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希圣及其家人笔下的逃难广州湾之路

作者:郭康强
抗日战争初期,高宗武和陶希圣等人追随汪精卫鼓吹“和平运动”,1938年随之出逃越南河内,其后又到上海沦陷区参与筹组汪伪政权以及与日本人的“和平”谈判。在谈判过程中,高、陶二人逐渐认识到日本人的最终目的是灭亡中国,汪精卫的所谓“和平”运动就是彻底的投降与卖国,遂萌生退意。1939年12月26日,汪日谈判正式结束,决定12月30日共同签字。签约前夕,高陶二人称病告假。在杜月笙的帮助和策划下,1940年1月3日一同逃离上海,两天后抵达香港,1月21日以二人名义在香港《大公报》上揭露汪日密约《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及其附件,这就是轰动一时的“高陶事件”。在“高陶事件”之中,除了陶希圣之外,其夫人万冰如(1902—1975)及孩子们也经历了一场从上海到香港的惊心动魄的逃难经历。之后,陶希圣一家在香港居住了几近两年,直到1941年12月香港沦陷。以陶希圣的特殊身份,无论落在汪伪或日本人手里,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就注定在香港难以久留,于是陶希圣一家二度逃难,陶希圣跟随“惠阳还乡队”回到国统区,随后其夫人万冰如带着6个儿子跟随“海南还乡队”搭乘日轮白银丸经广州湾回到国统区,中间历经种种磨难以及生离死别之考验。

陶希圣共有七个儿女。除了女儿陶琴薰((1921—1978)在西南联大读书外,长子陶泰来(1923—)、次子陶福来(1926—1971)、三子陶恒生(1931—)、四子陶晋生(1934—)、五子陶范生(1936—)、六子陶龙生(1940—)均由陶希圣夫人万冰如带着逃难。虽然一路上均有杜月笙派人接应和帮助,但是,一个柔弱妇女带着最大18岁、最小仅1岁的6个儿子,其艰难可想而知,更何况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逃难者。

关于这一段逃难广州湾的特殊经历,陶氏夫妇及其两个儿子陶泰来和陶恒生均有回忆录或者日记予以记载,这在逃难广州湾史或战时逃难史中是相当少见的,也是十分有意义的。一方面,这种同事异记为我们回顾这一段历史提供了多元的视角,另一面,他们的记载也可相互印证,让我们更清楚地还原事实。当然,从更大的视野来看,通过他们的记载,我们可以窥见太平洋战争初期的香港、广州湾、粤西乃至大后方社会诸多方面的状况。

作为丈夫、父亲的陶希圣回忆:出九龙之后
从日军下令疏散难民。我们的出路是来到了。蒋伯诚先生住在九龙旅馆。蔡 仁抱先生与他联络,也与胡叙五联络。仁抱找到了惠阳的难民证。那是冬天。我在晨五点左右,从黄医生的楼上,一步一步下楼梯走到门口。冰如跟随着一步一步送到门口。太阳未出,弥敦大道上一批一批的,一个一个的难民,静静的走过去。我等待马子元和万济舟来到,也就是这样的静静的沿大道向左手走。我和冰如这一生离,也许是死别。我们约好,倘如她带着孩子们能够进入国门,同时我亦能脱险,我们将在桂林相见。但那是一个假定,也许是不能实现的幻想。我不敢回头,不敢再看冰如一下。我二人各自两眼含泪。我就是那样,踏上大道,跟随着难民们向警察学校广场出发。

当时的情势是明白的。我留在九龙,是百分之百的死,反之,闯这一关向前去,生与死都是百分之五十。但是冰如和儿子们呢?前几天,我留下一点钱在九龙塘的黄老先生那里,托他照顾我的家属。冰如只是催我走,他们还是继续努力,用种种方法,图谋脱险回国。

胡叙五先生来领路。我们一到广场,天色已亮,群众纷纷结集。我们一行是三十六人,蒋伯诚先生领队,杨克天先生是我们的总干事。伯诚穿着淡蓝色的绸袄裤,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不是惠阳难民。而我呢?同行的朋友们看见我來参加,无不提心吊胆,加倍恐慌。我是一个被日伪搜査的人,随时可使同行者受到严重的威胁。

