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棋局：中途岛战役前的日本战略进攻方向的讨论与决策

来源:燃烧的岛群

太平洋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战场范围最大的战争，历时近四年，在如此广阔的战场上选取战略战术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主题。本文参考了曾任联合舰队参谋长宇恒缠中将和曾任赤城号航母飞行队长渊田美津雄的回忆录，补充相关图片，有删节和点评。

自偷袭珍珠港后，日军开始了蓄谋已久的向东南亚资源产地的侵略：入侵美属菲律宾、英属马来亚、荷属印尼和英属缅甸的战役被俗称为“四大攻略”，同时为了扩大在太平洋上的战略纵深，日本海军在少量陆军部队的配合下，攻占了中太平洋的美国托管地威克岛、关岛和新不列颠群岛上的澳属拉包尔，整个第一阶段的扩张过程顺利地出乎意料。

1942年1月中旬，时任联合舰队参谋长的宇垣缠海军少将即着手开始研究第二阶段的作战方针。他估计第一阶段作战基本上可以在3月中旬结束，那么第二阶段作战方针最迟到2月底就应该定下来。一个基本的判断就是：日本海军在当下占有较大优势的情况下，必须继续采取积极的攻势，而不是立即转入让美方掌握主动的防御作战！

宇恒对下一步攻势考虑了三个主要方向：澳大利亚、印度和夏威夷。他的最后结论是进攻夏威夷。从6月开始行动，夺取靠近夏威夷群岛的中途岛、约翰斯顿岛和帕尔米拉岛，一旦把足够的航空兵力调到这些前进基地后，立即对夏威夷发动两栖作战，如果可能的话，同美国舰队决战，消灭美国舰队主力！

宇恒的理由是：

一、夺取夏威夷和歼灭美国舰队实力，能给予美国最直接和最严重的打击。

二、日本海军在航空母舰方面对美国占有3比1优势，战列舰更是占绝对优势。入侵夏威夷并在夏威夷海域进行舰队决战虽然看起来有风险，但也有成功的机会。

三、美国国力雄厚，时间对日本不利。因此日本最好能在美国工业机器彻底发动之前不断发动进攻，尽早逼迫美国认输停战。否则等到美国舰队实力大增后，就只能在防御战中寻找大量杀伤美军的机会。日本清楚越早把美国打得越疼，才越有可能逼迫美国停战。当然在这个时期，实力处于劣势的美国舰队一直避免跟巅峰期的日本航母机动部队交战，入侵夏威夷将是美国人不可接受之痛，美军必然参与决战！

四、如果德国征服了英国，英国在欧洲的舰队就可能到太平洋来加强美国海军实力（参见法国本土被占后法国舰队的命运）。为了避免美英舰队合流，尽快将其各个击破，也是迅速结束战争的最好办法。

字垣要求他的参谋们仔细研究入侵夏威夷的方案是否可行，研究结果却是否定的，理由是：

一、经过珍珠港一役，前线美军已经进入高度警戒，日军不可能再重复一次偷袭，入侵夏威夷必将面临以逸待劳的美国海陆军。

二，夏威夷群岛的美军机场又多又密集，日军仅靠航母舰载机（约400架）和上述中途岛等几个基地可能容纳的岸基航空兵（也仅仅是300-400架），难以取得夏威夷群岛上空的绝对制空权。

三，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苦心经营，美军在夏威夷群岛的核心海岛上均布防有大口径岸炮，而岸炮对军舰有较大的优势（射击平台的稳定性、弹药的补充、隐蔽性、尤其是抗沉性）。

由于这些不利的研究结论，字垣只好把入侵夏威夷的计划搁置起来，同时指示幕僚深入研究首席参谋黑岛龟人海军大佐提出的向西发动攻势（入侵印度洋地区）的方案。宇垣要求该研究应照顾到以下各点：

一、必须考虑到苏联对日本本土的威胁，由于海军的主力将在远离本土的印度洋地区长期作战，本土的安全如何保障？

二、同样，如何遏制来自东方的美特混舰队的机动作战？美舰队虽然受到削弱，但仍然有袭击日本本土的可能性，如果由全体日本人省吃俭用八十年才攒出来的联合舰队此刻还在遥远的印度洋无法回防，后果会很严重（参考日俄战争时期俄国舰队对东京湾的威胁之后）！

