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被大业压垮的一代雄主!

       他是一个聪明、热情、热爱生活的人,更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男人。如果在大业五年“及时”去世,隋炀帝就会成为中国历史上功业最显赫的帝王之一。导致他身败名裂的主要原因,是成为“子孙万代莫能窥”的千古一帝的雄心催促他把车开得太快,终于车毁人亡。

        如果以不带任何偏见的眼光来看隋炀帝的这两项政治构思,我们不能不承认杨广当政时的作为确实是雄才大略的构想。

  然而,在古代史家眼里,这些举动正是隋炀帝的罪恶纪念碑。

  隋炀帝修建东都的理由在他的诏书中说得已经很充分了。这篇全文载于《隋书》的诏书论证充分、言辞得体,十分明确地从地理、经济角度说明了迁都的必要性。可是千余年来,这篇诏书都被视而不见,隋炀帝的高瞻远瞩被后世史家解读为神志昏乱。比如《资治通鉴》即采用野史的说法,认为隋炀帝修建东都是因为听信了一个术士的一句胡言乱语:

  隋炀帝刚刚即位,术士章仇太翼对他说:“陛下是木命,居住在西方不祥。谶语有云:‘修治洛阳还晋家’,所以陛下应该修建洛阳为首都。”隋炀帝深以为然。……下诏于伊洛建东京。

  而修建大运河的理由,被曲解得更为可笑。《开河记》称,由于“睢阳有王气”,隋炀帝为了防止此地造反,凿穿“王气”,遂兴此大工。另一种更为流行的说法是,杨广此举,仅仅是为了方便到南方游玩。

  杨广地下有知,一定会不解这些历史学家究竟与他有何深仇大恨,如此不放过任何一个诬蔑他的机会。

  其实,历史学家们与隋炀帝没有私仇,他们有的是公愤。因为在他们看来,继“不守名分”之后,杨广又犯了第二个大错:“多欲好动”。

       “欲”在中国人眼里是一个充满邪恶气息的危险词汇。在它充满渴望和张力的外表背后,潜伏着不可预知的惩罚和灾难。在中国文化中,时刻标识着对“欲”的警告:

  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气是下山的猛虎,钱是惹祸的根苗。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悬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分歧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就是贫穷文化与富足文化的区别。希腊—罗马文明产生的背景是富足而不是贫穷。贸易船队源源不断地从海外给希腊带来巨额金币,而罗马帝国则靠对外扩张来攫取惊人的财富。富足的经济背景使他们对生活的看法与当时的中国人截然不同。西方文化肯定欲望。希腊人主张人在有限的年华里应该大胆地追求享乐。他们不吝于建筑豪华的浴室,聘请最好的厨师,购买许多奴隶来服侍自己。他们花巨资建起容几万人的剧场,为市民发放看戏津贴。罗马人则有比希腊人更大的竞技场、斗兽场、公共浴室与神庙。这些建筑大多以大理石建成。罗马人似乎生来就为了享受,他们每年的节日加起来长达三个月。公元106年,图拉真在罗马城庆祝达西亚战役胜利,庆祝活动居然长达一百二十三天。在西方文化中,欲望是快乐的源泉,是人生的动力,是丰富这个世界的画笔。

  而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恐惧欲望和敌视欲望的文化之一。中国文化的底色是贫困,数千年来一直在贫困和人口压力中挣扎的这片土地确实承载不起太多的欲望。荀子说:“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无争。争则乱,乱则穷。”和罗马人提倡消费主义相反,为了“牢笼天下、防止竞争、预防混乱”,也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这片土地产生的圣人只能提倡一种节欲的人生观。朱熹断然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也就是说,满足自己的温饱是一个人的权利。不过,在达到温饱之后还奢求美味,那就属于罪恶了。