我们夹在人群里走。当时所有的车辆都被日军集中了。一些难民最多只能将溜冰鞋两双当做四个车轮,上面加一木板,作为搬运行李之用。我们一行连这种临时车子也都没有。我们步行到大埔,赶上渔船。黄昏的时候开船,连夜赶往沙鱼涌。

次日清晨,船行在海湾的中间。我在舱中,听见枪声。我那两条腿实在不能再用了,站也站不起来。同行者说:“海盗来了”。我勉强将两手撑着,伸头出舱,果然是海盗,而且是蒙面的海盗。

我们一行的带路人黄先生,和海盗答话,大家是自己人。于是每人出钱五元,送给他们作为见面礼。这惊险的一幕是过去了。

北大教授时期的陶希圣(1937年)
傍晚,我们的船到了葵涌。我们舍舟登陆,步行了半夜,才走到一个村落。原来我苦于失眠症,每天注射“布罗姆”。此刻没有药吃,只望早得休息。我挤在一间房子的一角,一堆稻草之上,一伸腿便睡了。次日清晨醒来,原来是睡在尿缸的旁边。一路上,失眠症完全好了,后来到了重庆,这个毛病依然复发。日军的政治部获得情报,陶希圣一行三十六人走了。我们出发的第二天, 有一群三十六人从九龙走到深圳。那是俞大纲先生一行。他们在深圳被日本宪兵截留。其中有一位会说日语,便与宪兵交涉。宪兵将他悬在梁上,五个人换班拿着皮鞭打,要他供出陈策与陶希圣。这位先生将两手一抱前胸,挨了几小时的打,没有招供。那宪兵队便把他们一行释放了。

这位先生就是游弥坚。他替我受了苦。

我们一行向惠阳进行。我们得到消息,惠阳又被日军占领。我们在路上逗 留和迂回了好几天,才由横沥上船。循西江到龙口。我从龙口乘省政府的小汽车到韶关,已经是阴历的除夕。郑彦棻先生是省政府秘书长,他接我到李主席的公馆吃年夜饭。

广东的北部,天气比香港冷多了。我们的小汽车绕登山岭,沿路的桃花与梅花同时开放,每一朵花结成一朵大冰花。那风景是平生少见的美,但是那天气是十分冷。我一到韶关,寄居省政府招待所。晚饭后,用两床棉被一压,才解了冻,睡得熟。从第二天起,韶关各界人士,识与不识,或亲到,或推代表,纷纷来问好。他们说:“听说你剥了皮,原来你没有死。”他们看见我满脸晦气,个个吃惊。殊不知那是我用椰子油化装存留下來的痕迹。我的晦气早己脱在沙鱼涌,未曾带到韶关来。

家属第二次脱险
我一到韶关,实时打电报给桂林《扫荡报》。报纸发表我到韶关的消息,就是冰如和孩子们第二次脱险走到桂林的那一天。他们是由高彤阶先生领路,从九龙搭白银丸到广州湾,再从广州湾,由杜月笙先生派来的范先生领路,到桂林。

白银丸是港九的海南人包下来,得到日军的许可,由九龙运送难民到广州湾。内子冰如携泰来、福来、恒生、晋生、范生与龙生,随同彤阶,排队上船。他们在码头上,遭逢日本宪兵鞭打,受到太阳的晒,上船之后,两天两夜,没有吃喝,也不能移动,不敢说话。那时龙生患病,带了一瓶药水,这个不满一岁的孩子单凭这点药水,渡过这长时间。

船到了广州湾,法国捕房不许旅客上岸,迫令他们原船回港。随船的日本兵不许回港。那潮州难民群,一派哭声和抗议,同时推代表与宪兵交涉。到了黄昏时候法国巡捕收班,那全体旅客才下划子上岸。但是他们所有的行李都被一个划子抢走了。他们结集在岸上,一面赶回那只划子,将行李集中,大家围绕,到第二天清早,才一件一件的清还原主,丝毫不差。

