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大家聂绀弩的坎坷路

作者:姚锡佩

1976年9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判为无期徒刑的共产党员、现代著名作家聂绀弩,以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的身份和一些战犯同时被特赦,真是“初闻喜讯喜还惊”,令人哭笑不得!1979年彻底平反后聂绀弩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年老病弱的绀弩穿着发给战犯的那套簇新的蓝帽蓝衣蓝裤,参加第5届全国政协会议和第4次全国文代会。在会议期间,他经常躺在招待所的床上,重晤天南地北劫后重生的故旧知己,此后便一直卜居京郊劲松,或病卧医院。1986年3月26日,在他年满83岁高龄时,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终结了他坎坷的一生。
熟悉他昔日潇洒模样的老朋友,说他出狱后的十年形似一段“呆木头”。有人则尊称他为“卧佛”。广大读者却像发现出土文物那样,拍案激赏1981年香港付印的聂绀弩旧体诗集《三草》,集中有咏写他50年代流放北大荒的《北荒草》,60年代蛰居生活的《南山草》,以及抒发友情的《赠答草》,这些本为自遣的小诗,已被人评为中国诗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葩。人民文学出版社后以《散宜生诗》为书名再三增补注释出版。同时,几家出版社重印了他的旧作,如《绀弩小说集》、《聂绀弩杂文集》、《绀弩散文》、《中国古典小说论集》等等,还有一本已经介绍尚未出版的语言文字论集。年轻的读者方知这位在文坛上沉默了30多年的聂绀弩,早在三四十年代便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多产作家。不少行家高度评价他的创作,如夏衍在最近出版的《聂绀弩还活着》的《代序》中称:“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当推绀弩为第一人。”
绀弩晚年推出的新作,更富有哲理,人称他为哲人,他却自称为“散人”、“庸人”。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评论家赞美他对“生活始终保有乐趣甚至诙谐感,对革命前途始终抱有信心”;老友们怀念他是一位“独立特行”的“狂狷之士”;一位久居美国的中国学者,则对他在北大荒时逆来顺受的言行大为不解,问道:“这也算是革命者?”
此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恰如绀弩自言:“语涩心艰辨者稀”。他给世人留下了众多的沉思,透过他那伤痕累累的身心和热烈而冷隽的文字,灼然可见一个令人颤栗的中华民族的精魂。
 
天下无道则庶人不议
绀弩曾自咏:“缘何除夕作生日,定为迎春来世间。”90年前的除夕日(1903年1月28日),他在除旧布新的阵阵爆竹声中,哭喊着降临湖北省京山县。生母因产后出血,病卧两年去世,生父也在1914年因肺病离开人间,绀弩即由其叔父母抚养。
京山是鄂中的僻山小县,却也崇奉读书科举的仕途。县内古迹文笔峰,即绀弩的曾外祖父曾宪德倡建。他在同治二年出任台湾、福建沿海地区的道台,政绩显著,被授予三品按察使,赏戴花翎,塔门上的“青云直上”四字由他的二儿子题写。然而,饱读经书的绀弩祖父,只在咸丰年间补了恩贡,一直未能进入仕途;分家之后又不善理财,家境便一落千丈。生养绀弩的故园,本是浪漫主义楚文化的发祥之地,又是滋生清静无为、恣睢逍遥老庄哲学的山野之乡,以道家思想成分和楚文化圈中的神话传说构筑的中国大众宗教——道教,更有神仙方术教人度世求生。潦倒的绀弩生父聂平周就曾常年浪迹江湖,后因贩卖布匹、烟土失利,便在家中开一小烟馆,借阿芙蓉养生,在吞云吐雾中纵欲,他画得一手丹青,更有一副好嗓子,常和志同道合者组成业余唱戏班子,在茶馆里自弹自唱,逢年过节、婚丧喜庆之日,为乡邻助兴。绀弩也常常随行,唱本中的故事成了他最早得到的历史文化知识。
楚地又多革命志士,养父聂行周追求的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之道。辛亥革命时,他参加同盟会,从事革命宣传工作,几乎遭到杀害。后任云梦县法院书记,因吸大烟而被撤职,只得靠世袭的“跑税契团”(代衙门收税)维持生活,四十来岁便老废在家。
