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告状信改变了晚清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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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玩出惊天大动作

同治四年(1865)三月初四,恭亲王奕䜣按常例入值觐见两宫太后。慈安与慈禧两位太后端坐在紫禁城的东暖阁。慈禧待恭王行礼毕,对他说:“有人劾汝!”说着便拿起奏折递给恭王看,谁知恭王并不接折,追问:“谁人所为?”慈禧告诉他:“蔡寿祺。”恭王失声叫道:“蔡寿祺不是个好东西!”说完便声称要逮问他。

恭亲王奕䜣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个开端,今天的官员听到有人举报他,首先下意识便是想知道举报者是谁。恭亲王,作为咸丰帝的亲弟弟,同治帝的叔叔,此时的身份是议政王、首席军机大臣、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大臣、宗人府宗令、总管内务府大臣、领神机营、稽查弘德殿一切事务等,集党(皇室)、政、军、外交、经济大权于一身,是个名副其实的一国总理。他要逮问一个人,那不是一句话的事?

问题是,谁吃了豹子胆,可弹劾议政王?

可偏偏就有!此人就叫蔡寿祺。

然而,在恭亲王眼里,蔡寿祺不是一个好东西。这应该不是因为他要弹劾自己,便诬称其不是好东西,而是“失声”叫出来的。也就意味着这个人在包括恭王在内的诸人心目中早已有定论,否则不至于失声叫出来。赵烈文日记中也说,“其人不满公论,而其言足以摇动,亦可怪也。”

翻看一下这个蔡寿祺的档案:

蔡寿祺,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1840年)进士,同治四年二月初七署日讲官。一看就是一个“黑翰林”,就是长期升不了官的翰林学士。一个小人物,小到生卒年月都查不到。

此前他已于二月十四日即上疏八条痛陈时弊,摺留中未发。

这八条的主要内容是:广言路、勤召对、复封驳、振纪纲、正人心、整团练、除苛政、复京饷。

看起来,这是一篇改革大文章,可读者别被这骇人的条目所糊弄,奏折的核心并不在这里,而是其中“振纪纲”一条,蔡寿祺历数劳崇光、骆秉章、刘蓉、李元度、曾国藩、曾老九、薛焕诸公之短。

稍微了解晚清史的人一看便知,这几个人都是晚清督抚重臣,而且绝大多数是湘军将领。这些人在两宫太后眼里都是朝廷有功之臣,一个“黑翰林”一口气攻击这么多党国功臣,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自然没被理睬,“留中不发”。

那么,蔡寿祺为什么要一口气弹劾这么多重臣?难道他们真的有问题吗?这里暂且放下。

见自己的告状信没有动静,蔡寿祺又于三月四日再次上疏,这一次矛头直指当朝第一权贵恭亲王奕䜣,弹劾奕䜣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四大罪状。疏中言:

近来竟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用军营骤进之人,而夙昔谙练军务而通达吏治之员,反皆案置不用,臣民疑虑,则以为议政王之贪墨。

这一条弹劾恭王贪墨,理由是“往往用军营骤进之人”,无疑就是指湘军;那些“夙昔谙练军务而通达吏治之员”,弃之不用,看起来指向很模糊,其实他是有具体所指的,这些人就包括他自己在内,还有他的江西同乡朱孙诒。

那么,这个朱孙诒又是谁呢?我们也先搁下。再看蔡寿祺弹劾恭王的其他几条罪状:

自金陵克复后,票拟谕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样,现在各省逆氛尚炽,军务何尝告竣?而以一省之肃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赏,户兵诸部胥被褒荣,居功不疑,群相粉饰,臣民猜疑,则以议政王之骄盈。

这一条弹劾恭王骄盈,理由更荒唐,原因是“大功告成”四个字讲多了。金陵克复,太平军被灭,这对于大清来说,去了心腹大患,难道不算“大功告成”?何谓“一省之肃清”?在蔡寿祺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他指认恭王“骄盈”。