冰如带着孩子,住在一家旅店。她一面打电报到重庆给杜先生,—面抱龙生找医生治病,笫二天范先生接到杜先生电报,寻到旅舍,送来川资,并筹划由广州湾到湾桂林的方法。

他们一行离开广州湾,中途遇见盗匪。范先生带了当地的几位保安队员,与他们打了交代,总算是未曾被劫。

陶希圣与儿子恒生、晋生(1937年)
那天气是冷极了。他们未曾带厚棉衣,小孩子们的手脚都冻僵了。每到一站,彤阶从难民队里,抢叫饭菜,抢定房间,供给我家数口的食宿。我从韶关经衡阳,乘火车,到桂林,一家人总算是重新团聚了。只有琴薰,当我们沦陷九龙时,是在西南联合大学肄业。她日夜以泪洗面。她听到的都是些不详的消息。我经过河源时,打了电报,并汇一点钱给她。同时,陈布雷先生从重庆打电报给蒋梦麟校长,转报我脱险的消息。琴薰接到汇款通知,到中国银行分行取款时,行员们一齐集合在柜台里,看着这个悲喜交集的女孩子,大家说:“你的父亲没有死!”

我从桂林,随同熊天翼将军乘飞机到重庆。我从机场上坡到海关检查处,翻开姓李请检查人员看。他们不约而同的,集合到我面前欢呼着“你还没有死!”

家属在桂林住了七个月,都是由林啸谷先生照料。他们从桂林搭长途汽车,到金城江,那里不知道有多少旅客等候车子。他们找到了白先生,也是杜月笙先生的指示,才得到车位,到重庆来。我们在南岸陶子钦先生的印刷厂借住,那是我家第三次团聚。

——节选自陶希圣:《重抵国门》,叶德伟等编著:《香港沦陷史》,香港:广角镜出版社,1982年,第334-338页。

作为妻子、母亲的万冰如回忆:沦陷九龙四十天
民国三十年十一月,香港九龙到处做防空工程,到处有左臂挂白布红条符号的防空人员活动,夜间演习灯火管制。传说有加拿大兵调来,都是些青年小伙子,看来不会打仗,人心更是惶惶不安。十一月底杜月笙先生来到我家,他说接到重庆电报,叫他立刻去。他到重庆之后,打电报来,希圣也就要去。杜先生走了,希圣预备手提箱一只,大衣一件,随时可以动身。杜太太并没有离开九龙的样子,我还有什么打算?十二月八日清早,日本飞机在上空盘旋对启德机场投弹,隆隆之声,战争开始,再接着就是大炮之声,越逼越近。到了半夜,万济舟从柯士甸道国际通信社匆忙赶到亚皆老街住宅来,说道,杜公馆接到重庆电报,中央派飞机来接陶先生,先到杜公馆,再往飞机场,飞机一到马上登机就起飞。希圣提起手提箱,带着大衣,俏同济舟,出门快走,我在家里听候消息。大约两个钟头,他跑回家来,他见了杜太太,找司机老陶找不到,汽车也没有汽油,只得步行赶往飞机场,半路上听见飞机起飞,眼看是赶不上了,不如回家,—家人逃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次日一早日本的炮声又起,印度兵驾卡车,一辆一辆由新界向尖沙嘴方向,疾行撤退,亚皆老街游民三五成群,一批一批地走过,九龙秩序大乱。前两天我另租一房间,在山林道,作为避乱之用,如今用得上了。希圣脱下长袍,换上广东短衣,他先出门。我带着恒生晋生范生,抱着龙生随后走,流氓挡住路,搜查我们的钱,搜完之后,给我们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气痛散”。我们走到山林道,一家人挤在房间里,暂且躲一下。泰来仍然留在亚皆老街,照管一切。战事一起,米粮店及食品店都闭门了,光是流氓聚众,抢劫行人。

后来大家抢粮,九龙仓库打开了,邻居抢来一箱沙丁鱼,恒生拿一把米去换了沙丁鱼—盒,我们每天只吃一餐。一个孩子分一碗稀饭、一条沙丁鱼,不许多吃。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水煮稀饭,大家抢水,我们也去抢着,有一脸盆水,我们也要过一天。希圣为孩子们讲《西游记》,好叫他们不要闹。忽一日,香港的英兵炮打九龙,有一炮打跨我们暂住的楼房后面,震破我们房间的窗上玻璃,大批碎片碴子,如雨一般,下到范生头上。我赶快把他抱过来,幸未受伤,这时脚底下都是碎片,脚踏上就不得了,所以抢救抱他过来,得免于难。我们这一群难民跑出山林道,转人弥敦道,又到哪里去,只得在人家门洞里,坐在地上。那住户打开门,看到我们是难民,立刻赶走我们,不得已只好走。进了上海街,那左臂挂太阳标志的流氓,用绳子阻拦去路,只好走一段等一段,走不动就坐在地上,左右地上都有死人,蝇虫乱飞,我们也顾不得。下午五点钟走到亚皆老街桥洞,又被日兵挡住。路旁有一小楼房,听说是开卡车住的,他被日军拉去了,楼下的住户对我们说,你们可以暂住。我们这一夜就在木屋休息,臭虫很多,都睡不安稳,范生小孩,跑路太多,实在太疲倦,倒头就睡,他的胸口集合—大群,他不醒,我捉了几十几百。