绀弩初进小学读书,便显露特有的悟性。那时大小班学生同室学习,老师给大班讲课时,他也爱听,因此读《三字经》时,就能解释《论语》中“学而”的意思,还学会了平仄对仗。不久,老师便让他和大班学生一起开笔作文,出了两道题,一是《子产不毁乡校》,二是《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任作其一。绀弩听毕老师的解题和作文法后,竟提出要把两道题合为一题写,还说有一想法,即“天下有道则庶人议,天下无道则庶人不议。”老师听了暗自吃惊:这个黄毛小儿怎会说出自己心中之隐,还解得如此奥妙,不由当众表扬。于是,小绀弩得了个“聂贤人”的雅号。其实,这些道理原出自老师之口,老师在讲《论语》时,不是也说过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诸如此类的话,父辈们在茶馆里、烟榻旁大发牢骚时,说得更加明白、尖刻。儒家的入仕之道和道家的无为之道,几乎同时灌入绀弩的头脑中,尽管他一生几乎都在行“庶人之议”,但到晚年忆起儿时不知深浅的看法,似乎更有了体悟。
绀弩在县高级小学毕业后,欲去武汉上中学,不料,为他筹钱的养父也患结核病去世。失学的绀弩只得借阅外祖父申子舆家的藏书自学,除经、史、子、集外,还有各种野史笔记、小说,如百看不厌的聊斋、三国、水浒、西游、封神、红楼,以及《笑林广记》等等,最爱读的是《庄子》和各种高人隐士独立特行的传记。他几乎天天关在房里、躺在床上看书,由此造就了他广博精深的旧学根底和博闻强记的本领,但却也养成了散漫的习性,以至后来他在《壁画》一文中惊怵地回顾道:“如果我在家里不出来,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不是像祖父、父亲一样的鸦片烟鬼,就是受到退婴老庄哲学的影响而无所事事。”
17岁,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绀弩和两个同学合谋远去他乡,却失败了,还被迫娶了他不爱的姑娘。出路,在何方?春天,又在何时?
 
虚无和民主,专政和法制
帮助绀弩走出闭塞之乡的是他的小学启蒙老师孙铁人。这位自辛亥革命以来一直追随孙中山的前辈,当时在上海任国民党党务部副部长。他偶然在汉口的《大汉报》上读到绀弩的诗作,便觉得这个聪颖的学生需开拓视野,生长志气,就写信邀请绀弩和另外两个本邑弟子到上海。
飞出牢笼的绀弩经孙先生介绍参加了国民党,又推荐他到泉州国民党东路讨贼军前敌指挥部湖北同乡何成濬手下当录事。在这革命的大时代里,他开始懂得了不少新名词、新概念,也知道胡适之们提倡的文学革命。但吸引他的是一本《无政府主义讨论集》,尤其崇拜刘师复,这位通古明今的学者,把西方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解释得十分投合熟读《庄子》的绀弩的口味,支配着这个刚刚摆脱家庭封建羁绊的年轻人,竟有十年之久。虚无和怀疑,使他看到自己所在的这支革命队伍本身,就有着浓厚的封建旧习气。他对中国革命的前途产生了怀疑,决定离开军队。
远在南洋的国民党人鲍慧僧受孙铁人之托,邀请绀弩前往马来西亚吉隆坡华侨办的运怀义学教书。不久,在缅甸主编《觉民日报》的同乡、共产党人董锄平需要绀弩去做他的助手。当绀弩抵达仰光时,英国政府却发出了限期驱逐董锄平、鲍慧僧出境的命令。“小学毕业生”绀弩面临独力承担一日四刊的编辑工作,董锄平在离境前教会了他设计版面、编排栏目,并留下一堆书籍让他学习,其中多为西方自然科学、哲学,尤其是有关社会主义思想的译著。董锄平告诉他,从这些启蒙著作中可以认识到中国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的由来,还特别要他精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合订本,学习它的编辑思想,了解中国最新的思想动态。
《觉民日报》开创了绀弩的编辑生涯,也促使他去认识传入中国的形形色色的世界思潮,认真思考中国现实中的诸种问题,并运用手中的剪刀和笔,介绍、阐述乃至议论。
当时他看《新青年》,受震动最大的是四川反孔非儒斗士吴虞(又陵)写的《吃人与礼教》,其中评鲁迅的《狂人日记》说:“我觉的他这日记,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了。那些戴着礼教的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吴虞把鲁迅对半封建社会的“仁义道德”高度概括的“吃人”一词,更加透彻地亮在读者的面前,直截了当地批判礼教吃人。绀弩因此爱看《吴虞文录》,尽管吴虞是抬出老庄诸子和李卓吾来打“孔家店”,无新鲜的思想信仰,却因贴近本国实际,把绀弩过去读孔孟之书时结下的疑团一一解开。所以他一直把吴看作是打“孔家店”的最勇敢、最透彻、最确切、最渊博的老英雄。