近日台谏偶有参劾,票拟谕旨多令其明白回奏,似足以杜塞言路……怵近年部院各馆差使,保举每多过分,而利害而缄口,臣僚疑惧,则以为议政王之揽权。

弹劾大臣,要求弹劾者提供明白清楚之事实,在蔡寿祺看来是“杜塞言路”,因此,指斥恭王“揽权”。

总理通商衙门保奏更优,并有各衙不得援以为例之语,臣僚疑惑,则以为议政五之徇私。

总理通商衙门是当时大清国外交部,是第一权力部门,恭王主管,保奏更优,就认定为“徇私”,这样的逻辑也真是服了。

但是不得不佩服,不愧是进士出身,蔡寿祺写得非常有技巧:贪墨、骄盈、揽权、徇私,虽没有事实,但不是我要指责,而都是:臣民疑虑、臣民猜疑、臣僚疑惧、臣僚疑惑出来的。今天写告状信的不妨拜其为师。

基于这四条,蔡寿祺提出的结论是干脆要弈䜣引退:

臣愚以为议政王若于此时引为己过,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多任老成,参赞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庥。

意思是希望恭王把自己指责的这四条看作是大过,退休算了。明明是要倒人家,可偏偏说的那么一片公心、既是为国家好,也是为恭王好,官场的虚伪于此可见一斑。

此时的恭王仅32岁,慈禧才30岁。

2

告状者醉翁之意不在王

不过,你以为蔡寿祺是要搞倒恭王,那就大错特错了。好歹也在京城混了二十几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蔡寿祺当然知道凭自己是搞不倒恭王的。他这一招是精心算计过的,要害是想讨慈禧的欢心,因为他所见所闻也知道慈禧不满于恭王,借敲打恭王,引起慈禧注意得以升职,顺带搞掉他最痛恨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便是前一次奏折中提到的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薛焕、陕西巡抚刘蓉。这一次奏折中所言“挟重赀而内膺生任”、“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就是指出他们二人。

蔡寿祺痛恨此二人,是有原因的。早在咸丰七年(1857)蔡父病死,因家乡九江为太平天国沦陷,不能返里奔丧,便取道山西陕西入四川,想寻找升官发财之路。正逢骆秉章和刘蓉入川,发现他私刻关防,招募乡勇,把持公事,大肆招摇,命他即刻离开成都。

蔡寿祺升官发财之路受阻,因此对他们恨之入骨。

在四川时,他结识了帮助骆秉章总理营务的江西同乡朱孙诒。朱孙诒原来在曾国藩的老家湘乡担任县令,曾国藩草创湘军,就是以朱孙诒组织的团练为基本力量,后来担任湘军营官跟随曾国藩东征,然而,朱孙诒实在不是带兵的料,与太平军一接触就大败奔逃,而且是连逃好几次,受到曾国藩的申斥,结果,时任湖南巡抚的骆秉章还让他升为宝庆知府。朱孙诒自此脱离了湘军。

此时的朱孙诒是道员兼按察使衔。论资历和官位,此前的朱孙诒都比刘蓉高得多。朱孙诒做县令时,识拔刘蓉为生员。但刘蓉入川后担任四川布政使,后又做到陕西巡抚,反而高于朱孙诒。朱孙诒深为不满,加上与骆秉章、刘蓉意见不合,便愤而离去。朱孙诒离开四川后也到了进京,与翁同龢、蔡寿祺多有来往。此后,朱孙诒和刘蓉更是反目成仇,二人都刻印诗文相互讥讽。

刘蓉则与曾国藩是莫逆之交,儿女亲家。

这样,刘蓉就成了朱孙诒、蔡寿祺共同的敌人。

这就是为什么蔡寿祺接连二道奏折都直指刘蓉的原因所在。而蔡寿祺奏折中将刘蓉在四川的“劣迹”说得那么具体,背后高参便是朱孙诒。

和朱孙诒来往密切的翁同龢在日记中如实地写道:“见崇实、骆秉章复奏蔡寿祺折,……而于刘蓉到川一节,指驳蔡寿祺原供何以于刘蓉行程知之如是之悉,非该员身在蜀中,即系同行之人传述。意盖指朱石翘都转(盐运使别称)也”。

蔡寿祺刚做了七天日讲官,就迫不及待地向刘蓉等湘军将领发难,摆明了要报一箭之仇。他们自以为手段很高明,想借慈禧之手除掉他们痛恨之人,却不料引发出一场惊天大案。

3

万千余地下狠手

恭王失声说出“蔡寿祺不是个好东西”之后,引发慈禧震怒,随即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吏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镛等,垂泪对诸臣子说:“(恭)王植党擅政,渐不能堪,欲重治王罪!”

诸位大臣一听此事太过诡异,谁都不敢表态。慈禧反复提醒“诸臣当念先帝,无畏王,王罪不可逭,宜速议!”