次日一早天未亮之前,我们走到桥洞,还是不能过去。我们走过菜园,想找徐寄廎与黄溯初,他们在上九龙塘的住宅。两老招待我们全家,吃一餐饭,希圣留在他们邻居陈家的汽车间楼上,暂时躲避,我带孩子们再走,仍想回自己住宅,尤其是要看泰来,是否安全或是已经遭了危险。我母子流浪街头,走一程,歇一下,到了夜里,便在路旁坐下,恒生晋生互相依靠,范生龙生倒在我身上,他们都睡了,只有我一人想尽了办法。天初亮起来就走,到了铁路桥洞,眼看着日军换班,我们便过去了,回到自己住宅。我见了泰来,忍不住两泪直流,我问泰来,你没有危险是万幸,他说日本兵在我厨房烧柴煮饭,我帮他们的忙,他们吃完饭都走了。人家汽车楼也不能久住,希圣也赶回来了。第二天,希圣自己去旺角,找余启恩,余家回新界去了。余启恩是国际通讯社职员,他们都回新界,只好留一纸条。余从新界来看见纸条,就来找我们,介绍我们搬到他舅父家,黄医生诊所楼上暂住,大门都有铁栅,非常严密。我们一家人挤在二楼房间里,龙生的周岁就在这小房里度过,他爬在窗子里向外看,下面是一条街,一个垃圾箱。一具死尸倒在地上,黑头苍蝇堆满,臭气往上来。后来龙生患病,吃黃医生的药,直到我们走上白银丸,龙生无吃无喝,拿药来润喉咙,到了广州湾我们沦陷日军的魔掌之下四十八天,哪一天不走几十里路,—直到于今我恨日本人恨入骨髓。

生离与死别
港九人口那样多,粮食要从广州或安南进口,日本军占据这个地方,一切工商业都停顿了,除了上海街的赌场与狗肉摊之外,九龙只是一片死城,到处是死尸,被苍蝇盖成一个黑坟。日军政治部下令疏散难民。杜公馆胡先生一向与我们联络,此刻送来惠阳难民证几张,叫希圣按照日军指定的时间地点集合出发。 我们这一群日夜奔走九龙街道,已经是十足的难民,希圣要逃出九龙,衣服无须化装,只是脸面,要带一点黑色。高彤阶说了一个方子,用椰子壳烧出油来将油搽脸,可变黄色。希圣用这方子,但是泰来为了烧椰壳,被油烟薰得两眼直流,泪水直淌。这是阴历腊月下旬,我们通夜未睡,我替他准备一个布包, —只热水壶,一捆被褥,热水壶里面,四百元—张的法币二张,港币二张,以防路途上饥饿,又做了白面馒头六个,其中有两只金戒子,以防万一。随行的二人,是我叔父的儿子万济舟,山东人马子元,他挑担子,万济舟提包袱。天尚未亮,他们二人在大 门外等侯。希圣下楼,我跟随下楼,我们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他是走了,我们母子怎样,又有何法,还没有一点头绪。我们能走出去么,就算走出去,走到何方,真令人伤脑筋。我只有一条路,高彤阶熟悉地方情形,现在只有去找他想办法,他找到琼州人疏散的船,叫做白银丸,走广州湾。我们丝毫办法也没有,只好随同高彤阶搭这条小火轮,总算逃出港九地带。希圣走东江,我们走的是西边,只要两下都不死在日人刺刀下,都能走出,那就是上帝的大恩大德,在那个生死关头,一家人千辛万苦,我们永远感谢神的恩典。

