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箭大师” 的多重轨迹–冯 · 布劳恩的悲剧人生

来源:《人物》杂志

德国人姓名之间的“冯”字是世袭贵族封号的象征,出身名门的文赫尔·冯,布劳恩在人类航天科技发展史上曾起过非凡的作用,可被称作是“世界火箭之父”。他虽然从内心深处不想过问政治, 但在二战和后来的冷战时期却身不由己地成了科技界的罪魁和历史的替罪羊 。

冯·布劳恩作为一个在死后仍被美国按“驱逐出境”对待的独特人物,长期以来背负着这样的名声德国法西斯的忠实助手,“冷战”期间的幕后策划师,最终被遣送回国的“瘟神”。

这位“火箭大师”的父亲后来拿他儿子与哥伦布相比,认为这二人都是“功成而名毁”。这个家族与世纪之初的德皇威廉二世过从甚密,他父亲在一战期间也就任高职, 还为当时的德国总理当过秘书。他承袭了父亲那种“在多重的命运转换中始终立足于自身的能力”的价值取向, 而其立志科研则在于母亲的培养。在他刚13满岁时,母亲送给他一架望远镜,这使他早早立下了探索科技的志向。

少年时代冯·布劳恩所写的科普小册子《进入星际空间的火箭》使他一举成名。16岁那年,冯 ·布劳恩“放飞”一辆由数个玩具火箭发动机为动力的四轮轻便货车,这辆车飞奔上了双排车并行的大道。后来他在回忆中说“当时没有人能与我一起分享人类历史上这次伟大科学试验的乐趣。”

几年之后,正在柏林夏洛登堡科技学院学习的冯·布劳恩参与了太空飞行学会的研究活动。当时与他共事的是一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同事们,他们反复进行火箭试验以解决其推力尚不稳定的问题。不幸的是战后重新崛起的德国军队马上成为他们这项 研究最热心最专注的赞助方。沃尔特·敦伯格上尉是德军推行火箭发展计划的核心骨干人物,他对冯·布劳恩格外器重,认为冯·布劳恩“除了具备科研天赋,还具备家长式的号召力、实干精神及管理才千,这些足以使他成为未来年代中这一领域的行家总管”。有一次,冯·布劳恩也曾这样表白“为了我的事业,我必须找到个大款做后台老板 。”由于他渴望从军队挣一笔大钱,因此不惜公开自己的秘辛以便让人找上门来。这位火箭制造家在23岁生日那天正式转向为军界服务,那天是1933年3月23日,正是在这一天德意志帝国确立了希特勒的独裁统治。

冯·布劳恩对火箭这种科技前沿产品的研究开发活动非常痴迷,但军界的领先人物们想的却是如何利用其运载爆炸物或是毒气,而绝不是和平利用。1934年末,A-2火箭试验成功,在当时形势下希特勒欣喜若狂, 下令将其发展为“导弹”并加大对未来导弹发展项目的资金投入。1937年,只有25岁的冯·布劳恩就被派到一个有着350个下属的领导位置上,当时他这个专攻液体燃料火箭项目的团队已迁移到遥远的波罗的海港口附近的一个小渔村皮恩蒙德。在以后的数年里他组织了一整套宏大的试验操作,使其导弹尽善尽美,最后大批量投产,这就是历史上闻名的A-4导弹,随后柏林的帝国宣传机构马上将其命名为“复仇武器”,也称V-2导弹。

冯·布劳恩规划的系列导弹

在冯·布劳恩于1937年加入纳粹党后,由于第三帝国大力推行“将有社会影响的人物选拔到官方位置”这一政策,他也“入其毂中”,并且格外多做了一些比“缴纳每月党费” 更过分的事。又是三年之后, 他屈从于压力而加入了党卫军 , 因为他不具备那种宁愿失掉职业生涯也要冒险抗争的人格力量,只好不情愿地穿上了那套制服。他有过五次同希特勒本人邂逅的机会,其中有一 次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舍弃谈自己喜欢的空 间旅行话题而代之以弹道学原理的内容。起初他也曾消极怠工不想有所作为,但在1943年富勒尔元帅下达了加速推进V-2导弹研制 的命令后他 还是违心从命, 但总的说来 V-2导弹的使用效果并未能达到理想程度。

