巴尔干半岛历史上是个新鲜事物,第一次出现是在一战以后为了惩罚奥匈帝国,把奥匈帝国境内原本属于奥地利和匈牙利的穆斯林地区捏在一起形成的国家。但是这个国家的主体是塞尔维亚,因为塞尔维亚是前南斯拉夫各族中最早起来闹独立,摆脱奥斯曼帝国统治的。由此一战以后成立的南斯拉夫王国称为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联合王国,统治者就是原来的塞尔维亚王室,公元十世纪出现的老塞尔维亚国家成为这个新兴国家的基础。

曾经的老塞尔维亚被奥斯曼帝国所灭,战役发生在科索沃,史上称为科索沃原野大战,1389年东正教历6月15日,大举扩张的奥斯曼土耳其军队由苏丹穆拉特亲统,与拉扎尔大公率领的塞尔维亚诸公联军在科索沃原野展开恶战。战争中塞尔维亚贵族米洛什以诈降计入营帐刺死了穆拉特苏丹,使土耳其人一度产生混乱。然而苏丹之子很快继位,并稳住阵脚后发动反击,大败塞军,拉扎尔大公被俘后遭杀害,塞尔维亚人从此沦于土耳其人统治下近500年。科索沃之战以其惨烈和双方统帅均阵亡而震撼人心,米洛什舍身刺苏丹与拉扎尔不屈殉难都成为后世塞尔维亚民歌世代传颂的民族魂。后来在天主教和东正教传统中,都有一个名叫圣拉扎尔的圣徒,东正教的圣拉扎尔指的就是这位战死的塞尔维亚王公,但天主教的圣拉扎尔却是另外一个人。

从那时起,便流传着一些反对奥斯曼帝国的歌曲,战后亡国的部分塞尔维亚人,不愿屈服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迁居至今天的塞尔维亚、克罗地亚、阿尔巴尼亚,科索沃四地交界处,被称为黑山地区的深山老林里,这片区域在拉丁语中的含义为:黑色的山,所谓黑色的山指的便是这里险峻的山势。塞尔维亚人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的500年间产生了分化,一部分人接受了伊斯兰教,成为了现在的波斯尼亚人,或者称为波黑穆斯林;另一部分人坚持东正教信仰,但政治上服从奥斯曼帝国,这批人就是现在的塞尔维亚人;加上前面我们所说,在奥斯曼帝国势力最强时期,躲在黑山地区自我隔绝,无论在信仰还是政治上均不服从奥斯曼帝国的一小部分塞尔维亚人,因为从未隶属过奥斯曼帝国,一直坚持塞尔维亚传统,所以被认为是比塞尔维亚还要塞尔维亚的人群,称为黑山人。

黑山是前南六国中最小的一个国家,但是战斗性异常彪悍。整个奥斯曼帝国统治期间,穆斯林几次进军黑山均以失败告终,随着奥斯曼帝国的衰落,黑山人率先举起了反抗奥斯曼帝国的大旗,联合原塞尔维亚人共同抗争,之后黑山与塞尔维亚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毕竟同根同族。虽然如此,但到了1996年,黑山也要求独立,究其原因,我认为主要导火索实属当时的塞尔维亚领导人米诺舍维奇采取了一些很不明智的做法,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并且残暴的对待铁托以前的追随者,暗杀的暗杀,关押的关押。我们原本认为继承铁托传统的是米诺舍维奇,但事实恰恰相反,迫害铁托势力最厉害的,当属米诺舍维奇。

