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15岁考入清华却终生无法忍受打工,幼子饿死,妻子绝望出家

来源:民国风度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一个诗人辈出的黄金年代,闻一多、徐志摩、郭沫若这些盛极一时的大诗人,他们的代表作,都诞生于这一时期。
同样成名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当时被称为清华四子之一的朱湘,曾被鲁迅先生誉为“中国的济慈”。他短暂辉煌而又命途多舛的一生,犹如夜空中划过的璀璨流星,照亮了民国的诗坛。
27次迟到,3次记大过
出生于清朝末年的朱湘,是真正的名门之后。朱熹是其二十八代祖,他的父亲朱延熙在朝为官,官至二品,母亲则是张之洞弟弟张之清的女儿。
但是朱湘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却并没有享受到父母显赫家世带来的福泽恩惠。朱湘3岁时,母亲去世。11岁时,父亲去世。好在他天资聪慧,年仅15岁就考入了清华大学。在清华大学,朱湘和饶孟侃、孙大雨、杨世恩四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租房同住,每天切磋诗艺。1922年,朱湘开始发表新诗。他的诗注重韵律,语言清雅秀丽,同时开始翻译外国诗歌。
随着诗作的不断发表,在清华同学中间,朱湘渐渐诗名鹊起。他和饶孟侃、孙大雨、杨世恩并称“清华四子”。
正当所有人都认为年轻的诗人前途一片光明时,谁能想到,仅仅一年后,朱湘就因为违反校规被清华大学开除了。
当时的清华实行早餐点名制度,朱湘拒绝遵守此制度,故意多次不到,还公开批判说:清华的生活是非人的,人生是奋斗的,而清华只钻分数。
后来他共迟到27次,最终积满3次大过,被成功开除。这在当时的清华大学,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朱湘因此轰动全校。
1923年冬,在北国的寒风中,孤身一人离开北平的朱湘,前往上海谋生,同时继续新诗创作。但是从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朱湘,独自在上海打拼,才真正体会到社会的炎凉、生活的艰辛,远比清华大学严苛的纪律制度,要残酷得多。
身为打工人在上海艰难度日的朱湘,无意中听说,从小和自己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刘霓君也在上海。这女子也是大家闺秀,不然也配不上当年朱家的门第。朱湘在清华读书时,她也曾和朱湘的兄长一道北上至北平看望过他,但是当场就被朱湘给骂回去了。大意是说未过门的妻子,就这么北上寻夫,抛头露面,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于女子的颜面何存?
实际上真实原因是当时年轻的朱湘向往自由恋爱,对这般循规蹈矩连相亲都算不上的娃娃亲,还有霓君本人,他都是看不上的。
这刘霓君回到家乡,不久也是父母双亡,家产又被兄长强行霸占,还被扫地出门。走投无路的她后来流落到上海,在一家洗衣房做工。
朱湘及其夫人刘霓君 (右边穿军装者是刘霓君侄子)
当日在北平,朱湘这样讨厌她,如今同在异地他乡,相似的身世经历和人生遭遇,让朱湘推己及人,不禁对这个自己一向不喜欢的未婚妻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他托人打听到了刘霓君洗衣房所在地,也不事先通知,就这么冒冒然赶了过来。
朱湘推开洗衣房工人宿舍那扇小而低矮的门时,刘霓君正背对着他,在用力搓洗眼前一大盆的脏衣服。宿舍内潮湿阴暗,热气氤氲,空气里到处都是呛人的脏衣服和洗衣水的混合味道。他只觉喉内一阵作呕,眼前忽又一阵热,眼泪便无声落了下来。她轻轻转过身,还是当年满头的青丝发,人却瘦了一大圈,一双枯涩的眼,红肿而憔悴。
他逆着光迎面对着她,她一时倒迷惑了,这推门而入的男子是谁?