他可能并不想采用奴隶劳工制度来提高V-2导弹的产量,但他也没反对这样做。在二战的最后几年里,成千上万衣衫槛褛来自多拉集中营的囚徒们日夜不停地装卸着闪光的飞弹部件,然后却回到阴暗的地下室中栖身。他们除了忍受鞭答,还要整日处在肮脏不堪疾病流行的环境中,死亡率令人吃惊, 仅1944年的头三个月里就死了5000人。冯·布劳恩 当时足以被战后战争罪行裁定委员会起诉,具体说至少有两个时机他会被纽伦堡法庭绳之以法。

而冯·布劳恩一生中最幸运的转机可能也是1944年。当时他被盖世太保逮捕,只因为他在党内散布了一些令人泄气的悲观言论,但由于他人斡旋他很快走出危机。在随之立即到来的战后阶段,他这段经历居然成了他“反对纳粹统治”的证据确凿的“正史”。在其后来的人生历程中,他当年在多拉集中营的作为大多已不被当时的文献资料提起并记载入案,而他曾经被希特勒的秘密警察逮捕一事却使他大出风头。尽管这事刚过去9个月,他就在北雷恩堡里面举行的一个不知其名的仪式上接过了德国法西斯的骑士十字勋章。在冯·布劳恩和其他三名“有功之臣”接过勋章后数分钟,德国人发射的V-2飞弹就落在了英国安特卫普。

在1942年春季盟军逐步逼近时,冯的表现比起那些极端分子来说还要更加出格。他并不是坐等美国人找上门来,而是“主动出击”投怀送抱。他知道他们最需要自己的专业知识,并且下了赌注认为美国人能够圆他那个梦:早日实现他那耽搁太久的太空旅行计划。在1945年5月3日、也就是苏军越过皮恩蒙德的前两天,冯还没等到吃完他的炒鸡蛋午餐,就摆出姿势同美军第师的官兵们合影,此前他已向他们履行了投诚手续,很庆幸自己没落入俄国人之手。他把自己掂量得很清楚–他究竟有多少知识可以待价而沽,并马上派上用场。他只是遗憾没把V-2导弹改进得更加完美献给新主子。

然而当时美国人的策略是“放长线钓大鱼”,并没有给他在反法西斯战场上立功的机会,他们预想到了用他来对付即将到来的苏联的威胁。1945年秋天,冯与数十名原下属开始启航前往美国天堂堡,他们中其他一部分人还被派到新墨西哥的白沙滩,在那里继续进行最后落入美军之手的那批V-2导弹的试射及完善。冯迅速调整好了他与美国新雇主的协同关系,他请求得到了一项别人没有的特权:较自由地来往于故乡和美国之间。然而无论是来或去的途中特别是1947年那次返德,他始终处于严密的监管下。他那次德国之行是在办自己的终身大事,迎娶比他年少近20岁的表妹。

冯既抱定对个人事业的前瞻考虑,又保持对美国方面的传统感恩式态度。为向美国人献殷勤,冯曾“渴望”将核武器与其火箭技术结合在一起,这是他为冷战做出的最大贡献,他希望凭此进人更广阔的美国主流社会。

冯在美国的大部分职业生涯是在阿拉巴马州的亨特斯威尔度过的,他先是担任美军制导武器中心的主任,在这里他领导开发研制了“红石”导弹,这纯粹是V-2导弹的直系后代,因此他又恢复了从前在纳粹德国的角色。在当时美苏两霸核武器研制与竞争日益剧烈的年代,由于有冯及其班底在操作,美国多数时间处在领先地位。除了洲际弹道导弹之外,各种常规导弹在美国也是层出不穷,像陆军的“丘比特” 、空军的“响尾蛇”、海军的“前卫”这些都足够让苏联人望尘莫及。但冯此时明白,他现在已面临了不可解决的个人手段与个人目的之间的深刻矛盾,这意味着尽管他想通过知识的力量来改善自己的处境,但却又不得不违心地首先用火箭去运载弹药以伤害人类。

