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巾”之后的五年
作者:后来学的
张角领导的“黄巾起义”,当年就被东汉政府给镇压了。
这一点跟之前两次农民起义的情况明显不同。
秦末和西汉末年(准确说是莽新末年)的农民大起义,都在起义后不久,就推翻了原来的统治政权,原来的王朝统治者也在起义和骚乱的浪潮中被彻底淹没。可至少从形式上看,张角领导的“黄巾起义”失败后,东汉王朝还继续存在了三十六年,当时的皇帝汉灵帝一直安然无恙地活了五年,直到病死。如果不是病死,我们就不能断定说,汉灵帝和东汉政权的命运,一定会怎样怎样。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是一眨眼。五年之内,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也一定会让有些东西消失。
从“黄巾起义”到汉灵帝驾崩,正好五年。这五年,以前从未见有人好好说过,总是模模糊糊、语焉不详地一带而过。
其实,它值得一说。
一、这五年值得一说
好多历史书写东汉,写到“黄巾起义”就结束了。
像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东汉部分最后一章的大标题就是“黄巾大起义”。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东汉部分最后一节小标题,也是“黄巾大起义”。
这不是相信唯物史观和以阶级斗争(农民起义)为纲的人才有的想法。《剑桥中国秦汉史 导言》的一开头,就这样说:
甚至可以认为,公元184年黄巾叛乱的爆发实际上标志着汉帝权威的结束。
但也有人不这么看,钱穆的《国史大纲》,里面有一节专门讲“东汉兴亡”,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出现“黄巾”字样,好像“黄巾起义”根本不存在,或者对东汉兴亡丝毫没有影响,完全不值一提。
我搜索统计了一下,《后汉书》(包括司马彪的《续汉志》)里,“黄巾”一词,共出现了108次。另外,张角也出现了41次。要知道,这是范晔没给“黄巾”单独作传下的数字。
《三国志》(包括裴注)里,“黄巾”也出现了75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黄巾起义”肯定都是东汉末年的一件大事,就算现在不讲阶级斗争了,就算钱穆视之如无物,它也是一件大事。这么说,并非一定是出于什么意识形态,相反,如果讲东汉的兴亡,偏偏故意不提“黄巾起义”,才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表现。
“黄巾起义”对东汉王朝的最终走向和结局,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东汉的最终覆亡,跟它有最直接的关系。
从表面上看,从“黄巾起义”到东汉王朝的正式结束——即公元220年汉献帝禅位给曹丕,——这中间还有三十六年,但有句话大家很熟悉,汉献帝在位的三十年,是东汉政权名存实亡的三十年(也有人认为,应该从建安年算起,前面的初平和兴平数年,还算正常,这区别实在不大)。什么叫名存实亡,好比一对夫妻,早已没有共同生活了,只是没办离婚手续而已。
因此,好多历史学家把汉献帝在位的三十年,放到了三国魏晋,意思是,这段时间已经进入三国了。[1]
这一点,学界和民间达成了难得的一致。对于深受《三国演义》影响的中国民众来说,对此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认识观念和习惯,否则真要从公元220年汉魏禅代才算三国的开始,那许许多多,——应该说绝大多数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三国英雄,都迈不进三国的门槛,曹操、周瑜和关羽,还有吕布、袁绍和荀彧,就都不能算三国人物,只能说是汉末人物,“三顾茅庐”、“赤壁之战”也不再是三国故事。这对中国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和难以接受的事。
所以汉献帝在位的三十年,是一段特殊的历史时间,它具有双重属性,就像一位出轨已久的男人,从法律关系上看,尚属原配,但从实际生活来看,却早已是“小三”的人了。这就是为什么说,汉献帝在位的三十年,是东汉政权名存实亡的三十年。
凡事都有因果缘起,这种名存实亡从何而来?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怎么就会名存实亡了呢?这就得从汉献帝的父皇、也是他之前的那位皇帝——汉灵帝说起。[2]
从“黄巾起义”到献帝退位,前后三十六年,但汉献帝在位只有三十年,那多出来的几年——除了少帝刘辩在位的四个月外——就是汉灵帝在位的最后时间。
汉灵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就是“黄巾”之后的五年。
“黄巾起义”是东汉王朝走向崩溃的开始,这是一个比较公认的看法。但东汉王朝从何时开始名存实亡的,却是一个有分歧的地方。有人认为“黄巾起义”一爆发,东汉政权就开始名存实亡了;另一种观点认为,东汉政权名存实亡,应当从汉献帝即位后算起。我同意后一种说法。
就是说,汉灵帝在位的最后五年,跟汉献帝在位期间,不能等量齐观。
如果我们把从“黄巾起义”爆发到献帝退位这段时间,作一个“历史年代学”的划分,它大致可以分为这几个阶段:
(一)、汉灵帝在位的最后五年(即从“黄巾起义”到灵帝驾崩)
(二)、灵帝驾崩到董卓之死
1、灵帝驾崩到董卓进京之前(何进之乱)
