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高速公路: 一场城市的复仇

作者豆瓣网友:一只鲨鱼

过去的几周里,越来越多的Floyd事件的抗议者沿着州际公路“进军”,从东海岸Rehoboth的一号高速公路到事发地明尼阿波利斯的94号公路,到西海岸边洛杉矶的101高速公路。

过去的90年中曾经是美国强大汽车工业象征的州际公路系统,现在正变成这次种族问题抗议进军的通道。

很多人去美国之前问起美国城市的治安问题,经常被告知,要看街区,有的街区真的很乱。从这样的问答中,我们就能感受到道路对市政和城市面貌的巨大影响。

当我们谈及公路时想到的往往是交通,但事实上公路,特别是高速公路在轴向发挥交通职能的同时,在径向经常造成了阻隔交通的效果。

这一现象很早就被很多城市规划者观察到,在例如林奇的那本《城市意象》一书中就提到高速公路对城市功能和景观的撕裂。

20世纪40年代委内瑞拉经济蓬勃发展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加拉加斯,随后经济陷入停滞后,市政没有能力再去建设更多的新区,但人口增加没有停止,“城市边界”的扩张开始失控。

下图是南美城市加拉加斯,高速公路成为了分割规划市区和贫民窟的人工地理边界。在图中几千米的高速中我们只看到了一个跨越高速的公路桥,汽车如此,如果是行人走在街边当想去另一边的时候,绝望之心,可想而知。

这样的高速景观不仅对于普通市民来说是难以逾越的屏障,对于市政交通来说也非常不便,设想当右侧发生抢劫案,一街之隔的警察却需要绕行几千米才能到事发地点,而此时可能劫匪早已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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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级公路,白人中产最终沦为受害者 

而与很多南美城市不同的是,美国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穿城高速并非建于城市扩张前,而是要追溯到1930年,那是个美国大多数人还在依靠电车通勤,但汽车工业也刚刚进入它黄金时期的年代。随着买得起汽车的人越来越多,为了追求更宽敞的房子,更好的环境,越来越多人倾向于搬去郊区,这就是美国逆城市化的开始。

那一年由汽车巨头通用牵头的“公路用户大会(National Highway Users Conference)”,并以此影响联邦政府对国家州际高速公路政策。我们可以从1939年纽约世博会上的一个名为Futurama的城市沙盘作品中窥见那个年代美国人对未来城市的想象。

Futurama模型

而这个作品正是在通用展馆中展出的。

战后由汽车工业主导的两股力量共同决定了美国很多城市后来的命运。私家车方面,汽车工业巨头们和当时的城市设计师“合谋”,建立了“郊区-城市”汽车通勤模型,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美国中产搬进郊区干净漂亮的社区。

物流运输方面,汽车工业也逐渐发现了汽油税支持高速公路建设的模式,这意味着越多人使用高速公路,高速公路建设资金越充足,形成了一种正反馈。而这两个因素结合之下就导致后来1955年决定这些州际公路位置的黄皮书中一个非常诡异的指导意见:

州际公路穿过美国的所有大城市中心。

汽车工业巨头希望通过推动城市郊区化增加汽车销量,当时很多政府官员也相信穿过城市的高速公路可以为城市带来繁荣,于是二者一拍即合。

随后1956年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可能是受到了二战期间德国高速公路系统的影响)通过了联邦政府资助公路法案,美国高速公路开始蓬勃发展,在随后的三十多年间,一共铺设了将近41万公里的州际高速。

但在这次永远影响美国城市面貌的规划中,城市规划师却缺席了,公路规划师从自己专业的角度设计了穿城的高速公路系统,公路当然是为汽车服务的,更准确的说是为了那些住在郊区“买得起汽车的中产们”服务的,但没有人想到这些宽达百米的下沉高速,高架对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会造成造成影响。

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高速公路蓬勃发展的50-80年代,黑人与白人家庭财富开始迅速拉大。这一影响直到07年金融危机导致很多白人家庭破产才停止。

那个汽车高速发展的年代,作为美国汽车工业的中心,底特律无疑是最耀眼的明星。1934年,距离林肯的废奴宣言已经过去72年,然而美国地产开发商为了推出“只属于白人的社区”在黑人社区和新开发区之间建了一堵墙,就是非常著名的八英里墙。随后八英里墙被拆除,但八英里公路成为了新的人工族群分界线。