三、任何向西采取的行动都必须等待第一阶段作战结束后，海军舰队需要经过休整，且在时间上应同德军在中近东发动的攻势一致。

四、向西作战的目标应明确规定为：歼灭英国舰队–占领战略要地并摧毁敌基地–与欧洲轴心国军队会师。

在上述四点思想的框架下，联合舰队司令部参谋们在1942年2月下旬拿出了以海军为主的西线作战方案，其基本战术目标是歼灭英国舰队，占领锡兰（今斯里兰卡），掌握印度洋的制海权；更大的战略目标是确保荷属东印度和马来亚的安全，防止来自西方的威胁，最后争取早日在近东同德军会师。

经过与海军省军令部的沟通，由海军军令部拟定了一个正式的海军西线作战方案，于3月中旬的日军大本营陆海军联席会议上提出。二战中的日本军队是陆海军实力相当，分庭抗礼，统筹作战必须通过陆海军联席会议商定。由于职业军人们都被天然分成陆海军两派，名义上的上层协调机构又都是不懂军事的门外汉，所以可想而知这种联席会议得吵成什么样子！

不出意外，陆军强烈反对海军的西线方案，理由是它必须保留实力防备苏联，抽不出兵力在东南亚进一步铺开（大量的陆军师团陷入在中国战场也是主要原因）。从深层次来看，太平洋战争的发动表面上还是解决因石油禁运而导致的能源断绝，陆军在对苏联和对中国的战场是毫无疑问的主角，但在海洋中的岛屿争夺战时却成了海军的附庸，丧失进退主导权（没舰队走不了）。既然夺取东南亚能源产地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继续当海军的配角进攻遥远的印度，显然陆军方面毫无兴趣。

由于陆军不愿意提供部队用于锡兰岛的攻略（实际上攻下来也难以防守），联合舰队只好又回头重新研究东进作战的方针。宇恒捡回了夏威夷作战的老思路，下调了全部占领夏威夷的目标（陆军显然也不愿意提供师团级的大部队），设想由海军陆战队或少量陆军部队参加，攻占一个危险度较低的岛屿，并吸引美国舰队前来决战。

一个新的情况是：自2月初以来，美军的航母特混舰队非常活跃，先后袭击了马绍尔群岛、拉包尔、威克岛、南鸟岛和新几内亚东岸，也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为了抑制这种袭击，夺取离夏威夷只有1130海里的中途岛，将其改为空中巡逻的前进基地，为发现美军航母提供预警，也成了中途岛作战的一种理由。同时，进攻中途岛这个缩水版的夏威夷作战方案也有可能吸引美军舰队前来决战，从而达到速战速胜的初始目标。

时任联合舰队司令的山本五十六之前没有参与东进或西进的讨论，但宇恒的参谋们拿出的中途岛作战方案很快得到了他的认可。山本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逼迫美军舰队出来决战，夏威夷对美军如此重要，显然是一个合理的目标。3月30日，联合舰队司令部拟定了中途岛作战方案，下面还需要得到海军军令部的同意。

大约在3月中旬时，联合舰队司令部曾简单通知军令部说正在研究进攻中途岛的计划，4月2日，联合舰队司令部的作战参谋渡边安次海军中佐赶赴东京，正式向军令部呈递中途岛作战的初步方案。不过，当联合舰队司令部在研究制定第二阶段作战方案时，军令部也没有闲着，他们提出了以澳大利亚为中心的所谓东南地区作战方案。

当时的日本海军军令部总长永野修身海军大将和次长伊藤整一海军中将都喜欢当甩手掌柜，只在计划拟好送给他们批阅时才愿意表态。澳大利亚方案实际上是军令部第一部（作战部）作战课的思路，当时的第一部部长是福留繁海军少将，作战课课长是富冈定俊海军大佐，“澳大利亚第一”的战略思想就是由富冈海军大佐提出来的。

在会议上，富冈定俊等人首先反驳了联合舰队提出的中途岛作战的可行性，他们认为中途岛作战无论在战术上或战略上都是不明智的，主要的反对理由如下：

一、由于中途岛靠近夏威夷，美军可充分使用航母、潜艇和大型岸基飞机对该岛进行支援，这一点对劳师远征的日本舰队十分不利。另外和本文开头联合舰队参谋曾经的研究结果一致的是：入侵中途岛已经失去突然性，难于做到出敌不意。