  确实,在物质供应持续匮乏的情况下,最高统治者的政治举动经常会给天下苍生带来巨大的痛苦。帝王们营建宫室、四出巡游、奢侈浪费,背后的代价常常是民不聊生、转死沟壑。中国历史学家据此认为,一切与皇帝的“欲”和“动”相关的事情,都是巨大的危险。“游观”、“田猎”,这些离开皇宫的事情,都是皇帝的大忌。从春秋战国时候起,我们就不断地读到劝谏君主远离游猎、停止兴作的著名文章,比如《子虚》《上林》之赋,以及魏徵的《十思疏》。“改革”、“兴作”在中国文化中,都是极其危险的词汇。贫困文化是一种没有进取心的文化。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政治的精髓是保持稳定,稳定高于一切,省事优于一切,“清静无为”是最高的政治追求。如果能把社会束缚在固定的轨道上,使天下世世代代一成不变地按照圣人规定的礼法原则运转,那是一个王朝最理想的政治状态。现实即使千疮百孔,多一事也永远不如少一事,拖延和不作为是保证危机不爆发的最好办法。不兴革,忌扰民,是传统政治的一个重要原则。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做皇帝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熄灭自己体内的欲望,抑制住四肢好动的冲动,“端居垂拱,面南而治”。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然而,杨广却不这样认为。事实上,在杨广看来,父亲最大的功绩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异常富裕的统治基础。在父亲的辛勤聚敛下,在他登基之际,大隋王朝的财政实力居历代之冠。苏轼称:“汉以来丁口之蕃息与仓廪府库之盛,莫如隋。”《通典》记载文帝时天下富足情况时说:“隋氏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华州永丰仓,陕州太原仓,储米粟多者千万石,少者不减数百万石。天下义仓,又皆充满。京都及并州库布帛各数千万。而赐赉勋庸,并出丰厚,亦魏、晋以降之未有。”到隋文帝末年时,“计天下储积,得供五六十年”。

  从小锦衣玉食中成长起来的杨广对财富的看法与父亲不同。在父亲看来,最重要的是如何把财富聚敛起来。在杨广看来,更重要的是如何把这些钱花出去,并且花得漂亮,花得值得。

       做皇帝的感觉真是太high了,藩王虽然也权力巨大,却根本不能与皇帝相比。皇帝是天下万物的主人,是人间的上帝。坐在龙椅上,一个人几乎可以实现他身体内所有的欲望,不管这个欲望多么富于挑战。在即位后的前几年,杨广每一天都是在兴奋中度过。虽然他以前也以精力充沛著称,然而权力这剂兴奋剂让他的精力又提高了一倍,夜以继日的工作丝毫也不使他感觉疲倦。虽然每天睡得很少,第二天醒来后他仍然精神抖擞。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开到了最高挡的马达,思路异常清楚,反应异常迅捷,想象力、创造力异常出色,一个又一个想法争先恐后去跳进大脑,千万条思绪如同飘云般迅速掠过。

  几十年的隐忍过去了,他现在要的是尽情享受。权力对他来讲就是最大的享受。用自己的意志来任意改造河山,在他来讲是一种如同艺术家在画布上淋漓泼墨般的超级享受。事实上,只有挥动巨大的权力之柄,才能带来与他的身躯相适合的运动量。所以,不管任务多么繁重,他从来不会皱眉头。除此之外,作为中国历史上兴趣最为广泛的皇帝,他决不放过世界上所有的新奇和美好。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味蕾,最敏锐的耳朵,最挑剔的眼睛,最汹涌澎湃的欲望。作为上天的宠儿,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目的,就是享尽生活的瑰丽和壮阔。

  他现在可以做一切他喜欢做的事。事实上,他也几乎做了所有他想做的事。他是中国历代帝王中最热爱旅游也是唯一一个到过西部的人。他率十几万大军穿越海拔近四千米的祁连山大拔斗谷,饱览了由雪山、草地、浩瀚无垠的荒漠构成的西部风光。他从小就对自动装置十分感兴趣,登基之后,他令人建造了一座装有许多自动装置的图书馆。这个图书馆一共十四间,所有的房门、窗子及窗帘都安装有自动装置。当人进入时,门会自动开关,窗帘也会自动开合。他还命人制造过一个机器人,模仿自己一个宠臣的模样,“施机关,能起坐拜伏”。他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召募行人,分使绝域”,遣使远至中亚、波斯等地,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对南方烟波浩渺的大海他也十分神往,曾三次派人前往那时还是未知岛屿的台湾探险。(袁刚《隋炀帝传》)