现在我们虽然很难找到那个年代底特律的种族划分地图,但臭名昭著的红线地图(地产商土地安全分级地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贫富划分还没有那么明显。但在2010年绘制的种族地图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条南北种族划分已经非常明显。

逆城市化伴随着族裔社区分化,自从西罗马覆灭后,人类从来没有以向美国上世纪40-80年代一般的速度逃离市区。1940年底特律尚有160万人口,其中90%是白人族裔,到2010年只有不到80万人,白人族裔更是只剩下了7万多人。其中人口逃离最快的时期正是州际高速飞速发展的50-70年代。

13年底特律宣布城市破产,不同族裔社群分隔,自然形成的社区被破坏,中产迁走是造成城市财政困难根本原因。而中产从“不安全,贫困的黑人社区”搬走并没有让这些人就此逃脱贫困化的命运。

在21世纪的头20年中,随着城市的衰落,底特律的贫困化从市中心蔓延到了郊区,这次的受害者不再是黑人而是上一批美国汽车工业黄金年代的受益者:白人中产群体。

这是上一次美国大选中密歇根州成为摇摆州的背景。不得不说是一个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象征,汽车工业主导的州际公路最终导致美国曾经汽车工业的心脏城市彻底衰败。

无独有偶,不单单是底特律,我们在美国很多衰败的大城市中都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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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变身种族主义设施,美国还能继续伟大吗?

包括保罗福茨在内的不少美国当代学者都认为美国州际高速公路实际上是种族主义设施。

这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上面提到的州际高速物理上起到的种族隔离的效果。另一方面州际高速对社区内复兴力量的破坏。

从根本上来一个社区的活力取决于有多少人在此工作生活,而城市中,街道本该是本地居民重要的社交场所。而对于行人来说,一条街道的魅力在于街道的趣味性,安全性和通达性。

没人喜欢光秃秃的街道,一些有趣的商铺,是街道最吸引人的景观。但州际公路的本质在于轴向的快速通勤,这意味着不太可能有太多的十字路口和停车位允许被商店招牌吸引的司机停下来,州际高速再大的车流并没有给两侧商铺带来客源,随着商铺搬离这个街区的趣味性丧失了。

行人也不太可能在这样乏味的街区驻足,慢慢的这个区域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了,车辆也只是匆匆驶过,这本身给这个街区带来巨大的安全隐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人丧失了安全感。

而州际高速本身的特点也导致要到街对面去要绕一大圈,原本有机组织起来的社区内部被破坏,不仅仅是乏味,不安全,现在生活也变得不方便起来。

在这三个因素丧失后,州际公路两侧的社区往往陷入无可挽回的衰败。

为了每天去公路对面的超市步行一个小时明显是不值得的,但州际公路却给希望逃离这个乏味社区的人提供了快速逃离通道。——即便美国阶层再固化,那么多人中总有少数完成阶级跨越实现美国梦。

在此之前个人发达了很多人会选择回报社区,从而带动整个社区复兴,并以此为荣。但面对州际公路造成的无可挽回的社区衰败,个人力量的无力感被放大。这些富裕起来的人选择逃离这个社区到更富裕,更安全,更有趣的社区去。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随之而来的是税收下降,市政被迫被削减,教育,医疗都受到打击。本次疫情期间,很多大城市平均万人感染数与该地区黑人族裔比例呈现明显的相关性,就是这一问题的具体体现。

更糟糕的医疗,教育水平最终体现在了地产上。在臭名昭著的红线政策下(redlining),被划分为红区的居民往往更难拿到贷款,而这个看似中立的词背后受害者绝大部分都是黑人。

如此一来,红区的白人中产加速逃离,源于贫富差异,被州际公路放大的的种族分隔最终形成。

Road to nowhere

不仅仅是从高速后来的功能加剧了种族隔离和不平等,在建设高速的过程中本身就存在对黑人社区利益严重的侵害。

在50-70年代间国家州际公路虽然在全美大部分大城市得以落实,但少数地区例如曼哈顿,旧金山等遭到了市民的抗议。那本对美国后来城市规划有重要影响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就诞生于这个时期。

