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的陈西滢:背叛与包容
一
在现代文学的前20年里,鲁迅贡献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表现为对同时期作家的推介普及。
当然,这样的推介,有点好玩儿,像扔砖头打狗,却碰掉了树上大红枣子的意味儿。
多年前,读高中,从他的文章中知道了梁实秋,陈西滢,胡适,杨荫榆。那个时代,没有鲁迅,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他用刀笔,剥下了他们“反动的”、“资产阶级的”、“丧家的、乏走狗”的华丽外衣。读“文革”选编的《鲁迅杂文选》,注释的篇目老长,几乎把那些年的作家一网打尽,提上岸,抖抖水,网兜里都是癞蛤蟆。
时间是把好手,能帮“咸鱼翻身”,渐次打开窗子,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并不是只有一棵两棵枣树,在黑夜里挺拔着。
爱说“闲话”的陈西滢板结的背运身影解冻,转过脸来。陈西滢传,不再由鲁迅撰写。
陈西滢
陈西滢原名陈源,1896年出身在江苏无锡的一个读书人家庭。父亲陈仲英是个文化人,做教育和编辑工作。他有个在民国了不得的表叔吴稚晖,一看“孺子可教”,便把他送到欧洲去留学。中学,大学,博士,都是在欧洲读的,这就将一个中国孩子练成了欧洲成人,学问气派,绅士风度,莫不英国模样。他不熟悉中国,与其说是对中国陌生,不如说对中国的人情世故陌生。他回中国,像走人家,而不像是回家,所以,做不好、看不惯中国人的习气,这便有了“正人君子”“欧洲绅士”之说,成了反讽的靶子。从这个意义上说,陈西滢背叛了。吴稚晖成全了陈西滢,也毁坏了陈西滢。
1924年,陈西滢取得博士学位,应蔡元培校长邀请,做了北京大学的英文教授,时年24岁。
二
陈西滢初入北大,没什么卓越之处可言。当他成为鲁迅的靶子,或者说,对垒鲁迅的时候,他回国不过一年多。北大教授温源宁为北大教授画像的散文集《不够知己》里对陈西滢有惟妙惟肖的描绘:“体型消瘦,中等身材,面色苍黄。一坐上椅子,他就百事可为,可以说话,可以阅读,可以讲课,我甚至想说,还可以打一架。他这种久坐不起习惯,竟然把他的躯体培育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中国的“外国人”没有像辜鸿铭那样,一脚踏上中国的土地,扑通跪倒在中国烂泥文化面前,紧抱怀里,磕头不止。
他主编欧美同学会会刊《现代评论》,倒让他留下了大名声,而名声“糟”在女师大“风潮”上。
1925年春夏,女师大学生掀起驱逐校长杨荫榆的所谓“驱杨运动”,鲁迅兄弟等七教员积极参与支持。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人撰写了大量谴责、嘲讽、抹黑杨荫榆的文章,掀起了一波一波“倒杨巨浪”,报刊热热闹闹,整个北京教育界为之震动。
管理何罪之有?陈西滢有疑问,便插笔进来,说公道话,写了《粉刷毛厕》等“说三道四”:“‘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我们在报纸上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是很可惜的,我们自然还是不相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他认为七教员“未免太偏袒一方,不大平允”。
关于这场论战,周作人给凌淑华信中曾这样说:“……不久女高师风潮起来,《现代评论》援助校长杨荫榆,《语丝》则站在学生一方面,便开始了激战,鲁迅则更是猛烈。”
