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革命家宫崎滔天

作者: 许知远

路过池袋西口公园时,我想起了石田衣良的小说。那是1990年代的日本,一群失意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成为了意外的英雄,他们追踪杀害了援交少女的凶手,帮助无力的老人、残障人……小说畅销一时,还被改编成电视剧、漫画,也让池袋再度焕发生机。

石田衣良的青春推理小说《池袋西口公园》

比起银座、六本木,甚至涩谷与新宿,池袋毫无个性,意味着 “土气的三流繁华”。小说触碰到了新时代情绪,比起令人炫目、雄心勃勃的战后岁月,平成年代像是陷入了停滞、颓唐,年轻一代却并非 “平成废物”,边缘人或许更蕴藏着正直、善良与勇敢。

我还想起半年前,我与身穿紫、绿色块衬衣的石田衣良在此散步,他敏锐、开放,还有一种让我羡慕的松弛感。这些记忆刚要展开,宫崎黄石先生的家就到了,他住在池袋一条窄巷中。

这是期待已久的拜访。对于中国近代历史稍有兴趣的人皆知,两位日本人在孙中山的革命生涯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一位是长崎商人梅屋庄吉,他慷慨地赞助一次次失败的起义;另一位则是宫崎滔天,他将孙中山介绍给日本政界要人,亲身参与前线战斗。宫崎也浪漫、富冒险精神,既沉醉于美酒、妇人、水浒英雄,又心向世界革命,想缔造一个平等、没有压迫的新世界。

黄石是滔天的曾孙。他继承了宫崎的旧宅,据说它由黄兴出资兴建。他也活跃在中日交往中,在辛亥革命的周年,或是孙中山、黄兴的纪念活动上,他常作为宫崎后人出席,是中日亲密关系的象征。这也是过分模式化的象征,在媒体上,黄石似乎总在陈述那些基础的事实,宫崎滔天与孙中山如何相见、又如何推动革命,全无个人化的一面。作为家人,他怎样看待宫崎滔天?独特的宫崎家传统对他有何影响?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宫崎滔天的浪漫基因传给了长子宫崎龙介。年轻记者龙介与柳原白莲的恋情轰动了整个大正时代。白莲不仅更年长,两者社会地位更是悬殊。她是天皇的表妹,与龙介私奔时则仍处于与煤炭大王的婚姻中。

这对传奇夫妇仍与中国关系密切,1953年,二人作为周恩来的客人访问中国,登上天安门城楼,与毛泽东交谈。毛泽东亦与宫崎家有着特别渊源,1916年末,当宫崎滔天前往湖南参加黄兴的葬礼时,还在第一师范读书的毛泽东致信邀请他前来长沙演讲,对他的革命精神赞叹不已。

1913年,孙中山到访宫崎家。居中为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右边为宫崎滔天。坐在两者之间的青年,就是宫崎龙介。

宫崎龙介、柳原白莲夫妇到访中国,左起依次为:周恩来、柳原白莲、宫崎龙介、廖承志。

这也是一次不无困难的拜访。宫崎黄石先是拒绝,接着对于具体的问题、摄制组的人数一再确认。今天风尤其大,那个温和的东京消失了,我在宫崎家门前瑟瑟等待,看着院内的松树与茶树随风摆动,深棕色的房檐,似乎指向历史深处。

最终走进了这充满历史感的房间时,我被它幽暗的长廊吸引。我与黄石隔桌而向,他消瘦、谨慎,我们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侧头,我就看到了“推心置腹”的匾文,孙中山所书,赠与宫崎滔天,运笔圆润,对于一个自小成长在夏威夷、香港,接受英文教育的人来说,这是个值得庆祝的成就。

我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那是1897年9月的横滨中华街,宫崎滔天前来拜访孙中山,却对后者印象不佳。这位大名鼎鼎的流亡者,“口未漱,脸也未洗……对他举动的轻忽、略失庄重,不免感到失望”。孙梳洗完毕,换上衣服,端坐起来,虽“实在比得上一个好绅士”,仍觉得缺些威仪。但当孙中山开始讲述满清的腐败统治、欲实现共和理念时,则显露出另一种景象,“静若处子的他,想不到竟如脱兔一般。不,一言重于一言,一语热于一语,终于显示出深山虎啸的气概”,“他的谈吐虽不巧妙,但绝不矫揉造作,滔滔不绝抒发其天真之情,实似自然的乐章,革命的旋律,使人在不知不觉间为之感动首肯”。

生于1871年熊本县荒尾村的宫崎滔天,是一名下层武士之子。这也正是日本历史新篇章开始之时,统治了日本两百多年的德川幕府崩溃,明治维新发轫。宫崎家族深具这大时代精神。父亲曾开设武馆、传授剑术,从小灌输他“要做英雄”,“死于枕席之上,是男儿莫大的耻辱”。他的大哥参与了西乡隆盛的叛乱,是人民权利的狂热拥护者。他战死沙场,被视为家中的英雄。

14岁时,他入读大江义塾。这是德富苏峰创办的私塾,他是一代人中最重要的启蒙作家,将欧洲思想引入日本,还大声追问日本之命运,倡导自由民权。他还用新的教育方法塑造这些少年。他要学生对他直呼其名,鼓励他们自治,运用西方知识进行辩论。在这个小小的学堂中, “人人以辩士自居……其口中常征引罗伯斯庇尔、丹顿、华盛顿、克伦威尔”。