因吴虞的推荐,绀弩又重读鲁迅以现代手法创作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方醒悟其中深刻的涵义和强大的战斗力量,由此爱上鲁迅的作品,注意搜求。不过,年轻时读鲁迅的小说,总有点不满足,如看《在酒楼上》,嫌写得太悲观、颓伤、阴冷,没有一点年轻人发扬奋进的精神,然而,就是这篇小说,使他难以忘却,而且一碰上什么钉子,无法可施时,就会想起《在酒楼上》,觉得自己就是吕纬甫,才真正感到鲁迅是最理解人的感情,理解他的时代。所以,尽管绀弩一生碰壁,不时感到孤独,却未如吕纬甫那样去教“诗云子曰”,倒是鲁迅的思想文章伴随他走完了人生的长途,从中吸取最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观察现实的眼光也因此愈加敏锐、深刻。
1925年,他考入广州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第二期,不久即随军东征陈炯明,打下海丰县后,暂留彭湃主办的“海丰县农民讲习所“任教员。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第一次感受到军官的权威。一次,有人密告某农民私藏军火,他奉命去查找,把破房上下里外翻拆遍,未见影迹,农民也拒不承认,他就按规矩把农民逮走,交农民自卫军审查。可是内心却产生了矛盾和苦恼:为什么可以随心抄百姓的家?为什么可以随意逮捕一个人?自己反对人压迫人,却又服从命令干这种压迫人的事。他向周围的同志诉说对革命的疑惑,却遭到攻击、排挤、轻蔑,于是,更感到孤独。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专政和民主法制关系的问题仍时时困扰着他。
你占朝廷我占山
绀弩从海丰回到黄埔军校不久,就面临毕业分配。恰巧莫斯科中山大学前来招生,绀弩以第三名被录取。1925年冬登上了去苏联的路途。
莫斯科中山大学几乎云集了国共两党的年轻的骨干分子,包括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留苏的中国学生除了本身分属两党,又受到苏联党内不同政见的派系影响,明争暗斗,颇为激烈。绀弩却不屑参加党派之争。那时,他已对国民党不满,认为戴季陶编的《孙文主义哲学基础》,是要孙中山承继中国的道统,要捧孙中山的神主进圣庙,是复古,不是革命。对充满家长军阀气的蒋介石更为不满,早在黄埔时就宣称,不出两年,自己就会反蒋。对共产党,则认为不少人是投机入党。所以,他依然抱无政府主义态度,专心于学习,几乎把图书馆里的中文书籍读遍,其中包括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张慰慈的《政治学大纲》、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等等,这些比课堂上讲的列宁主义、政治经济学,似乎更容易接受。因为他读书多,又不时流露人道主义观点,同学就称他是“托尔斯泰”。
不过,当时中大的国民党系学生领袖康泽却给绀弩下了一个结论:太不世故,太任性,太好发牢骚,近于《三国演义》中的弥衡,如不留心,难免有杀身之祸。大概正是这种“糊涂蛋”的面目吧,当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后,这批留学生被遣送回国,绀弩虽未遭清洗,却被闲置了数月,才派往南京中央党务学校任挂名的训育员,后任中央通讯社副主任。
那时,凡进过黄埔军校和中山大学的国民党员,只要向蒋介石表示忠诚,即可飞黄腾达。对此绀弩焉能不知?然而,他竟一直未领国民党证,也未在黄埔同学会登记。当他的同学如谷正纲、王陆一、郑介民、康泽等一个个爬到蒋介石身边,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贵时,绀弩的心依然是淡淡的。他有自己的人生准则,诚如后来在《钓台》诗中所云:“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廷我占山。”
绀弩占的“山”,便是搞文学创作,编报纸杂志,尤喜编那活泼多采的副刊。他一生编过六个副刊,影响深广,却也因此不时受到“朝廷”的戕害。
在南京,他编了第一个副刊《新京日报》的《雨花》,并与《新民报》副刊《葫芦》主编金满成组织“甚么诗社”,出版《甚么周刊》、《甚么月刊》,专登新诗,社员多至一百来人。
随着民族危机的加重,在“九·一八”民族救亡的高潮中,绀弩果真举起了反蒋旗帜,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公开在上述报刊上发表抗日诗文,甚至散发传单,提出“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停止一切内战,共同抗日”等政治主张。终遭国民党当局的恐吓和追捕,只得流亡日本。
