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古人对火葬的禁止与批判

作者:陶扬鸿

火葬乃夷狄反人道之恶俗,自古仁人君子深恶而力排之矣。虽唐宋后,流行民间,然学者倡言斥之,当政者亦下令禁之,流于下而不及上,行于某地而不遍于全国。乃自本朝以马列治国,惑于西洋唯物主义,以节约土地资源为由,悍然倡令于上,至于以身作则,周邓以相辅之尊率为火化,则民之从之也如风矣,哀哉!焚如之刑,华夏之人半罹之矣!行之者不道,为之辩者不仁,特汇集历来禁止与批判火葬者,以示为火葬者焉。

火葬乃夷狄之俗,按《后汉书》载:“羌人死则烧其尸”。《南史·林邑传》记:“死者焚之中野,谓之火葬。”唐太宗贞观八年,春正月,突厥颉利可汗卒,命“从其礼俗,焚尸于灞水之东”。南宋《三朝北盟会编》载女真贵族“生焚所宠奴婢、所乘鞍马以殉”。满洲旧俗亦有火葬,入主中国后,而易之,至乾隆下令禁之,然则火葬者,固夷狄野蛮不开化之俗也。又为佛教之俗,贾同《禁焚死》称火葬之流行“根其由,盖始自桑门之教,西域之胡俗也。”洪迈《容斋随笔》曰:“民俗火葬,自释氏火化之说起,于是死而焚尸者,所在皆然。”火葬之流行,佛教之影响甚大。为僧者皆火化,印光法师曰:“自佛法东来,僧皆火化。而唐宋崇信佛法之高人达士,每用此法。以佛法重神识,唯恐耽著身躯,不得解脱。焚之则知此不是我,而不复耽著。又为诵经念佛,期证法身。”浮屠以此蛊惑愚民,而民间火葬者众矣。然历代帝王官员皆有禁之。

建隆三年三月丁亥,宋太祖下令:“王者棺椁之品,建封树之制,所以厚人伦而一风化。近代以来,遵用夷法,率多火葬,甚愆典礼,自今宜禁之。”

宋韩琦知并州。河东俗,杂荒用火葬。琦为买田封表刻石著令,使得葬于其中,人遂以焚尸为耻。

按《宋朝事实类苑》载:“河东人众而地狭,民家有丧事,虽至亲,悉燔爇,取骨烬寄僧舍中。以至积久,弃捐乃已,习以为俗。韩稚珪镇并州,以官镪市田数顷,俾州民骨肉之亡者,有安葬之地。古者,反逆之人,乃有焚如之刑。其士民,则有敛殡祔葬之礼,惟胡夷洎僧尼,许从夷礼而焚柩,齐民则一皆禁之。今韩公待俗以礼法,真古循吏之事也。”

明儒丘叡《大学衍义补》曰:“自古中国无焚尸之俗,至佛氏始有之。为人子乃忍其亲之体魄付之烈焰,不孝之罪,莫大焉。琦为郡独能禁之,今此风犹存,民习成俗,非严刑痛禁之不能止,请著为令,有犯禁者以毁伤父母律问罪,并坐其举火之人,是亦崇孝道美风俗之一端。”

《二程遗书》曰:“明道程子属晋城令,晋俗尚焚尸,先生禁止之。”

《宋史》载:绍兴二十七年,监登闻鼓院范同言:“今民俗有所谓火化者,生则奉养之具唯恐不至,死则燔爇而弃捐之,何独厚于生而薄于死乎?甚者焚而置之水中,识者见之动心。国朝著令,贫无葬地者,许以系官之地安葬。河东地狭人众,虽至亲之丧,悉皆焚弃。韩琦镇并州,以官钱市田数顷,给民安葬,至今为美谈。然则承流宣化,使民不畔于礼法,正守臣之职也。方今火葬之惨,日益炽甚,事关风化,理宜禁止。仍饬守臣措置荒闲之地,使贫民得以收葬,少裨风化之美。”从之。二十八年,户部侍郎荣薿言:“比因臣僚陈请禁火葬,令州郡置荒闲之地,使贫民得以收葬,诚为善政。臣闻吴越之俗,葬送费广,必积累而后办。至于贫下之家,送终之具,唯务从简,是以从来率以火化为便,相习成风,势难遽革。况州县休息之久,生聚日繁,所用之地,必须宽广。乃附郭近便处,官司以艰得之故,有未行摽拨者。既葬埋未有处所,而行火化之禁,恐非人情所安。欲乞除豪富士族申严禁止外,贫下之民并客旅远方之人,若有死亡,姑从其便,候将来州县摽拨到荒闲之地,别行取旨。”诏依,仍令诸州依已降指挥,措置摽拨。