宫崎滔天是其中的异端,总被一种模糊的壮志未酬感笼罩。出生年份注定他生活在维新英雄们阴影之下,最富戏剧性的年代已然过去,他必须寻找别的方式建功立业。他前往东京,意外地成为了基督徒。更重要的是,二哥给他带来一个崭新的理念,他们应协助古老、衰败的中国变革,若中国可以兴起,它可能也会促进印度、暹罗、安南、菲律宾乃至埃及的复兴。这是一场波澜壮阔的世界革命,面对西方帝国威胁,他们要帮助弱小者取得平等地位。在这个恢宏的计划中,他们找到自己安身立命所在。

但对于宫崎滔天,中国充满诱惑,却又不知如何下手。他试图学中文、潜入中国考察,却遭遇接连的失败,只能在暹罗度过一段毫无成就的时光。但在探索中,他和同志都日益相信:“中国之事只在于人。如果有一位人杰奋起,则天下事一朝可定”,这个人须是“通晓西洋学问的汉高祖”式的人物。最终,他找到了孙中山。

中国同盟会会员合影,后排左一内田良平(黑龙会骨干),后排左二宫崎滔天。

“他们会怎么交谈呢?”我问黄石。宫崎滔天的中文学习从未付诸行动,英文也非常勉强,孙中山则不会日语。像当时很多中日韩人士一样,他们依靠笔谈,汉语像是东亚世界的拉丁文,是共同的教养基础。

黄石翻出了二人的笔谈一则,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我看到了“食在广州,穿在苏州”的字样,还有武汉、重庆、南京等地名。他们在争论该选哪些城市作为未来中国的首都。若不是孙中山日后真的成了临时大总统,这些笔谈就像是两个年轻人的梦话。

他们的确活在梦中。1902年,宫崎滔天为自己的回忆录命名为《三十三年之梦》。彼时,他处于人生低谷。他随孙中山四处串联、募集资金、发展同志、购买军火、发动起义,却只收获到一连串失败,被迫做起浪花节歌手的营生。他感慨,人生就像是一场苦涩、幻灭的落花梦,唯有靠酒精、女人、歌唱抒发困闷。

《三十三年之梦》的中文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三十三年之梦》,它的阅读快感让我再难忘却。你自然可以借助其他历史著作,知道泛亚洲主义的兴起,国际网络对辛亥革命之重要……这本书却让我一窥那个时代的内心世界,是什么驱动这些革命者的自我牺牲,在一个又一个挫折中,他们怎么自我慰藉,鼓起新的勇气。

驱动历史的是情感力量、而非思想。促使人们做出选择、开始行动的,都是那种内心无法压抑的火焰,或仅仅是对现实生活的厌倦。

在1902年还意兴阑珊的宫崎滔天,不久后就开始撮合黄兴与孙中山的见面,并促成了同盟会在1905年的成立。他的家则成了同盟会聚会之所,《民报》也是在此编辑,宋教仁在日记中,常记录出入其中的片段。

谁也未料到,不过6年后,辛亥革命爆发。在回国途经香港时,一众革命者相聚,脸上满是畅快的笑容。宫崎滔天也身居其中,他的虬髯公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好像梦就这么实现了”,黄石感叹说,在经过这么多失败与同志的死亡之后,革命似乎真的成功了,中国成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孙中山将成为她的大总统,尽管是临时的。

这再度被证明是一场梦。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孙中山仍处于不停的举事与失败中,临终前仍在说“革命尚未成功”,他试图挽救的中国陷入了更深的危机。宫崎滔天无力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他也保持着一个志士的骄傲,从未试图从中国的革命成功中获取任何具体的回报,直到1922年去世前,他始终过着拮据的生活。他一如既往地关注亚洲前途,但新的冲突却在中日两国间愈演愈烈。

黄石还拿出一个藤编的手镯,这是孙中山在1910年代末广州,为宫崎滔天的夫人所编。此刻,他定为各种公务以及背叛、失败所困扰,宫崎的友谊给予他的慰藉,也是革命者的温柔。革命者的霎那温柔,或许是历史中最迷人一刻。

“我羡慕这种有梦想的生活”。半小时的闲谈之后,宫崎黄石放松下来。他说自己一直在商社上班,过的是循规蹈矩的生活,如果真能早生一百年,他很想过一下曾祖父式的人生,那种有远大追求的生活。他也说起,在这个老宅中长大,他却很少想过宫崎滔天或宫崎龙介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就是家里人,孙中山与黄兴的书法、信件,也仅仅是日常陈设的一部分。即使他那位传奇的祖母,大正三美人之一的柳原白莲,也只是个“很慈祥的奶奶”。

从商社退休后,他对家族的历史产生兴趣。他的父母曾在1970年代创办“滔天会”,致力于让公众了解这位传奇人物,那也是中日关系再度回暖的时刻,宫崎家与中国的特殊友谊,再度变成了两国的连接点之一。宫崎黄石的名字也是这种友谊的产物,龙介以“黄石公”为他的孙子起名。宫崎黄石希望能继续这项事业,“年轻人应该了解这些”。

我猜,如果池袋西口公园里那些闲荡的少年,知道宫崎滔天的话,一定也会被他的肆意与莽撞、勇敢又多愁善感的个性,深深吸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