待定睛看清了,刘霓君的眼泪也汹汹流了下来了,这是她日思夜想却不能去投奔的男子,是她生命里最初,也是最炫目的那道光啊。他是她的未婚夫,他是她的心上人,他是她在心底默默崇拜喜欢了好多年的那个年青诗人啊。
就在这个寒冬时节的上海,在这小小的洗衣房,年青的两颗心,终于温暖火热地紧紧走到了一起。
朱湘与刘霓君
黄金时代:结婚生子,儿女双全
隔年的1924年,朱湘便带着刘霓君回到了南京。朱湘兄长很快为他们举办了婚礼。然而大喜之日,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这么多年,一直寄居兄长家中的朱湘,在婚礼上被兄长公然要求要像对待父亲那样向自己磕头,受过新思想文化影响的朱湘却只肯鞠躬。于是双方在婚礼上就吵闹扭打起来,连结婚的喜烛都被打成两截。本来热闹喜庆的婚礼,就这么闹了个不欢而散。
看着眼前断成两截的喜烛,刘霓君蓦然想到恩爱夫妻不到头的古谚,心内一阵慌乱。不祥的预感,如一缕青烟般,悄然弥漫到她的眉间心上。
好在小夫妻二人婚后生活异常甜蜜恩爱。刘霓君平时最喜欢吃的饴糖,朱湘每次外出归来,总是记得给她买上一份。
那软糯金黄的饴糖,吃在嘴里,甜在心上,刘霓君觉得自己婚后的生活,就如这饴糖一般,甜如蜜又浓如酒。
第二年还有更好的消息传来,朱湘的第一本诗集《夏天》成功出版。因为出版诗集,他与著名诗人徐志摩来往甚密,个人知名度也蹭蹭往上长。又过了一年的1926年,因为昔日好友孙大雨的求情,加上个人名气陡升,清华校长最终同意朱湘复学。
1927年,朱湘从清华大学顺利毕业。这一年,朱湘的第二本诗集《草莽》出版,一举轰动文坛。9月,他被公派赴美留学。
与此同时,他的个人家庭生活,也是分外圆满。这两年来,刘霓君先后为朱湘生下一儿一女,家庭事业学业三丰收。
这三年多黄金般的婚后生活,或许是朱湘和刘霓君这一生度过的最幸福美满的三年人间岁月。
朱湘一家
诗人或许都有些神经质,或者说神经过敏,朱湘也不例外。在结婚成家后写诗的这三年,他先后和闻一多、徐志摩关系交恶。
1926年,朱湘和徐志摩、闻一多等人创办《晨报副刊·诗镌》。这年4月15日,闻一多将自己的《死水》和《黄昏》以及饶孟侃的《捣衣曲》排在版面上方,而将朱湘的《采莲曲》排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朱湘认为自己的诗写得比他们都好,闻一多是在嫉妒和打压自己,于是在4月22日,公开宣布与《诗镌》决裂。
这还没完,闻一多出版《屠龙集》的时候,他竟然写了七千字长文,指出其用韵错误达60多处,又指出其用字问题和缺乏音乐性等一系列问题,把诗集批得一无是处。
朱湘骂人骂顺了嘴,连在一旁观战的徐志摩,也无辜躺了枪。他公开说:“瞧徐志摩那张尖嘴,就不像是作诗的人。”还发文称徐志摩为人“油滑”,说他“是一个假诗人,不过凭藉学阀的积势以及读众的浅陋在那里招摇”。
对朱湘这般如泼妇骂街般逮谁咬谁的荒唐过激之举,闻一多异常愤怒,也不甘示弱公开回骂道,“这位先生的确有神经病,我们都视为同疯狗一般。”连梁实秋都说:“在历史里一个诗人似乎是神圣的,但是一个诗人在隔壁便是个笑话。”
这样,在出国留学前,朱湘等于是把当时的诗坛名家都得罪了个遍。
从留学美国到执教安大:贫病交加,幼子夭亡
朱湘留学美国期间,家庭的重担、抚养儿女的责任,全都落到刘霓君柔弱的肩膀上。
然而刘霓君的内心深处,却静静充满着希望如兰花的种子。她无数次想,自己苦熬个三年,等丈夫学成归来,他们一家人的好日子,就会如期而至。
然而刘霓君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朱湘后来在美国留学期间的一系列人生遭遇和他个人的非常规操作,最终让他在留学第三年,学业还未完成,学位也未拿到的情况下,提前回了国。