  他经常冒出奇思异想。他听说吐谷浑的波斯马放牧在青海草原,能生龙驹,一日千里,就入雌马两千匹于川谷以求“龙种”,后“无效而罢”。就像黄仁宇所说:“如此作为,纵是为传统作史者视为荒诞不经,今日我们却从此可以揣测他富有想象力,也愿意试验,并且能在各种琐事间表现其个人风趣。”(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然而,上述的每一件事,都令后世的史臣们摇头不已。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好奇心”、“探索欲”、“创造力”、“新鲜事物”等词汇都不是正面的。它们与另一些可怕的词汇紧密相连:“不安分”、“破坏性”、“颠覆”。

       因为有钱而且有闲,希腊和罗马贵族才有多余的精力来发展自己多方面的兴趣,静静地坐在庄园里进行学术研究,在求“实用”之上来“求真”,从而发展起“奢侈”的西方科学和哲学。因为对财富的毫不讳言的热衷,才有了西方人的扩张心态和进取精神。因为受“欲望”的蛊惑,在“省力”、“好玩”的推动下,西方的科学技术才不断发展。

  而在中国,作为一个皇帝,“兴趣广泛”绝对是坏事。富足文化与贫穷文化的差别之一,就是好奇心在富贵文化中有正大光明地存在的权利,而贫困文化认为基本生活需要之外的东西都是无益的。在今天看来,作为少有的对技术改进与发明提供大力支持的皇帝,杨广统治期间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工匠与技术专家们可以大展才华的黄金时期。大运河、赵州桥等著名工程即在此期间完成,而玻璃、可携带式水漏计时器等后来得以广泛应用的发明,也出现于此时。然而,在传统文化中,那些技术与发明都被认为是“奇技淫巧”。所谓“奇技淫巧”,就是超出了人们基本日常需要的精巧工艺品。就如同吃饱是天理,吃好是人欲一样,能满足实用是天理,追求省力好玩就是人欲了。在实用主义的中国人看来,这种“无用”仅仅是满足人们智力和好奇心需要的东西,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雍正皇帝的观点代表了大部分中国人的看法:“于器用服玩之物,争奇斗巧,必将多用工匠以为之。市肆中多一工作之人,即田亩中少一耕稼之人,此逐末之所以见轻于古人也。”(《清世宗实录》卷七五)

  而杨广对外部世界的强烈兴趣则更为不祥。如同中国的地理环境一样,中国文化是一个封闭自足的体系。大至天宇,小至尘埃,一切都已经有了圣人给出的板上钉钉的解释。从根本上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物”。一切探险、好奇,唯一意味的就是“浪费”、“不安分”、“危险”。所以,中国文化提倡的是“父母在,不远游”,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百动不如一静”。

  史学家认为,杨广的欲望是危险的火种,必将烧毁王朝的前途。 史家对杨广的非议并非全无道理。应该说,显赫的功业并不能掩盖杨广政治中的致命缺点。就像史家一再提示人们的,他身上有着太多贵公子的气息。

  那个曾经刻意以俭朴示人的王子被时间证明是历史上最讲究排场的皇帝。事实上,杨广最瞧不起父亲的,就是他那守财奴般的节俭。豪奢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人的天性。没有几十道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在杨广看来就不叫吃饭。不修建覆压数里、隔离天日的宫苑,在他简直就没法游玩。没有几十万旗帜鲜明的军人跟从,那简直就不能叫出巡。在政务之余,杨广又创建了由三万六千人组成的巨大仪仗,“及辂辇车舆,皇后卤簿,百官仪服,务为华盛”。(《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每一次出巡,他都要由这衣饰绚丽的三万六千人前呼后拥,后面还要携带十余万甲胄鲜明的庞大军队。

  也许是文人气质的体现,他对形式非常迷恋。形式对他来讲主要是能力、威严、与众不同(与众多帝王不同)的体现。在内心深处,他觉得只有这样前无古人和近乎完美的巨大、煊赫、雄壮,才能配得上他这个古往今来最有才华、最富雄心、最高瞻远瞩的皇帝。端坐在形制奇特、高大华丽的辇车中,俯视道路两旁数十百万官员百姓在帝王的威严前匍匐战栗,他心安理得。

  毫无疑问,大业前期,他是整个大隋帝国,甚至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幸福、自我意志最舒张的人。他绝不委屈自己,不守陈规陋习,绝不浪费自己生命中的一分一秒。他活着,就是为了把自己的雄心最大化,把自己的快乐最大化。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然而,年轻皇帝很少想到,他“自我实现”、“燃烧生命”,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写的人”的过程,是建立在老百姓们的血汗之上的。帝国的百姓越来越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们不关心国家大事,不了解新的政治高层的雄心与蓝图。他们只知道换了皇帝之后,劳役负担一下子加重了。

