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夫人与日本少年

为了光荣的帝国梦想,他们踏上了异国的原野。然而,当噩梦醒来,亲人早已被战火埋葬。

来源:[凤凰卫视中文台《冷暖人生》]

日本开拓团民踏上新疆域

1944年3月,一艘满载乘客的轮船,从日本横滨港起航,驶向茫茫大海,船上的几千人都是日本平民、农民、商贩、手工业者、技术员,他们肩负着帝国的光荣使命,去遥远的异国,开拓大日本的新疆域,满洲。

饭白荣助:我自己的想象是,满洲的土地很宽、很大,另外那时候宣传中国人比日本人低,日本人是去当领导,到满洲是光荣的事情,是英雄的行为。

船上的几千人中有来自东京的商贩,饭白一家四口。11岁的饭白荣助是家中的幼子,他在船舷上兴奋地跑来跑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父亲、母亲和姐姐脸上的忧虑。1944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节节吃紧,国内经济也已面临崩溃,本属小康的饭白一家生意难以为继,无奈之下,患有严重胃病的父亲,只好报名开拓团,希望带领一家人在那片广阔的新疆土上寻找生机。

二十世纪初,日俄战争后,日本就有计划地向中国东北移民。1932年,日本扶持下的伪满洲国成立,向满洲移民更是上升为日本的“七大基本国策”。在“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口号下,计划20年间向满洲移民500万人。为掩盖其侵略实质,这些移民满洲的日本平民被称为开拓团民。1944年3月,在驶往满洲的轮船上,饭白一家四口正是这几十批数以万计的开拓团民中的一员。

经过一个月的旅程,饭白一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内蒙古王爷庙附近的一片荒野。

饭白荣助:4月份,日本已经春天,是最好的季节,那里还是很冷,很惊讶。

记者:你看到的满洲是什么样的?

饭白荣助:山上没有树,绿色的东西很少,对这个地方的印象不太好。

虽然满洲没有宣传中的那样美丽,气候也比土地恶劣得多,但初来异域的饭白一家,却并不真正需要开拓荒土,他们面对的是现成的房屋和开垦好的土地。

饭白荣助: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费用。

记者:不花钱。

饭白荣助:不花钱。

本来开拓就是开荒啊,结果土地是很整齐的。

记者:已经开好了。

饭白荣助:是的。

据不完全统计,日本在侵占中国东北期间,共派遣开拓团860多个,33万多人,并指派伪满政府强占或以极低廉的价格,强迫收购中国人的房屋和土地,从而使500万中国农民失去家园,四处流离或进入日本组建的12000多个集团部落,其间冻饿而死的人无法计数。

这背后的一切,11岁的少年饭白荣助自然是无从知晓,他很快适应了新世界的生活。满洲的开拓团俨然是日本人的独立社区,不但和中国人严格隔绝,还拥有自己的检查局、医院和学校。在日本没有读完小学的饭白荣助,可以在开拓团里继续他的学业。

饭白荣助:小孩拿木枪练刺人,猜拳决定日本兵还是支那兵,大家都想当日本兵,不想当支那兵。因为最后都是支那兵被杀,日本兵胜了,喊万岁,万岁。

陷入绝境

到达王爷庙当年,父亲终于熬不过重病,去世了。此后的一年多,饭白荣助和母亲姐姐一起度过,慢慢地,他们觉得日子越来越艰难,配给的白米越来越少。

1944年到1945年,二战已经接近尾声,日本法西斯节节败退,濒临覆亡。无论在本土还是满洲,普通日本民众都无以聊生。但他们在广播中听到的却永远是帝国的辉煌胜利。正当饭白荣助还沉湎于一个军国少年的美好幻想时,1945年8月的一天,噩梦却毫无征兆地到来了。这一天忽然有小道消息说,日本已经战败,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正式通知的开拓团民们,慌乱中拥向王爷庙县政府打探。

饭白荣助:没有人,都跑了,有一个参事官说我们都逃往南方去了,你们开拓团怎么行动,自己决定。

1945年8月6日,美国在广岛投下原子弹,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9日,百万苏联红军越过中苏边境,给满洲的日本关东军以最致命的打击。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而所有的这些战败消息,开拓团民们都一无所知。等他们猛然清醒时,却发现自身早已面临绝境。饭白一家所在的开拓团,有几个干部决议向白城方向逃难。

饭白荣助:正式投降,干部可能知道,我们不知道。16日,我们集合在最西边的一个屯子,集合了600多人,这一年多的时间,年轻的都被征去当兵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背上书包,书包中只放着父亲的木头牌位,饭白荣助和母亲姐姐奔上了仓皇的逃亡路。一路上,无以果腹的日本团民,偷抢中国农民的庄稼,而早就恨透了日本人的中国百姓也拿起刀枪砍杀这些穷途末路的日本人。远远没到白城,这支600人的逃亡队伍,就已经七零八落,死伤殆尽。