在美国,朱湘先是在劳伦斯大学读英国文学课程,因为一篇把中国人比作猴子的文章,他觉得受到了侮辱,愤而离开劳伦斯大学,转入芝加哥大学。在芝加哥大学,不久又因为一个美国教授怀疑他借书未还,又有一个美女不愿与其同桌,他又是愤而离去,后又转入俄亥俄大学。
就这样,生性敏感自尊的朱湘,最终在1929年提前回了国。
其实,当时作为弱国的中国,国外留学生遭遇类似这般不公正对待的,并非只有朱湘一人。我们非常熟悉的课文《藤野先生》里,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期间,也曾多次受到过类似屈辱。好在他遇到了恩师藤野,好在他最终咬咬牙,也都一一艰难挺了过来,还增强了战斗的勇气和信心。
而朱湘面对这一切,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逃避,是远远躲开,而不是直面惨淡人生和鲜血淋漓的残酷现实,这不能不说是他性格里的致命缺陷。
不过三年离别,夫妻感情却依然甜蜜如初。在美留学期间,朱湘一共给妻子刘霓君写下了多达106封情意绵绵的书信,后被整理出版为《海外寄霓君》一书。
《海外寄霓君》
1929年9月,朱湘回国后被安徽大学聘用为英国文学系主任,月薪是300元。按说一家人应该从此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了,可是谁想到,学校竟经常拖欠教师工资,致使朱湘生活艰难。
朱湘再次一怒之下,愤而辞职,离开安徽大学,独自在家中又操起了他诗歌创作的老本行。
儿女绕膝的柴米油盐生活,处处都要花钱。万般无奈之下,刘霓君瞒着朱湘,替他在一家工厂里找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却被一向自视甚高的朱湘得知后断然拒绝。
就在此后不久,他和刘霓君的第三个孩子,还未满周岁的再沅,因为没有奶吃,竟被活活饿死。年幼儿子的死亡,让刘霓君彻底失去理智。她早已忘了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大骂丈夫软弱无能,又歇斯底里般撕毁了朱湘夜以继日写出的一页页诗稿。
那一刻,刘霓君泪如雨下,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养不活,她要这丈夫有何用?他成天写这无用的文字有何用?他们这贫贱夫妻百事哀,何日才是头?
在最小儿子死去那一刻,在她声泪俱下大骂丈夫之时,在一页页诗稿化为齑粉漫天飞舞时,刘霓君知道,他们夫妻的感情到头了。此生,她与她缘分已尽。她只觉内心一片悲凉。
自这一次大吵大闹之后,朱湘独自一人离开南京的家,前往北平、上海等地谋职。刘霓君则再次前往当地工厂打工,艰难养活自己和一双儿女。
孤独漂泊在外的朱湘,曾先后辗转于北平、上海、长沙、武汉、天津、杭州等地,四处谋生,无奈处处碰壁。
他最后只得靠卖诗文以及向朋友借钱维持生活。在武汉,他曾先后两次向当时在武汉大学任教的苏雪林写信借钱。
后来连闻一多都听说了朱湘在到处借钱,于是写信给朱湘的昔日好友饶孟侃说:“子沅(朱湘的字)恐怕已是‘疯’了。”
又嘱咐道:“你若有更好的办法,还是不必借钱给他(指朱湘)。”闻一多的意思是,与其借钱,倒不如给他介绍一份稳定工作。可是如朱湘这般诗人的脾气和秉性,要他安稳做一份工作,又是何其艰难。
闻一多
魂归长江:穷困潦倒,妻子出家为尼
1933年12月5日,朱湘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张由上海开往南京的船票。他同时还买了一瓶酒和一包妻子刘霓君最爱吃的饴糖。