此外,前南斯拉夫各族中,率先独立的黑山与意大利关系非常密切,当年黑山抵抗奥斯曼帝国时,曾得到意大利的帮助。黑山国王彼得二世,曾流亡意大利的巴里。我们前天曾在巴里的国王大道上看到黑山国王的雕像,而且巴里和布林迪西还有个黑山广场,这些都和这段历史相关。另外黑山的国歌《五月里晴朗的黑山》,可以说是前南斯拉夫地区的第一首国歌,原本是一首民歌,在黑山独立后,便被谱写了词曲,成了一首政治歌曲。但是后来流传最广的黑山国歌,是塞库勒·德尔列维奇做的词,此人颇具争议。德尔列维奇二战时期与意大利关系非常好,被认为是亲轴心国的领导人,在后来的前南斯拉夫历史上是被否定的。所以由他谱写的这首歌曲,在前南斯拉夫解体之前被禁唱。前南解体后,独立的黑山恢复了这首歌作为国歌,但同样存在争议,也有人说这首歌的歌词在将来可能会被再次废除,但是曲调将会保留。接下来,我为大家唱一次这首《五月里晴朗的黑山》。

五月里晴朗的早晨,晴朗早晨薄雾消散,

五月里晴朗的早晨,晴朗早晨太阳初升。

照亮我的母亲黑山。

我是你那群山的子弟,誓死捍卫你的荣誉。

我们爱你峻峭的山峰,我们爱你深邃的峡谷,

我们永远也不会屈服,挣脱捆绑奴隶的锁链,

飞向洛夫琴山的山巅!

骄傲祝福我们的祖国,

祝福祖国伟大的复兴!

前面我们说到,黑山联手塞尔维亚,在西欧基督教国家的支持下发起了反对奥斯曼帝国的斗争,塞尔维亚国王彼得一世在此斗争中宣布独立,所以在其国歌中也有关于彼得王的说辞。1875年的柏林会议,是奥斯曼帝国衰落后,列强瓜分奥斯曼帝国的第一次尝试,在这次会议上,首次承认了塞尔维亚的独立,但是当时的塞尔维亚很小,并不包括伏伊伏丁那和科索沃。在此背景下,塞尔维亚产生了一首国歌《正义的神明》,据说这首歌曲诞生于科索沃原野大战时期,歌词大意是希望上帝帮助处于绝境当中的塞尔维亚人。这是最早的塞尔维亚国歌,也是今天的塞尔维亚国歌。在歌词上仅仅是将彼得国王和他的人民,改成了我们的祖国和我们的人民,但是波黑塞族共和国的国歌没有改变,任然保留了彼得国王和他的人民这一句,猜测是为了区别于塞尔维亚共和国,当时的联合国认为这首国歌包含了波黑塞族共和国希望归入塞尔维亚的意味,有太强的塞尔维亚意识,不利于波黑的民族团结。所以联合国要求塞尔维亚和波黑双方各自将国歌修改成穆斯林和塞尔维亚人都能接受的跨民族歌曲。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随着奥斯曼帝国和奥匈帝国的瓦解,从这两国中分离出斯拉夫人区域,建立了塞尔维亚,玻利维亚,斯洛文尼亚联合王国。数年后,更名南斯拉夫王国,这就是所谓的第一南斯拉夫,或者称为二战以前的南斯拉夫。铁托的革命即是发生在南斯拉夫王国时期,可是铁托本人是克罗地亚人,在第一南斯拉夫时期,当权的就是塞尔维亚王室,他们的国歌继承了原先的塞族国歌,但因其联合王国的属性,同时联合了原本属于奥匈帝国管辖的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两个天主教国家,两国在一战前也有民族主义运动,有着极具民族主义的政治性民歌。当时为了表示联合,所以便把这三国的国歌联合在一起,形成了南斯拉夫王国国歌,这首国歌很有意思,毕竟是由三首国歌联合而成。但我认为这是不好的,在音乐史上,有很多范例,其中较为有名的是1994年南非取消种族隔离后,把非国大原本用于黑人解放运动的歌曲和南斯拉夫原来的白人国歌拼接在一起,这两首歌曲从旋律到歌词是完全不同的,但是经过改动后,便显得较为协调了。

