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苹:盛极一时的社交美后
来源:旗霓嘉影
二十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是旧上海繁华昌荣、盛极一时的时期,政、商、文艺界众多高级的社交场面,催生了一批周旋其中的交际明星。周叔苹,集家世、美貌、才华和气度为一体,以大家名媛、才女作家和交际明星的三重身份,成就了领一时风骚的社交奇葩。这一天时地利造就的光华,不仅在当时灼耀上海滩,而且在之后的几十年中仍然傲视群伦、无人能出其右。
金字塔尖上的女人
高贵,这种脱尽平民习气的独特气质,一时的显赫是无法抵达的,它必然需要时间和历史的沉淀。文史作家陈定山在他的《春申旧闻》中写道:“上海名媛以交际著称者,自陆小曼、唐瑛始。继之者为周叔苹、陈皓明。周为邮票大王周今觉的女公子。陈则为驻德大使陈蔗青之爱女。其门阀高华,风度端凝,盖尤胜于唐、陆。”
周叔苹出身簪缨世家,祖父周馥在晚清时曾任两江总督,父亲周今觉在民初进入金融界后任多家银行的董事,并经营多家工厂,同时投资上海租界中的地产,随着租界的迅猛发展,成为沪上巨富。周今觉爱好文化收藏,尤喜集邮,他所集藏的邮票的总价值为全国邮票者之冠,被称为“上海邮票大王”,他的家就位于当时上海公共租界的摩西路(今陕西北路)富人住宅区。
据说周今觉的邮票藏品中,最珍贵的是一件清末红印花、加盖小字的一元四方联,属世间孤品,1941年《世界邮票年鉴》曾为其估价五万美金。这在当时当然算得上一笔巨款,抵得十辆十六只汽缸的林肯豪华房车或一幢挺大的花园洋房。
周今觉有八个女儿,个个气质不凡。她们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上继承、延袭了多少代的优越和从容。鼎盛时期的周家,不仅有洋房、汽车,还有游艇。每到周日,全家乘游艇从外滩到吴淞口去玩儿。上中学时,周叔苹和姐妹们都是由父亲的轿车接送、不用走一步路,以至于姐妹八个好日子都过腻了。七妹周稚芙就回忆说:“在中西女中读书时就盼望下大雨,因为下大雨马路上会积水,家里来接我们的小轿车就不能开了,我们就可以乘电车回家了。那时觉得乘电车很开心,那么多人乘一辆车,很热闹。觉得过点苦日子反而很新鲜。”
被称为“最后的老克勒”的老作家树棻,到老都记得母亲带着他到周叔苹等名媛淑女家中做客的情形。当时被她们唤作“小开”的他,只是看着她们玩牌或者闲聊,性格里就沾了一缕子沉静的幽香。多年以后,树棻写出了一本《上海往事——最后的玛祖卡》,记叙这些他经历过的上海名流的生活趣味。
民初的上海,西风盛行、女学鼎盛,自由的空气、清劲的西风,首先吹入名媛圈中。因此当时的周叔苹就近水楼台,以自己的前卫思想和良好背景进入了社交圈。她经常出入上海上层社会的各种社交场合,并且十分踊跃地进行文学创作,翻译一些英文短篇文学作品,在林语堂主编的《西风》等高品位杂志上发表。内外兼修的不凡素养、大家闺秀的灵动秀美,让她以极快的时间窜升为炙手可热的社交明星,被称为自、以来,最具代表性、最耀眼的名媛,是大家公认的社交“美后”。她的很多事情,是同年龄人心里留存的上海记忆的一部分。
迄今为止,老一辈人还津津乐道她当年的一些逸闻趣事。先前亚尔培路有一个纯法国式的、叫做“红房子”的西餐馆,红酒原盅炆子鸡、羊肉卷饼、百合蒜泥焗鲜蛤蜊,都是只此一家的招牌菜。因为布置的绚丽柔美,而且幽静无哗,所以当时交际场合风头最健的周叔苹、陈皓明、傅文豪、盛三都是红房子的常客。有一天周叔苹和陈皓明两人,在跑马厅打赌马师陈文楚参加香槟大赛能否入围,结果陈皓明赌输,赌注是凡是当晚在红房子就餐的女士,皆可获赠由输家出资奉送的红酒原盅炆子鸡一份。可见这些交际名媛们出手的气魄。
名媛是这样炼成的
梅根·彻西德在《爱的秘密语言》里说:“历史上最成功的交际花,不仅具有非凡的容貌,还都有高贵的修养、丰富的内涵,她们喜欢拥有相当的权力和影响。”交际花必须对高雅艺术颇有造诣,擅长交际谈吐(辩论、密谈、对答),高级娱乐、音乐歌舞、诗词绘画、运动、调情、政治和计谋。
真正意义上的交际花,并不是巴尔扎克《交际花盛衰记》中处心积虑的艾丝苔,更不是《日出》里 陈白露 那样的高级妓女;而那些过着阔绰的生活、有着相当的排场、甚至在上至政要下至黑道之间周游交接的所谓“交际名女人们”,严格来说都是不够档次的,充其量,她们只能算是些“交际草”。而真正有资格成为“交际花”、“交际名媛”的,首先要出身名门,虽不必大富大贵,但必是大家闺秀,而非小家碧玉。其二,就是必须接受长时期全方位的严格训练。
而之所以会在一个时期涌现出众多优雅聪慧、素质出众的名媛淑女,与当时名媛学堂的作用分不开。周叔苹就毕业于上海著名的名媛学堂-中西女中。
上海中西女中的前身是“中西女塾”,又被称作“墨梯女校”,由牧师林乐知先生于1890年创办。三姐妹早年在上海都曾就读于中西女中。经过半个世纪的开发、积累,此女子学堂逐渐成为贵族学校,时髦的洋名、流利的英语、良好的社交能力,使“名媛学堂”的女生成为上海滩现代生活的亮点。