饭白荣助:第三天,可能因为累,我睡着了。结果醒来的时候,左边和右边两个人都死了,一个脑袋被枪打通了,另一个被刀砍了。

走上逃亡路

对于死亡和鲜血,当时年仅12岁的饭白荣助还处在懵懂之中,而在很多幸存开拓团民的记忆中,这段逃亡路是人世间最具末日感的惨痛经历。日本在满洲的860多个开拓团,80%部署于中苏边境,名为开拓,实为日苏对抗的第一道防线。而在苏军进攻之际,关东军马上放弃边境线,将战力部署于大连、新京、图们一线,并对团民严密封锁战败消息。对于这些把大日本帝国作为一生光荣的开拓团民来说,他们的帝国不但早就计划将其作为炮灰,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刻抛弃了他们。

位于黑龙江省方正县的日本人公墓,这里埋葬着5000具在1945年逃亡路上死去的日本开拓民的遗骨。在当年的那场大溃逃中,共计17万日本侨民死在中国东北,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是死于中国人和苏军的袭击,却是死在自己的同胞手中。

饭白荣助:差不多60%以上是自杀或者被亲人杀掉,开拓团的团长、副团长都是服毒自杀,干部有毒药,一般人都没有。我亲眼看到朋友被父亲杀死,这样的现象到处都有。当时死了300多人,如果我父亲活着的话,可能我也会被杀掉,日本的教育是当俘虏不如死。

直到七十年后,古稀之年的饭白荣助仍在不断地猜想,如果父亲那时还活着,自己会不会像朋友那样,被父亲杀死呢?而在七十年前,他所经历的现实比这还要惨痛。逃亡路上,母亲年长体弱,行走缓慢,一次又有中国人来袭,母亲叫饭白荣助不要管她,自己先跑。

饭白荣助:我母亲说,你是男的,男孩子要回到日本,让我先跑。袭击完以后,我就回去了,刚好姐姐来找我,正好两人碰面了。我们回到母亲那儿的时候,她不在了,不知道哪儿去了。

原来,在饭白荣助跑远之后,母亲又让女儿放下她,去追弟弟,姐弟俩事后想来,母亲这是将唯一的生存机会留给了一双儿女,而这也成为母子三人的永诀。十几年后,当饭白荣助回到日本,才从一个幸存的团民那里得知了母亲的结局。

饭白荣助:就几十分钟的时间,母亲就找不到了,后来回到日本,有人说母亲是花钱让中国人杀了她。

而在1945年8月的那天,姐弟二人却并不知道母亲的生死。为了寻找母亲,他们与逃亡队伍走散,12岁的饭白荣助和19岁的姐姐,迷失在中国的茫茫原野。

饭白荣助:找了几天,没有吃的,看到地上的苞米,拿起来就吃。

经过几天的逃亡,姐弟俩衣衫褴褛,饥饿交加,几乎倒毙,一天,他们又在一处农田里偷吃玉米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国青年。

记者:你还记得碰到的中国人什么样?多大?

饭白荣助: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他个子比较高,让我们去他那儿。

记者:可是当时你们在逃难过程中,已经跟中国人冲突过那么多次了。

饭白荣助:嗯,对。记者:你心里不害怕吗?饭白荣助:已经超过害怕了,怎么样都行。

像两个乞丐,饭白荣助和姐姐被中国青年带回了家,这是吉林省西部一座不知名的村落,一户普通的农家。

饭白荣助:那人叫谢富吧,他的媳妇已经病死了,想再找一个媳妇。

在中国东北土地上耕种的日本开拓团成员

记者:是不是觉得你姐姐合适?

饭白荣助:可能就是这样想的。家里还有他的母亲、弟弟、三个妹妹。不知道他们大声说了什么以后,我们就这样住下了。

记者:你觉得他们是意见不一致?

饭白荣助: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当时年少懵懂的饭白荣助,不明白那一家中国人在做何抉择,也无从知晓姐姐彼时的心理,他只知道自己和姐姐暂时又可以活下去了。而这个中国青年,也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的姐夫。据战后统计,有5000多名日本遗孤被中国的养父母收养,亦有数千名年轻日本女子在逃亡路上被中国家庭收留并就此结婚。在日本,这部分妇女被称作残留夫人。

记者:你们姐弟俩跟他们相处得怎么样?

饭白荣助:很好啊,我就像普通孩子一样,干活就行,种地、锄地、放猪、放羊、放牛,冬天到山上捞柴火,什么都干。吃的没有什么好的,苞米碴子、苞米饭、高粱饭或者小米饭,春节的时候吃荞面饺子。

记者:村子里的其他人知道你们是日本人吗?