《伍容庵集》曰:“黄震属吴县尉,县界有焚尸亭坏,浮图规复创。震白府,谓焚尸夷狄之法,凡史传所书,仇怨刑戮之酷,罪盈恶极,乃焚灭遗骸,亦战国以来之事,古未有也。其可施于事父母骨肉乎?今吾所处中国耶? 夷狄耶?伤败风化,莫此为甚。其亭宜令勿再置。判府程元凤韪之。事竟止。”

明太祖洪武三年五月,令天下郡县设义冢,禁止江西等处火葬、水葬。凡民贫,无地以葬者,所在官司,择近城宽阔地,立为义冢。敢有徇元人焚弃尸骸者,坐以重罪。命刑部著之律。

洪武十七年六月辛巳,令民间立义冢,太祖谕礼部臣曰:“古者圣王治天下,有掩骼埋胔之令,推恩及于朽骨。近世狃于胡俗,死者或以火焚之,而投其骨于水,孝子慈孙于心何忍?伤恩败俗,莫此为甚,其禁止之。若贫无地者,所在官司择近城宽闲地为义冢,俾之葬埋。或有宦游远方不能归葬者,官给力费,以归葬之。”

黄瑜《双槐岁抄》曰:“太祖尝与学土陶安登南京城楼,闻焚尸之气,患之。安曰:‘古有掩骼埋胔之令,推恩及于枯骨。近世狃于元俗,或焚之而投骨于水中。孝子慈孙, 于心何忍?伤恩败俗,莫此为甚。’上曰:‘此王道之言也。’自是王师所临,见枯骸必掩之而去,至是乃下令,可谓体天地之仁矣。”

《大明律》曰:“其从尊长遗言将尸烧化及弃置水中者杖一百,卑幼并减二等。若亡段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又曰:“若残毁他人死尸及弃水中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苦毁弃组麻以上尊长死尸者斩。弃而不失及毙发若伤者,各减一等,绝麻以上卑幼各依凡人递减一等,毁弃子孙死尸者杖八十,其子孙毁弃祖父母、父母及奴绰、雇工人毁弃家长死尸者斩.……若于他人坟墓熏狐狸因而烧棺撑者,杖八十,徒二年;烧尸者杖一百徒三年,若纽麻以上尊长,各递加一等,卑幼各依凡人减一等,若子孙于祖父母、父母及奴脾,雇工人于家长坟墓熏狐狸者,杖一百,烧棺撑者,杖一百,徒三年,烧尸者绞。”

《明史》载:郭敦,字仲厚,堂邑人。洪武中,以乡举入太学,授户部主事。迁衢州知府,多惠政。衢俗,贫者死不葬,辄焚其尸。敦为厉禁,且立义阡,俗遂革。

《粤大记》载:魏校,字子材,昆山人。弘治乙丑进士,正德末来为广臬提学副使。教士以德行为先,不事考较文艺,辄行黜陟。首禁火葬,令民兴孝。乃大毁寺观淫祠,或改公署及书院,余尽建社学。

清雍正十三年九月,乾隆即位,十月即“下旗民丧葬禁令”,其中一条禁止火葬,曰:“本朝肇迹关东,以师兵为营卫,迁徒无常,遇父母之丧,弃之不忍,携之不能,故用火化,以便随身侍奉,聊以遂其不忍相离之愿,非得已也。自定鼎以来,八旗蒙古各有宁居,祖宗墟墓,悉隶乡土,丧葬可依古以尽礼,而流俗不察,或仍用火化,此狙于沿习之旧,而不思当年所以不得已而出此之故也。嗣后除远乡贫人不能扶枢回里,不得已携骨归葬者,姑听不禁外,其余一概不许火化。倘有犯者,按律治罪,族长及佐领等隐匿不报,一并处分。” 同治,清廷又下令全国禁止火葬,巡抚察奉上谕勒石永禁,曰:“自示之后,务须依礼事殡葬,无力之家,尽力权膺义家,如敢仍蹈恶习,辄用火葬,无论父母尊长及卑幼他人,许该地保里邻举报,照例治罪。有功名者,即行详革,地保里邻知而不首,一经他人告发,即治以隐匿之罪,并仰地方官,会同绅士,查明无主荒地,多置义家,以备贫民附葬,用令藉口,如有地棍阻葬,勒索花红等项情事,许各葬主首告,立拿惩办,决不宽贷,各宜凛毋违,特示。”

案:满洲夷狄,入主中国,尚能禁止火葬,改夷狄之旧俗,顺华夏之正风,今乃当政者倡于上,可悲可叹哉!