2、董卓进京到董卓之死(董卓之乱)
(三)、董卓以后到汉魏禅代(后董卓时代到曹、刘、孙政权成型时代)
这三个阶段,构成了前后递进的关系。
本文要说的,是上面的第一个阶段。
至少有以下几个因素决定了,汉灵帝在位的最后五年,是一个值得单独看待的时间。
首先是灵帝之死。
并不是每个皇帝的死都是件大事,有的皇帝死了就死了,除了排场形式搞得大一点(有的连这点仪式也没有),别的意义其实一点也没有。但汉灵帝的情况不同,可以说,至少在东汉皇帝里——包括开国皇帝汉光武刘秀在内,没有哪个皇帝的死,从历史节点的意义上说,能与汉灵帝之死相提并论。《剑桥中国秦汉史》说:
当汉灵帝在公元189年5月13日闭上眼睛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整个传统帝国与他一起死了,虽然此事还不能立刻豁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364页)
这里所说的整个传统帝国,不应当仅将其理解为东汉,还应该包括西汉,甚至是整个秦汉在内。这是一个大帝国终结的时间点,下一个大帝国时代的开始,要到隋唐。
从这个意义上说,灵帝的死,是件大事。
前面说过,“黄巾起义”也是件大事。
夹在两件大事之间的过程,必定是一段值得关注的过程。
灵帝在位的最后五年,之所以能构成一个完整、独立的时间段,值得单独关注,也跟汉灵帝当时的年龄和皇权状况有关。
东汉王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妇女儿童型王朝。它所有的皇帝,除了最前面三个(光武明章)是在十八岁以后登基,其余的登基年龄,都要小于十八岁,其中又有半数在十岁以下,汉灵帝登基时十二岁,也属于儿童皇帝。“黄巾起义”爆发时,灵帝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皇帝放在今人眼里,也许还是会觉得年轻了点。想想也是,如今一个二十八岁的副县长,也会引起议论纷纷,何况皇帝。不过,汉朝时候的情况有点不同,二十八岁的皇帝,可谓正当年富力强,甚至还有点资深的意思。此时的汉灵帝在位已有十六年,换作当今世界各国的元首或地区领导人,也已是三、四个任期的时间了。
也许比在位时间更有实质意义的,是灵帝此时在位的权力状态。东汉宫廷政治的基本特点,上面说了,是妇女儿童型。这种类型的政治特色,紧紧伴随另一个政治权力特色,就是皇太后与大将军结合的顶层权力构造。身处这种权力构造中的皇帝,不单在幼儿期,即便到了成年,那本该属于他的皇权,也往往仍然牢牢握在皇太后和大将军的手上。整个东汉时期,除了光武明章三帝,其余皇帝在位期间,有幸能免除这种权力羁绊和枷锁的,只有顺帝和灵帝二人。他俩在位期间,算是基本完整地掌握了手上的皇权。简单说,权力确实一直在他手上,他没法推卸责任。尽管一直受到外戚和宦官的缠绕和干扰,但皇权相对来说基本是完整和自主的。
汉灵帝在位的最后五年,之所以值得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后来主导形成三国局面的众多历史人物,皆在此时登台亮相,纷纷跃马扬鞭,开始崭露头角,尤其是曹、刘、孙三家,都是在灵帝在位的最后几年,攒下了各自日后事业的初步基础。要看三国开国人物的“第一桶金”,追根溯源,要把目光投向这里。
另外,以今天的视角来看,五年也正好是一个政治经济的单元。这个时间单元,跟东汉后来的名存实亡和彻底覆亡,有一种生根发芽的关系。
二、从骚乱到内战
“黄巾”之后的五年,首先是由骚乱向内战演变的五年。
东汉边境地区和来自少数民族的骚乱,——也有人称呼它们为起义或别的什么,这个各自请便。——是自东汉建国以来就一直有的。马援的故事,算是有名的了。相对来说,前三朝的情况基本上是安定少事。转折和过渡出现在和帝以后。《中国史稿》上说:“和帝以后的七、八十年间,爆发了大小百余次的农民起义。”(人民出版社,1979年,311页)折算下来,这是无年不有的节奏。
总的来看,骚乱的起点,要从安帝即位以后算起。安帝时的骚乱,主要发生在羌、鲜卑、乌桓、南匈奴,以及越南、广西交界等边疆地带(北、西、南三个方向为主)的少数民族地区,世纪羌战,是其中的重头。永初五年的一份诏书里说:“寇贼纵横,夷狄猾夏,戎事不息。”(《孝安帝纪》)“夷狄滑夏”是主要的。而“夷狄滑夏”之中,羌乱又是重中之重。
顺帝时期的骚乱,“寇贼纵横”的问题才真正的进一步突显出来,在东汉内地呈现出大面积失控的态势,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江淮(包括鲁南)地区,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具有传统性质的骚乱多发生地带。如果说少数民族地区的骚乱,多少会含有一些民族性的动乱因素,以汉人为主的地区骚乱,则显示出更为直接单纯的生存境遇与压力。
骚乱具有某种质变性质,当始于桓帝登基前后。长期的边境鏖战,使东汉帝国陷入了消耗战的泥淖,耗资巨大(灵帝后来的大肆卖官与此有关),疲于应付。疲乏的身体病痛多。桓帝时期的骚乱,已不再只是集中出现于边境或江淮鲁南等传统骚乱多发生地区,而是几乎遍布了整个东汉管辖范围,包括属于中央主控区的河南、河北。之所以说开始具有某种质变性质,是一个值得特别留意的现象开始泛滥性地出现,这就是自立名号,所谓:
安顺以后,风威稍薄,寇攘寖横,缘隙而生。剽人盗邑者不阕时月,假署皇王者盖以十数。或托验神道,或矫妄冕服。(《张法滕冯度杨列传》)
这是《后汉书》作者范晔在本篇《列传》最后给予的一段总括性的评语。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里,几乎尽数罗列了这些自立名号的事例。