饭白荣助:都知道我们是日本人。

记者:那之后你也跟他们一起干活,一起玩?

饭白荣助:对对对。

记者:交到中国朋友了吗?饭白荣助:现在也还有两个,一个在同安,一个在农村。参加抗美援朝

之后的两年,姐姐生下了第一个孩子,而饭白荣助看上去已经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村少年了。他们学会了汉语,但姐弟俩单独相处时,却还悄悄说着日文。有一次,饭白听到姐姐说,她曾想过自杀,只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不能了。抗战胜利后的东北,随即演变为国共交锋的主战场。国民党控制着城市,而共产党则控制着农村,1947年,饭白所在的村子开始了土地革命、斗争地主、诉苦运动、拥军爱民、组织儿童团等,好不热闹。

1948年,已经15岁的饭白和同村的两个中国小伙伴报名参军,加入了东北民主联军,至此,一个开拓团的日本少年,最终变成了中国解放军中的一名小战士。

1948年,15岁的饭白荣助加入了东北民主联军,即后来的第四野战军,被分配到辽吉军区卫生部干部疗养所。他惊喜地发现,这里的医生护士大多数竟都是日本人,他本人的任务就是给一名叫大桥的日本医生做翻译、助理和通信员。

饭白荣助:上级的意见是大胆地利用日本医生、护士,要优待他们的生活。我参军以后,日本的医生、护士都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多大岁数?我都能听懂,可是回答的时候是用汉语回答的。

记者:有些日本话已经忘了,是吗?

饭白荣助:一点不说就说不出来了,用汉语回答了,他们就哈哈大笑。

由于年纪小,个子矮,部队中无论是中国士兵,还是日本医护人员,都亲切地叫他饭白小鬼。1949年初,辽沈战役结束,东北全境解放,饭白随部来到锦州,进入部队开办的业余中学读书。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已经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饭白荣助和其他战友一样,积极报名参加抗美援朝,竟然得到了上级的批准。

饭白荣助:大家都积极报名参加志愿军,反对美帝国主义进攻朝鲜。

返回日本

1951年5月,饭白随部从集安渡过鸭绿江,在第一后勤部卫生队工作,负责药品管理和医疗辅助。1953年,朝鲜停战,做了两年志愿军战士的饭白荣助,告别了朝鲜人民。他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他们在食品物资匮乏的情况下,还给我开了告别宴会,那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朝鲜冷面。还赠给我他们亲手做的绣花领子、手帕等等,我非常感动。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回国后,饭白荣助返乡,看望了5年未见的姐姐。5年间,姐姐又生了几个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地道的东北农村妇女了。1956年,复员后的饭白被分配到了长春的第一汽车制造厂,进入辅助车间。

1957年,一汽出产第一辆国产红旗牌轿车,听说轿车要赠给毛主席,饭白也跟着职工们一起激动、欢呼。1958年的一天,饭白荣助接到上级通知,他可以回日本了。事实上,1945年日本战败后,很多被国共军队俘获的日军技术人员留在了中国,并对新中国的航空兵、医疗队、电影厂的组建都作出了贡献。1953年到1958年,经中日红十字会民间沟通,32506名这样的日本滞留人员被批准回国。决定回国后,饭白最后一次返乡看望姐姐,作为六七个孩子的母亲,姐姐已经不可能回去了。1958年,饭白荣助返回祖国日本,11岁离开这里,返回时他25岁了,14年沧桑巨变,日本早已不是原来的日本,留在日本的亲人们也不愿意再接纳他了。

记者:1958年回日本之后,您的生活怎么样?

饭白荣助:一问我是从中国回来的就不采用,所以我半年多找不到工作。刚回来的时候,我的哥哥、二姐都觉得我像中国人,不像日本人。

记者:那他们有没有歧视你?饭白荣助:可能有歧视吧。

半年后,饭白荣助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两年后结婚。他很少与亲人们来往,但每一年他都要与和自己一样的那些幸存的开拓团遗民们,在东京的开拓团纪念碑下相聚,这一习惯一直持续了半个世纪。2011年,作为日本民间和平人士,78岁的饭白荣助和其他几名开拓团遗民受邀又来到中国,回到东北。在长春,饭白特意参观了自己工作过两年的第一汽车制造厂。在曾经的伪满皇宫,老人们向中日两国的年轻人讲述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记者:您的人生观、价值观,是在中国形成的,可以这么说吗?

饭白荣助:对的。1946年到1949年,105万日本侨民从辽宁葫芦岛被遣返回国。1972年,中日两国恢复外交关系,其后,众多滞留东北的日本遗孤、残留夫人和他们的子女得以返回日本。1980年,在丈夫病故后,饭白荣助的姐姐也回到祖国。这些幸存的开拓团遗民回国后,绝大多数成为日本社会和平反战运动的中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