宋儒贾同著《禁焚死》,曰:奉尸如生,斯之谓事死;身体发肤,无有毁伤,以没于地,斯之谓归全;古今达礼也。夫生而或毁伤之,虽不仁,犹有为也;死而后毁伤之,则其不仁不亦甚矣……今之多焚其死者,何哉?《礼》曰:“新宫火,有焚其先人之弊庐,三日哭。”夫宫庙之兴与庐舍犹然,况自执火而焚其尸者乎?恶不容于诛矣!谓纵不仁之子,弃其尸于中野,使乌鸢狐狸食之,不犹愈于自残之者欤!……呜呼!先王制礼,士大夫奉以立身,推以化民,如之何其苟便易而弃之也!岂独弃礼哉?抑亦举其亲而弃之也。设不幸道远而贫,未能奉而归;买地而葬之,庐而守之,俟其久也,负骨而归,不亦可乎?……如云世积殃,遗子孙,则虽焚之无益也。根其由,盖始自桑门之教,西域之胡俗也。夫圣王御世,制礼作乐,布浃仁义,使天下密如,四夷向化;如之何使夷俗之法,败先王之礼经耶?教天下以不仁耶?

自先王之礼不行,人心放恣。被释氏乘虚而入,而冠礼、丧礼、葬礼、祭礼,皆被他将蛮夷之法来夺了……丧礼则有所谓七次之说,谓人死后,遇第七日,其魄必经由一阴司,受许多苦。至于七七,过七个阴司,又有百日,有三年,皆经阴司。本是欺罔,愚夫惑其说,遇此时亦能记得父母,请僧追荐,谓之做功德。做功德了,便做羹饭,谓之七次羹饭,随家丰俭。今读书人既辟佛老,不用其说。而于吾礼之中,自不曾尽,朝夕奠无奠,朔望无朔望,饮酒食肉若罔闻,知是夷狄之不若也。葬是顺,火化是大逆。今贫民无地可葬,又被他说火化上天,葬礼亦被夺了。

宋代史学家宋祁《孝治篇》曰:“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士二,官师一,庶人无庙,祭于室而已。羞不逾牲,寝不逾庙,燕不逾祭,所以尽诚信,交神明,怵惕凄怆,志意叹息,洞洞属属,而如将见之,所以教人思其亲,示有先也。洎唐家有国,大臣犹得立庙于京师,五代相残,其礼遂废,朝家受命,犹循旧章,礼虽上建,型不及物。夫大臣,国之四体,民之具瞻,而使亡其等威,下与人同,祭室之礼,殆非邦家之宠也。今纵未能惇崇古制,犹当斟酌近礼而用之。自台省大臣咸许立庙于私第,禄微者祭近,位髙者祭远,使四方之士震动其教,澡雪其心,举而措之天下无难矣。昔之丧亲者,葬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稍制其礼,夏氏以堲,商人以椁,周家以翣,姬旦以祔洛于霤,饭于牖。小敛于戸,大敛于阶,祖于庭,葬于墓,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逾月,有若防者矣,有若斧者矣。自叔叶菲废,渐用火葬,父母之重亲,举而焚之衣冠委于烟埃骨肉炽于薪炭神灵防惧,何痛如之!昔楚败吴师,子期将焚之,子西曰:‘父兄亲暴骨焉,焚之不可。’彼当纷扰之际,尚惮其酷,今乃礼义之族习以为常,岂不为长太息哉!传曰:有焚其先人之室,则三日哭。又孝有伤足者忧,律有残尸者死,况夫示远之典,全归之体并熖而灭,与灰俱冷,非名方于伤足,而恶等乎残尸者哉!今兹不制其防,臣恐孝谊之风由兹微矣。”

理学大师程伊川曰:“古人之法,必犯大恶则焚其尸。今风俗之弊,遂以为礼,虽孝子慈孙,亦不以为异。更是公方明立条贯,元不为禁:如言军人出戍,许令烧焚,将骨殖归;又言郊坛须三里外方得烧人,则是别有焚尸之法。此事只是习惯,便不以为事。今有狂夫醉人,妄以其先人棺榇一弹,则便以为深仇巨怨,及亲拽其亲而纳之火中,则略不以为怪,可不哀哉!” 民之愚也,谨于小而失其大,火葬挫骨扬灰也,其于尸体之残,孰若火焚之为戾乎!