在日本,经留学早稻田大学的妻子周颖的介绍,结识湖北同乡胡风、方翰等。当时胡风正在研究左翼文学理论,他否定了绀弩的诗文,促使绀弩积极钻研文学创作和文艺理论。在日本他们共同组织“新文化研究会”,出版抗日刊物,1933年便被日本警察局驱逐回国。
回到上海后,绀弩即参加了“左联”,并成为该联盟的理论委员会主要成员。1934年又由担任共产党中央特科工作的同乡吴奚如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此时,他已比较自觉地批判个人主义和虚无主义,力求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去阐述各种社会现象和文学艺术方面的问题,成为三四十年代中国左翼文坛上活跃的作家之一。
 
思考世真脚底皮
身为共产党员和革命作家的聂绀弩,却无“唯我独革”的面孔,他依然保持着广泛的社会联系,甚至利用旧关系,在汪精卫派系的《中华日报》上开辟左翼副刊《动向》,影响甚大。
他经常代表“左联”和光华大学小组联系,在这些小老弟面前,他无丝毫领导架子,平易近人,积极支持他们编印大型文艺刊物《文学丛报》,并强调要“团结广大的文艺工作者,不关门,没有门户之见。”因此,这个刊物既发表了胡风的《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供讨论,也刊载了郭沫若的《在国防的旗帜下》,进一步阐述“国防文学”口号应有的正确内涵。刊物还同时发表了以茅盾、周扬发起的《中国文艺家协会宣言》和以鲁迅、巴金为首的《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绀弩在这两个大同而小异的宣言上都签了名。当然,在对两个口号的看法上,他有自己的倾向。
当周扬等人提出并大力宣传“国防文学”这一口号时,绀弩和不少作家都感到这一口号作为创作口号是含糊的、不明确的,对所谓的“不是国防文学,就是汉奸文学”的断语,敏察到此乃“不是同志就是敌人”的宗派主义老调的重弹,实际是拒绝、否定了未写国防主题的作者和作品。因此,当他看到经鲁迅、冯雪峰等商讨,由胡风率先提出的新口号“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时,马上同意将它作为“现阶段文学的内容的特质”和“现阶段的作家所应该努力的方向”,并在《夜莺》杂志上撰写《创作口号和联合问题》,支持新口号。不过,他在文中又指出应该正视“文坛上已经有了比这更简练的创作口号,那口号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影响……不应该忽视、抹煞,或轻率地作字句上的吹求”,也就是说,“国防文学”这一口号也可以继续存在。只是他同意胡风的分析,新的口号“会统一了一切社会纠纷的主题”,所以“在现阶段是居第一位的”。而正是这种所谓的“统一”、“第一位”的观点,在当时宗派主义情绪严重的文坛上引发了一场混战,胡风成为众矢之的。
当时鲁迅正在重病中,为了准确解释新口号,消除宗派主义情绪,就由冯雪峰起草,鲁迅修改、补写并署名发表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公开信。其中强调提出新口号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补救‘国防文学’这名词本身在文学思想的意义上的不明了性,以及纠正一些注进‘国防文学’这名词里去的不正确的意见”,并非是什么“统一战线的总口号”。在承认“胡风的文章解释不清楚是事实”之后,又着重指出:“如果不以徐懋庸他们解释‘国防文学’的那一套来解释这口号,如聂绀弩等所致的错误,那么这口号和宗派主义或关门主义是并不相干的。”显然,这封公开信用心良苦,让支持胡风观点的绀弩来承担宗派主义、关门主义的错误,原因之一是,因为那时周扬等对胡风的成见极深,而绀弩与各方的关系尚好,不致引起更大的纷争。事实果真如此。不久在冯雪峰的努力下,论争双方和文坛其他各派代表共同发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达到了联合抗日救亡的目的。
尽管由于鲁迅和冯雪峰在公开信中批评了绀弩,使他后来在《鲁迅全集》的注释中,在一些研究两个口号之争的文章中,成了三十年代宗派主义的代表人物,绀弩不免有点委屈,但他始终认为雪峰在建立文艺界抗日统一战线方面功不可没。所以,当他和笔者谈到当年“两个口号论争”的旧案时,毫无怨言地说:“那时,大家都年轻,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鲁迅批评了我,我还想写文章反驳,但胡风告诉我,鲁迅希望我们不要再写了,我也就接受了这个意见。为了平息论争,团结抗日,个人委屈又何足道哉?”