这是一个充满预示性的政治信号。
我们看张荫麟的《中国史纲》,在写到王莽末年“四方蜂起的饥民暴动时”,作者特地指出,“暴动的饥民,起初只游掠求食,常盼年岁转好,得归故里,不岂攻占城邑,无文告旗帜,他们的魁帅亦没有尊号。”(《新朝的倾覆》)只是因为“剿抚无方,他们渐渐团聚,并和社会中本来不饥的枭悍分子结合,前成为许多大股的叛党”,比如后来的“赤眉”和“绿林”。这是非常敏锐的历史学者的眼光。从东汉中后期起,历史的舞台上又开始重现往日的光景。到“黄巾起义”爆发,就响起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震天口号和漫天旗帜。
这种沿袭不断且愈演愈烈的骚乱,像一股洪流顺势而下,水量越来越大,水势越来越猛,已经没有人能阻挡它的肆意奔流。
到灵帝接手帝位时,帝国面临的骚乱似乎已常态化了。不过若从史籍记载的情况来看,跟之前相比,情形反倒有种平缓下来的迹象。持续逾半个世纪的羌战,终于在灵帝即位前后暂时得以平息。鲜卑族最强有力的领袖檀石槐也在光和四年死去。这些对当局来说,当然都是能让人松口气的好消息。至于王朝境内的各地骚乱,旋起旋灭,前仆后继,谁也不指望能在一时之间将其斩草除根。当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弥漫时,——崔寔有句话叫“习乱安危,逸不自睹。”(《政论 阙题一》)“黄巾起义”爆发了。
“黄巾起义”既是东汉历年骚乱的继续和总爆发,同时又具有某种新的转折和开始的意义。
要说东汉王朝就是亡于“黄巾起义”,这有点失之简单。但要说“黄巾起义”是东汉末年的一道重要分水岭,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这道分水岭的标牌上写着两个字:内战。
“黄巾起义”前的种种骚乱,只是骚乱,从未上升到内战的层级。“黄巾起义”后的骚乱,开始走向内战的深渊,而且是持续不断、遍地开花、万劫不复的内战。
“黄巾起义”本身就是一场内战,无论是它的人数规模,还是对抗激烈程度,都足以说明这一点。
不过,“黄巾起义”对东汉末年内战局面的影响,更多是以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它拉响了随后连串骚乱、烽火遍地的导火索。翻开《孝灵帝纪》,从“黄巾起义”到灵帝驾崩这五年,几乎被张角“黄巾”之后的各地骚乱给填满了,多到让人眼花缭乱,仿佛打开了一只“潘朵拉的盒子”。
这些遍布各地的骚乱,点燃了日后内战的最初火苗。
从事件角度说,其中最重要的,是湟中义从和渔阳“二张”的叛乱。湟中义从叛乱直接因“黄巾起义”而起。
中平元年,北地降羌先零种因黄巾大乱,乃与湟中羌、义从胡北宫伯玉等反,寇陇右。事已见《董卓传》。(《西羌传》)
骚乱的首事者是北宫伯玉,但权力很快转到边章,以及后来的韩遂、马腾等人手里。这支具有民族混合性的武装势力,它的存在一直持续到了汉献帝末年,曹操与袁绍展开官渡之战,它的存在和立场,对于战局的走向,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曹操遭遇赤壁之败后,转身首先面对和加以解决的,就是韩遂和马腾问题。当马超被曹操最终战败,时间已是公元214年,前后长达三十年之久。
渔阳“二张”的叛乱,则受湟中义从的骚乱牵带而起。
后车骑将军张温讨贼边章等,……(中平)四年,前中山相张纯等遂与乌桓大人共连盟,攻蓟下,燔烧城郭,虏略百姓,杀护乌桓校尉箕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等,众至十余万,屯肥如。(《刘虞列传》)
这两场叛乱对东汉末年的内战形势,都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
众多汉末群雄,如孙坚、董卓、公孙瓒、刘虞、袁绍、曹操、刘备以及陶谦等,除直接因“黄巾起义”奋身疆场外,他们人生最紧要的步伐,几乎都与这两场骚乱哗变有着不可忽视的关键联系,尤其是董卓和曹操,他们崛起和称雄天下的源头,都需要追溯至此。
从时间上看,湟中义从和渔阳“二张”的叛乱,跟张角领导的“黄巾起义”构成了前后相接的“接力赛”关系。从空间上看,关陇和河北两个地区,正是日后汉末内战的主战场,是遭受战争蹂躏、祸害最为惨烈的两个地区。
除此之外,“黄巾起义”被镇压后的中平五年,一波新的“黄巾运动”,以死灰复燃的方式卷土重来。北有山西郭太,中有河南汝南,西部是四川,东部是青、徐,一时之间,到处“黄巾”蜂拥而起,遥相呼应。这些新起的“黄巾”,跟张氏兄弟领导的“黄巾”,未必全都有真实的紧密关系,但他们使用了一个共同的旗号:黄巾。
所有这些骚乱,共同构建了一幅汉末内战的初始版图。
从此,骚乱的面目开始向内战的节奏转换。
“黄巾起义”的爆发,标志着东汉王朝由相对承平时期,步入了军事战乱期,军事征战开始成为基本面貌。
正是在这种新背景下,一批以军事征战为特长,原本属于边缘和草根性的人物,纷纷脱颖而出、扬名江湖,成为新时代到来的标志。
但是,所有这些依然以朝廷之名进行征讨的战事,相对于日后的内战,——即军阀之间持续、残酷的相互混战来说,它们还只能算是“过门”和序曲,真正内战的序幕,要等到董卓进京以后——确切说是关东联军高举“义旗”,集体讨伐董卓,才算拉开。现在还只是过渡阶段,这是东汉王朝最后的平静和残存的秩序时期。
张氏“黄巾起义”被镇压的次年,谏议大夫刘陶上书痛斥祸在宦官。宦官以“谗言”还击,其中有一句:
“今者四方安静”(《刘陶列传》)
虽是谗言,倒也反映了几分实情。
这种安静,是最后的大风暴来临之前的安静。
三、朝廷空了
“黄巾起义”搅得烽火遍地、天下大乱,并且酝酿着更为猛烈的风暴时,东汉朝廷的状况又是怎样的?
