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7月14日爆发的法国大革命是欧洲乃至世界近代史上极其重要的一次政治社会变革运动。大革命前后经历了数个阶段,至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建立军事独裁为止,其最重要的部分才告一段落。在这十年时间里,法国大革命留给后世的记忆除了剧烈的变革与动荡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导致无数人失去生命的血腥杀戮。用于处决犯人的断头台甚至成为了法国大革命的标志物。
据估算,法国大革命在1793年至1794年革命的恐怖统治高潮阶段当中约有超过20万人死在旺代和法国西部南部等地区,其中经过审判被处决的至少4万人,对外战争死亡的大约5万人。1792至1802年十年间对内对外战争死亡的共和国士兵多达45万人。还有九月大屠杀(死亡1200人)、马尔斯校场屠杀事件这样规模不等原因各异的杀戮行为。更有伟大的化学家拉瓦锡这样的社会各界名流身首异处。法国大革命为何如此血腥残酷,恐怕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得出原因。
18世纪起源于法国的启蒙运动是继文艺复兴后最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在此期间涌现了多位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及其思想学说:孟德斯鸠(三权分立)、伏尔泰、卢梭(社会契约论 人民主权说)。他们将反对蒙昧主义,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和宗教迷信,反对贵族教会等统治阶级特权的思想深深植入法国大众的头脑当中。在此影响下,延续法国几百年的第一等级教士和第二等级贵族的各种特权至18世纪末期的时候就显得极其丑陋荒谬与邪恶,遭到法兰西资产阶级和广大底层人民也就是第三等级的仇视。
与此对应的是,当时的法国国王们尤其是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从上一个世纪起先后剥夺了贵族分治全国各地的世袭地位,从而将全国政治权利集中到以国王为首的政治中心当中。为了对此有所弥补,法国国王增加了贵族在其他方面的特权包括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免税制度。更有赋予他们更加便利快捷的加官进爵的机会。这直接导致了贵族在享有特权的同时与普通的劳苦大众在司法诉讼、制定地方条例、公共事务管理等方面逐渐脱钩,退化成了“过着大脚生活”的丑恶的世袭蛀虫。在大革命爆发的初期自然首当其冲成为被清算的对象。
实际上,除了司法权外,法国贵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参与国家行政管理了。虽然贵族中的重要人物还保留着这项权利,要求法官代表他们办理某些诉讼,还经常在管辖地域内颁布法规条例,但是国王已逐渐废除、削弱贵族司法权,使其统一在王权下,如此一来,那些仍旧拥有司法权的领主便把它视为一项收入来源,而不是单纯的权力。
贵族享有的所有特权都是这样的。政治利益已经消失,只有金钱利益保留了下来,而且在有些情况下还会大增。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同样的逻辑也发生在教会身上。经过启蒙运动的深刻洗礼外加世俗化的加剧,法国天主教会这个法国传统社会的稳定器和底层社会的精神养料的供应者,越来越失去了其原本起到的作用。而教会每年从农产品收获当中抽取什一税外加各级教会和教堂坐拥的大量土地与城市财产使得教士阶层十分富有。他们的巨额财富与这个国家为应对巨额财政亏空(主要由于七年战争和支持北美独立战争造成)而不得不持续压榨第三等级的现状对照起来,显得格外刺眼。自然在革命的熊熊怒火当中与贵族落得大同小异的下场。
事实上就法国大革命爆发前的情况而言,贵族特权正在被不断削弱。巨大的战争开销和统治成本也使得国王不得不将一系列税收强加在贵族头上。但是这一切补救措施在人民长久积累的仇恨下都显得太晚了。
这次大革命并没有爆发在法国称雄欧洲开始衰落的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时代,而发生在了法兰西最繁荣昌盛的路易十六时代。至少在他走上断头台的前二十年时间,法国的经济空前发达,政府在经济上异常的活跃,全面介入社会经济活动,极大地推动了经济的发展,甚至海上贸易都超过了英国。而正是由于经济的发达,使人民更无法忍受到他们所遭遇的一点困苦,更何况这种困苦并非只是“一点”。而且正是由经济发达而造就了一个中产阶级、大资产阶级、新贵族,比历史上的任何时期更加拉大了不平等的差距,使人民对政府充满了比此前更强烈的仇恨。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2.旧权威的倒台与内外压力下催生极权体制与恐怖统治
1793年1月21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由自己亲自参与设计改良的三角形铡刀断头台上被切下脑袋。路易十六死前是革命者的共同目标,他死后革命者对权力的竞争进入了毫无节制的地步。自此,法国大革命进入了高潮阶段,它将像一匹野马一样向前狂奔。