王安石曰:“父母死,则燔而捐之水中,其不可明也,禁使葬之,其不可亦明也,然而吏相与非之乎上,民相与怪之乎下,盖其习之久也,则至于戕贼父母而无以为不可,顾日禁之不可也,呜呼!吾是以见先王之道难行也。”

洪迈《容斋随笔》曰:“自释氏有火化之说,于是死而焚尸者,所在皆然。固有炎暑之际,畏其秽泄,敛不终日,肉未及寒而就艺者矣。鲁夏父弗忌,献逆祀之议,展禽曰:‘必有殃,虽寿而没,不为无殃。’既其葬也,焚烟彻于上,谓已葬,而火焚其棺椁也。吴伐楚,其师居糜,楚司马子期将焚之,令尹子西曰:‘父兄亲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 不可。’谓前年楚人与吴战,多死麋中,不可并焚也。卫人掘褚师定子之墓,焚之于平庄之上。燕骑劫围齐即墨,掘人冢墓,烧死人。齐人望见涕泣,怒自十倍。王莽作焚如之刑,烧陈良等,则是古人以焚尸为大戮也。列子曰:“楚之南有炎火之国,其亲戚死,剺其肉而弃之,然后焚其骨。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聚薪积而焚之,熏则烟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盖是时其风未行于中国,故列子以仪渠为异,至与朽肉者同书之。”

《朱子家礼》引用司马光之言曰:“世有游宦没于远方,子孙火焚其柩,收烬骨归葬者。夫孝子爱亲之肌体,故敛而藏之。残毁他人之尸,在律犹严,况子孙乃悖谬如此!其始盖出于晋时羌胡之俗,浸染中华,行之既久,习以为常,见者恬然,曾莫之怪,岂不哀哉!延陵季子适齐,其子死,葬于赢博之间,孔子以为合礼,必也不能归葬,葬于其地可也, 岂不犹愈于焚之者哉!”

宋儒真德秀《泉州劝孝文》曰:“窃闻民间不幸有富者则侈费而伤于礼,贫者则火化而害于恩。夫送终之礼称家有无,昔人所谓必诚必信者,惟棺椁衣衾至为切要,其他繁文外饰皆不必为。至如佛家追荐之说,固茫昧难知,然昔贤有言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恶人入。苟明此理,则谄奉僧尼,广修斋供,其为无益灼然可知。又闻乡俗相承亲宾送塟,或至刲宰羊豕,酣醟杯觞,当悲而乐,尤为非礼。至于贫窭之家委之火化,积习岁久,视以为常,曾不思古者背叛恶逆之人乃有焚骨扬灰之戮,今亲肉未寒,为人子者何忍付之烈焰,使为灰烬乎!言之犹可痛心,况复忍为其事!自今而后富,者则愿其削世俗不正之礼,省虚华无益之费,审欲为亲祈福,岂若捐金糓以济饥贫,有若施药施棺,无非美事,傥能行此,福报自臻,何必索之渺茫,妄希因果。贫者则愿其勿以火化为便,苟稍可趂办,何惜办,寻丈之地以葬其亲,必不获已,即仰陈乞于官地安厝,但深掘坑坎筑土实封,亦胜于焚尸之惨。”

案今之为火葬辩者曰占地,无地可葬,呜呼!虽不能觅一善地葬之,直以土埋之,犹善于火焚之。若以城市地少难葬,农村人少地多,岂不可葬于农村,且较之安全,或深挖而共埋之。吾不信天地之大,无葬身之所也,古今死者众矣,华夏数千年,大多土葬,岂充满大地而无余乎!人重而地轻,虽地狭,犹尽力以葬之,况尚有余地乎!