用一个字形容,是“空”;以两个字概括,是“荒凉”。
桓帝延熹六年,陈蕃提出了“三空”的说法:
“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是谓三空。”(《 陈蕃列传》)
“朝廷空”,说的是国家公务人员的流失和匮乏。
陈番当时说的“朝廷空”,应当跟梁冀有关。延熹二年,梁冀垮台,因牵扯的人太多,一时造成“朝廷为空”。
不过,陈蕃这句话,站在后世的角度看,不像一句概括,倒更像一句预言,所谓一语成谶。——真正“空”的时候,还没到来呢。
陈蕃上奏后没几年,“党锢之祸”发生了。紧接着是桓帝驾崩,灵帝即位。然后是“窦武、陈蕃之难”。接着是第二次“党锢之祸”。宦官全面掌权,官僚士子遭到空前迫害和打压。民国学者王桐龄说:
党祸一起,杀人如草,俊顾厨及,一网打尽。其学节冠一世,位望至三公者,亦皆骈首就戮,若屠羊豕。人心彷徨,罔知所适。于是反对之风起,以隐匿韬晦为潜身远害之计。(《中国史 士风之凋弊》,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352页)
从此,隐匿韬晦成为士人的基本选择。
士人是官员的源头,士人们不来,朝廷就更空了。
陈蕃所说“朝廷空”,并非单指位于首都洛阳的中央政府的朝廷,而是应该包括中央与各地方在内的整个国家政府系统。事实上,自汉以后,中央与地方官员之间的双向流动任职,就是一个普遍而基本的情况,东汉尤其明显。这个国家政府系统,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在东汉末年,都出现了大面积枯竭空虚的状况。
本来,中国自古就有一种“逃官”现象,起码从传说和记载的角度说是这样的。许由算得最早的楷模。春秋战国,“逃官”已成风气,《荀子 非十二子》里的魏牟和陈仲子,是这一路人的代表。有人说秦朝统一后,也有“逃官”[3],但证据并不充分和明显。王莽当国,引发了中国历史上一次(第一次?)真正的“逃官潮”,“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逸民列传》)东汉建立后,“逃官”作为一种风气传统被继承并发扬,“辟举不应”或“解印绶去”,前后史不绝书。“党锢”之后,“逃官”更是呈现一时潮涌的现象。
结果是,民间的知名人士不来当官,当官的中下层人士逃离官场,例如徐徲、郭泰、申屠蟠,还有陈寔、范冉和赵壹,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说不来就不来。
如果我们留意一下建安到曹魏之际的某些著名人士,我们会发现,他们虽然在灵帝驾崩之前就已经是弱冠或而立之人,然而在此期间,却几乎没有任何事迹可记载和叙述,有的更直接明说是“隐居不仕”。
“黄巾起义”一爆发,“逃官潮”更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原先不在官场的不必说了,在官场的更是纷纷弃官而逃。
说起“黄巾风暴”的冲击,人们通常会先想到普通民众,其实,首当其冲的,是官府和官员,这有诸多史料可以为证。
所在燔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皇甫嵩列传》)
自黄巾之后,盗贼群起,杀刺史、二千石者,往往而是。(袁宏《后汉纪》中平四年)
訞贼张角,起兵幽冀,兖豫荆杨,同时并动。而县民郭家等,复造逆乱,燔烧城寺,万民骚扰,人褱不安,三郡告急,羽檄仍至。(《汉郃阳令曹全碑》)
所谓“城寺”的“寺”,也是指官府。
“黄巾起义”前,官场中人如果忽然不想做了,只要把官印一扔,说声拜拜就走人。“黄巾起义”后,由于“逃官”失联的人实在太多,朝廷不得不下了一份诏令:
是时西羌反叛,黄巾作难,制诸府掾属,不得妄有去就。(《独行列传》)
“西羌反叛”,即指湟中义从事件。就是说,官场中人,以后不能再随随便便就擅自离开不做了。
这道法令究竟有多大的实际效力,很让人怀疑,也许不过就是一纸空文。大动乱年代,一个人逃走了,你上哪找去?
至于那些身为官员而被杀丧命的,更是不胜枚举。
如果说此前的“窦、陈之难”和“党锢之祸”,其祸害范围主要集中于中央政府和京师地区,“黄巾起义”更直接的冲击对象,则是地方政府和官员。换言之,“党锢之祸”和“黄巾起义”以内外结合的方式,以上下重合的方式,以朝野共毁的方式,淘空了东汉政权的人员骨骼。
恰如陈蕃所说的“朝廷空”,早在“黄巾”爆发之前,东汉朝廷就已经是人不敷用了。因此我们看到,在熹平五年(176年)到光和元年(178年)的连续三年中,灵帝做了三件内容基本相同的事。
熹平五年(176年),试太学生年六十以上百余人,除郎中、太子舍人至王家郎、郡国文学吏。(《后汉书 孝灵帝纪》)
熹平六年(177年),市贾民为宣陵孝子者数十人,皆除太子舍人。
光和元年(178年),始置鸿都门学生。
这三件事都与人事安排有关,究其实质,即是不按常规地从底层和边缘提拔人员,充任官职。都知道曹操的“唯才是举”,我觉得曹操做法的源头之一,是从灵帝这来的。
这三件事,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受到了激烈的反对和抨击,被认为是灵帝诸多荒唐之举中有代表性的几件事,可如果把它们放到“朝廷空”的背景下来察看和分析,一切就都变得顺理成章了。一,朝廷缺人;二,灵帝需要他自己的人。
如果说为了应对“黄巾起义”,情急之下,灵帝还能找出像皇甫嵩、朱儁这样的军事人才,但当时能维持朝政大局的政治人才,那就真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了。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直接发问:
汉之将亡,有可为社稷臣者乎?
然后他自己作答说:
朱儁、卢植、王允未足以当之,唯傅燮乎!(《读通鉴论卷八 灵帝》)
可是,就连这唯一的傅燮,也在中平四年与叛军(这支叛军后归入韩遂阵营)的对阵中“战殁”。
朝廷空了,剩下的只有宦官。
灵帝时的宦官,其规模和势力达到了历史的最高点。“何进之乱”,袁绍兄弟在宫内大肆屠杀宦官,“勒兵捕宦者,无少长皆杀之。……死者二千余人。”(《何进列传》)两千多人不免有误杀的,但宦官人数也就可想而知。实际上,灵帝时期,宦官几乎全面取代了传统官僚集团,成为宫廷政治的主导者。
但宦官本质上毕竟只是后勤服务人员,并非治理国家的专才能手,没有管理国家政务的能力,虽然他们掌控了朝权,并且一度“父兄子弟布列州郡”(《宦者列传》),平时没事,还可以“胡作非为”一番,到“黄巾起义”一爆发,就只有束手无策的份了,甚至直接与“黄巾”相勾结。[4]面对灵帝的质问,宦官们除了嗑头谢罪,自己急流勇退,同时把自己之前安插的亲信子弟,也从官场中撤了下来:
中平元年,黄巾贼起,……于是诸常侍人人求退,又各自征还宗亲子弟在州郡者。(《吕强列传》)
这样,朝廷政府里连“坏人”、“烂人”也都走了。
如果回顾总结一下汉灵帝时的朝廷政府,大概情形是:宦官当道,传统士人不来了,所谓“当之官者,皆先至西园谐价,然后得去。有钱不毕者,或至自杀。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宦者列传》)小人横行,正直之人不来了;文学之士吃香(鸿都门学),经学之士不来了;卖官盛行,清廉之人不来了,——想来也没钱来了。加上“黄巾”暴乱,“苟全性命于乱世”,逃命犹且不及,遑论出仕。
如此一来,朝廷能不空吗?