1947年,冯发起成立了一家小小的社团组织,是国际性组织“扶轮社”的地方分社。他也从此转向小说写作,内容是有关人类移民火星的事,他打算把它带回德国发表。他为美国宇宙空间站设计的轮状的模型,后来被军方改作军事设施,他很不满并就此展开辩论,有关文章就发表在《大众科学》 杂志上,此文开始使他名满天下。冯从未更 多地在使用机器人探险方面下工夫,个中原因在于他的观念仍停留在上世纪年代,即依然对自己能有机会去闯荡太空抱着希望。他真正成为名人是在1955年,这一年他有了正式美国公民的身份,由于他曾参与了迪斯尼公司广播节目《人与宇宙》的制作,此时他无论从容貌上声音上还是百万富翁的身家上都被美国人认可了。特别是他那一口带德国腔的英语,“完全符合美国科技类节目的格调”。

与此同时,苏联人接连发射的人造地球卫星奇异地改变了人类空间探索的方向,在国际冷战气氛日益加剧的环境下,空间这一领域的“和平竞赛”比起发展弹道武器更加吸引世人的目光。为赶上这一浪潮, 美国也于1958年月发射了自己的第一颗卫星“探险者1号”,比起苏联来晚了4个月,冯为美国开发设计的“朱诺”火箭大出风头,压倒了所有美国本土人士的作品。但是艾森豪威尔总统并不大喜欢这位设计师,他亲自出面急切地反对将钱在这上头大抛特抛。除此之外冯的痴心追求也引起别人猜测,认为这是他的“纳粹情结”在作怪。《时代》周刊的“封面故事”还特意揭了他的老底:盖世太保虽然逮捕过冯,但并没有开除他的纳粹党党籍,此外他还保留着党卫军的身份,还有多拉集中营为他提供劳力。尽管颇遭非议,但冯的讲课费却还在一路高升,并且还在1960年邀请到艾森豪威尔夫人参加其影片《我的火箭直指星球》的首映式。由于这部影片是以其自身职业生涯为素材创作的,因此有人取笑似的把片名改成《我的导弹直击伦敦》。

1962年冯·布劳恩在马歇尔空间飞行中心接待肯尼迪,约翰逊来访

冯原先拟定的宏大的航天计划后来被美国国家航空和宇宙飞行局搁置了。新的太空署以及肯尼迪总统则信誓旦旦要在60年代末登月,正像冯在给其年迈的父亲信中写的那样,肯尼迪总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展示美国的宇航能力并且要按期兑现”。他本人的活计则是为这次旅行打造巨型的“土星五号”火箭。

肯尼迪过世而林登·约翰逊入主白宫后,曾送给冯一顶牛仔帽,并让他将其带上月球。当宇航员阿姆斯特朗一行成功往返后,其运载火箭“土星五号”一时名满天下,冯也顿时身价百倍。

冯是一个系统工程的集大成者,但他的工程运营方式却倾向于谨小慎微,即便是在V-2导弹和阿波罗飞船面临交货之日也是如此。火星计划是他一生事业的最后目标,此外冯只抓到了航天飞机的一小部分任务,并且失去了一个个他本人得以升入太空的机会。自上世纪70年代起,美国的新闻记者及“脱口秀”主持人开始向冯提出些令他尴尬的问题,绝大部分与他过去在德国的那段历史有关。1967年,冯因其航天开发事业的成就获得了史密斯学会颁发的勋章。又是10年之后,他获得了总统自由勋章。然而他最显著的荣誉则是以他的名字为月球西部的一座环形山命名。

1977年,冯·布劳恩在其事业的巅峰状态碎然去世,享年65岁。他的英年早逝或许还可算做幸事,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他的历史阴暗面遭人垢病:他的党卫军身份,他曾与人共谋使用、奴役劳工发展飞弹军工生产。而在1984年,又出现了更糟的意外之事:他的同事亚瑟·鲁道尔夫宣布放弃美国公民身份并在来美近40个年头时回归德国。这意味着他们这一类人,作为来自纳粹德国的最后一批被美国利用完的“垃圾”, 已被彻底扫地出门,原因只在于冷战一停,冯·布劳恩等 人已作用不再,这种“盖棺定论”虽说不是全无道理,但也充分显示出了美国人的偏见和无情:昨日功臣,今日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