不觉十年了啊,人间十年竟白头。他犹记得,那一年的寒冬时节,也是在上海,他独自一人前去看望未婚妻刘霓君。
在昏暗的洗衣房,她是落难小姐。可是,那一刻,她这样美,这样好,于是他轻轻揽她入怀。
这一刹那,他蓦然觉得,原来上海的冬天,也可以这样温暖如春。不过才十年啊,而今她困守家乡,他四处漂泊。他亲手把那个如青花瓷一般美丽的她,打碎了,破坏了,毁灭了。他只觉悔不当初,一阵心痛泪落。她为他生儿育女,她给他幸福家庭,她陪他同甘共苦。可是到头来,他却是她命里的劫。
数年漂泊,他到底想他的妻,想他的那一双可爱又可怜的儿女了。拖着疲惫的身,憔悴的心,还有这失败潦倒的人生,他终究还是想回到温暖的南京去。
船至采石矶,离家越来越近了,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他忽然一下跳到甲板的边沿上。寒冷的江风扑面而来,他不觉一个激灵,顺手就拧开右手中的那瓶酒,昂然仰头痛饮了一口,顿觉喉管和胸口处,一阵温暖灼热。在甲板之上,他右手执瓶,左手指尖不觉又碰到给妻子买的那份软糯金黄的饴糖来。他忽一低头,一沉思,眼泪便落了下来。
昔日夫妻合照
那一刻,他恍悟,妻子平生最爱吃饴糖,实在是因为这人生太苦了,她唯有在饴糖的甜里去寻找回味那一份生命的甜。除了婚后三年,这半辈子,他是她的丈夫,却又给过她多少如饴糖般的甜蜜生活?
思量到此,他心里一阵堵得慌,喉头哽咽,忙又往口内灌上一大口酒。
这一次,从胃到周身,都暖起来了,与此同时,他的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他举了瓶,便仿佛是李白端了杯。他们隔着一千年的漫漫时光,今朝酒在手,他是李白,李白是他。他们把酒对饮,对月长谈。可是,他知道,他终究不是李白。李白对月豪饮,一杯复一杯,然而却可以千金散尽还复来,他却何曾拥有过千金?更何谈,一散千金?
他有酒有诗有故事,纵然是一把心酸荒唐泪,到底要说与知音听。他又喝了最后一口酒。这一次,全身上下至脚心处,都是一片温暖火热。他不禁轻轻抬起右脚,又抬起左脚。他看到,在浩渺江心处,在一片苍茫清波处,长袍白衣胜似雪的知音李白,向他遥遥招手而来。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原是一只大鹏鸟,要展翅高飞远离人间,要与蓝天碧水永处。那里,才是他最后最美最安稳的归宿。
1933年12月5日,在由上海开往南京的渡轮上,船近采石矶时,半生漂泊潦倒的青年诗人朱湘,从高高的甲板之上,一跃而下,年仅29岁。
丈夫沉水自杀的噩耗传来,刘霓君含泪将一双儿女送人抚养。彼时的她早已万念俱灰,最终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在暮鼓晨钟里,在木鱼声声中,在拜佛诵经时,不知此时的刘霓君,是否后悔当初执意要嫁给这个浪漫多情,给了她无数爱,也给了她无穷痛苦,最终把她逼到人生绝境的年青诗人?
而朱湘在总结自己短暂一生时,曾说,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
是,当初他弃清华,弃美国,弃安大,以一人之力,弃了这世间太多规矩束缚与屈辱不公。
他孤僻、决绝、敏感、自尊、狂狷、自傲,这样的性格,不见容于太多的时代。他的人生悲剧,从一开始就是注定逃躲不过的。
他弃了这世界,这世界,最终让他无路可走。但愿这世间,从此后再看不到这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