就在这种情况下,汉灵帝的“廉政风暴”却没有停止。
说起汉灵帝卖官,知道的人很多,说起汉灵帝搞廉政,知道的人就不那么多了。“黄巾”之前,灵帝就搞过廉政行动,[5]“黄巾”之后,汉灵帝继续进行他的廉政清扫风暴。
时长安令杨党,父为中常侍,恃势贪放,勋案得其臧千余万。贵戚咸为之请,勋不听,具以事闻,并连党父,有诏穷案,威震京师。(《盖勋列传》)
如此重拳廉政之下的效果是什么呢?
时黄巾新破,兵凶之后,郡县重敛,因缘生奸。诏书沙汰刺史、二千石,更选清能吏,乃以琮为冀州刺史。……其诸臧过者,望风解印绶去,……(《贾琮列传》)
贪官污吏横行,一碰到贾琮还有曹操这样的官场强硬派,就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如此一来,官场上的人就更少了。
此外,一条被称为“三互法”的官场回避法规,使得“幽、冀二州,久缺不补”。蔡邕曾为此上书指出,“幽、冀旧壤,……阙职经时,吏人延属,而三府选举,逾月不定。”(《蔡邕列传》)但汉灵帝没当回事。
一切都在雪上加霜。
伴随着朝廷陷入荒凉、空洞的境地,必然是朝廷形象和威望的丧失,《三国志》里有一条记载:
汉末王公,多委王服,以幅巾为雅,是以袁绍、(崔豹)〔崔钧〕之徒,虽为将帅,皆著缣巾。(《三国志 魏志 武帝纪》裴注引《傅子》)
幅巾是平民的装束,王服是官职的象征,“委王服,以幅巾为雅”,除了貌似一种时尚新潮,实际更是一种政治心态的流露。对于东汉官场来说,这已是一个告别的季节。
此时就是仍在官场的人士,他们的心事,也多已不在朝政事务上了。
桓灵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宾客为务。(徐幹《中论 遣交》)
这是每到王朝末年,由公转私的必然而常见的现象。
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东汉政权的日趋失灵与失能。
贼帅常山人张燕,……众至百万,号曰黑山贼。河北诸郡县并被其害,朝廷不能讨。(《皇甫嵩朱儁列传》)
朝廷日益空虚,骚动人群“众至百万”,“不能讨”是个不言而喻的结局。
这仅仅只是个开头。稍后一些,对于汉中张鲁,史书记载同样是“朝廷不能讨”五个字。
东汉朝廷基本就剩一个空架子了。
需要说明的是,东汉的中央政府(朝廷)日益枯涸,但东汉的地方势力在经过“黄巾起义”的冲击、摧毁后,却开始出现一种新情况,一些地方豪强或名士,开始成为地方上的凝聚中心。与此同时,对于汉末政局有重大影响的刺史改州牧,就发生在灵帝在位的末年。这是汉灵帝与东汉中央政府(朝廷)与地方争夺掌控权的最后一次尝试。然而其结果,却是形势急转直下,掉过头来,更加致命地使东汉王朝的朝廷走向空洞和崩溃。
这就是东汉朝廷在烽火遍地的“黄巾时代”的处境,它就是古人形容的“奔车朽索”。
这时候,那个手握“朽索”的人——汉灵帝同学,他在干嘛呢?