宋儒罗泌《路史·原焚》曰:“甚矣焚尸之酷也,其禽兽之不若乎?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存心也,以其有礼也。孟子曰: ‘存心养性,所以事天也。’存养者,尽其事而无愧之谓尔。生有养,死有葬,所以事也。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也。’人之生世,岂惟自求饱暖逸乐而已哉?生欲以属养,死欲以为礼耳。今也生无以为养,而又离之,死无以为礼,而又焚之。非惟离之,又绝之。非惟焚之,又弃之。 可谓人乎?孔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夫能养亦难矣,而犹未足为孝。然则孝者,岂惟能养而已哉?必有敬焉。既不敬,复不养;既不养,复不葬,此何理耶?曾子曰:‘慎终追远,则民德归厚矣。’丧葬之礼簿,则背死忘生之人众矣。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孔子贫无盖,于其狗死,犹予之席。圣人之于物,亦且致其尽矣。父兮鞠我,母兮育我,而顾生离之,至于冻馁而莫之顾。比其死也,复一举而焚之,朴之湍流,微庐漂散,以示不返, 其不及犬马也远矣。嗟夫!焚事,戎俗也。在昔三代,罪至恶逆,乃有焚尸,所以示凌尺而绝之人类也。奈何末俗不知其故,反徇戎俗,举凌迟恶逆之刑而施其亲,岂不大可哀耶?尝试语之。砭孕者胎必伤,抉生者尸必疻,天地之所以使人重其生也。觉昏而梦灵,生冥而死神,造物之所以使人谨其死也。立和表为神道,陈玄舆而设伪物,启涂较遣,皋嗥而祝发之。勿震勿惊。凡所以安神而妥灵者,惟恐其少不至。斧棺裂椁,过者褫魂,是所谓妥灵耶?方其炽焰,皮皴盎罐,筋体缩脯,至有起而蹲者,兹禽兽亦不忍。而孝子顺孙,时旦为之,于汝安乎?抑尝稽之雷公之书,炮炙之方,一骨一石,必曰存性。而今艺者,靡遗余力,父母之一性,果复存乎?然而愚者卒惑, 至自喜其能然,曰:‘予之能事毕矣。’反控其故,则曰佛者教也。彼善属祝而善忏, 是将生善地也。吁! 一何愚之至此极也。世有道人溺者,语人曰:‘我善为咒,将俾而局为仙,而第溺之毋忧。’而信之乎?夫既已离而绝之,方且燔不根之故楮以为薦。既已焚而弃之,方且作无用之蛮语以为祝。其果信乎?生受离绝之苦,死受焚弃之酷,而顾区区从事于无有所益之荐祝,是之谓放饭流欢,而问无齿决,其不情诬悖也明矣。 曩予观于秘阁闲谈,有郑民张福诠者,贵粜为雷所击。其妻焚之,中道忽死,既而识讝曰:‘福诠震死,亦备苦矣。而又见焚,不已甚乎?’予以是知焚事之为死者苦也甚矣,可不戒与?《易》曰:‘敦艮吉。’象曰:‘敦艮之吉,以厚终也。’夫欲人之归厚,必自人伦始。人伦之切,莫若丧祭,而顾可为略耶?藏千金之璧者,缇衣十袭,匣户九扃, 斋沐而出之,犹恐不敬,况于亲乎?且其说曰:‘世尊之死,金棺银椁。’其自奉也盖若此,而顾以焚弃之事待世人乎?然则今之为焚事者,真禽兽之不若也。孝子顺孙,盖亦为之却虑而深思耶。虽然,流俗为之,抑有由矣。奉佛事,则曰无余资而不葬也;溺阴阳,则又曰无善地而不葬也。嘻!上世无佛, 地狱何无?末代诵经,天堂何有? 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而顾佛者何为?忠孝既昭,三鹤自唳,碑诔虽崇,无后可守。高纬之父母,非不下宅兆;隋文之墓田,非不叶吉,而反为殃,亦可以理晓矣。然则世之君子,盍亦为之观相而节度之乎?设棺椁以敛之,捐圹厚以安之,使比化者,不得暴于外,追远者不失其处。而又马之法制,以禁其逾期不葬,而为佛事说阴阳者,亦庶乎其可已矣。” 火葬禽兽不若,古人于禽兽之尸犹能以土掩之,今人多以火焚其亲,待亲也不如禽兽,而以古之极刑施于其亲也,相去何远哉!民德之日薄,其由于此乎?呜呼,其为恶也,由其愚也,惑于浮屠之法,贵神而贱形,以身死而魂离,焚尸为去其耽执而解脱,佛之邪说不辟,则此恶俗难正矣。

南宋宰相王爚曰:中国与夷狄异,正以其人伦之亲,恩义无尽。而先王制为丧礼,因其天性以节文之,衣衾棺槨以谨其终事,葬埋祭祀以久其哀思,一有不至,则吾心为之不安,此生民所以为贵,而中国所以为尊也。彼胡羌之俗,譬若禽兽;浮屠氏之立教,固已背弃伦理,绝灭种类,则其死后以天生地长可贵之身,取快于灰飞烟灭而甘心者,不足怪也。若乃吾民家家气脉,世世流通,有子有孙,慎终追远,此乃天经地义之常,永无息歇。何忍舍正道徇异教,陷为礼法之罪人,而终不知惧耶?

或曰土葬亦有弊,为蝼蚁食,或为人挖掘。万事万物皆有弊,皆有变故,岂有万全之法哉!为蝼蚁食,自然之道也,至于挖掘,不可预料之变也。岂以食肉中毒,遂不食肉,开车撞人,遂不许开车乎?入土为安,其常也,不虞之殃,其变也,岂以偶然之变而易时常?且有无意有意之辨也。葬于土中,亲尸之毁,非汝之意也,犹可言也,犹非常也;若乃举烈焰焚毁之,是汝之意也,岂可言哉!以之为常矣。

张维烈曰:“自棺槨封树之制兴,而典日加厚,事死如生也。西伯掩胔,宣尼代殡,即此是大生。乃墨氏创薄葬以易天下。而浮屠袭之弥甚焉。生前废伦绝俗,戚属分离,亦已惨矣。死复投之烈焰,肢骸焦煆,筋肉灰飞。夫亦何冤何孽,至此极哉!《易》云:‘其人天劓。’古刑法也。曰髡,曰炮烙,衲流生死两受之。果报不爽,岂天刑乎?然此亦即舍身投崖之义耳。独怪世氓惑焉,忍燔其亲,恬然弗异。此又何解也?哀哉!”