路易十六被斩首直接导致了英国联合奥、普、西、葡等国家对法国宣战,法国几乎与全欧洲开战。与此同时法国国内也面临着叛乱不断和物价飞涨的艰难困境。雅各宾派于1793年6月将无力应对局势的吉伦特派驱逐出政坛并建立起了雅各宾专政统治。包括著名的罗兰夫人在内的22名吉伦特派成员随后被送上断头台。雅各宾派对吉伦特派成员的剿杀是政治竞争无序化的最好体现。
相比于面临困境畏首畏尾进退失据的吉伦特派政府,完全挣脱了旧制度旧思想旧意识形态束缚且面临严峻国内外挑战的雅各宾政府立刻祭出了最高效率的手段:极权体制和恐怖统治。 恐怖统治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经济恐怖(强力控制物价)、宗教恐怖(捕杀教士主教 洗劫摧毁教堂)、政治恐怖(逮捕与处决一切革命之敌与被认定是革命之敌的人)。其中政治恐怖贡献了雅各宾专政时期最多的国内杀戮。
只有大胆、可怖的手段才能拯救人民,……只有当我们变得可怖了,人民才不会可怖。……让你们的委员即刻出发……把他们派往各省,鼓舞那里的公民,重燃当地对自由的热爱。
——————丹东(1793年3月10日)
雅各宾政府1793年9月17日颁布的《惩治嫌疑犯条例》为逮捕政敌提供了法律依据并展开大规模逮捕,被逮捕人数可能达到50万人。从同年10月开始,雅各宾派将自己的全部敌人不加区别地一律处死。由此造成了自圣巴托罗缪大屠杀以来,法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政治屠杀事件。在巴黎,处决犯人的协和广场每天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在外省国民公会的特派员们也展开捕杀活动。巴拉斯和弗雷隆曾在土伦实行过大规模集体处决。在南特,国民公会特派员卡利耶为提高杀人效率,别出心裁地让人设计制造了一些舱底活动的船只,先后将数千名南特人淹死在冬日的卢瓦尔河中。
我们必须扼杀共和国内外的敌人,否则我们将和他们一同灭亡;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政治的首要原则应是以理性来引导人民、以恐怖来主导人民的敌人。
——————罗伯斯庇尔(1794年2月25日)
经统计,仅巴黎地区的革命法庭起诉的人数就多达5343人,超过一半被判死刑并遭到执行。法国全国被判死刑并被执行的有16594人。如果算上未被审判而不加区分地屠杀的人,则高达4万以上。极权体制不同于以往的层层递进的行政权力结构,它可以高效快捷地将各项行政命令直接作用在具体个人身上。因此在通讯科技水平相对落后的18世纪晚期,政府能够制造如此规模的政治屠杀也就不足为奇了。
战争,永远都是人类社会除了自然灾害外最有能力实现人口快速减少的死亡之神。其对生命收割的效率之高,是任何一种行政命令下的杀戮所无法比拟的。法国爆发的大革命,少不了被革命伤害到各种切身利益的国内外势力,也就无法避免他们形成反革命势力。而当这些反革命势力试图以战争方式来绞杀革命的时候,新生的共和国也只能以战争来维系生存。
事实上,法国军队在这场战争(从1792年革命政府对奥地利宣战一直持续到拿破仑上台两年后才暂停)中的阵亡人数,才是占了整场大革命期间非自然死亡人口最主要的部分。
“年轻男性赶赴前线参战;已婚的男性制造武器和运送补给;妇女制作帐篷和制服;老年人要到公共场所鼓舞士气、唤起对各国国王的仇恨以及维护共和国的团结。”
——————1793年《全民皆兵令》
这场战争主要由革命政府与反革命反法同盟在国内外各条战线上展开的拉锯战、镇压国内保王党人发起的大大小小的叛乱组成。到1802年签订《亚眠和约》为止共有7.5万人直接死在战场上,18万伤员死在医院病床上,20万人下落不明尸骨难觅。其伤亡人数之多超过了法国18世纪内所有其他战争的总和。当然相比于接下来就要开始的拿破仑战争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杀戮无可避免
法国尽管在多年的启蒙运动中有了很多纲领性的革命指导思想,但当推翻了旧制度旧王权后,革命的发展事实上也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难以逃脱权力世界的自然淘汰法则。先是君主立宪派推翻君主专制制度,再是吉伦特派推翻君主立宪派,再是雅各宾派推翻吉伦特派,再是热月党人推翻雅阁宾专政统治,最后由拿破仑来收尾。革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更能解决当前局势的新势力将旧势力无情地淘汰掉,伴随这个过程的还有各地的叛乱与外国干涉军的入侵。事实上我们可以说,任何一个文明在面对如此剧烈复杂的变革时都没有可能躲过规模巨大的杀戮这一宿命。
纵观欧洲近三百年来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我们会发现大规模的杀戮从来就不是法国大革命独有的特点。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美国南北战争、欧洲1848年革命、俄国二月与十月革命,皆是一片腥膻。而法国大革命带来的变革之彻底,影响之剧烈,对欧洲乃至人类文明贡献之大只在前几者之上而不在之下。历史的长河,永远夹杂着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伟大与渺小滚滚向前,这本来就是人类及其历史的伟大与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