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楼风流案
文:张之薇
那一年,金桂轩的徽角有老生吕昭卿、四麻子、景元福,青衫王九芝,小生钱星观、张盈寿,武生朱湘其,花脸吴喜贵、应凌云,老生有诸阿寿,武旦有李铭顺,小丑有周松林等。而这一年请来的京角有老生马六、林连桂,花脸小穆、赵殿奎、赵祥玉,小青衣王喜寿、陈彩林,武生陈春元、黄月山、沈韵秋、环九武,二花脸孟七,开口跳杨贵,小武旦黑儿、大福喜、铁儿、续来,武生徐世芳,武二花脸张大黑,青衫常子和等,从此之后,金桂轩开启了沪上徽戏、皮黄戏同台竞技的声势。
在戏园子里,徽戏伶人和皮黄戏伶人各占一半,而且行当齐整,拥有众多的武生、武旦,而“杨猴子”杨月楼的搭班,更是令金桂轩的武戏名闻遐迩了。所谓“金桂何如丹桂优,佳人个个懒勾留。一般京调非偏爱,只为贪看杨月楼”。看得出,当时的沪上,若论戏码“金桂”不一定比得上“丹桂”,“金桂”以武戏取胜,而“丹桂”则文戏武戏样样精彩,可偏偏一个杨月楼不仅文武兼具,更重要的是英气逼人,周身散发着男性荷尔蒙,惹得开风气之先的沪上时髦女客、青楼女子真是爱得要死要活,争先恐后逛戏园子就为了看看这个独具阳刚之美的皮黄名伶。于是,一个杨月楼使得“金桂”迅速成为了和“丹桂”相抗衡的沪上知名戏园子,每日里生意好得不得了,冠盖盈门,楼上楼下水泄不通,沪上租界戏园子的新陈代谢很快由“满庭芳”和丹桂茶园的竞争演变成了丹桂茶园和金桂轩的两厢角逐,杨月楼也成了沪上无人能敌的大明星。
要说这杨月楼在沪上的跌宕起伏是因为女人引起的,那我们就先说说这沪上戏园子里的独特风景——女客吧。
在看戏绝对是奢侈消费的时候,沪上的女客指的是香艳的青楼女子和很少出门的大户人家小姐们。当时的戏园子俨然成了热闹的社交场合,但凡有点钱的人们往往会携妓观剧,每每戏园子里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那必是翠袖红裙的妓女们陪着客人来看戏消遣了。而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则更是视看戏为节日,头天晚上必是彻夜难眠,想着第二天该穿啥衣服,叮咛自己的婢女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找出来备着。就这么一夜兴奋,拂晓起来就忙着对镜梳妆了。待白日西斜才出得门,各个娇羞的女子们虽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惹得路人流连回眸,怕是小姐们的真正用意吧。难怪有“士女纷纷来往频,红尘是处有迷津。听戏锣鼓喧阗甚,看戏人看看戏人”的竹枝词咏叹。看来这戏园子不仅是商人巨贾的商务宴请之地,还是大家闺秀们暗送秋波的所在呢。
而杨月楼从在沪上名噪一时,人人争抢,到牵扯入诱拐民女案,犹如过街老鼠人人避之,再到发落特赦,失意离沪,短短几年间大起大落,就与一对韦氏母女脱不开干系。事情还得从同治十二年(1873)邻近末岁的时候说起。
在沪上有一个广东商人名唤韦连章,在粤也算名门望族,自开埠后就只身在沪上打拼,从事对外贸易之类的生计,生意做得不小,后来就在沪上娶妻生女,落户福州路了。他有一个宝贝女儿叫韦阿宝,芳龄十七了,生得明眸善睐,婀娜多姿,算是个美人儿。由于父亲常年奔波在外,所以阿宝打小就跟着母亲和乳母在一起,最大的娱乐就是听戏。同治十二年的秋冬之交,杨月楼已经在沪上唱了将近一年,从金桂轩到丹桂茶园再到“满庭芳”,为争抢这个摇钱树打得不可开交;街谈巷议,饭后谈资,人人聊的就是这个京城里来的帅气男子,那阿宝和母亲韦氏自然也要去戏园子捧场,看个究竟了。所以,这天一大早,她们梳洗打扮好了,就盼着晚上到戏园子里听戏去呢。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话说,“五百年前的一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这天注定了是杨月楼和韦氏母女二人生命中的转折。