白银丸的难民
我带一群儿女赶搭白银丸,原是日本轮船。满周岁的龙生,发高热由黄医生诊治,我们要走,请黄医生多给点药水,我把药水带在手提包里,一手抱起他,一手提包袱,泰来招呼福来,恒生牵着范生,晋生拉住我衣服,就这样上码头。
陶希圣夫妇与恒生、晋生(1934年)
我们书籍衣箱都托余启恩收存保管,只随身带点日用品。家中所有衣物家具,都 送给佣人,她们两姊妹在我家做事,非常之好,我把被褥一切都送给他们两姊妹。她们送我上船,她们哭得好可怜,她说今生不能见面,等于死别。我也在哭,日本人打来了,以后再也未看见她们。我们走到码头上,难民群里日军拿皮带子乱打,我真怕打破我儿子们的头,真是性命难逃。码头上又见林一新,也在难民之中,他要跟我们一起走。他和他的老妈子抱头痛哭,也上了船,高彤阶照料我们,也照料他。高嘱咐我们不要讲话,琼州人听到外省人说话,要把你们一个一个推掉进水里。我们坐在船板上,不走动,不说话,我们没有带食品,船上又无水喝,大家都不吃不喝,只有龙生发烧口干要喝水,两个钟头给他喝一口药水。难民之中,我们最苦,忍饥耐饿,不许讲话,不许乱动。两天一夜才到广州湾。船停在海中,法国人不许上岸,白银丸的日本人与海关交涉,还是不行,日本船长不管难民,要把全船人都推进水里,大家哭得死去活来。后来看到法国海关人员下班去吃晚饭,难民们想一个办法,叫划子在船的外边,大家下船上划子。我把小孩一个个地由窗子送出,高先生在划子上一个个地接下去,我自己再由窗户出去。东西都被人抢上岸,琼州人能团结,有组织,所有旅客行李集在一起,大家下了划子之后,到岸边各人领取各人的东西,我们的包袱等物,一件也不差。高先生有亲戚在广州湾开旅馆,名为亚洲饭店[1],他介绍我们住宿,他说这里有名医,当下急忙请来,看龙生的病。次日我打电报到重庆,探交杜月笙先生,当天下午有位范先生来,带着重庆电报来见我,他说杜先生叫他照料我们,至柳州他才回去。

龙生病好了,我们立刻动身,向内地走,我们叫了四顶轿子,我与龙生一起,泰来与晋生一起,福来与恒生一起,林一新与范生一起。在路上福来把恒生推下轿来,恒生跟着轿走了几十里路,腰痛脚痛,到了柳州找医生看病。林一新带的是范生,我给他毛毡一条,叫他二人包起来,免得受冻,不料他自己包得紧紧的,把范生放在外面,到夜间要落店,我去抱他完全是一个死孩子,我痛哭失声,拿一把稻草来,我一面慢慢烘,一面我止不住哭,烘了二点钟,才把他烘过来。这都是我的苦难,一言难尽。随后再走公路,小饭店随地都有,难民一拥而上,抢饭抢菜。每次高先生抢到饭菜叫泰来恒生快吃,他们客气,林一新取得便吃,我们一家人八口,不好意思叫高先生再去抢多少次,只好不要了。到了晚上,林一新不去找高先生想办法,却进我房,倒下就卧,我实无法,只好带着儿子们在地上打地铺,两小儿在我身上,用我的衣服包住他,天气很冷,又怕小孩生病,真是不得了。次日我找高先生,安排他的床位,高说难民都住满了,只好他让床给林—新,他自己在椅子上睡觉。