       在皇帝快节奏的工作带动下,国内的几项大工程都在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周长近六十里的新都竟然仅仅不到十个月就出现了轮廓,而大运河的一期工程通济渠用时更短,这段千余里长、四十步宽的河道,仅用了一百七十一天!(刘善龄《细说隋炀帝》)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杨广的峻急严厉之下,大臣们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完成任务。为了获得皇帝的嘉奖,营建东都工程负责人把民工分为三班,昼夜不停。修治运河督工更急,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女人也被征发来负责炊制伙食。本来政府规定每人每年参加劳役最多一次,时间最长不超过一个月,然而大臣们早已经开始一年两次,甚至三次地征发民工。严格的工期要求,以打骂为主要手段的严厉监工,长时间、超负荷的劳动,恶劣的伙食,加上医疗、劳保设施的缺乏,已经导致大批民工生病甚至死亡。史书所载“僵仆而毙者十四五”,“死者十五六”(《隋书·食货志》)当然是夸大其词,但相当高的死亡率是不可避免的。

  在锦衣玉食中成长起来的人观察世界的角度是有盲点的。在酝酿规划时,杨广考虑了财政平衡、物资储备、技术难题,却独独没有考虑那些提供劳役的底层民众的承受能力。从出生开始,杨广视力所及,都是奇珍异宝、雕门绣户;所交游的对象,都是王公贵族、名爵显宦;所关心的事情,都是军国大事、人事升迁。他的生活圈子从来没有踏出过贵族圈一步。仅仅是在打猎途中,他远远望见过普通民众居住的低矮草屋,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进去看一看的兴趣。在众人呵护下成长起来的人心中往往过多地装着自我,给其他人留下的位置太少。那些肮脏、“愚蠢”的底层人,在杨广眼里和他们这些贵族根本不是同一类物种,他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给他们提供粮食、布帛和劳动力。他认为免除这些民工家庭的国家租税,就已经是浩荡的皇恩。面对大臣们奏报上来的民工死亡率过高的奏折,杨广只是用眼角淡淡一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每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的丰功伟绩都是建立在平民百姓的巨大付出上,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

       幸运之神并没有被他那风驰电掣般的进取速度甩下,到现在为止仍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边。自古及今,没有哪个帝王的事业进展得如他那样顺风顺水。从即位起,大隋天下连年丰收,诸项大工程都进展神速,隋帝国在杨广的领导下“凯歌行进”,皇帝的废寝忘食、百官的辛勤工作与老百姓的巨大付出见到了效果。大业五年,他迎来了硕果累累的收获之年,刚刚年届四十的皇帝喜事连连、春风得意:一座崭新的都城奇迹般地耸立于中原,这个新城周长六十里。规划大气,气宇不凡。宫城内殿阁高耸,金碧辉煌;洛阳市里甍宇齐平,外码头上舳舻万计,整个城市榆柳交阴、通渠相注。杨广正式命其名为东京。

  大运河的巨型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两千里的运河已经将黄河和长江沟通,这是有人类以来从没有实现的奇迹,它必将成为全国经济价值最高的黄金水道。

  朝廷设立的国家图书馆藏书达三十七万卷,创中国历代之最,杨广亲自主持编纂图书三十一部,一万七千卷。科举制正式确立,大隋文治成就显赫。

  也就在这一年,隋朝大军攻灭西方强国吐谷浑,在其故地设置了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正式将西域东南部地区纳入了隋朝版图之内。自汉武帝以来,还没有人立过如此辉煌的武功,隋朝疆域扩大到极点。

  已经连续四年大赦天下,多次普免钱粮,可是财富仍然滚滚而来,人口不断高速增长。这一年的统计数字汇报上来,隋朝疆域共有五百九十个郡、一千二百五十五个县,朝廷控制的民户达到八百九十万户,全国统计出的人口四千六百零三万人。《资治通鉴》说:“隋氏之盛,极于此矣。”