戏台上杨月楼英姿飒爽演得卖力,一出《梵王宫》讲的是猎户花云和贵族耶律含嫣邂逅相遇,因射雕而互生爱慕的故事。戏台下金桂轩的二楼包房中不仅韦阿宝看得心里小鹿乱跳,就连徐娘半老却又风韵犹存的韦氏看得也是春心摇曳。花云的英俊和月楼的英武,戏中男女的情愫暗生和戏外这对久居绣阁的母女孤寂的芳心就这么势不可挡地搅和到了一块,这个杨月楼竟然凭着他在台上神采飞扬、孔武有力的好模样,把这一妇一雏生生地吸引了。在阿宝看来,戏台上的杨月楼就是自己未来夫婿的样子;而在韦氏看来,这个貌颇魁梧的杨月楼身体里散发出的男性荷尔蒙恰恰击中了她寂寞的春心。于是连着三天,每到灯火阑珊时,这对母女各自心存向往、迫不及待地去戏园看杨月楼的戏码。这三日观戏她们仿佛是在与自己的情郎幽会,杨月楼的影子在她们的脑海中一日甚过一日。不过,还是韦氏老道,发现女儿也对杨月楼倾慕有加,而自己又徐娘半老,也羞愧自荐,想想自己得不着这个好男人,自己的女儿拥有他也不错啊。沪上黄花闺女的大胆风流在当时真是胜过了京朝来的小伙子,女儿看戏归来两颊绯红,写下了自己的思慕之情并叫乳母送去,韦王氏倒也并没有阻拦。看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中国式私定终身的爱情,照样会有一个成人之美的乳母出现。
杨月楼是天子脚下来的,虽在角色中大胆爱慕,但是传统的良贱不通婚的道理还是懂的,看了信后自然是不敢太当回事,于是委婉拒绝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没想到这一拒绝,现实中的韦阿宝俨然成了元代杂剧家郑光祖笔下的张倩女,魂魄追随着自己的爱人去了,从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了。这一来可吓坏了韦氏,阿宝的父亲不在身边,这宝贝女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还了得,于是急忙再遣乳母去招月楼,并让乳母告知他不用多虑。
韦氏看到女儿一病不起,知道唯一的良药就是约上杨月楼来看看自己的阿宝,当然是给月楼打了无数包票。而杨月楼没有想到的是,韦家派人二顾茅庐。想来自己也就是一地位卑下的伶人,靠祖师爷赏饭在沪上唱出了点名堂,获此眷顾,实是受宠若惊,看了信后,杨月楼决定会一会这位叫阿宝的小姐。
他随着乳母来到了韦公馆,韦氏和阿宝双双出来见他。这一见不打紧,真是把杨月楼弄得追悔莫及,好一个亭亭玉立、面带娇羞的美貌女子,这么一个女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杨月楼何德何能又能弃之不顾呢?素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杨月楼见了美人也是啥都忘记了。而阿宝呢,这么些天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终于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精神头一下子来了,病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就只管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个眼前的男人。而韦氏也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也是越看越喜欢,干脆开诚布公地告诉他,韦家将准备丰厚的嫁妆向杨月楼提亲,让他只等着媒人上门吧。杨月楼只感觉天上掉馅饼砸中了自己,有富贵人家的美貌小姐看上了自己,哪有不应的理。于是,下婚书,行聘礼,没几日他就这么打算准备婚事啦,要不是有了后来的平地起波澜,指不定杨月楼就在沪上安家落户了。然而,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变化莫测,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正当杨月楼和韦阿宝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之时,他们的事情却让阿宝的叔叔知道了,他责问嫂嫂,像韦家这样的望族,还捐了官衔,又怎能与贱民通婚?如不退婚实在是对门庭的辱没。可韦氏也看上了这个女婿,她向来疼惜女儿,最知道女儿的心思,于是火速遣人告诉杨月楼,商量该怎么办,最终这个韦氏竟然和杨月楼想出了一个沪上旧有的抢亲办法。现在看来,这个母亲丝毫没有大户人家端架子、装腔作势的样貌,巾帼不让须眉,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沪上开女性风气之先,此举可见一斑。