四、摇摆不定的汉灵帝
汉灵帝在历史上是个昏君形象,连董卓都说过一句:“每念灵帝,令人愤毒。”(《袁绍列传》)但我认为对汉灵帝盖棺论定,说得最好的是范晔:
然则灵帝之为灵也优哉!(《孝灵帝纪》)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理解是,汉灵帝是个摇摆不定的人,而且摇摆得相当频繁。灵作为谥号,有一种说法,叫乱而不损。乱者,动也,不按牌理出牌的意思。优,既指表演型人格,也表示犹豫不决,成语有优柔寡断。汉灵帝的最后五年,可以说正是在剧烈摇晃变动中度过的,最终将东汉王朝摇晃成了一堆废墟。
“黄巾起义”爆发之初,灵帝知道“诏减太官珍羞,御食一肉;厩马非郊祭之用,悉出给军。”(《孝灵帝纪》)但“黄巾”刚刚平定,硝烟未散,他就开始大修宫殿,为此加税敛财,直到钜鹿太守吞药自尽,灵帝才“暂绝修宫钱”。然而一转脸,他又“造万金堂于西园”,“复修玉堂殿,铸铜人四,黄钟四,及天禄、虾蟆,又铸四出文钱。”(《宦者列传》)
这种看似前后矛盾、左右冲突的行为举止,在汉灵帝的执政生涯里,可谓俯拾皆是,屡见不鲜。
摇摆不定,就是汉灵帝的基本特性。
比如,他与宦官的关系。汉灵帝和宦官的关系,比刘备和诸葛亮更像鱼水,对此,他有一句名言:
“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宦者列传》)
张常侍(张让)和赵常侍(赵忠)是当时的宦官头领。
这话一般人说不出来。
但也有翻脸的时候。
“黄巾起义”爆发前夕,朝廷得到密告,“黄巾”跟宫内宦官封谞、徐奉有勾结,灵帝得知后,当即质问宦官最高层:
及封谞、徐奉事发,上诘责诸常侍曰:“汝曹常言党人欲为不轨,皆令禁锢,或有伏诛者。今党人更为国用,汝曹反与张角通,为可斩未?”皆叩头曰:“此王甫、侯览所为也!”(《资治通鉴》卷五十八,中平元年)
这本是一件足以导致对宦官集团进行清算的事,但当郎中张钧提出“黄巾之乱”的根源就在十常侍,“宜斩十常侍”时,汉灵帝先是“以钧章示让等”,吓得张让等人“皆免冠徒跣顿首,乞自致洛阳诏狱,并出家财以助军费”,然后汉灵帝一转眼,“有诏皆冠履视事如故”,并突然对张钧大发雷霆:
帝怒钧曰:“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当有一人善者不!”御史承旨,遂诬奏钧学黄巾道,收掠,死狱中。(《后汉书 宦者列传》)
张钧最终为此白白送命。[6]
也许有人会说,灵帝对宦官,本来就是假打骂真疼爱,这话也不尽然。灵帝对宦官也有无情抛弃的一面,像侯览的自杀,王甫父子的死于狱中(同死的著名边将段颎,是宦官集团的重要成员),以及吕强的自杀,都可以看作是灵帝对于宦官某种带有选择性的抛弃。然而当司隶校尉阳球欲乘胜追击,将与王甫几乎形影不离的宦官首领曹节也置之死地时,灵帝却出手制止了,曹节得以寿终正寝。总之,汉灵帝对宦官,并非只有一面。
对宦官如此,对朝中大臣,更是如此。
“黄巾起义”爆发前后,尤其是爆发以后,虽然早已是空空荡荡的朝廷,也仍然还有几个坚持下来的忠谏之士,固执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然而他们的命运,却各不相同。
司徒陈耽、谏议大夫刘陶坐直言,下狱死。(《孝灵帝纪》)
侍中向栩、张钧坐言宦者,下狱死。(同上)
但灵帝也有宽容大度、从善如流的一面,比如他对傅燮和盖勋,傅燮和盖勋要算是灵帝末年硕果仅存的忠谠之人。
傅燮“素疾中官”(中官即宦官),曾经直指“黄巾”之乱的根源,就在于宦官,说只要宦官中的奸人得不到铲除,祸乱就会越来越深,永无休止。当傅燮遭到宦官诬陷时,“灵帝犹识燮言,得不加罪,竟亦不封,以为安定都尉。” (《傅燮列传》)后来北宫伯玉、边章等人叛乱,傅燮在朝廷大会上怒斥意欲主张放弃凉州的崔烈,说“斩司徒,天下乃安。”致使当场有尚书奏傅燮“廷辱大臣”,灵帝只是平静地请傅燮说出自己的理由和见解,最后,“帝从燮议。”(同上)
此时的灵帝,似乎很难把他跟昏君连在一起。
如果说傅燮冲撞的只是宦官和大臣,盖勋冲撞的,则是宦官和灵帝本人。
灵帝召见,问:“天下何苦而反乱如此?”勋曰:“幸臣子弟扰之。”时宦者上军校尉蹇硕在坐,帝顾问硕,硕惧,不知所对,而以此恨勋。帝又谓勋曰:“吾已陈师于平乐观,多出中藏财物以饵士,何如?”勋曰:“臣闻‘先王耀德不观兵’。今寇在远而设近陈,不足昭果毅,秪黩武耳。”帝曰:“善。恨见君晚,群臣初无是言也。”(《盖勋列传》)
想想当初张钧只是痛责宦官误国,就被灵帝当场“出卖”致死,现在盖勋连宦官带皇帝本人一起指责,面驳,灵帝却口出赞语,两相对照,让人觉得着实难以把到这位皇帝的脉。
缺乏稳定和明确性,是灵帝为人为政的基本特色。
最能证明这一点的,莫过于灵帝在位期间无年不有的大赦[7],以及“三公”等顶层高官“走马灯”式的频密更换。
“黄巾”之后,灵帝这种游移不定的性格,表现得更加变本加厉,最终给东汉王朝埋下了一颗足以摧毁一切的“巨爆弹”。
汉灵帝口口声声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并没有把权力和信任交给张让和赵忠,而是给了小黄门蹇硕。小黄门是比中常侍要低一等的宦官职位。
汉灵帝这么做,跟皇后家族有关。
当年何皇后出于妒忌,毒死灵帝心爱的王美人,引发灵帝大怒,想要废掉何皇后,是张让和赵忠等人给劝阻了。张让跟何皇后家族,还有一层私人姻亲关系,这也许是灵帝没有把权力留给张、赵的原因之一。
灵帝也没有把权力最终交给皇后家族。“黄巾起义”刚一爆发,灵帝即任命皇后之兄何进为大将军。东汉承平时期的大将军由皇后父兄担任,是一种惯例,但多数出于“临朝称制”皇太后的意旨,只有梁商父子和何进是完全由皇帝本人决定的。这种缘于外戚身份而来的大将军,听上去是个军职,实际上更具一种辅政性质,然而从何进后来的表现看,他似乎既缺乏政治素养,也缺乏军事才干,汉灵帝对他的任命,像是完全基于皇后关系。但到最后,灵帝对何进及皇后家族,却采取了一种抛弃姿态。
中平五年,汉灵帝设立西园八校尉。
是时,置西园八校尉,以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帝以蹇硕壮健而有武略,特亲任之,以为元帅,督司隶校尉以下,虽大将军亦领属焉。(《何进列传》)
最后一句的意思有些含混不清,有人说,是说大将军何进也要归蹇硕指挥。至少,这表明蹇硕拥有了能跟何进相抗衡的军事指挥权。蹇硕获得的,不仅是一份军事指挥权。
皇后的长子为皇太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灵帝认为,嫡长子刘辩“轻佻无威仪,不可为人主”,转而属意于被何皇后毒死的王美人的儿子刘协(即后来的汉献帝,董卓帮灵帝实现了遗愿),然而,“皇后有宠,且进又居重权,故久不决。(《何进列传》)最终,重病弥留之际的灵帝,还是将刘协托孤给了蹇硕。
六年,帝疾笃,属协于蹇硕。(同上)
请注意,此处的托孤,并不等于就是确立太子。
用今天的话说,灵帝的拖延症,最终仍然是以不了了之的方式结束的。
于是,灵帝刚一驾崩,何进即与蹇硕展开生死火并,随后引爆了如惊涛骇浪一般的“何进之乱”和“董卓之乱”。
皇帝驾崩,皇子幼小,且未明确太子,两太后内讧相争,外戚与宦官同归于尽,加上之前的官僚集团零落殆尽,随后是董卓进京,皇帝易人,皇太后被毒死。经过如此一番大洗劫,东汉政权除了名存实亡,还有别的可能吗?