可南斯拉夫的这首三歌大拼接似乎显得不那么协调,到了南斯拉夫解体后,铁托的革命对象就是塞尔维亚王室,并且在二战时期,南共最大的敌人不是德国和意大利纳粹,而是南斯拉夫王国的抵抗武装,政治划分类似当年中国的国共内战,原政府留下的抵抗武装就是南斯拉夫祖国军,他们和南共是死对头,南共当然不会传唱前面我们所说的《正义的神明》,而是采用了波兰国歌加以修改,诞生了一首新歌《嗨,斯拉夫人》。当时的波兰,抵抗德国人、奥地利人、俄国人、在斯拉夫民族中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均以波兰人的勇敢为楷模。有个克罗地亚诗人,到了捷克首都布拉格,大家知道,当时的布拉格属于奥匈帝国,诗人感到布拉格已经高度德意志化了,捷克受德国的影响如此之深,包括我们熟知的大部分捷克作家,都是用德语写作的,比如卡夫卡等人。这位诗人很不高兴,觉得为什么同为斯拉夫人,捷克人却开始讲德语了呢?难道斯拉夫人要灭亡了吗?有一次,他在旅馆中听到当时的波兰国歌,令他感到振奋异常,于是便用波兰国歌的第一句,加上他创作的部分词句,从而完成了一首南部斯拉夫人的跨民族歌曲。这首歌曲的主题号召奥匈帝国境内的斯拉夫人联合起来,反对奥匈帝国的统治,所以历史上认为这首歌属于泛斯拉夫主义范畴,特别在二战时期,符合了南共需要,为什么符合其需要呢?原因在于南斯拉夫各族之间,由于塞尔维亚人倾向盟国,克罗地亚倾向轴心国,科索沃人与黑山人则与意大利人打得火热,以至于种族冲突非常严重,此时迫切需要一首将各族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法西斯的民族主义歌曲。但是请特别注意,这里所说的民族主义,不是南斯拉夫某一个民族的民族主义,而是跨民族的所有斯拉夫人的民族主义,或称为泛斯拉夫民族主义。

此外,南斯拉夫借鉴的波兰国歌本身也特别有意思。在波兰亡国以后,波兰的独立志士离开波兰,加入法国军队,当时法国正在搞革命,拿破仑准备攻打俄国、普鲁士和奥匈帝国,这几个国家都是波兰的世仇,所以,波兰人非常愿意参加法军,怀揣着打回波兰的决心与敌人战斗,在波兰当时的国歌中有一句:从意大利到波兰。便是这段历史的写照。

这首国歌甚至在共产党时代都没有改变,一直延续至今,只是在1970年到1980年团结工会曾经用此曲调改编了一首新歌曲《团结工会会歌》。

波兰军团是为拿破仑打仗的,当时他们认为欧洲各民族的自由都是一个整体的事业,所以波兰军团的军装袖口上绣着一行字“普天下自由的人是兄弟”。带有很浓的普世情节,所以这首波兰军团战歌成为了南斯拉夫共产党建国后的国歌——《嗨,斯拉夫人》。但是这首歌曲一直未能成为正式国歌,至始至终是临时国歌。这与中国非常相似,大家可能知道《义勇军进行曲》一直到文革时期,虽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但也曾长期作为临时国歌使用。最终在四届人大才正式确立其国歌身份。至于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在1949年后,《义勇军进行曲》被普遍认为是一首民族主义歌曲,不符合社会主义和共产党人的执政方针。南斯拉夫亦是如此,在国际共运的史上,泛斯拉夫主义和共产主义是对立的,从马克思开始便对泛斯拉夫主义非常厌恶。二战时期,南共联盟为了反法西斯的需要,也曾鼓吹过泛斯拉夫主义,直至南斯拉夫建国后,这一态度发生了大幅转变。以至于五十年代,南斯拉夫曾规定用《国际歌》作为国歌使用,与二战前的苏联如出一辙。随着南斯拉夫与苏联关系的不断恶化,铁托更加需要民族主义而非原教旨的共产主义,于是在很多重要场合恢复使用了改编自波兰国歌的《嗨,斯拉夫人》。直至南斯拉夫即将解体时,才将这首歌曲定为正式国歌,但两年后,随着南斯拉夫的解体,没有一个国家保留这首歌曲的国歌地位。塞尔维亚国歌回归《正义的上帝》,克罗地亚经过改编后,创作国歌《萨瓦河永远流淌》。