儒家之道,事死如生,所以厚生,为生生之道,此为尽仁。墨氏薄葬,名曰节俭,而孝悌仁爱薄矣。虽曰兼爱,以利言之耳,实则忍也。释言慈悲,而倡焚尸,自焚而焚人,何有慈悲?为僧者,率为火化,无父无君,灭亲绝伦,而俱即天刑以受其报乎?然施于其教亦已矣,何乃蛊惑华夏之民亦从其法,毒己而毒人矣,必远佛而勿受其惑,斯可慎终。

明儒黄佐《泰泉乡礼》曰:“凡火化者,忍心害理,宜送官严惩,子孙依律死罪,工人各行重治。

又为“禁火化以厚人伦”条曰:“孝顺父母,是我太祖高皇帝亲口教诏汝民第一件好事。父母当初生我,爱我如金玉,痛我如肺肝,子一有病,祈天祷地,问卜求医,废寝忘飡,惟恐子身不安。子或汤烂火伤,即抚胸涕泪。爱子之心,人人如此。为人子者,以父母爱我痛我之心去爱痛父母,何患不能孝顺乎?今于父母生时触怒得罪,可杀可剐,父母死日即火烧路弃,可痛可伤。此固久安之陋习,亦由有等师巫谬彰邪说,惑乱民心,以西天为极乐,火化为归仙。不知西天是夷鬼之地,父母何居?火化乃炮烙之刑,父母何罪?不思爱痛深恩,顾乃以仇报德,既煎熬其骨肉,必飘散其神魂。日后虽有思亲之时,祭之不享,哀之无益,禽兽同归,天人共怒,家道辣凶亡,子孙衰替,皆本于此。自今以后,切须听我教诲,生时尽心孝顺,死后随力葬埋。葬者藏也,欲人不得见也。贫者穴土藏棺,存礼而已。不许轻信风水祸福之说,及兴发某房之说,停藏父母至数十年不葬,以致尸棺暴露,鸦飡狗食,伤害天和,变生瘟疫,惜哉痛哉!晓谕明白,听者省之。

一,民间有义举助丧及周恤患难孤幼者,里人当报于社学师,书于簿内,待上司查赏褒劝。

一,未葬者,限一月葬毕。违者里甲邻人族长呈送本县问罪。如过限不呈,上司访出,一体治罪。”

“西天是夷鬼之地,父母何居?火化乃炮烙之刑,父母何罪?不思爱痛深恩,顾乃以仇报德,既煎熬其骨肉,必飘散其神魂。日后虽有思亲之时,祭之不享,哀之无益,禽兽同归,天人共怒,家道辣凶亡,子孙衰替,皆本于此。”

此言,可不深念哉!释氏之超度,虚无缥缈,即能超度,西天乃夷鬼之地,非中华所宜居;若火化者,纣王炮烙之刑,古人所施于大恶至仇之人,而以施于亲,名曰爱亲,实则致亲于极痛;名曰孝亲,实则自陷于大不孝。骨肉既受其煎熬,神魂无所依,必飘散矣,祭之而不能享,思之而不能梦,更至于鬼怨神怒,家道凶亡,子孙衰替,火葬锢生生之机,世行火葬,则子孙愈微矣,岂徒不孝于亲而已哉!断子绝孙,皆有可能也。

杨继盛戒火葬文曰:“悲哉,火葬亲柩者,尚有人心哉!上古礼制未兴,亲死衣以薪,葬之野,亲尸得无恙也。后世圣人制丧葬之礼,始丧擗踊哭泣,朝夕馈奠,不忍遽死其亲也。衣周于身,槨周于棺,勿使后日有悔焉耳。葬则卜其宅兆,表以封域,冀亲骸之安也。自火葬之说兴,焚其身,灼其骨,或投残烬于流水,或贮瓦缶而埋之。呜呼!既火之矣,犹美其名曰葬,不知亲之灵爽附此朽骨,骨已燃灰,灵将安附?夫敝惟埋马,敝盖埋狗,不忍狗马之尸陷于土也,乃亲尸不如狗马之得全于死后,尚得谓有人心乎?如谓生有知而死无知,独不念父母木柱神像,尚当爱敬,况明系亲之肢体,何忍惨酷至此!如谓家贫,无力营葬,则掘土而埋之可也。如谓埋棺必须有地,岂火化竟可无地葬乎?如果系无地,亦可商之亲族,世多仁人君子,必不终于坐视。倘或亲殁远方,力难挟柩归葬,与其焚其灼骨,图将来之祭扫,不若随地暂葬,保现在之亲尸。没使遗命火葬,为子孙者,亦当自发良心,勉力安葬,何得贪图省便,谬为顺从。昔文王葬无主枯骨,四海归心,乃以父母之躯而忍付之烈焰乎?然世更有丧心病狂之说,谓火葬易发。嗟嗟,人心合乎天理,人心既亡,天焉肯锡之以福,故文昌孝经重斥焚尸之忍。惟望长民者广为禁示劝谕,唤醒习俗。”