  要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只要与号称中国第一盛世的“贞观之治”做一下对比就可以知道了:“贞观时代的田地开垦量只有隋代的三分之一弱,贞观十七年的户口不到三百万,还不到大业年间的一半。”

       面对着大臣们送上来的连篇累牍的赞美和歌颂,杨广心安理得。抚摸着自己胳膊上仍然年轻的肌肉,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秦始皇只留下了长城,他却将给后世留下功在万代、远比长城更有实用价值的大运河。汉武帝远通西域,可是却从来没能把青海变成帝国的一部分。隋帝国的人口数量,已经创了历代之冠,国家财政实力也远过秦汉……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可以算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之一了。在工作之余翻阅史书时,他止不住地经常想,未来的历史学家会用什么样华丽的辞藻来描绘自己取得的这些成绩?

       杨广怎么知道,后世在书写他的历史时,几乎没有提及这些治绩。有的史书甚至故意把大业五年的统计数字提前到大业二年,意即说明这些数字乃杨坚所创造,与他无关。

  历代史家几乎把所有的笔墨都用来描写他在位期间的一些“花边新闻”:

  他们说,皇帝喜欢排场,爱好新奇,他命令用羽毛给自己三万六千人的仪仗队装饰帽子。为了满足皇帝的要求,人们拔光了全国几乎所有鸟类的羽毛。乌程县有一棵巨树,高达百尺,顶有鹤巢。人们为了取老鹤的羽毛,要伐倒这棵巨树。老鹤恐怕树倒子死,乃自拔羽毛投于地。

  他们热衷于渲染杨广举行的游乐活动的奢侈壮观。说什么隋炀帝召集天下杂技演员“大集东京,阅之于芳华苑积翠池侧。有舍利兽先来跳跃,激水满衢,鼋鼍、龟鳖、水人、虫鱼,遍覆于地。又有鲸鱼喷雾翳日,倏忽化成黄龙,长七八丈。……”

  他们一再强调隋炀帝给天下人民带来的痛苦:“东京官吏督役严急,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相望于道。……”(《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

  相对于生命的短暂,中国人更重视的是声名的久远。以何种姿态进入历史是每个大人物最为关心的事。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也许不是帝王,而是史官。史官们坐在书房里,稍稍偏偏笔头,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或者化神奇为腐朽。所以,唐代宰相韦安石说:“世人不知史官权重宰相。宰相但能制生人,史官兼制生死。古之圣君贤臣所以畏惧者也。”(《新唐书·列传第四十》)

  史家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权力,是因为中国史学的主要目的不是“求真”而是“惩恶扬善”,“以史为鉴”,“使乱臣贼子惧”。目的决定手段,为了有效地“扬善”和“惩恶”,让人“感动”或者“恐惧”,就必须采用“典型写作”的方法,使善恶对比分明、忠奸一目了然,便使人知道爱什么,恨什么,学习什么、批判什么。“典型写作”的秘诀非常简单,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利用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向读者提供单方面的信息,令读者“偏听则暗”,误以为历史人物或者是毫无缺点的高大全式人物,或者是从头坏到底的十恶不赦之徒。这些技巧在隋炀帝神话的写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有哪个民族比中国人更重视历史,从有文字开始,中国历代都设有史官,中国史书的浩繁,为世界所仅见。然而,也从来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在历史中肆无忌惮地造假:与其说中国古代历史是一个记录的过程,不如说主要是一个抽毁、遗漏、修改、涂饰和虚构的过程。

        如果明白自己与主流文化气质有相克,杨广也许就不会有征服高丽的冲动。如果杨广把自己的脚步中止于大业五年,那么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形象一定迥然不同。因为如果这样,“宣付史馆”的史料就可以由他自己或者他的后代来选定。

  可惜历史是不可逆的,未来的评价当然不会影响杨广此时的心情。此时的杨广无疑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中:这一切似乎可以称得上奇迹,毕竟他登上皇位才仅仅五年。除了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天才,以及上天如同对独生子那样慷慨的眷顾,没法解释这样的奇迹。

  换了任何其他帝王,都会在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停下来歇歇。如果就此罢手,安享自己的统治成果,也足以让自己留名千古。可是杨广却并不这样想。一系列成功带来的兴奋让他的胸口鼓胀得要爆炸,体内的精力被更加充分地点燃。与秦皇汉武比肩并不是他的最终目标,他要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以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他一刻不停地奔向功业金字塔的顶部:征服高丽。