绀弩十分欣赏鲁迅在《答徐懋庸》公开信中的一句名言,即对待新的口号,“如果人不用脚底皮去思想,而是用过一点脑子,那就不能随便说句‘标新立异’就完事”。1966年胡风流徙四川,绀弩曾远赠诗作多首,其中《风怀》之二云:
三十年前口号提,今方定案敢嫌迟。
国防一派争曾烈,鲁迅先生病正危。
当日万言名论在,凌烟诸将首功谁。
介推焚死哈哈笑,思考世真脚底皮。
绀弩把胡风在“两个口号论争”中的遭遇,比为春秋时追随晋公子重耳的介子推,未想邀功却被火焚死,他自己的结局也类似。而有的人在回忆、研究两个口号论争这段往事时,不是全面地去思考双方立论的依据和口号本身的涵义和解释上的问题,而是斤斤计较于口号是谁提出来的,唯以党内某人指示和鲁迅有无手书作为论断是非的标准。这种因人立言,因人废言,因人而异的思想方法,往往造成文学界不必要的纠纷,也妨碍了后人对文学争鸣上的问题作出正确的总结。此类脚底皮式的思考,不仅让当年的鲁迅愤懑,也令今天的被批判者觉得可笑。绀弩正是以对历史负责的精神,认真地思考了鲁迅批评他的错误所在,恰如他在《谈〈金瓶梅〉》一文中说:
鲁迅全集所注,我亦不解。错误在:我在《作家》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关于世界文库翻印古书》,是攻击郑振铎同志的,后来还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一篇《一九三五年的语文运动》,也是攻击郑的。就政治上说,就是破坏统一战线。
这是从历史的高度上和总体上来认识自己青年时期思想激烈、片面的错误倾向。
正是这种实事求是的正直的总结,使绀弩的思想创作迅速走向成熟。他的长诗《一个高大的背影倒了》,被公认为是悼念鲁迅的最好的挽歌。到四十年代,他的创作进一步登上高峰,表现了他丰富的阅历和精深的文化素养。他的小说、散文,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杂文更是独具一格,论古说今,汪洋恣肆,委婉曲折,机趣多刺,如《韩康的药店》、《兔先生的发言》等等,都是传诵一时的名作。
绀弩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也颇多创见。如评论《封神榜》,真可谓化腐朽为神奇。鲁迅曾评这部明代神魔小说,“其根柢,则方士之见而已。”绀弩则在《论〈封神榜〉》中进一步剖析了这部大众读物,以其迷信神怪思想对中国社会的毒害极深,乃至“占着它确乎不拔的支配地位”。但又指出:书中描写的许多“正”、“邪”教的冲突,“如剥去那江湖术士的外衣,也未尝不可以有朴素的脚踏实地的解释”。后来他又陆续写出《论莲花化身》、《论通天教主》、《论申公豹》、《再论申公豹》、《从〈击壤歌〉扯到〈封神演义〉》等等,都能透过荒唐的神魔描写,听到历史的回声,赋予它现实的生命力。后来,他对《水浒传》、《聊斋志异》、《金瓶梅》、《红楼梦》等的研究,更可以说是对中国几千年来吃人礼教的批判。
阿Q、庄子、资本论
列上这组小标题,实在有点不伦不类,然而,此三者却是支撑着绀弩后半辈子生活的精神支柱。
绀弩在赠著名新闻记者、古典文学专家张友鸾的《悠然六十》之三中有诗云:“大错邀君朝北阙,半生无冕忽南冠”。系自责当年不该邀请老友来京共襄出版工作,使这位当了半辈子无冕之王的新闻记者,戴上了罪人右派的帽子。据说张友鸾看后付之一笑曰:“在劫难逃,与卿何干?”绀弩自身不是也“在劫难逃”吗?
新中国成立之初,绀弩受党的指示在香港做统战工作,后又充任《文汇报》主笔,1951年他才回到北京,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兼古典部主任。安定的生活环境,使他决意收起鸣不平的带刺的笔,专心致力于整理祖国文化遗产。1954年,他主持整理出版了《水浒》的71回本和120回本,又通过去苏北实地调查施耐庵的材料,写出独具己见的《水浒》五论。正当他努力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去解决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积沉的难点时,他却失去了写作的权利。
首先把他拉下马的是1954年的肃反运动。曾加入过国民党,又从不讳言与许多反共人物有过来往的聂绀弩,顺理成章地遭隔离审查,连他在香港动员一些曾反共的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回归大陆,也成了疑点,更须交待他和特务头子康泽的“非常友谊”。原来,1948年在解放战争中康泽被人民解放军俘虏后,绀弩想起曾答应为康泽作传,便践约写了一篇《记康泽》,不料遭到一些人批评,指责绀弩把一个反动政客写得十分精明,还显得颇有“情义”。鲁迅早就揭破中国人的“世故”:“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绀弩却从不知避瓜田李下之嫌。在反复的批判、反省下,他痛苦地在交待材料上自污自罪自我否定,就像小时候那样,在母亲的鸡毛帚下屈打成招。他原以为这样就能搞清楚问题,最后却以“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被开除共产党的党籍。至今,在一些看过他交待材料的人的眼里,他仍是一个乌七八糟的人。“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即是他对这种切肤之痛的深刻感慨。