后来波斯尼亚独立后也出现了国歌问题,但在波黑内战期间是没办法达成一致的,塞族选择《正义的上帝》而波黑穆斯林则坚持以往的一首波黑穆斯林歌曲,这首歌中带有一定的穆斯林色彩,这是塞族绝对不能接受的,因为歌曲中一再强调波黑是一个统一国家,被认为有背于邦联协议。当时的波黑是一个邦联国家,强调各民族有其充分的自治权利,边界上有海关,有不同的军队,不同的邮政系统,所以波黑塞族不承认这个国歌,后来欧盟又做了很多工作,希望波黑由邦联变成联邦,希望波黑塞族共和国与波黑联邦联合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符合国际法的实体,最终也的确实现了这一目标。就像之前说的,今天的波黑,有统一的海关、外交、国防和军队,消除了内部边界,天主教徒和东正教徒原则上也可以回到原本的居住地,但是经过长期战争,结下了深仇,到底有多少人愿意回去,就很难说了。所以我们现在也可以在塞族区域看到很多新建的清真寺,在波黑联邦也可以看到东正教的寺院。

而斯洛文尼亚的《光荣旗帜》更是所有传统国歌中最铁血、最孔武的:“光荣的旗帜英雄的鲜血染”,“让我的枪说话,保卫祖国和家园”。但是与塞、克两国如今都恢复了上述传统国歌不同,前南解体后的斯洛文尼亚并没有恢复使用《光荣旗帜》这首军歌为国歌,而是采用了一首典型的和平主义歌曲《祝酒歌》。

这首歌的词作者弗兰斯. 普雷舍伦被认为是斯洛文尼亚的“国民诗人”,他于1844年写的这首诗原来并无名称,但其手稿中字句的布局类似一个酒杯,因此被称为《祝酒歌》。原诗共有七段,主题除了一般的祝酒,也含有从泛斯拉夫民族主义出发,反对奥匈帝国穷兵黩武挑动斯拉夫各族仇杀的意思。为此它没能通过奥匈的出版审查,直到1848年革命后,奥匈解除了审查制度,歌词才得以出版。1905年斯坦科. 皮利米尔把这首诗谱曲成为一首多声部合唱。斯洛文尼亚脱离前南独立后,就把这首《祝酒歌》定为国歌。但歌词只取了表达和平愿景的第七段,把前面祝酒的话和带有泛斯拉夫主义色彩的内容都省略掉了。

歌词是:上帝保佑各国为过好日子不懈工作,

那时世界上再也没有战争、恐怖和折磨。

人人享有自由和欢乐,没有仇敌,只有好邻国。

人人享有自由和欢乐,没有敌人,没有仇恨,大家都是好邻国!

在这一地区过去和现在的所有国歌中,只有这首是完全不带民族主义色彩的“和平颂歌”。但是,在巴尔干这几百年、前南地区这十来年的民族纷争、战乱和折腾之后,这首歌真是唱出了人们的心声!说起来,斯洛文尼亚是最早脱离联邦独立的,也是独立过程暴力最少的(除黑山之外,但黑山独立是在前南战乱平息之后才发生),所谓“十日战争”遇难者只有数人,此后再无战乱波及,与周边各国也没什么纠纷。她最早加入欧盟和申根区,经济发展水平也是前南地区最高。这都是得益于“大家都是好邻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