二、日军缺乏临近中途岛的机场，不能用岸基飞机进行搜索和侦察，航空母舰必须使用一部分舰载机，去补充战列舰和巡洋舰的水上侦察机执行侦察任务，这将削弱航空攻击力量。

三、最为重要的是，与入侵夏威夷本岛不同，富冈等人认为美军未必会为了保卫中途岛而派出实力不济的舰队进行决战，那么耗费巨大力气入侵中途岛就成了白忙活。即使中途岛被日方占领，美方又可利用中途岛距离日本远而离夏威夷近的有利条件，在尔后采取行动收复或瘫痪该岛（日军后来在阿留申群岛占领的基斯卡岛和阿图岛的遭遇正与此种预判完全一致）。

四、中途岛的陆地面积很小，不能提供有效的地面掩护，一旦遭到来自海上或空中的突然袭击，很可能航空力量就被一网打尽（实际战史也完全印证了这一点，美军的中途岛航空队就没能支撑过最初的3小时）。为了预防攻击，守岛方必须使用大量远程飞机进行日以继夜的空中巡逻，耗费大量汽油。长此以往由此产生的补给和运输问题是日本无力承受的。

五、反驳联合舰队关于占领中途岛具有战略预警价值的观点，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岛，自身都很容易遭到突然袭击，再考虑到恶劣天气对远程侦察的影响，是否具备发现和阻止美特混舰队袭击的能力实在令人怀疑。

六、占领中途岛对美国和盟国士气的打击极为有限，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根本从未听过中途岛，甚至远远不如已被日本占领的菲律宾和关岛有名气，丢掉这么个荒芜的珊瑚礁海岛可能根本无人关注，对士气更谈不上什么打击。

军令部作战课把反对实施中途岛作战的论点摊开之后，接着又抛出了自己的方案：进攻新喀里多尼亚、斐济、萨摩亚。这些岛屿位于澳大利亚大陆以东，正好卡在美国与澳大利亚的海运交通线上。攻占这些原始岛屿的最大意义是可以有效威胁美澳交通线，进一步严重威胁白人统治了数百年之久的澳洲大陆，甚至可能逼迫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投降并退出战争！

军令部也对澳大利亚作战方案的利弊做了分析：

首先，为了促使美国舰队出来决战，必须选择一个有足够分量的目标。切断美澳交通线、包围甚至占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两个重要的白人国家，其战略意义显然比不毛之地的中途岛要重大得多，也是美英政府不敢放弃的目标，那么促成日美舰队决战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第二，在打击盟国和盟军士气上，切断美澳交通线将直接和严重地打击澳大利亚的士气，间接打击同盟国士气，这比日本所能采取的其他任何行动都更有助于缩短战争。

第三，在战术层面上，这些偏远的岛屿虽然距离日本本土非常遥远，但是美国舰队能够利用的基地也同样遥远，至少比中途岛距离夏威夷的距离要遥远得多。那么美军将失去在保卫中途岛时可能占有的地利优势。

第四，这几个岛屿的面积比中途岛要大得多，具有一定的自给能力和防御纵深，更有军事价值，中途岛这样的小珊瑚岛根本无法与之比拟。

第五，一旦截断澳大利亚并逼迫其退出战争，美英将无法利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来作为反攻跳板，只剩下中太平洋的夏威夷群岛这一条路线，这种跨越大洋的反击难度将相当之大。如同德国若能在1940年入侵并占领了不列颠，那么美军的反攻也不得不得从大西洋彼岸出发一样。

在1942年4月2日的会议上，以军令部第一部作战课为一方，联合舰队司令部参谋为另一方，双方“坦率而热烈”地交换了各自的方案和意见，但是军令部虽然提出了替代的“澳大利亚”方案，却没有完全否决渡边中佐提交的中途岛方案。

4月3日，军令部还审议了中途岛方案所需的物资和补给问题，结论是大约有七成可以满足。4月4日，渡边海军中佐同军令部继续讨论，这一次，双方都不肯作任何让步。显而易见，渡边岸次得到了山本五十六的坚定支持。