        从即位起,征服高丽就是杨广的一个梦想。这个边疆小国一直是个不安分的捣乱分子,经常侵略周围各国。杨坚统治时期,它就曾入侵辽西。隋朝的统一对它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在隋朝平陈之后,它“驱逼靺鞨,固禁契丹”,积极联络突厥,试图与突厥等族联合起来对抗隋朝。(《隋书·列传第四十六》)如果不能制止高丽的地方霸权行为,其他国家也会起而效尤,帝国的安全就不能得到保障。

  其实,在杨坚时代,征高丽即已经成为既定国策,取得了朝野共识。“开皇之末,国家殷盛,朝野皆以辽东为意。”(《隋书·列传第四十》)

  杨坚对高丽的征讨因为准备不充分而失败了。完成父亲这个遗愿是杨广乐于做的事情,虽然对隋帝国来说,这件事其实并不那么迫在眉睫。在文学家、诗人杨广的政治蓝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追求完美、热爱形式的艺术家特征。迁都与开河是他政治规划中的基础性工程,实行科举制、发展经济、安抚突厥、击败吐谷浑,是他建筑在这个坚固基础上的几间华丽殿宇。而征服高丽,则将成为他“大业金字塔”的塔顶。在所有的隋朝人看来,高丽是箕子所建的“礼仪教化之邦”,晋末才逐渐从中国分裂出去,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杨坚征服陈朝,并不意味着中国真正获得了统一,只有高丽回复中国版图,“大一统”才算真正实现。征服高丽,是杨坚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建立标志性功业的空白之一。因为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完成统一”当然是所有勋章中最耀眼的一块。只有得到了这块勋章,他“千古一帝”的地位才会变得不可动摇。

        然而大业五年年末,征服高丽的计划在御前会议上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大臣们的坚决反对。杨广即位以来,大臣们从来没有这样异口同声地反对过皇帝。数年以来,他们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皇帝外表谦恭、内心高己卑人,皇帝认为大臣们的智商、才华与自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对他们的建议多数不予考虑。

  但是他们这一次忍不住要力劝皇帝慎重从事。他们赞同攻打高丽,却反对在此时开始准备。他们已经预感到天下骚动的前奏。因为连年兴建大工程,不断巡游,劳役量惊人,老百姓已经精疲力竭。由于“役使严急,丁夫多死”,已经有人开始逃离家乡,到穷乡僻壤开荒种地,以逃避劳役。有的人甚至自残手脚,以避征发,谓之“福手”、“福脚”。老百姓已经被沉重的负担逼到了墙角。(袁刚《隋炀帝传》)

  与此同时,攻打高丽需要的准备工作太繁重了。高丽与隋朝相接的缓冲带上,全是荒无人烟的森林和沼泽,行军极为困难。运输和储备军粮必将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另外,要确保收全功,还要建立海军,水陆并进,这就需要兴造大量战船。疲惫不堪的老百姓无疑无法承受这样繁重的劳役。一个明智的帝王正确的选择应该是给百姓三到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然后再图此举。

  然而杨广却根本听不进去大臣们的劝谏。他工作得太兴奋,已经患上了“权力欣快症”或者说是“权力狂躁症”。这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独裁者容易患的“权力综合症”的一种。在皇位上,一个统治者很难对自己的力量形成恰当的符合实际的判断。笼罩一切又缺乏制约的中国式权力,就如同一辆速度极高而又没有刹车装置的跑车一样,很容易超速。在顺风顺水地一一实现了几大政治目标后,杨广已经彻底抛弃了即位之初还保存的一丝谨慎,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困难”,什么叫“不可能”。到现在为止,他的生命一直是一首宏大、亮丽、旋律激昂向上的交响乐。这首乐曲演奏得完美无缺。才华与运气的完美组合,使他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力量,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他伸手在平地上一指,洛河边上便出现一座新城。他大手一挥,吐谷浑那样强大的国家就被从地图上抹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无所不能的神。

