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希圣及其家人笔下的逃难广州湾之路
陶希圣共有七个儿女。除了女儿陶琴薰((1921—1978)在西南联大读书外,长子陶泰来(1923—)、次子陶福来(1926—1971)、三子陶恒生(1931—)、四子陶晋生(1934—)、五子陶范生(1936—)、六子陶龙生(1940—)均由陶希圣夫人万冰如带着逃难。虽然一路上均有杜月笙派人接应和帮助,但是,一个柔弱妇女带着最大18岁、最小仅1岁的6个儿子,其艰难可想而知,更何况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逃难者。
关于这一段逃难广州湾的特殊经历,陶氏夫妇及其两个儿子陶泰来和陶恒生均有回忆录或者日记予以记载,这在逃难广州湾史或战时逃难史中是相当少见的,也是十分有意义的。一方面,这种同事异记为我们回顾这一段历史提供了多元的视角,另一面,他们的记载也可相互印证,让我们更清楚地还原事实。当然,从更大的视野来看,通过他们的记载,我们可以窥见太平洋战争初期的香港、广州湾、粤西乃至大后方社会诸多方面的状况。
当时的情势是明白的。我留在九龙,是百分之百的死,反之,闯这一关向前去,生与死都是百分之五十。但是冰如和儿子们呢?前几天,我留下一点钱在九龙塘的黄老先生那里,托他照顾我的家属。冰如只是催我走,他们还是继续努力,用种种方法,图谋脱险回国。
胡叙五先生来领路。我们一到广场,天色已亮,群众纷纷结集。我们一行是三十六人,蒋伯诚先生领队,杨克天先生是我们的总干事。伯诚穿着淡蓝色的绸袄裤,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不是惠阳难民。而我呢?同行的朋友们看见我來参加,无不提心吊胆,加倍恐慌。我是一个被日伪搜査的人,随时可使同行者受到严重的威胁。
我们夹在人群里走。当时所有的车辆都被日军集中了。一些难民最多只能将溜冰鞋两双当做四个车轮,上面加一木板,作为搬运行李之用。我们一行连这种临时车子也都没有。我们步行到大埔,赶上渔船。黄昏的时候开船,连夜赶往沙鱼涌。
次日清晨,船行在海湾的中间。我在舱中,听见枪声。我那两条腿实在不能再用了,站也站不起来。同行者说:“海盗来了”。我勉强将两手撑着,伸头出舱,果然是海盗,而且是蒙面的海盗。
我们一行的带路人黄先生,和海盗答话,大家是自己人。于是每人出钱五元,送给他们作为见面礼。这惊险的一幕是过去了。
这位先生就是游弥坚。他替我受了苦。
我们一行向惠阳进行。我们得到消息,惠阳又被日军占领。我们在路上逗 留和迂回了好几天,才由横沥上船。循西江到龙口。我从龙口乘省政府的小汽车到韶关,已经是阴历的除夕。郑彦棻先生是省政府秘书长,他接我到李主席的公馆吃年夜饭。
广东的北部,天气比香港冷多了。我们的小汽车绕登山岭,沿路的桃花与梅花同时开放,每一朵花结成一朵大冰花。那风景是平生少见的美,但是那天气是十分冷。我一到韶关,寄居省政府招待所。晚饭后,用两床棉被一压,才解了冻,睡得熟。从第二天起,韶关各界人士,识与不识,或亲到,或推代表,纷纷来问好。他们说:“听说你剥了皮,原来你没有死。”他们看见我满脸晦气,个个吃惊。殊不知那是我用椰子油化装存留下來的痕迹。我的晦气早己脱在沙鱼涌,未曾带到韶关来。
白银丸是港九的海南人包下来,得到日军的许可,由九龙运送难民到广州湾。内子冰如携泰来、福来、恒生、晋生、范生与龙生,随同彤阶,排队上船。他们在码头上,遭逢日本宪兵鞭打,受到太阳的晒,上船之后,两天两夜,没有吃喝,也不能移动,不敢说话。那时龙生患病,带了一瓶药水,这个不满一岁的孩子单凭这点药水,渡过这长时间。
船到了广州湾,法国捕房不许旅客上岸,迫令他们原船回港。随船的日本兵不许回港。那潮州难民群,一派哭声和抗议,同时推代表与宪兵交涉。到了黄昏时候法国巡捕收班,那全体旅客才下划子上岸。但是他们所有的行李都被一个划子抢走了。他们结集在岸上,一面赶回那只划子,将行李集中,大家围绕,到第二天清早,才一件一件的清还原主,丝毫不差。
冰如带着孩子,住在一家旅店。她一面打电报到重庆给杜先生,—面抱龙生找医生治病,笫二天范先生接到杜先生电报,寻到旅舍,送来川资,并筹划由广州湾到湾桂林的方法。
他们一行离开广州湾,中途遇见盗匪。范先生带了当地的几位保安队员,与他们打了交代,总算是未曾被劫。
我从桂林,随同熊天翼将军乘飞机到重庆。我从机场上坡到海关检查处,翻开姓李请检查人员看。他们不约而同的,集合到我面前欢呼着“你还没有死!”