紧接而来的便是震撼文坛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追查他和胡风的长期交情,他便给自己扣了一顶帽子:“比胡风分子还要胡风分子”。后因在胡风家中搜出一封绀弩夫人周颖劝胡风多作自我批评的信,夫妻俩才幸免于难。
然而,1957年却因身为“民革”领导人员的绀弩夫人热诚帮助党整风,批评肃反扩大化,还责问:胡风算啥反革命?于是,未鸣放的绀弩成了幕后策划者,夫妻双双被打成右派。遭此接连飞来的横祸,绀弩倒有了比林冲洒脱的感觉:“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一种慷慨怨凉之情,促使他以半百之年,坚持要求参加流放北大荒的右派行列,不愿在京城看故旧变了的颜色,做愚弱国民的示众材料。
天寒地冻的荒漠,使绀弩凝积了万千情思。恰逢有令,要人人写诗歌颂劳动,绀弩便遵命提笔,将心声倾聚于他过去否定的旧体诗形式中。读这些名为“北荒草”的小诗,人们惊叹他那种与命运抗争的亦庄亦谐,亦冷亦热的情怀,却也感到有一股“阿Q气”。绀弩也承认,诗中把“挑起一担水,自谓挑起‘一担乾坤’(《挑水》),挑土和泥,自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脱坯》);何等阿Q气,只诙谐、滑稽、打油而已哉”。却又说:“阿Q气是奴性的变种,当然是不好的东西,但人能以它为精神依靠,从某种情况下活过来,它又是好东西……哲学上的一分为二的辩证法,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其实这是在一种无法自拔下欲求生存的诡辩逻辑。
诚然,在1957年和“文革”年代,“阿Q气”几乎已成了从屈辱中挺过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体验和笑谈,也许是因为它和中国根深蒂固的老庄思想有某种精神上的相通。绀弩正是把自己的万般酸楚,寄托在艰辛却蕴有情趣的劳动中,并以凡人杂事,俗习白话入旧诗高雅之庙堂,变“犷言”为富有生命力的奇句,以至开旧体诗之新风。1962年他摘帽返京,被安排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挂个“文史专员”的闲差,他难酬壮志,便在文化遗产和旧体诗中磨淬神思。为消遣无聊,竟于拙处巧对工仗,更多俏皮诙谐之句,但正如他自言:“半个多世纪以来,目睹前辈和友辈,英才硕学,呕尽心肝。志士仁人,成仁取义。英雄豪杰,转战沙场。高明之家,人鬼均嫉……有时悲从中来,不知何故,所谓‘泪请封神三眼流’(拙句)者,人或以为滑稽,自视则十分严肃,且谓庄子的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思想亦未尝全无所见,然真人类及历史之大悲也,”
不过,绀弩未因洞悉人生之大悲而消沉,倒是因从庄子游后更旷达自信。因此,在十年浩劫中,他面临无期徒刑的残酷现实,屈辱地忍受各种非人的折磨,却不废苦读和思考。他以监狱为学习的圣地,反复穷究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等著作,以唯物的自然辩证逻辑启发神志,振奋生命,从“商品”的二重性中把握现代社会的历史和人生的契。他的思路,不再是遇顺境高扬马克思主义,处逆境宣泄庄子般的牢骚,忽而峻急,忽而平缓。深奥的《资本论》和老庄哲学的精华,一经他的迂回幽思,融会贯通。
正是这斗室深宵的爝火,照亮了他晚年的创作走向巅峰。他的《资本论》中关于“资本家是资本的人格化”的观点,指导对《金瓶梅》的研究,也以此纠正青年时期把它看为淫书的偏见。他依循鲁迅“有字皆从人着想”的思路,剖析了反映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一系列仁和礼,疾呼:“何处不是人肉宴,古久帐簿几篇章”,责问:“女人何故属男人?”悲叹读书人“浑身瘦骨终残骨,满面伤痕杂泪痕”。
 
中国君子陋于知人心
妇女问题,是绀弩对“人”思考的重要内容之一。他曾引用法国傅立叶的话说:“一国文野,看其妇女所处地位。”
早在少年时,他常见母亲在冬夜的灯下对着唱本唱《再生缘》、《二度梅》、《梁山伯和祝英台》、《柳荫记》等,唱着唱着就流出了眼泪。绀弩窥测到一个封建家庭的女子内心的寂寞和精神寄托。然而,他也看到母亲硬是把养女(实为使唤丫头)卖给穷山沟里的老夫,活活夭折了她心中的爱苗。在以后的生活中,他又遇到各种命运悲苦的女子,有的已成了他所创作的小说人物的原型,如《姐姐》、《两条路》、《旁听》、《酒船》中的女主人公。绀弩的杂文也有不少是论妇女问题的。1941年,他在桂林《力报》主编副刊《新垦地》时,还发动了一场女权问题的论辩,成为“五四”以来有关妇女是走向社会还是回到家庭的第二次大论战。他对中外古典小说的评论,更有不少涉及妇女问题,如《谈〈简·爱〉》、《谈〈娜拉〉》,以及对《水浒》、《红楼梦》、《聊斋志异》、《花月痕》、《金瓶梅》中妇女观的评品。在这些文章中,绀弩不仅同情、支持妇女为争取生存、创造的权利而作出的奋斗,鞭挞那些吞噬、污辱、损害妇女的恶势力,同时也真诚地告诫妇女要正视自己的缺点,克服自轻自贱的依赖思想和柔弱的性格。他对颇有才情,已经“飞”起来的女作家萧红,有着深沉的感情,因而更惋惜她为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所累”,栽到“奴隶的死所”上。