        他不是不知道帝国的百姓已经劳累多年,迫切需要休息。不过,征服高丽这个梦想实在太诱人了。“气可鼓不可泄”,“趁热打铁”是他的一贯主张。前几项大工程的完成,使他对帝国百姓的承受力及官员的动员能力产生了过高的估计。他对大臣们许诺,这是他最后一个重大政治目标。征服高丽之后,他的前期政治梦想全部完成,届时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老百姓好好歇歇了。到那时,他会在全国组织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凯旋仪式,庆祝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最安全的盛世的到来。此时,他希望全国官员百姓,再扛最后一把劲儿,和他一起,一鼓作气,完成这个千古伟业。

        对于隋王朝的老百姓来说,这最后的任务可不是“扛一把劲儿”那么简单。据史学家考证,攻打高丽的兵役徭役量超过了前几年几项大工程的总和,达到几乎全国就役的程度。(袁刚《隋炀帝传》)老百姓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了:刚刚把大运河修到洛阳,还没有喘口气,他们又接到命令,要把运河从洛阳一直开通到涿郡(今北京),以运送军粮。由于工程浩大,“丁男不供,始役妇人”,也就是说,连妇女都被征发到工地去挥锹抡镐。本已不堪重负,从大业七年攻高丽进入倒计时起,劳役压力又骤然增大。《资治通鉴》载:下诏讨高丽,命人督工在东莱海口造战舰三百艘,民工昼夜立于水中造船,自腰以下都生满蛆,工匠死掉三分之一。又发江淮以南水手一万人、弩手三万人,岭南排镩手三万人,又令河南、江南造戎车五万乘送高阳,命江南民夫运米至涿郡。一时间舳舻千里皆满载兵甲器物,路上几十万人填咽道路,昼夜运输战具、粮食,死者相枕,天下骚动。

  大规模的逃亡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逃奔到山东、河北的深山大泽之中,开荒自给,一二年间,竟达十万人之多。这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十万人是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

  不过,虽然怨声载道,在高丽战争开始前,却没有人扯起造反的大旗。全国臣民对高丽战争的胜利从来没有过怀疑。这个精力充沛的皇帝登基以来,所做诸件大事,还没有失手过。所有人都认为,以大隋今日之强盛,平高丽将像平陈战争那样顺利,甚至比平陈还要轻松许多。等到杨广凯旋,他们就会迎来期盼已久的休息。

  杨广对战争结果更为自信。为了迎接他生命交响乐中最华彩的乐章,他做了最充分的准备。高丽战争将是他成为“千古一帝”的加冕礼,他精心设计,务求在历史上留下最绚丽盛大的记录:大业八年正月初一,他亲率一百一十三万大军,号称二百万,浩浩荡荡地从北京出发。全部大军分为二十四路,加上天子六军,每天遣发一路,整整一个月,才完成出发式。从头到尾,队伍长达一千四十里!这支队伍带着鲜明的杨广风格:每百人小队都高举一面色彩鲜艳的大旗,每部都携带军乐队,“大鼓、小鼓及鼙、长鸣、中鸣等各十八具,釭鼓、金钲各二具”,一路旌旗招展,鼓乐齐鸣。(《隋书·礼仪志》)

  为了证明出师的光明正大,他在诏书中甚至公布了大军的具体番号、构成及详细进军计划。为了准备高丽一见大军即望风而降,仗还没有开打,杨广即命每军设专职“受降者一人”。从洛阳动身前,他已经命令官员在金光门前搭建高台,以备举行献俘仪式。

  这次出征看起来更像一场规模盛大的“威慑活动”。这样的战争准备在别人看来无疑有点离奇,不过在杨广看来却理所当然。他虽号称知兵,甚至可谓“身经百战”,其实他所亲身经历的战争中,几乎没有一次硬仗。平陈战争,他是最高统帅,亲眼看到腐败至极的陈朝在大军压境之下,立刻土崩瓦解,隋朝五十万大军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取得了胜利。在平定吐谷浑的战争中,也是隋军的浩大声势吓坏了吐谷浑王,几乎没有经过战斗,他们就望风而逃。所以,在杨广的经验里,对待这样实力不对称的对手,最主要的事是做好威慑,军队数量一定要多,军容一定要壮。如此足矣。一个小小的高丽,在他的威名、才华和运气面前当然不会有什么抵抗力。