从广州湾到桂林
范先生又请当地驻军派四个卫兵,保护我们前进。这是腊月底春初的时候,九龙气候不算冷,从广州湾再向北走,越走越冷。走了几天,才到柳州,在柳州过阴历年,范先生再安排我们搭长途汽车,向桂林前进,他们随后才返广州湾。我们到了桂林,住环湖旅馆,次日清早去找《扫荡报》,看到显明地位的新闻,知道希圣走东江,到了韶关。当时这是大新闻,因为传说他已被日军抓去,说是剥了皮,如今他并没有死,这消息一经发表,桂林也为之轰动。我的孩子们更是大喜若狂,我心里是悲是喜,只是眼泪止不住的滴下来了。
《潮流与点滴》书影
赈济会在各处设分会,我们到一处就去找他们,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桂林办事处主任是林啸谷先生,他接到杜月笙的电报,叫他好好的照顾我们,至为周到,旅馆一切费用,都是他招呼的。希圣从韶关到衡阳,搭湘桂铁路火车到桂林,与我们一家人聚会。他还是一件旧棉袍,无衣可换,仍然是难民一样,但桂林认识他的本来很少,却有很多人来看望他,见面便说你还没有死,他答话也只有一句,我活着来了,感谢你们光临。他一日两餐,都有人请客,他抽出工夫来,请林啸谷吃饭,表示感谢之意。希圣在桂林停留三天,同熊式辉乘飞机往重庆去了。我们租一所房子,我们住楼上,房东住楼下,桂林警报多,总在进防空洞,后来小孩改了办法,他们一起到水边钓鱼,警报解除之后,他们钓的鱼拿回来,我用各种方法做给他们吃,大家高兴。有一天是邮政检査的信件,送到我手里,我拿起一看,是林一新的朋友,叫他住在我家,怕他们不养你,等陶先生在重庆把你工作弄好了,你再来重庆。我把信送到赈济会,大家说岂有此理,立刻叫人去买长途汽车票,送他上车。他走了我们清净多了,因他在这里,至少也要多弄点菜。不过我还有很多人吃饭,高先生的两个侄儿都是一起来的,还有马子元,都住在我们的楼上,我一天到晚,丝毫休息也没有。琴薫在昆明住西南联大,自九龙沦陷之后,音信断绝。希圣走东江到河源,电汇四百元给琴薰,她接到中国银行通知,到分行取款,行员们都集合柜台上,问她父亲消息。同时蒋梦麟校长叫工友找她去一趟,把重庆来的电报给她看,并说道,你父亲逃出香港,是很不容易的事,你可以放心。我做了几件衣服寄给她,一家人虽然不在一起,但是都已到了后方,总算是齐全,没有丢少一个,不枉我费尽心血,受尽辛苦与危险,走尽天南地北。

——节选自万冰如:《逃难与思归》,陶希圣:《潮流与点滴》,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第355—362页。

作为儿子的陶恒生、陶泰来的回忆与日记:“白银丸”被拒广州湾
父亲离港第二天(1月29日),高彤阶来,说后天有艘疏散船 “白银丸”直开广州湾,要我们速整行装,准备出发。我们立即准备干粮、打包铺盖、交代事情。30日,大哥把余启恩请来,告以次日要动身,所有遗留家具箱子书籍等物,托他照管。存在山东街的东西,也托他运回。大哥和他到山东街去清点数目,并将告知项家我们即将离港回国。高先生下午再来,约定次晨天明出发。31日一早,母亲带着我们到尖沙咀码头搭船,开始崎岖的归国之旅。以下是大哥日记的记载:

31日。早上4点多钟,大家都起床准备一切。我到上海街去约高先生,他率领两个侄儿阿昌和阿坤及几个工人前来,搬运行李,往尖沙咀进发。其时才六点多钟。我们一行快到码头时,忽见林一新先生从码头方向出来,朝回头路走。我 们将他叫住,问是何故,他说日军把守,过不去。高先七说:“应该可以通过,随我来。”于是林一新掉转头,大伙一起去到水师码头。[2]阿大阿二(我家女佣阿二和她的姐姐阿大)相送,依依不舍,她们可算是患难的朋友。比起陈厚安那位亲戚强得太多了。疏散的难民拥挤不堪,他们都是琼崖人,高彤阶嘱咐我们不要开口讲话,以免被他们听出口音来。因为这条船是专为疏散当地人回乡的。直到10点多钟,好不容易才于拥挤人群中冲上“白银丸”,是只有500吨的小船,谅必是日本内海的一艘渡轮,却挤了上千人。

白银九于12时正启锚,出鲤鱼门,航向外海,我们终于脱离了日军魔掌。这船是只有坐位而并无舱位的渡轮,所有的旅客都是坐以待旦。到第二天上午,船上不仅缺粮,而且缺水。天气又十分炎热。烦躁痛苦的情绪弥漫全船。