杨月楼于同治十二年(1873)阴历十月的最末一天,在韦氏的里应外合之下把自己的爱人抢走了。这可气坏了阿宝的叔叔,自己的兄长不在家,嫂嫂竟然做主做出了这等出格的事情,真是天理难容,于是联合沪上广东香山籍的乡绅们,将杨月楼以“诱拐民女”罪告官。就在杨月楼和韦阿宝在他们的新房行大礼之际,县差和巡捕到了,把二人和那位乳母扭送至衙门,韦氏给女儿的衣物首饰七箱陪嫁物也一同被当做赃物缴获。
杨月楼虽为沪上名伶,杨韦二人这桩婚事也是你情我愿。可乐籍终究属下九流的身份,加之审问他的沪上知县竟也是广东人,名叫叶廷眷,月楼看来是栽在广东人手里了。叶知县其实也算个饱读诗书之人,儒家的传统礼仪在他心中自然是根深蒂固,素来最恨的就是不守礼法之人。于是,二话不说先判杨月楼不守礼法、品行不端,当堂施以重刑,敲打他的胫骨一百五十下,打得杨月楼这一身功夫的人也疼痛难忍。而那个韦阿宝呢,竟也颇有刚烈之气,知县当堂问她可有悔意,她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嫁得月楼绝无半点悔意!”好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表白,于是当即被掌嘴二百,两人双双收监,留待韦父归沪后再行判决。故事的穿针引线之人,那位乳母,也被判鞭笞二百。
一个是沪上名伶,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倡优,一个是良人。门不当户不对的一双男女,上演了一出抢亲私奔的现实戏码,整个沪上一下子炸开了锅。杨月楼顿时又成了街谈巷议的红人,可惜这回不是因为戏,而是因为风流。就是这桩同治年间颇有些戏剧性的“诱拐案”,最终成为了清末“四大冤案”之一,并引发了沪上大规模的关于礼法和婚姻的大讨论。
音乐剧《杨月楼》
能形成讨论的格局,是因为此事是发生在风气开化的租界里,那里的华人、洋人、商人、官人各色人等混杂,什么没见过,自然也对良贱不通婚这个约定俗成的礼法有了多元的看法,而非铁板一块了。于是同情者有之,批判者有之。同情的人认为,食色,性也。杨月楼以一优人配美色,纵然没有婚约也不过是窃玉偷香而已,实在没啥大惊小怪的。况且人家又是女子请婚,母亲应允,下过聘礼,郎情妾意,这样的婚姻怎能不算正当呢?而批判的人则认为,杨月楼不过就是个等同于娼妓皂隶的优人,女方少不更事,杨月楼却是个成年之人,可他明知良贱不能通婚却偏偏不顾礼法,分明是谋财谋色,大逆不道,应当重责。所以同情他们的,以红拂女夜奔的李靖将军来比杨月楼,以一心殉明的柳如是来比韦阿宝,此比虽然言过其辞,却也窥出人们对韦杨二人的认同。而批判他们的人则视他们为奸夫淫妇,破坏正统秩序,污言秽语纷纷掷来,不堪入耳。
在那个商业充斥的社会中,近代都市的各种观念都已显现,一个唱戏的杨月楼怕是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这么一桩婚事,竟然引发了同光朝的沪上关于人情人性和正统礼法的舆论讨论。可惜的是,在现实面前,感天动地的爱情终究感动不了天地,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以悲剧收场一样,只不过莎士比亚让蒙泰古和凯普莱特两个世代仇恨的家族因为两个年轻人的悲剧爱情获得了和解,而杨月楼和韦阿宝的爱情却抵不过顽固厚重的传统秩序。作为当事人的杨韦二人从此无奈各分东西,杨月楼腿伤未愈即被发配从军,韦阿宝则遭遇了受父嫌弃、择郎另配的下场。而韦氏呢,没过一年就忧愤而亡;乳母则披枷带锁游街示众,游街的时候观者云集。悲耶!
“韦杨案”的当事人走的走,罚的罚,死的死,虽然是别人的风流事,对民间的影响力却着实不小。就在同治十三年(1874)的年初,官府突然刊发了一则严禁妇女入馆看戏的告示,大意就是沪上戏馆林立,却良莠不齐,演剧又大多肆意淫秽,开始不过勾引青楼女子,但渐渐也引得良家子弟淫心泛滥,有伤风化,因此谕示良家父母约束自家女眷出入戏馆,免伤风化。没想到一对韦氏母女因戏入迷,却波及了整个沪上喜欢看戏的女客,一时间人们对此因噎废食之举议论纷纷。之后那些迷戏的良家女子之后但凡一人看戏的,必有人侧目认为其乃青楼女子,想看戏也怕遭人非议不敢再入戏馆了,女人们只能私底下悻悻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