他呼吁解放妇女,渴望真正的男女平等,追求纯真、自由的男女之爱。
他曾借《庄子》里某人的话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人心”也者,即私欲、嗜欲也。他很欣赏柳亚子送儿子柳无忌诗中的一联:“须知恋爱弥纶者,不在纲常束缚中。”但不赞同亚子先生和“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那样,从冶游中找寻恋爱,乃至自以为是反对纲常名教,是革命。他渴求的是真实生活中灵肉一致的男女情爱。为了寻求真正的爱,他不惜做各种名教的罪人,所以和他的政治生命一样,在爱情、婚姻家庭生活中,他也是伤痕杂泪痕,难解其中味。
绀弩的原配发妻申小姑是母亲为传宗接代而婚娶的表亲,这位表小姐苦守空房四年死去,也就埋葬了封建名教结下的苦果。
22岁的绀弩东征到海丰后,才尝了初恋的甘泉。活泼热情的农民讲习所学员——陆安师范宣传队员敖少琼,给孤独的绀弩带来了希望。然而,待到1927年“四·一二事件”后,绀弩从苏联回国,要求去海丰看望她,她却坚决拒绝。直到30年后,绀弩重访海丰,方知她那时正被疑为反革命通敌分子,罪证就是国民党党员聂绀弩的来信。这初恋之花竟在革命的名义下凋零。
陷于失恋痛苦中的绀弩,久久未觉察党务学校以大胆著称的女学生周颖正在暗暗地追求他。周颖在12岁就参加了周恩来等组织的“觉悟社”活动,她自小失怙,一见绀弩,就爱上了这位言谈随和诙谐的训育员。她以机智而又执着的追求,终于赢得了绀弩的心,1929年结为夫妇。他俩都是鲁迅思想的真诚追求者,他们把爱的结晶——鲁迅逝世那年诞生的女儿,命名为海燕,这是绀弩和鲁迅等合编的杂志名。
但是,绀弩对周颖的感情又十分复杂。绀弩是一个富有诗人气质的文学家,惯于无拘无束的思想,生活散漫,感情却细腻,语言含蓄。而周颖是一个热情的社会活动家,擅于演讲,好发议论,豪爽之下不免失之空疏,也不是绀弩所喜好的诗文书棋的对手,天长日久,心灵便少沟通。八年抗战离乱,两人天各一方,绀弩由皖南新四军军部来到金华后,竟与一位诗人的妻子发生感情纠葛。恰在此时,又耳闻故乡京山遭敌机大轰炸,化为焦土,顿时勾起了对避居老家的妻女的怀念,一篇《离人散记》,曲诉衷肠,也割断了婚外恋。
当周颖沿江寻夫到重庆时,却惊闻绀弩在桂林和一位女演员热恋。把周颖视为小阿妹的邓颖超和周恩来,狠狠地批评了“大自由主义者”聂绀弩。这场苦恋留下的是一首苦涩的诗:
雨露凋上枫树林,金风吹遍女儿心。
抽簪化地成银汉,背水施屏障锦衾。
二十六个和一个,谁家豪富谁情深。
早知抛劫红尘去,碧海青天任古今。
绀弩与周颖间的伤痕远未弥合,他的心又被一位久已认识的胖实、单纯的业余女作家所牵动。在婚变的风波中,担任重庆劳动协会福利部主任的周颖,突然被国民党政府逮捕,社会各界人士纷纷声援。绀弩即挺身发表《记周颖》,歌颂他那有智有谋又富于牺牲精神的妻子。待到周颖被释放,随劳协去香港开辟新阵地时,绀弩竟幻想和恋人私奔解放区。就在登上轮船的刹那间,恋人为理智束缚而悄然离去。绀弩四处寻找不得,才服从组织命令前往香港,唯将新出版的杂文集名为《二鸦杂文》,二鸦者,二丫也,乃以离去的恋人乳名,化作自己的笔名。
绀弩和周颖间似乎有一个强大的磁场。每当周颖有难时,绀弩即著文广为声援;在绀弩遭灭顶之灾际,周颖则充当他坚强的后盾。她“寒荒万里探狱”,澄清了所谓的绀弩在北大荒纵火烧房罪。在文化大革命中,绀弩以莫须有的反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名,被判无期徒刑。在近乎绝望的境地,周颖执着地寻找各种渠道,不断向上申诉,直到亲自把形如槁木的绀弩接回家中。一天,绀弩终于探悉老妻是在独自承担爱女海燕自杀身亡的惨痛中,心力交瘁地照料着家中大小人丁。当晚,他含着湿透衣裳的泪水为周颖写下《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诗一首: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通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在历经患难与共、九死一生的风雨后,绀弩与周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体贴。正如绀弩在另一首《赠周婆》的诗中所云:“五十年今超蜜月。”
绀弩的多次爱恋,曾受组织的批判,情敌的争斗,友人的指责,世人多不解,他亦无悔无恨。而爱他的女子,包括他的老妻都说:“绀弩的爱是真诚的,不是玩弄。”抑或此即为中国君子陋知的“人心”?