2月1日下午约摸6点钟,白银九驶抵广州湾的西营。小贩们的舢板围绕过来,有吃的也有喝的,总算解决了急迫的问题。但是法国人上船干涉,认为此船是未经许可,擅自进港。要求日本人原船回转香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谈判决裂,法国兵将舱门封锁而去。日本兵则在船头架起机关枪,一副要开火的样子。难民们心情更是急躁,到了天黑,岸上迎接的琼崖同乡,弄来两条大木船。于是大家就从窗洞钻出去,跳上木船。我们幸亏阿昌人高力大,把我们一个个接下去。木船靠码头,难民登岸,并无任何阻挡。

有一条木船满载行李,想要溜走,也被琼崖同乡追回,将行李卸在码头,专人看管。第二天早上再去领取。我们到西营找旅馆,全都住满,好不容易弄到两间房,大家勉强挤着打地铺,休息一夜。

我们一早去琼崖会馆[3]领行李,只见大院中间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几百件大小行箱笼,四周竖立木桩围以粗麻绳,两个大汉手持木棍在入口处把守。验明船票身份后,我们顺利取回姓李,丝毫无损。守卫大汉也没有因为我们口音不同而有所刁难。回头时抬头看见旗竿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迎风飘扬,不禁兴奋得热泪直流,不能自已。我和晋生两人立正,举手以童军三指礼向国旗敬礼。领好行李之后,随即雇车到赤坎。此地是广州湾和中国交界的市镇,因是往来贸易的孔径,所以比较繁荣。我们在这里旅店住下,向前途接洽。我们在赤坎亚洲饭店住了一星期,探听路途的状况,并且等候重庆的消息。关于路途的状况,我们知道从赤坎出去是广东省廉江县地界,其与广西省接壤处,有一座“十万大山”,形势险恶,现在有土匪盘踞。因为国军退守广西,将这一条路线的公路全部破坏,所以从这里到广西郁林旱路六百里,须要坐轿子走六七天。到郁林以后才有公路汽车去柳州,再转车到桂林。

重庆方面由杜月笙先生派干员范瑞甫先生来和我们接洽,要护送我们到桂林。他说自己尽量不出面,一切仍由高彤阶办理,如遇问题,他自会解决,安排妥当之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不久,范先生跟国府驻在单位取得联络,很快就办好了众人进入华界的通行证,他为我们详细说明去广西准备走的路线。

2月9曰,高彤阶雇了几乘轿子,向郁林出发。母亲抱龙骧坐—乘,福来二哥(15岁)和我共一乘,范生搭林—新的,晋生搭高彤阶的轿子。范先生、大哥与阿昌、阿坤4人跟随挑夫步行。那种走旱路的轿子,做得很窄,挤不下两个人。走未多久,我下轿来跟大哥他们一起步行。第一天成绩不错,走了80里,到一个村庄过夜。

在台北的陶希圣全家福(1964年)
2月10日。睡了一夜起来,大家都两脚酸痛,步行困难。但是在这荒僻村庄,雇不到轿子,只好拖着痛脚,继续步行。中午打尖,高先生照例向饭摊子争取饭食,每次都是声嘶力竭。沿路饭摊卖的全是千篇一律的白切鸡、炒鸡杂、鸡血汤,尤其那半生鸡肉透明带血,难以下咽。从此我对白切鸡倒尽胃口。下午继续上路,大哥和我落后大队渐渐远了。黄昏时分,走到一条田沟,上面搭了一块石板,给人过路。我们刚要踏过,田里有一个农夫,荷着一把锄头,跑过来向我们要钱,说这石板是他搭的。大哥说,既然如此我们从那边跳过去。他举起锄头说,那不行,你们非从这里走不可。于是我们每人付了3块钱的买路钱,才算了事。这是乱世小人物趁火打劫的另一幕。当天我们走了70里路,到达廉江县,住一家旅店休息。不久,廉江县的县长来到旅店跟范先生接洽,他说:“明天要过十万大山,不很安宁。我派8位卫兵,都是我的亲兵,护送你们到山那边,那以后就不属廉江县的范围了。