传统意义上的上下级关系又一次遭到了强硬的挑战，山本又一次以自己的强硬逼迫名义上的上级单位——海军军令部退让（上一次就是偷袭珍珠港的作战方案），由于无法打破僵局，第一部部长福留繁海军少将无可奈何地向军令部次长伊藤整一海军中将建议同意中途岛作战方案，伊藤默然点头表示同意。

在作战方向上达成妥协一致后，还有对行动时间上的一些细节的不同意见，最终在经历了杜立特空袭的冲击后，军令部选择了妥协，采纳了联合舰队提出的6月初的计划（实际发生中途岛海战的时间是6月4日）。

在联合舰队的下一级指挥官中，对中途岛作战计划的反应是不一样的，靠近中途岛海域的第五舰队表示同意和欢迎，而远在印度洋海域作战的航空舰队（海军的陆基飞行队）司令则比较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只有负责在西南太平洋作战的第四舰队的井上成美海军中将明确表示反对。在制订中途岛作战方案的时候，联合舰队曾派军需参谋到特鲁克，跟井上和他的幕僚商议在占领中途岛后由第四舰队负责向该岛运送补给。井上直截了当地说，他不相信第四舰队有能力承担这个任务。据说联合舰队的军需参谋马上忿然而去，并宣称“既然不能依靠第四舰队，只好把这个任务交给岸基航空部队去完成。”

就在军令部和联合舰队还在就完善中途岛方案吵闹不休之时，发生了美国陆军杜立特中校率队空袭东京的重大事件。日本本土西北方不远就是苏联，东方则隔着半个太平洋与夏威夷群岛相望，日本陆地的任何一个地点距离海岸线都不超过200公里，因此拥有强大海军的对手可以轻易威胁到日本本土和首都，明治维新的诱因之一就是100年前美国舰队的“黑船事件”。虽然1942年初的日本海军曾狂妄一时，但是骨子里对海上入侵的恐惧还是无法消除。

然而越担心的事偏偏就越是发生了。1942年4月18日的杜立特空袭所造成的物质损失是非常微小的，但是对日本国民士气的打击很大，并且极大影响了日本海军决策层的决策。

杜立特空袭最大的意义就是立刻影响了仍在进行中的中途岛作战方案的争论。军令部虽在4月5日勉强同意了中途岛作战方案，但在杜立特中校的飞机成功地把炸弹扔到东京和其他城市的时候，关于中途岛作战的日期和其他重要问题还在争论不休。

就联合舰队来说，杜立特空袭进一步加强了它坚持尽早按原定计划实施中途岛作战的决心。山本决定，必须毫不迟延地发动攻势，把防御圈向东推进到中途岛和阿留申群岛西部，避免未来再出现无预警的空袭东京的情况（其他理由不再赘述）。

军令部的情况也是一样，连最坚决反对中途岛作战方案的人，也不能否认来自东面的威胁远比来自澳大利亚的威胁要更大，也更为紧迫和直接。海军的作用就是拱卫海防，普通日本人并没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去理解澳大利亚方案和中途岛方案的利弊区别，而军队的决策又不能毫不顾忌舆论的压力，于是，少数人对中途岛作战的反对意见和声音立即烟消云散——中途岛海战必须从速从重加紧推进！

4月底，中途岛作战计划正式提交军令部并迅即得到批准。5月5日，军令部总长永野奉天皇的饬令，发布了《大本营海军部第十八号命令》。这个命令的内容很简单：指令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与陆军协同，占领中途岛和阿留申群岛西部要地”。显然，日本社会的上上下下又一次纵容了山本五十六去放手一搏，把国运堵在了一介武夫的身上！

山本五十六在偷袭珍珠港一役上表现出敏锐的判断力和决断，但在拟定中途岛作战上存在着明显的缺失。经过上文的分析，军令部作战课显然对中途岛和澳大利亚两个方案的利弊给出了较为客观的分析，然而山本似乎是压根没打算听取和考虑军令部的意见，表现出十足的刚愎自用。后来发生的杜立特空袭事件，只不过恰好帮助山本迅速消除了反对声音，从而更快地将机动部队送上绝路！

试想一下：

如果山本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和耐心跟军令部充分交换澳大利亚方案的意见？

如果军令部能够坚持将中途岛作战时间往后推迟3周时间（这样五航战至少有一艘母舰有机会参战）？

甚至，如果宇恒缠没有在太平洋地区地图上看上了中途岛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如果日本人在美国的高压下直接认怂，从中国华北撤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