        然而,高丽战争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高丽不是陈朝。这是一个上升期的地方小霸权,骨子里有一股长期战争中培养起来的霸悍之气。久经战阵的他们深知数量并不决定一切。面临百万大军,他们居然毫无惧色,趁隋朝大军行军迟缓之际早已组织好了防守。隋军抵达辽东城时,面对的是一个金城汤池般坚固的城市。战斗经验丰富的高丽人冒死坚守,隋朝几十万大军竟然无计可施。

  一个是准备充分、意志坚定,一个是毫无战争心态准备,战争的结果可想而知。在坚城之下受阻的隋军心浮气躁、气急败坏,他们干脆选出三十万精兵,绕过辽东城,直取平壤,希望与海军会合,一举攻破敌国心脏。老谋深算的高丽人将计就计,不断诱敌深入,佯装失败,然后趁隋军渡清川江时发起总攻。隋军大溃,各路军将争相逃命。回师途中,隋师粮草尽失,在高丽追兵的追赶之下,病死、饿死、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战后清点,渡过辽河的三十五万隋军,回到了辽河以西的才两千七百人!

        失败因为毫无心理准备而更难于承受。望着回程道路两边逃兵们扔下的军服辎重和枕藉不断的死尸,杨广神色恍惚。一直回到涿郡,他也没有回过神来。

  他被这次意外打晕了。自从懂事起,他就没有尝到过失败的滋味。他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失败”这个词,更没想到这个词会砸到他头上。一连半个月,他不言不语,每天躲在自己的大帐里,也不召见大臣。

  最让他忍受不了的是耻辱。是啊,古今中外,可能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此次出征,隋军不仅挟带了规模庞大的军乐队,更邀请了数个外国藩王随军观战。杨广希望用一次轻松的胜利来证明帝国的不可挑战,没想到在世界面前,他败得如此难看,如此狼狈!对那些屏息静气观看着这场大戏的臣民们,他更不好交待:他这个“一贯正确”、“英明伟大”、“几百年才出一个”的伟大皇帝,怎么会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有点害怕见到这些外国藩王,他总觉得他们的眼睛里含着嘲讽。甚至面对自己的大臣,他也感觉他们的神色中潜伏着不恭。有生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颂扬声,此时他才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耻辱的滋味。这种滋味是这样难以下咽!

  杨广的主要性格弱点在这个时刻暴露出来了:一生顺境中的他没有培养出必须的耐挫能力。在失败的打击前面,他乱了方寸。他就像一个被一拳打倒的拳击手,昏头昏脑地爬起来,什么都没想,又朝对手冲去。他急于证明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伟大、光荣、正确,刚才的失误不过是一不小心。就如同一个著名演员一出场就出了个趔趄,引来一阵哄笑,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竭尽全力把自己的全副本领都发挥出来,把剩下的唱腔唱得前所未有的华丽,以挽回自己一个名角的面子。半个月之后,他钻出帐篷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天下宣布:明年要再次亲征,不灭高丽,誓不罢休!

  这个看起来挺男子气的宣言最终被证明断送了大隋江山。在挫折的巨大刺激下,杨广丧失了起码的现实感。火辣辣的耻辱烧灼得他忘记了一切。要知道,这可是竭全国之力准备的一场战争。为了这场战争,帝国国库中的金银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淌殆尽,老百姓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汗水。他应该静下心来盘点一下国库中的存银。他应该知道,在造成近百万生命损失和帝国巨大财富的浪费后,他得采取一点低姿态,抚慰一下心怀不满的老百姓。要知道,他此时的形象已经不是“百战百胜”、“一贯正确”,而是一个不合格的将军。

  然而,杨广却不可能这样做。他无法低下高贵的头颅。他认为自己的错误应该被定性为“疏忽”,这个小小的错误不应该影响自己的“光荣”、“正确”和“伟大”。最主要的错误是那几个率军渡过鸭绿江的将军犯的,是他们没有严格执行自己的指示,擅自冒进,才败得如此惨痛。一回到洛阳,他就命令把那三名将军逮捕,一名处斩,两名削职。为了下一次战争万无一失,他宣布,准备的物资量要高于上次一倍。

听到了这个消息,人们最后一根弦被压断了。在忍耐到了极限之后,再次远征将更沉重的劳役压向民众头上。山东邹平人王薄首先揭竿而起。漳南人窦建德、韦城人翟让也立刻响应,一时间大隋天下燃起了二十多处烽火。走投无路的百姓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敢:“忽闻官军至,提剑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