家属在桂林住了七个月,都是由林啸谷先生照料。他们从桂林搭长途汽车,到金城江,那里不知道有多少旅客等候车子。他们找到了白先生,也是杜月笙先生的指示,才得到车位,到重庆来。我们在南岸陶子钦先生的印刷厂借住,那是我家第三次团聚。
——节选自陶希圣:《重抵国门》,叶德伟等编著:《香港沦陷史》,香港:广角镜出版社,1982年,第334-338页。
后来大家抢粮,九龙仓库打开了,邻居抢来一箱沙丁鱼,恒生拿一把米去换了沙丁鱼—盒,我们每天只吃一餐。一个孩子分一碗稀饭、一条沙丁鱼,不许多吃。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水煮稀饭,大家抢水,我们也去抢着,有一脸盆水,我们也要过一天。希圣为孩子们讲《西游记》,好叫他们不要闹。忽一日,香港的英兵炮打九龙,有一炮打跨我们暂住的楼房后面,震破我们房间的窗上玻璃,大批碎片碴子,如雨一般,下到范生头上。我赶快把他抱过来,幸未受伤,这时脚底下都是碎片,脚踏上就不得了,所以抢救抱他过来,得免于难。我们这一群难民跑出山林道,转人弥敦道,又到哪里去,只得在人家门洞里,坐在地上。那住户打开门,看到我们是难民,立刻赶走我们,不得已只好走。进了上海街,那左臂挂太阳标志的流氓,用绳子阻拦去路,只好走一段等一段,走不动就坐在地上,左右地上都有死人,蝇虫乱飞,我们也顾不得。下午五点钟走到亚皆老街桥洞,又被日兵挡住。路旁有一小楼房,听说是开卡车住的,他被日军拉去了,楼下的住户对我们说,你们可以暂住。我们这一夜就在木屋休息,臭虫很多,都睡不安稳,范生小孩,跑路太多,实在太疲倦,倒头就睡,他的胸口集合—大群,他不醒,我捉了几十几百。
次日一早天未亮之前,我们走到桥洞,还是不能过去。我们走过菜园,想找徐寄廎与黄溯初,他们在上九龙塘的住宅。两老招待我们全家,吃一餐饭,希圣留在他们邻居陈家的汽车间楼上,暂时躲避,我带孩子们再走,仍想回自己住宅,尤其是要看泰来,是否安全或是已经遭了危险。我母子流浪街头,走一程,歇一下,到了夜里,便在路旁坐下,恒生晋生互相依靠,范生龙生倒在我身上,他们都睡了,只有我一人想尽了办法。天初亮起来就走,到了铁路桥洞,眼看着日军换班,我们便过去了,回到自己住宅。我见了泰来,忍不住两泪直流,我问泰来,你没有危险是万幸,他说日本兵在我厨房烧柴煮饭,我帮他们的忙,他们吃完饭都走了。人家汽车楼也不能久住,希圣也赶回来了。第二天,希圣自己去旺角,找余启恩,余家回新界去了。余启恩是国际通讯社职员,他们都回新界,只好留一纸条。余从新界来看见纸条,就来找我们,介绍我们搬到他舅父家,黄医生诊所楼上暂住,大门都有铁栅,非常严密。我们一家人挤在二楼房间里,龙生的周岁就在这小房里度过,他爬在窗子里向外看,下面是一条街,一个垃圾箱。一具死尸倒在地上,黑头苍蝇堆满,臭气往上来。后来龙生患病,吃黃医生的药,直到我们走上白银丸,龙生无吃无喝,拿药来润喉咙,到了广州湾我们沦陷日军的魔掌之下四十八天,哪一天不走几十里路,—直到于今我恨日本人恨入骨髓。
龙生病好了,我们立刻动身,向内地走,我们叫了四顶轿子,我与龙生一起,泰来与晋生一起,福来与恒生一起,林一新与范生一起。在路上福来把恒生推下轿来,恒生跟着轿走了几十里路,腰痛脚痛,到了柳州找医生看病。林一新带的是范生,我给他毛毡一条,叫他二人包起来,免得受冻,不料他自己包得紧紧的,把范生放在外面,到夜间要落店,我去抱他完全是一个死孩子,我痛哭失声,拿一把稻草来,我一面慢慢烘,一面我止不住哭,烘了二点钟,才把他烘过来。这都是我的苦难,一言难尽。随后再走公路,小饭店随地都有,难民一拥而上,抢饭抢菜。每次高先生抢到饭菜叫泰来恒生快吃,他们客气,林一新取得便吃,我们一家人八口,不好意思叫高先生再去抢多少次,只好不要了。到了晚上,林一新不去找高先生想办法,却进我房,倒下就卧,我实无法,只好带着儿子们在地上打地铺,两小儿在我身上,用我的衣服包住他,天气很冷,又怕小孩生病,真是不得了。次日我找高先生,安排他的床位,高说难民都住满了,只好他让床给林—新,他自己在椅子上睡觉。
——节选自万冰如:《逃难与思归》,陶希圣:《潮流与点滴》,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第355—362页。
