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姐弟访东北 探寻外公“满洲足迹”
在纪念抗战胜利暨台湾光复70周年之际,一对来自台湾的青年姐弟来到大陆,探寻其外公70多年前在东北的足迹,姐弟俩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对于历史的追寻与缅怀。日前,这次旅程的主角之一,台湾女生何思莹向中评社记者讲述了她外公的“满洲故事”以及此次旅程带给她的思考。
探寻外公“满洲足迹”的台湾女孩何思莹
何思莹刚刚完成了在台湾中正大学硕士班的学业,目前从事纪录片影展的工作,她曾在2年前来到人民大学交换,硕士毕业论文的主题是中国大陆的独立纪录片,“未来有机会,我也想从事中国题材的新闻报道”,她说。
“直到国高中,我才听我妈妈不经意提起他的那段经历”。何思莹告诉记者,她的外公张喜荣今年92岁,系屏东客家人。“两年前,我在报名一个交流活动时,要求我们‘分享自己与大陆之间的联结’,那时候我才打算记录下外公早年的故事”,今年夏天,在两岸交流项目“创意游中华”的支持下,姐弟二人完成了对外公5000字的口述史访谈,带着外公记忆中的一系列疑问,他们来到了沈阳、上海等地展开寻访。
“整片海真的是浓浓的黄色”
1938年,15岁的“小张”从南台湾远赴同为日本强占统治的东北,开始了一段为期十年的讨生活之旅。
“我一直都没有改日本名字,因为总觉得会对不起祖先”,张喜荣老人在访谈中如是说,1928年,务农的父亲因黑死病去世,两个弟弟又相继夭折,他的生活非常艰苦。十年后,在已赴东北谋生的舅舅的建议下,张喜荣独自拖着一箱御寒的皮衣,从高雄港出发,经海运辗转大连港,最后抵达了当时伪“满洲国”的大都市——奉天,也就是今天的沈阳。
“我还记得当船行经黄河出海口的时候,整片海真的是浓浓的黄色,看得我十分诧异”,张喜荣在向她外孙女回忆时如是说。
何思莹向记者展示老照片与她外公张喜荣的口述历史笔记
“李香兰坐上了我车后座”
和张喜荣有类似经历的台湾人不在少数。何思莹告诉记者,随着纪录片《台湾人在满洲》的播映,20世纪30年代起五千余台湾人远赴东北的尘封往事就此揭开。“有台湾人去‘满洲国’担任了‘外交部长’,还有人当了溥仪身边的医生”,何思莹介绍,更多的是像她外公那样自发前去“讨生活”的平凡小民。不过,由于这些人返台后经历了“二二八”与“白色恐怖”,不愿提起在东北的经历,再加上他们现在年事已高,故这段历史长期以来并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像我外公这样算是很幸运的了,每当他提起自己的经历,总是知足地对我说:‘能活下来就好了’”。
的确,在那个国破家亡的动荡年代里,对于普通人来说,活下来,就是最奢求的目标。
“我外公当年15岁,为了达到计程车驾照的考试门槛,他偷偷把自己的年龄改大。”何思莹说,一开始,张喜荣在日本人经营的“奉天车行”里开车,为了和当地人打交道,他学会了北方话(普通话)。不过,从小接受日本教育的他,因通晓日语而与一位“大明星”结了缘。张喜荣回忆,偶然一次机会,他接到了李香兰的叫车电话,特意嘱咐他在接送时,避开记者的围追堵截。一来二去,这个毛头小伙就成了李香兰“钦点”的司机。“我外公那时就知道,李香兰其实是日本人”,何思莹笑着说,在采访外公时,他说着说着就回到了“李香兰”的桥段,可见那段经历让他印象格外深刻。
说到这里,何思莹翻开一本相册,“这里是中山公园,原来叫做‘千代田公园’,外公说冬天经常去那里溜冰,当年的水池还留存至今,不过水池旁日本人建的忠灵塔早就被拆除了”。姐弟二人的沈阳之旅,获得了当地志愿组织“沈阳图景”的大力协助。据何思莹介绍,“沈阳图景”是当地市民自发组成的民间团体,旨在通过对老建筑、老地图、老照片、老地名的寻访,探索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多亏有他们的导览和协助,让我们可以更容易地寻找外公当年生活的线索”。
“那段历史,今天也许还是一个禁区吧”
不过,何思莹告诉记者,尽管有当地人的帮助,但姐弟二人的寻访依旧困难重重。“比如说,我们在沈阳街头随机询问一些老人对于‘满洲国’的印象,可他们除了说‘日本人很坏’之外,也没有人能够多说一些其它的个人经历”,她说,“沈阳图景”中的一位成员做过他姥姥的口述史,她老人家曾在日满时期的铁西区糖果厂工作,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资料。“‘沈阳图景’团队里还有一位辽宁电视台的记者,他告诉我们,如果没有介绍信的话,很难进入档案馆查询。也许,在今天的东北,那段历史还是一个禁区吧”,何思莹说。
日本战败前夕,前线战事趋紧,伪满油价飙涨。张喜荣退出了出租车行业,在一个日本建筑师的家庭做私人司机。1945年,《波茨坦公告》与广岛、长崎的核轰炸,压垮了日本军国主义势力的最后一根稻草,8月,苏联红军开进中国东北。但这竟成为了张喜荣记忆中最恐怖的一段时光。“我外公说,苏联人抢劫、杀人、强奸妇女,非常可怕,为此,他甚至配了一把手枪防身”,据张喜荣回忆,当时日本在沈阳的一些商行和住宅难逃当地平民的报复性损毁,由于台湾人开的医院和日本医院很难分清,所以那时也有个别台湾人遭受了误击。“日本投降后,大多数在东北谋生的台湾人都选择回去,是我外公开卡车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台湾人,可他却选择留了下来。”