五、他们来了
“黄巾起义”前,自立名号者已层出不穷。
“黄巾”爆发后,劝人称帝者接踵而至。
阎忠劝皇甫嵩,张玄劝张温,王芬联合曹操,谋废灵帝,欲立合肥侯为帝,张纯、张举联合反叛,“举称天子”,还有李休劝张鲁,连宗室刘焉也心怀染指之意,刺史改州牧,就是刘焉率先提出的,然后,他根据术士董扶的一句话,“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方术列传》)直奔四川而去。
但最后当上皇帝的,是曹丕、刘备和孙权。
曹丕当皇帝,完全是坐享其成。孙权跟曹丕有所相似,又有很大不同。魏、蜀、吴三家,曹操、孙坚和刘备是真正的奠基创业者,他们三人的开基创业,都是从“黄巾起义”时开始的。
“黄巾”爆发之初,曹丕尚未出生,孙权两岁,孙策九岁。
孙坚是汉灵帝的同龄人,生卒年都很接近。“黄巾起义”爆发,孙坚已三十岁,这是一个男人生命力最强旺的年龄——尤其是在汉朝。从“黄巾起义”到孙坚被杀,其间只有七年,但这短短七年,对于日后的孙氏江山来说,却具有开创性的、举足轻重的意义。
“黄巾”爆发前,孙坚只是家乡富春的一名县吏,凭着少年勇猛,他先是被提拔为假尉,然后通过对会稽许生的征战,被提升为异地的县丞。所谓异地,即《三国志》所说的“盐渎、盱眙和下邳”。读者对这三个地名不应轻易略过,它们都在今天苏北的淮河流域附近,孙坚在这里待了十年。对于日后孙氏的崛起来说,这段时间和空间,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孙坚的婚姻,也应该是在这里缔结,它在孙氏的崛起中,同样起了关键作用。
生于汉末,群雄并起,孙坚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个人也未曾获得诸如举孝廉这样的正途机会,如果不是“黄巾起义”,孙坚的人生,大概很难想象会有一番什么大作为。这一点可以从他在苏北十年,几乎无事可记看出来。“黄巾”的爆发,为这个出身略显偏僻的大龄青年[8],提供了逐鹿中原的机会,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历史舞台。
“黄巾起义”一爆发,朝廷随即任命皇甫嵩、朱儁等领兵征讨。朱儁立马举荐孙坚为佐军司马,这是孙坚踏上人生征程的关键一步。在与“黄巾军”的战斗中,孙坚立下赫赫战功,套用一句今天的流行语,攻“黄巾”,孙坚也是蛮拼的。[9]“黄巾”平定,孙坚的身份已经是别部司马,这意味着孙坚开始有了自己具有独立性的番号和人马。我相信这支人马,就是日后孙策从袁术手里争取来的那笔遗产主体。
随后的边章、韩遂之乱(湟中义从叛乱),给孙坚提供了向纵深发展的机会,充分显示了孙坚的军事才干和见识。稍后,他被任命为朝廷议郎,这表明孙坚已经跻身中央政府,获得了一个高层政治身份。随后被外派到一直骚动不宁的长沙任太守,并以军功封为乌程侯。
孙坚的人生和身份,一步步变得耀眼和丰满起来。
灵帝死后,群雄讨伐董卓,孙坚再次以一马当先的姿态,焕发出异彩。然而就在一、两年间,一枝冷箭终结了他一直在进取的人生,37岁的生命戛然而止。
从表面上看,孙坚被黄祖兵卒射杀时,并没有给儿子孙策留下什么实在的遗产,孙策似乎是靠自己的一手一脚,纵横驰骋,创出了一片天地,——孙氏江东的雏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孙策的创业与孙坚的奋斗之间,有着紧密的传承关系,其中关键的关键,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江淮。
坚为朱儁所表,为佐军,留家著寿春。(《三国志 孙破虏讨逆传第一》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这看似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恰恰是孙氏崛起的要点所在。寿春自古以来就是淮河流域的重镇要地,孙坚把家眷留在寿春,既跟他在苏北淮河流域的生活和婚姻有关,也跟朱儁当时受命征剿的首先是河南“黄巾”有关。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线头,才有了之后家乡本在浙江吴郡的孙策,在江淮地区的崭露头角。在《三国志》所记叙的孙策发展经历中,我们时时处处可以看到这份江淮背景和孙坚影迹的存在,而不仅仅只是孙坚那千余部曲。
孙坚在“黄巾”之后的奋斗,直接构成了日后孙氏东吴的源头。陈寿在《三国志》,以及裴注引《孙盛》话语,都认为孙策才是江东开基创业之人,实属短视浅见。[10]
相对来说,“黄巾”之后的五年对于曹操的意义,似乎就没有孙坚那样来得关键和重要,这一点跟他俩的家世背景有关。
曹操跟孙坚是同一年出生的人,但曹操的家世背景,却非富春的孙坚所能仰望。曹操的父亲曹嵩曾任太尉,虽然是花大钱买来的,但买官在当时,并非就能直接证明曹嵩是个一无是处的人(自费出书,也有精品杰作)。曹嵩的养父曹腾,自汉安帝起就是宫中颇有地位和名望的宦官首领,甚至得到种暠这种名臣能吏的由衷赞叹。尽管以宦官为家世背景,跟一般士族家庭明显有所区别,但同属高门大族,则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使得曹操从小就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行事性格。更主要的是,让他从小就能顺利登上仕途。在三国三位开国人物——曹操、刘备和孙坚当中,曹操是唯一由正途,即举孝廉而踏上仕途的。由孝廉而为郎(想想孙坚成为议郎的艰苦经历),在曹操是唾手可得之事,随后就任首都洛阳北部尉,然后是屯丘令,明显属于起点高、升迁快的那类人。“黄巾起义”爆发,曹操任骑都尉,配合皇甫嵩立下战功后,任济南相。