《小丑》

但值得玩味的是,大多数抗议成功地区都是白人中产地区,他们虽然通过抗议成功的保护了他们的街区,但高速公路建设没有停止。

在建设过程中涉及到对许多现有街区的拆除,为了尽量降低成本,街区的地价成为重要的考量因素。

最终我们在高速公路建设的拆迁图上,可以看到非常精准的选择了低收入黑人社区。以旧金山旁的奥克兰地区为例。

I 980高速建设拆除的数十个黑人街区

少数族裔和黑人社区一般被在“红线地图”被标为红色,意为安全性差的地区。而奥克兰为了修建980州际高速被拆除的街区恰恰就是标号为D9的黑人红色街区。就这样无数黑人社区被高速公路切割开来,曾经本身生机勃勃的社区被分割后慢慢衰败。

曾经1950年的奥克兰有37万人口,其中70%是白人,如今45万人口中白人人口只剩下36%。今天很难相信“白人道路穿过黑人卧室“这样的话(White men’s roads through black men’s bedrooms)”当时居然成为了一个竞选口号。

而现如今曾经生机勃勃的奥克兰地区已经成为全美国治安最差的地区之一。

上世纪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意识到州际公路对城市的破坏,一些州际公路也被改造。

例如著名的波士顿Big dig项目,将原本穿过城区中心的州际公路改为地下隧道,而在地面则改建成了公园和少数商业街区。但这一改造在造价和施工安全方面饱受诟病,从其超过240亿美元的最终造价来看,即便这样的改造也只能成为少数富裕城市的专利。

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和谐共处不可能依靠住在马布里海滩的好莱坞明星们想象中的“同情”实现,更不可能依靠筑墙实现。

社会不同族裔,不同阶层来说,真正实现沟通,和解需要足够的沟通。当人们混居在一起时,伴随着摩擦,这样的沟通得以实现。

而美国这种由房产政策和州际高速共同造成事实上的种族隔离相比于有明显隔离墙的种族隔离来说更隐蔽,但对于社会的破坏力而言却丝毫不弱。不同族裔之间缺乏交流,造成更大的社会隔阂。

如今这些不平等矛盾在美国大大小小的城市爆发。

而今天在城市不断衰退,犯罪率上升的铁锈带生活着的正是曾经美国汽车工业辉煌时期的那批中产蓝领们。

美国城市的故事是一个非常鲜活具体的例子说明,为什么社会平等是是一种公共利益。

人们可以选择暂时通过搬家逃离“糟糕的社区”,但贫困不会就此消失,它会被无法挽回的绝望孕育长大,直到最终影响到所有人。

我们无法穿越到历史中去亲历一场战役、认识一个人物,经历一场事件,但是却能够到城市里,通过城市的特征了解它的变迁,再去看城市背后的历史。

城市中的历史与文明,在欧洲则是另一种模样。

在《假如时光可触摸——十二座城市串起的欧洲史》,将欧洲从古希腊到工业革命后的19世纪,最光辉灿烂的一段历史抽出来,选出经典的地标,像佛罗伦萨的宫殿、科尔多瓦的清真寺、巴黎的拱廊街,还有阿西西的修道院等,去理解这些零件背后的历史故事,最后串联起整个时间线索。

如果说,17、18世纪君主的权力影响了都城的建设。其实从文艺复兴时期起,权力与城市建设就开始结合了,在此后的城市发展中,城市样貌的改变始终有权力的介入。这种现象一直到我们今天的世界,都还普遍存在。

把时间线拉到19世纪,工业革命后,资本对城市的影响丝毫不次于权力。

无数的flanêur(游荡者),流连忘返地拥挤在拱廊街,面对着玻璃屋顶、大理石地面、玻璃橱窗,还有赌场等等,他们的面孔像幽灵一般,焦灼、茫然、彼此雷同。

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时代,资产阶级都沉溺于消费,通过商品满足自己。这也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异化”,人被资本控制,失去了自我。而城市,则为这种变化提供了一个呈现的空间。

城市的兴衰更替也是欧洲历史演变的一个缩影,也代表着一个个时代的潮起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