明末陈龙正曰:“本邑火葬之风甚炽,子焚其父,妻焚其夫,月令掩骼埋胔,皆不识姓名枯朽也。况乃至戚而忍焚之?习俗已成,恬不知痛,竞云无力买地筑圹耳。然二十区中,义家票费,何必买地!纵不筑圹,掘坑而葬,不犹愈于焚身扬灰乎?且焚烧之日,仍须冥衣棺木,辅以柴薪,方能举火。又催召土工,计其所费,与掘土封坎,正亦相等。舍此而彼,良可哀恨。合立牌严禁焚尸,犯者与土工如律问罪,总甲邻里,知而不报者同坐。禁止数年,孝慈已动,见有违法私焚者,众必从而骇之。民风归厚,刑期于无刑矣。”

明代画家沈周为诗痛言火葬之恶:

火葬坏吴俗,沿愚罔知教。

体魄轻父母,死即畀野燎。

何异炎人㱙,亦类仪渠烧。

古敛以周身,致虑防臭暴。

复棺益之椁,厚土事窆焘。

区区人子敬,郑重寓私孝。

燕师惨掘焚,齐人忾敌效。

子岂忍父母,炮烙曾无觉。

曹侯悯其弊,古训不可吊。

辟园号漏泽,丛瘗周四墺。

士庶尚有言,地局宁尽窖。

其言闻之公,击节叹且笑。

吴愚不聪明,耳目涂泥淖。

譬诸黔娄衾,不足我奚校。

我为名教惜,㰅埴聊盲导。

虐死苟无亲,逆生驯亦要。

勿谓一爝微,大恶由兹造。

顾炎武《日知录》曰:火葬之俗盛行于江南,自宋时已有之。《宋史》:“绍兴二十六年,监登闻鼓院范同言:‘今民俗有所谓火化者,生则奉养之具惟恐不至,死则潘爇而捐弃之。国朝著令,贫无葬地者,许以官地安葬。河东地狭人众,虽至亲之丧悉皆焚弃。韩琦镇并州,以官钱市田数顷,给民安葬,至今为美谈,然则承流宣化,使民不畔于礼法,正守臣之职也。事关风化,理宜禁止,仍饬守臣措置荒闲之地,使贫民得以收葬。’从之。”“景定二年,黄震为吴县尉,乞免再起化人亭。状曰:‘照对本司久例,有行香寺曰通济,在城外西南一里。本寺久为焚人空亭约十间以罔利,合城愚民悉为所诱,亲死即举而付之烈焰,馀骸不化,则又举而投之深渊。哀哉,斯人何辜,而遭此身后之大戮邪?震久切痛心,以人微位下,欲言未发。乃五月六日夜,凤雷骤至,独尽撤其所谓焚人之亭而去之。意者秽气彰闻,冤魂共诉,皇天震怒,为绝此根。越明日,据寺僧发觉,陈状,为之备申使府,盖亦幸此亭之坏耳。案吏何人,敢受寺僧之嘱,行下本司,勒令监造!震窃谓此亭为焚人之亲设也,人之焚其亲,不孝之大者也,此亭其可再也哉?谨案,古者小敛、大敛以至殡葬,皆僻踊,为迁其亲之尸而动之也,况可得而火之邪?举其尸而界之火,惨虐之极,无复人道,虽量尤作五虐之法,商纣为炮烙之刑,皆施之于生前,未至戮之于死后也。展禽谓夏父弗忌必有殃,既葬,焚烟彻于上,或者天实灾之,然谓之殃,则凶可知也。楚子期欲焚麇之师,子西戒不可,虽敌人之尸犹有所不忍也。卫侯掘褚师定子之墓,焚之于平庄之上,殆自古以来所无之事。田单守即墨之孤邑,积五年,思出万死一生之计以激其民,故袭用其毒,误燕人掘齐墓,烧死人,齐人望之涕位,怒十倍,而齐破燕矣。然则焚其先人之尸,为子孙者所痛愤,而不自爱其身,故田单思之五年,出此诡计以误敌也。尉伦在粤,闻汉掘烧其先人冢,陆贾明其不然,与之要约,亦曰:‘反则掘烧王先人冢耳。’举至不可闻之事以相恐,非忍为之也。尹齐为淮扬都尉,所诛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说者谓其尸飞去。夫欲烧其尸,仇之深也;欲烧之而尸亡,是死而有灵,犹知烧之可畏也。汉广川王去淫虐无道,其姬昭信共杀幸姬王昭平、王地徐及从婢三人,后昭信病,梦昭平等,乃掘其尸,皆烧为灰,去与昭信旋亦诛死。王莽作焚如之刑,烧陈良等,亦遂诛灭。