“某籍某系”是个忌讳,那时北京教育界、文学界的主要战将差不多都是浙江人,包括蔡元培,包括陈西滢的好友徐志摩。这一提倒提醒人们,陈西滢如此卖劲地为杨荫榆叫喊,莫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无锡人吧?如此,公道便不公道,公理便不公理,绅士便不绅士,君子便不正人了。“他其实根本不认识杨荫榆,只是觉得学生不应该整天出去游行,他也看不过去学生们总是嘲笑杨是个老姑娘,所以要写文章替她说话”。鲁迅便一路喊喝地骂过来。我们印象最深的名言便是“公理”,“婆理”,“正人君子者流”之类。“欧美系”跟“日系”不同,认为骂和战都有失君子风范,讲理甚于骂人。可看看“某藉某系”太过,赤焰太甚,偏离了“公理”,“绅士”胡适、徐志摩、李四光、丁西林、陈翰笙、王品清等便来“呐喊”助阵,双方呈胶着状态。
杨荫榆
女师大风潮过了,杨荫榆回无锡去了,一个既是欧美系又是“某藉某系”的蔡元培等出面调和,都感到论战下去没什么意思的双方才鸣金收兵。
后人助阵“某藉某系”,认为鲁迅(其实是一班子人)骂倒了陈西滢,事实并不如一些人鼓吹的那样。
女师大风潮,北京示威学生砸了教育总长章士钊的宅邸,毁坏了他的大量收藏,鲁迅叫好。隔年“三•一八”示威学生,冲击总统府后,再去冲击段祺瑞的吉兆胡同住宅,遂酿惨案。
三
女师大风潮过了,鲁迅和陈西滢硝烟再起。
周作人推荐凌淑华小说《中秋晚》给《晨报》副刊,为隆重推出,编辑徐志摩将凌淑华的临摹画误注为创作,又传《花之寺》有模仿契诃夫的嫌疑,一时议论纷纷。陈西滢当时和凌淑华正地下恋爱,便挺身护花。他以为捣鬼者与鲁迅有关,便撰文指出《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学者盐谷温。这个说法学界早在暗传,只是没人愿意惹这尊“师爷”而地下流言而已,头脑发热的陈西滢将它黑纸白字了。鲁迅边解释,边挞伐,两人便结了死结,卷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胡适出面说话,才战火稍熄。
作为作家的陈西滢,随笔有浓浓欧洲风格,正如他的思想深受英国绅士精神浸润一样。作为文学理论的大家梁实秋把鲁迅、周作人、胡适、徐志摩和陈西滢并列,赞为五四以后散文五大家。
他的女儿陈小滢评她的父亲温和、宽厚,因他的文风和说话方式,学界误读了他。可他不怕误读,我行我素,秉持学者良知。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中,他对“宿敌”鲁迅作品仍持公允的评价:“新文学的作品,要算短篇小说的出产顶多,也要算它的成绩顶好了。我要举的代表作品是郁达夫先生的《沉沦》和鲁迅先生的《呐喊》……鲁迅先生描写他回忆中的故乡的人民风物,都是很好的作品……到了《阿Q正传》就大不相同了。阿Q不仅是一个type,而且是一个活泼泼的人……将来大约会同样的不朽的。”
1949年后,《闲话》在台湾出版,他坚持把涉及鲁迅等人的文字删去。梁实秋深为感慨:“我提议在台湾把《闲话》重印,他欣然同意……删去的一部分,其实是很精彩的一部分,只因时过境迁,对象已不存在,他认为无需再留痕迹,这是他的忠厚处……”
他活着就原谅了他曾经的敌人。
他自己好像没有私敌。
四
1924年5月,泰戈尔访华,陈西滢结识凌淑华。
1900年,凌淑华出身于高门巨族,父亲举人出身,是袁世凯的干将,家资巨富,广有人脉。凌淑华在她一大堆兄弟姐妹中,以绘画的天赋,受到父亲重视。凌淑华有文学追求,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和同学冰心与林徽因被称为“文坛三才女”。
凌叔华
泰戈尔访华是当时中国知识界一场华丽大派对,从蔡元培、梁启超、林长民到逊位皇帝以及北京的各大学,都兴奋异常,接待、会见、宴请,不亦乐乎。
凌叔华代表燕京大学写信邀请诗翁到访学校,接着在家府招待泰戈尔,凌府以现磨的杏仁茶、新鲜精美的点心,款待诗翁。凌府的气派,穿梭于百花中的燕子一样烂漫的凌淑华,都给泰戈尔留下美好印象。以致大画家齐白石招待泰戈尔也借用凌府。林长民带着林徽因参与接待,泰戈尔对徐志摩说:“凌比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西滢代表北大参与接待,徐志摩是贴身翻译,一场文化交流活动中,情男情女们便演绎出了多少美好而扑朔迷离的故事。
徐志摩谈文学谈爱情,繁花一般给凌淑华写了八十多封信。半戏半情,一场游戏一场梦,凌淑华后来坚决否认他们在谈恋爱。因口吃而言辞不爽的陈西滢挥洒文学的花雨,收获了凌淑华的爱情。当然,这里面夹杂着陆小曼的惊艳和林徽因的眼波。