边章、韩遂叛乱,灵帝组建西园八校尉,曹操任其中的典军校尉。
总而言之,曹操与孙坚两位同年出生的人,他们早期人生的差异,几乎一眼可辨,一位是浴血奋战,一位是顺风顺水。可以说,早在灵帝驾崩之前的岁月里,曹操的身影,就始终是在中上层浮动,他可以有弃官和“不就”的潇洒姿态。我们看到,甚至在“黄巾起义”最为扰攘的时候,曹操竟然“告归乡里;筑室城外,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自娱乐。”(《三国志 魏书 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这份潇洒悠闲,岂是孙坚所能想象的。然而也正因如此,相比之下,“黄巾”之后的五年里,曹操没有取得像孙坚这样令人信服的成就,真正属于曹操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这么说,并非意味着曹操与“黄巾起义”的关系,要远远小于孙坚,恰恰相反,“黄巾”对于曹操来说,具有非比寻常的重大意义。只是这种意义,从时间上来说,更多是在灵帝驾崩之后才真正显现,除了收降青州“黄巾”三十万,人众百万以外,曹操与“黄巾”在宗教上的关联性,也许是更为重要的一件事情。[11]
要说家世门望,刘备在三人之中是最高的,他是汉景帝的儿子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只是这层所谓的皇室血脉,在刘备童年所呈现的,已经是破败不堪的景象。如果不是“黄巾起义”,仅凭这份所谓家世背景,刘备的人生前景,大概跟孙坚一样,也是难以寄托多少乐观想象的,更别说以后还有个皇位在等着他。
“黄巾起义”对于刘备的意义,本来应该要更接近孙坚而不是曹操,但就“黄巾”之后五年的实际情况看,刘备的收获远不如孙坚,反而跟曹操比较接近,究其原因,可能是刘备和曹操更近于政治型人物(这不是说他们没有军事才干,曹操可是著名的军事家),孙坚是更纯粹本色的军事干将。一般来说,军事上更容易一战功成,而政治往往需要更多时间和耐心,属于慢跑。
顺便说一句,《三国志》正文里,陈寿说刘备征讨“黄巾”有功,而裴注引《典略》却说刘备是参与讨“张纯”——即渔阳“二张”。总之,在“黄巾”之后的五年里,刘备唯一被叙述得比较详备具体的光辉事迹,就是怒打督邮一事,别无其它。
“黄巾起义”给刘备带来的直接收获之所以有限,也许还跟他的年龄有关。刘备比曹操和孙坚小六岁,六岁不是个多大的年龄差,但放回到当时具体的时代环境,它就意味着,“黄巾”爆发,刘备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乡下小伙。三人之中,刘备所能凭籍的社会资源及其积累过程,无疑是最贫乏和最艰难的。尽管刘备被曹操以英雄看待,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英雄缺乏用武之地,直到赤壁之战,刘备只能是浮萍飘泊,四处投靠。
所以,就五年之中的表现来看,孙坚最扎实,曹操最潇洒,刘备最窘迫。
按某种眼光来看,曹、刘、孙三家算是最后的赢家,而像袁氏兄弟、公孙瓒、陶谦、刘表、刘焉父子、张鲁以及吕布等,只能归于瞬间掠过的流星,未能抵达彼岸的“陪跑”者。在所有这些瞬间耀眼的人物中,有一个人的存在,是无法绕开不说的,是他在趋于崩溃的汉王朝的躯体上,猛踹了一脚,使它像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迅速地垮塌下来,这人就是董卓。
如果说自“黄巾起义”到灵帝驾崩的这五年里,谁是最应该被评说的人物,我认为非董卓莫属。
董卓崛起的人生,与孙坚有高度的相似性,都是来自边缘地区和底层社会,都是凭借武力,一在东南,一在西北,都是在战乱中杀出的“黑马”,两人还都当过破虏将军。但董卓的上升势头明显快过孙坚,这应当与西北关陇的地理位置,尤其是董卓背后的羌胡力量有关。
董卓起初参与镇压河北“黄巾”时,并没有取得胜利,而是“军败抵罪”。但这对董卓没有构成太大影响,否则随后的北宫伯玉、边章叛乱,朝廷就不会立即任命董卓为中郎将,成为皇甫嵩的副手。皇甫嵩被免职后,朝廷改派张温为车骑将军,继续征讨边章等人,同时又任命董卓为破虏将军,辅助张温。正是在与边章、韩遂的交战中,董卓取得了一次关键胜利。之后又在与先零羌的交手中,施计得以全师而退。灵帝驾崩的两个月前,董卓与皇甫嵩联手,大破边章、韩遂、王国的骚乱。正是凭着这几次战功、战事,董卓赶在灵帝驾崩之前,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军事实力和声望。灵帝临终前夕,曾经连发两道诏书,要求董卓移交兵权给皇甫嵩,并进京任职,但董卓已经看清形势,两次皆抗命不遵,反而将部队驻扎在可以眺望洛阳的河东,虎视眈眈。他在等待大将军何进从皇宫深处发出的那一道颠覆乾坤的进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