堂堂一国总理,三年多前祺祥政变时还是两宫太后的铁杆同盟,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罪不可逭了呢?

周祖培赶紧顿首回答:“此惟两宫乾断,非臣等所敢知!”

慈禧说:“要是这样的话,还用汝曹干什么?他日皇帝长成,汝等独无咎乎?”

对于大臣们来说,他日怎么样,谁知道呢?眼下太后咄咄逼人之势才是当务之急。周祖培赶紧替自己解围:“此事须有实据,容臣等退后详察以闻。并请与大学士倭仁共治之!”

一听与倭仁共治,慈禧有些放心了,这才命众人退下。

慈禧

三月的北京城春寒未除,诸臣们“均流汗沾衣”!

倭仁,著名的保守派,与改革派弈䜣政见不同。但是这一回,围绕四条“罪状”,他也没有查出证据来,只好这样回答慈禧:

“查恭亲王身膺重寄……如果平日律己谨敬,何至屡召物议?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见;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

这样的说辞颇有中国特色:尽管没有证据,但事出有因。只要有人告你,你就有问题。至少说明你平时律己不严,人际关系不好,不能和同志们打成一片。至于具体说到贪墨,外人看不见;说到骄盈、揽权、徇私,自然难逃两宫太后洞鉴。把四条罪状都推给慈禧去定:“臣等伏思黜陟大权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保全懿亲之处,恭候宸断。”

又一个“莫须有”,聪明的倭仁,两边都不得罪。太后说有罪就有罪,说无罪就无罪。可大可小,留下万千回旋余地。

得到这样的答复,慈禧果断亲笔下令:

谕在廷王大臣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之事,难以悬揣!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致,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口中胡言乱道。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及早宣示地,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种种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宽大之恩!

恭亲王著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慈禧的亲笔原稿错别字很多,经大臣们润饰后,又增加几句:“至军机处政务殷繁,着责成该大臣等共矢公忠,尽心筹办。其总理通商事务衙门各事宜,责令文祥等和衷共济,妥协办理。以后召见引见等项,着派惇亲王、醇郡王、锺郡王、孚郡王等四人轮流带领。”

“此诏即下内阁速行之,不必由军机!”打破常规程序跳过军机处,避免再生波折。

这诏文内容充满自相矛盾之处:既是重大情形,又不可细问;既无实据,又“究属暧昧”。

在这种情况下,慈禧仍然要革去恭王一切差使,足见她对恭王之忌恨。由此可见,中国官场丝毫不讲逻辑。

4

恭王并非孤军作战

恭王有没有问题?

近代学者吴相湘认为,恭王“自入枢廷,以交接亲王,犒赏太监,费用繁重,收入颇不足用,王忧之。后从福晋父桂良言,以提门包为充用常例,试行之,而财足用。于是府中贿赂公行,财货猥积……又因管理各处衙门,于各处缺分黜陟,不能不主持其间,鉴别举错,或戚旧之贤,偶加拔擢,则循资而不得与选之庸才,反谓王操选政有所徇私矣”。

不排除从政四十年的恭王没有受贿,没有徇私,但假如蔡案发生时,恭王果有贪墨,能逃过慈禧的耳目吗?

其实,此时的恭王顶多就是诏中所言的“妄自尊大,诸多狂傲,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妄陈。” 仅此而已。

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恭王不大注意小节,尤其是礼仪。

在这一问题上,恭王可谓吃亏不少。早在咸丰五年七月初九日,康慈皇太后死后不久,咸丰帝便颁发谕旨:“恭亲王奕䜣于一切礼仪多有疏略之处,著勿庸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均著开缺;并勿庸恭理丧礼事务、管理三库事务,仍在内廷行走、上书房读书,管理中正殿等处事务,必自知敬慎,勿再蹈愆,尤以付朕成全之至意。”

作为恭王的哥哥,为什么因为弟弟礼仪疏略而开除他职权?难道真的是怕他不知敬慎,再蹈愆尤吗?说到底还是怕这个弟弟权势太重。由此可见,咸丰实在找不到别的借口了,只好小题大做,在礼仪问题上做文章。终咸丰一朝,弈䜣不受信任和重用。

这一次的理由还是礼仪小节问题。据史料记载,恭王每次上朝,“辄立谈移晷,宫监进茗饮”,两宫必道:“给六爷茶。”然而有一回,叔嫂召对颇久,“王立御案前,举瓯将饮,忽悟此御茶也,仍还置处。”当日两宫忘记赐茶,恭王竟险些喝了同治小皇帝的御茶。按制,太后召见之地,“无论若何大员,非总管太监传旨,不能径入。”而恭王却往往不注意,未等内监传旨,“径直入内,以为此制非为彼而设也”。

这是不是问题?在规矩森严的宫禁之地,当然也算。然而,我们要考虑一下,恭王毕竟只30来岁,年青人的性格还没有老成起来,也属常情。同为青年的慈禧难道不可原谅这点事情?