“如果遇到共产党,就要称呼‘同志’”
熬过了那段混乱的空窗期后,中国政府接收东北,爱国将领马占山接管了这里。李香兰离开了沈阳,她当年居住的“奉天大厦”也更名为“中苏联谊社”。在马占山的杨姓台湾籍秘书的介绍下,已经做了七年司机的张喜荣,进入国民党官邸“中苏联谊社”,开始专门为国民党军官开车。“军官太太们爱打麻将,我外公就要经常接送她们”,何思莹告诉记者,进出不同营区时,只有报出正确的“通关暗语”才得以放行,有一次某个营区更换了“暗语”,她外公却没有及时知晓,差点还搭上了性命。
值得一提的是,张喜荣也知道当时的军队中有共产党员,“我外公跟我说,跟军人打交道前首先要搞清楚他是什么背景,如果遇到了共产党,就要称呼‘同志’,这样可以感觉更亲近”,何思莹说。
日本人、苏联人、国民党、共产党,十年的东北闯荡,这个小小的台湾司机凭借着灵活的身段,和各路人马打着交道,他内心又会有什么样的体会?何思莹说,她也曾问过外公这个问题,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我就是一个讨生活的人”。她告诉记者,在东北的寻访过程中,她就和弟弟讨论,外公那时对“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他那时有一个“祖国”的概念吗?“他从小只上过客家人开的私塾,背过三字经,接受过日本式的小学教育,来了之后又体验到东北这边迥异的文化,所以我们想在这趟回去之后,再去向他提出这些问题”,何思莹表示。
何思莹收集的沈阳老照片等资料
“在上海为首次参加全运会的台湾队加油”
1948年,国共内战的隆隆炮声,似乎唤醒了张喜荣返台的意愿。“其实东北的台湾人早在1945年就回去得差不多了,但我外公觉得钱还没赚够,这才多留了三年,也躲过了二二八事件”,何思莹告诉记者,随着解放军的乘胜追击,国民党节节败退,张喜荣搭上了回程的火车,但往山海关行进的时候,前方铁路线因战事中断,他只得经锦州赴葫芦岛海港,赶上了开往上海的客船。
相较于在东北艰苦而危机四伏的日子,老人记忆中的上海生活则多了一丝悠闲和安逸。在这座远东第一城的灯红酒绿中,他一会儿去看表演,一会儿又为首次参加旧中国“全国运动会”的台湾代表队加油助威,以至于穷尽了手头的盘缠。“那时国民党在上海四处抓壮丁,幸好同乡会帮我外公办了一张‘回台证明’,他才安下心来”,何思莹告诉记者,这张证明今天还完好地保留在外公手中。
在上海呆了四个月后,张喜荣终于拿到回台湾的船票。
返台后,张喜荣不再开车,转而在台糖做业务。那些他在东北的故交,除了邻乡同行的屏东相亲外,只有一位曾任东北大学校长的军官,1949年跟随国民党播迁赴台,两人也得以在高雄叙旧。“其中一位舅舅一直留在长春没有回来,妻儿回到了台湾,一家人分开了30年,他的儿子一直有坚定的信念与其父团聚,直到1980年,在外留学的儿子才把他带到加拿大团聚”,何思莹说。
“这趟旅程最重要的其实是你”
“我们现在看到的一些对历史的诠释,都是一些大人物、有权力的人做出的,好像他的一句话,就可以定断这段历史”,何思莹认为,历史是多面的,对于那些在大历史下的小人物而言,每个亲历过历史的人都有着不同的记忆和感受,“只要能够让这些声音发出来,让不同的记忆和感受被陈述,都是一件好的事情”。她认为,这就是姐弟二人此次前来东北追寻外公足迹主要目的,“我还是觉得很庆幸,至少在台湾,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些事情有整个社会文化在支持,而大家也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事。”
谈及此行对他们姐弟二人的思考与启发,何思莹告诉记者,他们在沈阳寻访之旅的半途中一度感觉有些茫然,“我们一直在在找一些老建筑、老地名,然后说‘喔,这是外公以前去过,那里外公曾经呆过’,好像我们一直在追寻外公以前生活的足迹,但事实上,现在沈阳已经变得很多了”,当他们来到伪满时期的工业区铁西时,发现当年的厂区已经高楼林立,物是人非,“我开始问自己,我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何思莹与外婆、外公的合影
“就在这时,有人对我说:你要知道,这趟旅程最重要的其实是你,而不是你的外公”,当地友人的一席话,让何思莹恍然大悟。她告诉记者,“外公的脚步是我的起点,借由他的经历,其实我想去了解现在的中国(大陆)是什么样子的。通过在沈阳的寻访,我可以知道这边的人是如何看待那段历史,然后再结合我外公的历史记忆,从而慢慢找出我们这一代台湾人对那一段历史看法。”
“这趟旅程不是复制外公的脚印,而是尝试走出自己的路”,何思莹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