白银九于12时正启锚,出鲤鱼门,航向外海,我们终于脱离了日军魔掌。这船是只有坐位而并无舱位的渡轮,所有的旅客都是坐以待旦。到第二天上午,船上不仅缺粮,而且缺水。天气又十分炎热。烦躁痛苦的情绪弥漫全船。
2月1日下午约摸6点钟,白银九驶抵广州湾的西营。小贩们的舢板围绕过来,有吃的也有喝的,总算解决了急迫的问题。但是法国人上船干涉,认为此船是未经许可,擅自进港。要求日本人原船回转香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谈判决裂,法国兵将舱门封锁而去。日本兵则在船头架起机关枪,一副要开火的样子。难民们心情更是急躁,到了天黑,岸上迎接的琼崖同乡,弄来两条大木船。于是大家就从窗洞钻出去,跳上木船。我们幸亏阿昌人高力大,把我们一个个接下去。木船靠码头,难民登岸,并无任何阻挡。
有一条木船满载行李,想要溜走,也被琼崖同乡追回,将行李卸在码头,专人看管。第二天早上再去领取。我们到西营找旅馆,全都住满,好不容易弄到两间房,大家勉强挤着打地铺,休息一夜。
重庆方面由杜月笙先生派干员范瑞甫先生来和我们接洽,要护送我们到桂林。他说自己尽量不出面,一切仍由高彤阶办理,如遇问题,他自会解决,安排妥当之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不久,范先生跟国府驻在单位取得联络,很快就办好了众人进入华界的通行证,他为我们详细说明去广西准备走的路线。
2月9曰,高彤阶雇了几乘轿子,向郁林出发。母亲抱龙骧坐—乘,福来二哥(15岁)和我共一乘,范生搭林—新的,晋生搭高彤阶的轿子。范先生、大哥与阿昌、阿坤4人跟随挑夫步行。那种走旱路的轿子,做得很窄,挤不下两个人。走未多久,我下轿来跟大哥他们一起步行。第一天成绩不错,走了80里,到一个村庄过夜。
沿途的公路桥梁都已炸毁。河上搭的便桥,几乎是独木桥。轿子到桥头时,人必须下轿步行过桥。每当此时,大哥便抱着龙生走过去。福来哥走过第一座桥后,再也不肯下轿,轿夫们只得3个人帮忙,抬他过去。沿途住宿乡下的小店。
14日,上午抵达郁林。住进郁林旅馆,因为恰好是阴历年三十,里面并无其他旅客。那旅舍房大窗多,冷气逼人。各店家停业休息,街市冷静,高彤阶立刻出动,去找菜场买菜。他说菜市下午就收了,必须赶快。买些菜回来交给旅舍的厨房,我们就这样过了一个凄惨的旧历年。年节时长途汽车不开,我们只得在郁林住了两天。
16日,从郁林乘长途木炭汽车前往柳州,是日行至贵县,次日夜间宿大塘。车行两天,范先生一路吹着门哨,自得其乐,十分轻松。
18日,中午车抵柳州,军警检查行李,盘问旅客。有一个警察,怀疑林一新背后的驼子,伸手进去一摸,林先生的脸涨得通红。范先生任务完成,告辞而去。当晚我们乘火车往桂林。
潇洒英俊的范瑞甫先生,年甫30出头,他只身翩然来到广州湾,一路护送我们大小10余口带着破旧行李箱笼返回内地,全程10日,徒步600华里再行车300华里,沿途沉默寡言、任劳任怨。我们每到一站,他即暗中与地方军警及帮会中人联络,安排众人食宿和第二天的行程。若是进入深山峭岭,他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前后奔走照看,俨若悟空再世。如今我们安全抵达柳州,他的任务完成,却一刻也不久留,飘然而去。如此刚毅沉着,来去无踪的男儿,岂大侠乎?真行者也!
其实,帮助我们脱离险境的人不止范瑞甫一位。泰来大哥常说:“在大动乱的时代,常有侠义人士出现。从北平护送我家出险的李实先生、营救我们离开上海的万墨林先生、亲自陪同父亲出九龙的胡叙五先生、带领母亲和孩子们从九龙走回重庆的高彤阶先生,还有在广州湾接应我们一群的范瑞甫先生,他们不为什么而冒险犯难帮助我们的侠义精神,是我们永志不忘的。”
19日,到达桂林,住环湖旅社。母亲在漓江木桥旁的贴报栏看到父亲脱险的消息,知他已于14日抵韶关。真是喜出望外。她在《逃难与思归》中写道:
[3] 广州湾并无“琼崖会馆”,但西营有琼崖疗养所“过去由南洋琼侨汇款接济,赠医施药,近由地方琼侨捐助”。详见韦健:《大广州湾》,东南出版社,1942年,第17页。
[4] 陶泰来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