也有人举出安德海的离间导致慈禧恼怒恭王。作为慈禧的贴身太监,安德海经常到内务府索要东西,恭王几次训斥,使得安得海不满,伺机构陷,慈禧愠怒:“乃约束及我日食耶?”据说恭王面圣,竟对两宫云:“两太后之地位,皆由我而得之。”以恭王的聪敏,我相信恭王不至于说出这么犯大忌的话来。

与“才具平常”的两宫相比,“恭王性质开明,临事敏决,能力之富强,当时枢臣中,实罕其比”,“自幼学养不固,举趾高蹈,是为美中不足”。人总有缺点,举止高蹈,如果在亲近的人看来,是可爱的一面;如果是对手看来,却是可恶的一面。

究其实,是慈禧要揽权,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恭王要办事,常常忽略自己的身份,将二人关系看作是自家叔嫂关系。曾国藩说:“恭亲王举止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断。”这对慈禧来说自然不是件好事。

作为一个女人,慈禧揽权,很可能是出于自保,避免大权旁落,重蹈“枪法不错”的“八君子”之覆辙。因而,政变完成后,慈禧便借同治之名宣告:

朕奉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懿旨,现在一切政务均蒙两宫皇太后躬亲裁决,谕令议政王军机大臣遵行,惟缮拟谕旨仍应作为朕意宣示中外。自宜钦尊慈训,嗣后议政王军机大臣缮拟谕旨,著仍书朕字。

这道谕旨,显然表达了两宫驾驭中央决策的要害:奏折先呈两宫裁决,军机大臣只有遵照执行的份。

然而,实际的操作过程中,两宫又不得不倚仗恭王。“今膺议政王之重寄,集宫廷大小诸务于一身,虽不若顺治摄政王之位尊权重,然每日商白公事者环伺于军机处门前,耳目声势,亦煊赫于一时。而王于各省事件多委权督抚,其能特达者不加遥制”。

当时的形势,摆明了是叔嫂共治。两宫决策,恭王议政,决策来自于议政。谁也离不开,这一点宫廷内外谁都明白,两宫权重,恭王自然权重。而恭王又想办事,办事不得不倚重督抚,他能跟督抚打成一片。这等于将各地督抚与两宫又隔离开来,权力的天平实际上倾向于恭王。矛盾就这样不可避免,慈禧也莫可奈何。

5

结局令人长叹

蔡寿祺的告状信恰好打破了二者微妙的平衡。苦于找不到突破口的慈禧借机发难。

但是,慈禧想得太简单了。

慈禧诏令发布的次日(初八)惇亲王弈誴上奏为恭王申辩:

今恭亲王自议政以来,办理事务,未闻有昭著劣迹,惟如对时语言词气之间诸多不检,究非臣民所共见共闻;而被参各款,查办又无实据,若遽行罢斥,窃恐传闻中外议论纷然,于用人行政,似有关系,殊非浅鲜。臣愚昧之见请皇太后、皇上恩施格外,饬下王公大臣集议请旨施行。

惇亲王是道光帝的第五子,他说得非常直白,恭王没有昭著劣迹,只是平时说话语气不检点而已,加上相无实据,如此处置,关系重大,要求重新审议。

慈禧看了奏折颇为震怒,只是这一怒更道出了恭王没有过失:“惇王今为疏争,前年在热河言恭王欲反者,非惇王耶?汝曹为我平决之。”在当年政变时,正是惇亲王指认恭王有也谋反之意,如今反而替恭王出面力争,这恐怕是慈禧没有料到的。

紧接着,十三日,在东陵监工的醇郡王奕譞赶回京城,急忙上书替六哥说情:“其往往有失于检点之处,乃小节之亏,似非敢有心骄傲,且被参各款本无实据,若因此遽尔罢斥,不免骇人听闻”。