《“高陶事件”始末》书影
11日,县长派的亲兵果然来到。我们加雇了一乘轿子,由大哥和我轮流乘坐。一行人跟随亲兵上路。我们从赤坎出发时,气候炎热。但是一夜之间,变为风雨严寒的冬天。我们穿的衣服都很薄,冻得发抖。过午之后,远远望见山头上有一人手持长枪站立,向下面打手势,亲兵以口哨响应。我们一行沿着山径转折,到一个峡口。有几个土匪模样的人,守着一个大木箱,箱子上插着一面白旗,写的不知什么字。保护我们的亲兵和他们交涉,结果每人以及每件行李各缴3元,纳入木箱中放行。下午到达宿头后,几个亲兵乃告辞而去。[4]以后几天,我们努力赶路。经过盘龙、良田、乌石、米场,都是很小的村集。

沿途的公路桥梁都已炸毁。河上搭的便桥,几乎是独木桥。轿子到桥头时,人必须下轿步行过桥。每当此时,大哥便抱着龙生走过去。福来哥走过第一座桥后,再也不肯下轿,轿夫们只得3个人帮忙,抬他过去。沿途住宿乡下的小店。

14日,上午抵达郁林。住进郁林旅馆,因为恰好是阴历年三十,里面并无其他旅客。那旅舍房大窗多,冷气逼人。各店家停业休息,街市冷静,高彤阶立刻出动,去找菜场买菜。他说菜市下午就收了,必须赶快。买些菜回来交给旅舍的厨房,我们就这样过了一个凄惨的旧历年。年节时长途汽车不开,我们只得在郁林住了两天。

16日,从郁林乘长途木炭汽车前往柳州,是日行至贵县,次日夜间宿大塘。车行两天,范先生一路吹着门哨,自得其乐,十分轻松。

18日,中午车抵柳州,军警检查行李,盘问旅客。有一个警察,怀疑林一新背后的驼子,伸手进去一摸,林先生的脸涨得通红。范先生任务完成,告辞而去。当晚我们乘火车往桂林。

潇洒英俊的范瑞甫先生,年甫30出头,他只身翩然来到广州湾,一路护送我们大小10余口带着破旧行李箱笼返回内地,全程10日,徒步600华里再行车300华里,沿途沉默寡言、任劳任怨。我们每到一站,他即暗中与地方军警及帮会中人联络,安排众人食宿和第二天的行程。若是进入深山峭岭,他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前后奔走照看,俨若悟空再世。如今我们安全抵达柳州,他的任务完成,却一刻也不久留,飘然而去。如此刚毅沉着,来去无踪的男儿,岂大侠乎?真行者也!

其实,帮助我们脱离险境的人不止范瑞甫一位。泰来大哥常说:“在大动乱的时代,常有侠义人士出现。从北平护送我家出险的李实先生、营救我们离开上海的万墨林先生、亲自陪同父亲出九龙的胡叙五先生、带领母亲和孩子们从九龙走回重庆的高彤阶先生,还有在广州湾接应我们一群的范瑞甫先生,他们不为什么而冒险犯难帮助我们的侠义精神,是我们永志不忘的。”

19日,到达桂林,住环湖旅社。母亲在漓江木桥旁的贴报栏看到父亲脱险的消息,知他已于14日抵韶关。真是喜出望外。她在《逃难与思归》中写道:

我们看到《扫荡报》显明地位的新闻,知道希圣走东江到了韶关。当时这是大新闻,因为传说他已被日军抓去,说是剥了皮,如今他并没有死。这消息一经发表,桂林也为之轰动。我的孩予们更是大喜若狂,我心里是悲是喜,只是眼泪止不住的滴下来了。
2月20日,父亲自韶关乘湘桂铁路火车抵达桂林,一家人重新团聚。桂林行营主任李济琛先生、还有李宗仁先生等人,都纷纷请父亲吃饭。其他各方面请吃饭的,请演讲的邀请,纷至沓来。父亲带着10岁的我出席过几次重要宴会。每次饭后,主人、宾客都要父亲讲说脱险经过。——节选自陶恒生:《“高陶事件”始末》,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23-328页。

注释:
[1] 亚洲大旅店,位于赤坎海边街。韦健:《大广州湾》,东南出版社,1942年,第29页。[2] 位于香港九龙油麻地。

[3] 广州湾并无“琼崖会馆”,但西营有琼崖疗养所“过去由南洋琼侨汇款接济,赠医施药,近由地方琼侨捐助”。详见韦健:《大广州湾》,东南出版社,1942年,第17页。

[4] 陶泰来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