 
从德充符到散宜生
绀弩的《〈赠答草〉序诗》有句云:“尊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亦全非”。这是他几十年自我解剖后的思想飞扬。然而,其间因检查思想创作上的清浊是非而备受的煎熬及付出的代价,又有谁评说?绀弩老友钟敬文在送他的挽联中道:“晚年竟以旧诗称,自问恐非初意”。在荆棘丛生的文坛上,绀弩终于放弃了他早年颇有抱负并已有成就的小说、新诗、散文、杂文创作,令人惋惜不已。
就其思想的取舍而论,绀弩所选择的也并非是一条可喜的新路。被周恩来称为“大自由主义者”的绀弩,实际上总是在不断地批判自己,如他的文集《天亮了》的初版和再版序言,对书中以《庄子》篇名《德充符》为题的小说,自评就很不同。1949年初版时,他说明题为“德充符”,乃“意谓人最重要的是德性充足,形体之类无足轻重”,因此文中表扬了残废的“主人公的一点美德,也要算是对旧世界的战斗的”。到1950年再版时,他已感到文中宣扬了一种狷介思想,消极地做好人的思想,如不屑胁肩谄笑,同流合污之类,然而,这“比之于进取、有为、革命,那意义是很小的”。他自责道:“在旧中国,在反动统治下作为一个作者,一方面固然对那统治作过若干程度的战斗;另一方面也作过更多的适应,有时甚至变成思想的麻痹,以达到极小的一点点为满足。《德充符》是那种情况之下的产物。”
然而,30年后,绀弩将自己的旧体诗集名为《散宜生诗》、并在《自序》中有一段长长的解释道:“赠人伐木句云:‘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不知何以忽得此二句,窃自喜之。以为不枉读了一回《庄子》。庄子以某种树为散木,以不材终天年。少时常见人自称散人,以为散是闲散。及读《庄子》,乃知为不材或无用之意。知识分子(旧知识分子尤然)一入老境,很容易领悟到此生虚度,自己真是不材、无用,即偶有成就,亦微不足道,故自称散人。……但此意未必始于庄子,殷周之际似已有之。周文王的‘乱臣’九人中,有名,散宜生’者,此名了无涵义则已,假定‘名以义取’,则恰为‘无用(散)终天年’(适宜于生存)、‘无用之用,实为大用’(苟活偷生的大用)。老夫耄矣,久自知为散人散木,无志无才,唯一可述:或能终此久病之天年而已。因窃借‘散宜生’为号,而命所做诗为《散宜生诗》云。”
1983年,他又作自寿诗《八十》三首,其一云: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今七十几年痴。
南洋群岛波翻笔,北大荒原雪压诗,犹是太公垂钓日,早非亚子献章时。平生自省无他短,短在庸凡老始知。
以上可谓绀弩老人在历尽坎坷后识得的人生真谛。老人以久病之身,坚持不断著述,从中可见他自谓“散人”、“庸人”,实是以此作为战胜天命、人意的精神力量,非消极颓废之言,但其悲凉之情已溢于言表。且不说他大半生积极、进取、有为、革命,即以他早年对形体残疾而“德充符”的肯定,观照前后思想之落差,实在令人怆然!莫非人一定要自贬到庸凡后才适宜于生存吗?这与一百年前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岂非背道而行?然而,正是这个生遭摧残的绀弩,将“散宜生”这个残废了的灵魂摆在国人面前,让人震颤,任人思考:缘何几千年来在中国土地上,大凡“散人”、“庸人”适宜于生存,或更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