醇郡王的说法更坐实了恭王只是小节问题。

同时,通政使王拯、御史孙翼谋亦具折,均请酌赏录用,以观后效。肃亲王华丰、内阁学士殷兆镛、左副都御史潘祖荫、给事中谭锺麟、广成、御史洗斌、学士王维珍纷纷上疏,舆论皆倾向恭王。

这样,压力反倒都到了慈禧那边,见此情景,慈禧迅速转弯,于四月十四日下谕:“恭亲王著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复议政名目,以示裁抑!”恭王的议政王头衔被剥夺,慈禧达到了基本目的。

得旨后,恭王进宫谢恩,“伏地痛哭,无以自容。”慈禧更是面加训诫,恭王“深自引疚,颇知愧悔”。亲王总理之颜面由此尽失。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十八日,醇王再上一折,剑指倭仁。他指出,回京后遍访内廷诸臣,竟无一人参与三月初七罢黜恭王上谕的草拟事宜,这令其“深骇异之至”。按照常例,谕旨应“命王大臣同看”,作为大学士,倭仁“自应恪遵圣谕,传集诸臣或于内阁于乾清门共读朱谕,明白宣示,然后颁行天下”,然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道上谕竟跳过军机处,“何以仅交内阁发抄,显系固违谕旨”。倘若这是倭仁的一时疏忽,“岂有宰辅卿贰,皆不谙国体之理?即使实系疏忽,亦非寻常疏忽可比。”

表面上看起来,醇王意欲问责倭仁,其实是想借此恢复“王大臣同看”的这一军机处的权威,不能允许慈禧擅自越过军机处的做法。不过是借责怪宰辅不谙国体,其实是批评慈禧有违国体的做法。

醇王此举关系重大,正因为这样,使得恭王与慈禧之争稍稍平息了十余年。

这次风波,引起朝论大惊疑,外国使臣也纷纷关注,多次询问。

在这之后,李鸿章给恩师曾国藩写信道:“恭邸似可渐复,唯与艮相(倭仁)嫌衅日深,仍恐波澜未已。”曾国藩九弟曾国荃亦深感“朝廷之不能长治久安”。

一封告状信,彻底改变了晚清的命运,从此以后,恭王行事格外谨慎,小心自保,那种锐意进取的精神随着慈禧的权力一步步巩固,逐渐消逝。

作为“中国第一次近代化运动的倡导者”,恭王无疑是同光时期卓有份量的改革家,后人逐渐认识到这一点,“恭亲王是个有血性的人,且真心为国谋划,他是清朝最后一百年宗室中的贤者。”(蒋廷黼语)慈禧也不得不承认,恭亲王之死为“失兹柱石”。“纵观恭亲王一生,以过人韵才智处内外交困之际,坚持定见,忠诚谋国,推心置腹于将帅,昭示信义于欧美,内政外交都有起色,清国国祚得以延长,实在是爱新觉罗的好子孙。”(吴相湘语)。

恭王的才能体现在他作为晚清改革家恰当的策略上,使晚清的外交、教育、工业都走上了近代化的路子。

外交上,恭王的策略获得了诸多地方督抚的支持:备知底细,动中窥要;恃笔舌以争之,恃理势以折之;先在折服其气,然后乘机即转。这一策略方针指导了晚清外交的实践,“一定程度上抵制了西方帝国对中国的侵略。”

改革上,恭王显得举重若轻。对内,恭王常将反对改革的“保守派”,直接安排到总理衙门,让他尝尝不当家不知艰苦的感觉,使大多数人都转变成了改革派。对外,他多次提醒西方,操切行事,将使大清的改革走向反面。争取他们对大清改革的理解和支持。

本来他可以更好地在议政王的位置上发挥着更大的作用,然而,蔡寿祺这一举动,不仅导致恭王逐渐心灰意冷,而且打碎了改革所需要的权力资源,为此后恭王的多次被罢免开了一个头。

蔡寿祺想要告倒的薛焕、刘蓉,都因查无实据,经吏部议处,降二级调用。相反,蔡寿祺本人即因诬告而被即行革职,勒令回籍。蔡寿祺被革职后,仍然逗留京师,不过,从此潦倒,五十多岁就须发皆白,落得个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这正是古往今来一切政治玩火者的结局。从对这卦告状信的处理,也可以窥见中国官场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