上海中西女中早期的教材,除汉语的文言文以外全都是英文版,跟英美学校的教材一样。全校400名学生,全部住校。刚入学的周叔苹是第一次离家,没有保姆伺候穿衣梳妆、叠被铺床,一切都要自己动手,着实是难为了她一阵。但在学校中人人平等,谁也别想撒娇、更不准耍赖,她小姐的任性脾气,就这样被强制磨平了。
周叔苹后来出众的交际能力,也得力于在中西女中时的锤炼。她第一次练习站到众人之前演讲时,曾窘迫得哭出声来。然而,在班训的鼓励下,她逐渐大方老练起来,不久就能够站上大礼堂的舞台,与同学们一起公演英语话剧《白雪公主》了。不久后,她还参加了学校的合唱队-“咏霓团”,学会了游泳、骑马、踏脚踏车、打网球……在那里,周叔苹切身地感受到中西女中的精神“LIVE,LOVE,GROW”,中文则是:生、爱、成长。
中西女中扎实的中英双语教育,使得周叔苹可以游刃有余地翻译英文作品。北京的友谊出版公司出过一本她翻译的外国著名长篇小说《拿破仑和黛丝丽》,作序者是曾任金陵大学教授的蒋彦士,蒋彦士后来历任台湾国民党高官,周叔苹的译作能得他作序,可见她的能力不凡。
除译作外,周叔苹的原创作品也有相当水准,被称为是和《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齐名的女作家。她曾在七十年代出版过一本小说散文集,收录的是她中年以前发表的作品,现在读来依然感觉到内容的丰实与文笔的华瞻。为这本集子作序的,是另一位国民党元老级人物张群,虽然作序者的官位并不能代表作品的质量,但张群毕竟是个学者型的政客,在蒋介石时代他是中枢的重要谋士,到蒋经国时代又是重要顾问。如此人物为周叔苹亲执序词,似可作为她文坛地位的另一注解了。
不肯老去的“老美女”
生长于乱世中的上海,名门望族的家境和教养让她对华丽习以为常;经历过常人难企及的富贵,也承受战乱时的颠沛流离,晚年却要忍受凄凉和落寞……即使是这样,她的骨子里依然蕴涵着难以探究的高贵和坚忍。
也许交际明星年轻时的风光无两,注定要随着岁月而流逝,越是辉煌到极处的,失落越甚。与周叔苹同时期的百乐门红舞女 唐薇红 ,年过七旬依然在舞池中优雅有节地旋转,是在证明过往的珠玉岁月、还是在追逝韶华年代的无限青春?面对公平的时间机器,周叔苹也执着地不肯老去。因为在她那一代淑女名媛心中,在岁月里消瘦的只是容颜,而那颗习惯了养尊处优、繁华满怀的心灵,终究向往的还是曾经的美丽与香艳。
当年,周叔苹和富家子弟、工程师李祖侃的婚礼,可谓是上海滩的一大盛事。婚礼当天,社会各界有头有脸的名流人士皆在座,为两位新人捧场。而周叔苹名媛圈里的密友们也悉数到场,充当女傧相、摄影师等职,芳华满场、几人能敌?1949年后,他们夫妻二人随赴港潮去了香港,从此就没有再回来。
上海人到香港,大多选择在港岛的北角和九龙的尖沙咀落脚。周叔苹就住在尖沙咀的金马伦道上,她时常和来自上海的老朋友们聚在一起打麻将、聚餐、聊天,有时她们也结伴同去台湾探望亲友,在这群密友中,有一位就是前边提到过的《上海往事——最后的妈祖卡》的作者树棻的母亲费宝树。此时人到中年的周叔苹,丝毫也没有放弃年轻时的精致,她的穿着打扮还像双十年华的少女,并且经常是浓妆艳抹,隆重得像参加盛装晚会。
周叔苹的婚礼
对此,树棻在书中有过详细的描述:“周叔苹和我母亲有超过半世纪的友谊,但奇怪的是我在上海时从未见到过她,我是在1983年初到香港时才见到母亲的这位好友的。母亲带我去拜访她时,要我唤她李auntie,并告诉我,她是一位作家。当时我只是感到这位auntie的穿着打扮和她的年龄不甚相称……”一直到年过八旬,周淑苹依然每天穿上鲜艳夺目的流行时装,带着一丝不苟的妆容在尖沙咀街头踽踽而行,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因此当地居民和商店售货员给这个特立独行的老人起了个外号“老美女”,这带有揶揄余意味的称呼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嘲弄。或许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被他们打趣的老妪,曾经在上海滩风华万丈、呼风唤雨,而在垂老之际,她只是依然用自己的方式保持着尊严。
在如今上海的和平饭店收藏室里,有一张被仔细收藏的老唱片,几十年岁月的磨砺已经让它不能清晰地发声。我们只能透过唱片上留下的轻微笔迹,来猜测那些曾经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那是担任民国第一任国务总理的周今觉60大寿当天,庆典正式开始之前录制的唱片,其中有周今觉以《立功、立德、立言》为题的演讲,还有周叔苹献给父亲的一首歌和几句祝福的话。
周叔苹记得,那录音房间就在现在的爵士酒吧入口的左边,小得就像街头电话亭一样,唱片可以录制4分钟长的声音,在78转的手摇唱机上用竹制唱针播放。也许,这是周叔苹留给我们的唯一的声音资料。
周叔苹是幸运的,即使我们不曾得见、也没能记住她盛年的芳华,却可以在她的作品中品读她思想的芳香和她人生的生存轨迹。作为旧上海的交际明星,她比其他人带给我们更多的内容与记忆,也因此得到更多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