两人结婚照
凌淑华像每一个浪漫的女子一样,对爱情的甜蜜有无限憧憬。她写信给胡适吐露自己的美好期待:“在这麻木污恶的环境中,有一事还是告慰……这原只是在生活上着了另一种色彩,或者有了安慰,有了同情与勉励,在艺术道路上扶了根拐杖……”
可陈西滢没有给她铺开鲜花的道路,他不懂国情,不通世故,一支笔战下来,树了不少敌人,一些朋友,也没能够密切地交往好。在中国,没有“大智慧”,做人很难的。这是婚后凌淑华的感受。
1928年10月,陈西滢应好友武汉大学校长王世杰邀请,辞去北大教职,与凌淑华一道到武大任教授。1930年,接任闻一多的文学院院长职务。
武汉冬冷夏热,凌淑华不适应,更不适应的是脱离了大家闺秀身份去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写作绘画的梦幻与现实琐细的矛盾,时时逼迫着她,生活是两扇磨,研磨每一个红尘中人。陈西滢无法帮助凌叔华想留学法国发展绘画的愿望。所以,孤寂落寞中“一冬愔愔的白过了”。
不过,很快袁昌英来了,苏雪林来了,她们都是活跃于文坛的女作家,同气相求,白浪相击,珞珈如画,凌淑华很快从苦闷中走向创作的旺盛期,成了“新月派”创作的主将之一。她受聘主编《现代文艺》,尽显神通,把胡适、徐志摩、沈从文、苏雪林、袁昌英、冰心、朱光潜、朱湘、卞之琳、巴金、戴望舒等一批名流拉入《现代文艺》创作阵营,极大地提升了《现代文艺》的知名度。这是凌淑华最璀璨的年华。
同是大家闺秀,凌淑华没能像林徽因那样,执着于自己的学术追求,卓有建树。没能像冰心那样,沉醉于文学创作,独具风采。没能像林徽因在爱的围剿中,应裕自如;没能像冰心挚守爱情,温婉如一。她在寻找童话的婚姻,可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从来只存在于纸面书写和梦幻的讲述之中。婚姻更需要踏踏实实的态度。
一个白马王子出现了,骑把扫帚。他是27岁的英国诗人、画家,叫朱利安•贝尔。
朱利安
贝尔的母亲是画家,姑姑是作家,在英国都知名。才华横溢,激情迸发的贝尔,应陈西滢之邀,来武汉大学任教。然而,意外的是,文学绘画,竟发酵了凌淑华和贝尔的关系,他们很快双双坠入爱河。
贝尔信中告诉他母亲,这是他第11个女友,而对于凌淑华来说,可能是她绵绵私藏的情愫之外,第一次尝到了爱的甘甜,超越与陈西滢沉闷婚姻之外的飞翔。他们走得很远,走到整个武汉大学只有陈西滢被蒙在鼓里的地步。东窗事发后,贝尔回了英国,战死在西班牙战场。两人留下的巨大的阴影凌淑华一个人背着。
陈西滢默默冷处理这件事,后来人们在他给贝尔的信中读到了谴责:“你不是一个君子!”
五
抗战时期,陈西滢面临最大困窘。父亲在无锡被日本人炸死,母亲和妹妹(陈汲——后为竺可桢夫人)相随,物困,情困,让陈西滢这个沉闷的男人更加沉闷了。他甚至有一段失业的时间。
1942年,陈西滢赴英国,主持中英文化协会工作。三年后,陈西滢帮助凌淑华获得比利时大学艺术讲师教职。凌叔华和女儿赴英国团聚。
1946年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成立,陈西滢被委任为首席常驻代表。
1964年1月,中法建交,陈西滢以联合国中国代表的名义,独守巴黎乔治五世大街11号“使馆”联络处。1966年3月,法国政府要求台湾当局交出“使馆”,陈西滢当场昏厥。1970年3月29日,陈西滢病逝于伦敦,后归葬无锡。
凌淑华到欧洲后,四处讲学,讲文学,讲绘画,和陈西滢聚少离多。1990年,病逝于北京,和陈西滢合葬于无锡。
1968年,他们的女儿陈小滢从伦敦出版的一本朱利安•贝尔的传记中偶然知道朱利安与母亲的恋情。陈小滢不相信,把书带回家给父亲,陈西滢默然以对。
一次外出,陈小滢问父亲“这是真的吗?”他说:“是。”
她又问,为什么要和母亲结婚,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们为什么仍然在一起。
他沉吟了一下回答:“她是才女,她有她的才华。”就这么一句话,然后慢慢站起来,回到汽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