东海王越乱晋,石勒剖其棺,焚其尸,曰:‘乱天下者,此人也,吾为天下报之!’夫越之恶固宜至此,亦石勒之酷而忍为此也。王敦叛逆,有司出其尸于瘗,焚其衣冠斩之,所焚犹衣冠耳。惟苏峻以反诛,焚其骨。杨元感反,隋亦掘其父素冢,焚其骸骨,惨虐之门既开,因以施之极恶之人,然非治世法也。隋为仁寿宫,役夫死道上,杨素焚之,上闻之,不悦。夫淫刑如隋文且不忍焚人,则痛莫甚于焚人者矣。蒋元晖渎乱宫闱,朱全忠杀而焚之,一死不足以尽其罪也。然杀之者常刑,焚之者非法,非法之虐且不可施之诛死之罪人,况可施之父母骨肉乎!世之施此于父母骨肉者,又往往拾其遗烬而弃之水,则宋诛太子劭、逆党王鹦鹉、严道育,既焚而扬灰于河之故智也,惨益甚矣!而或者乃以焚人为佛法,然闻佛之说戒火自焚也。今之焚者戒火邪?人火邪?自焚邪?其子孙邪?佛者外国之法,今吾所处中国邪?外国邪?有识者为之痛惋久矣。今通济寺僧焚人之亲以罔利,伤风败俗,莫此为甚。天幸废之,何可兴之?欲望台慈矜生民之无知,念死者之何罪,备榜通济寺,风雷已坏之,焚人亭不许再行起置。其于哀死慎终,实非小补。然自宋以来,此风日盛,国家虽有漏泽园之设,而地窄人多,不能遍葬,相率焚烧,名日火葬,习以成俗。谓宜每里给空地若干为义冢,以待贫民之葬,除其租税。而更为之严禁,焚其亲者,以不孝罪之。庶乎礼教可兴,民俗可厚也。”呜呼!古人于服器之微犹不敢投之于火,故于重也埋之,于杖也断而弃之,况敢焚及于尸柩乎?茶毗之教始于沙门,塞外之风被于华夏,辛有之适伊川,其亦预见之矣。为国以礼,后王其念之哉!宋以礼教立国,而不能革火葬之俗,于其亡也,乃有杨琏真伽之事。”

火葬之俗,祸至于亡国,可不惧哉!今火葬之风又更甚于宋矣。

明末理学大师张履祥曰:“四方风土不同,习俗各有美恶。衰乱以来,败坏日甚,欲求仁里,已不可得。要惟择其善者从之,其不善者戒之而已。吾乡风俗大概不厚,其为见闻习熟,恬不知怪。而贼仁害义之莫大者,无如焚尸、沮葬、溺子女,以子女为僧尼之类。人孰亲于父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特未之思耳。凶蠢如禽兽,尚有父子之爱,而况于人?推此以思,习俗移人,灭天理,丧良心者多矣。漫云随俗可乎?”

清代钱宝廉《请严禁火葬积习疏》曰:“窃维圣朝之治世,教孝为先,人子之事亲,慎终尤重。自世俗创为火葬之法,竟有毁墓烧尸,残忍其亲而不顾者。此风臣虽习闻,而未得其详。近于同乡公交车中访之,则情形更惨,习染更多。诚为蔑伦悖理之尤,不可不速行禁止也。查火葬之习,浙江杭嘉湖三府皆有之,而莫盛于嘉属之石门桐乡等县。彼处民多业蚕,以其不便于种植,乃于中元冬至两节,前后相率而为火葬之举,其发冢开棺而不烧尸者,谓之明葬。其发冢烧棺而不见尸者,谓之暗葬。举先人之遗骸而付之一炬,火初发,则柩之中呜咽有声,火既息,则骨既煨烬。间有年久尸僵者,乃以斧斤支解之,仍复投诸烈焰,伤心惨目,所不忍言。而为之后者,方且延僧众,召亲朋,饮燕欢呼,金钱挥霍,绅民劝之而不顾,官长禁之而不悛,冥愚荒诞,举国若狂,实是风俗人心之患。由嘉属而推之他府,由浙江推之他省,渐染效尤,其贻害,伊于胡底。查例载子孙于祖父母父母坟墓,烧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烧尸者绞,又载于他人坟墓烧尸者,杖一百,徒三年。若缌麻以上尊长,杖一百,流二千里,定例本为严密,但乡愚无知。不谙例禁,而地方等官,又以为不急之务,玩忽纵之,遂致积久盛行,酿成浇俗,若不严行申禁,诚恐顽梗乡民,罔知悛改。可否请旨饬下各直省督抚,通饬所属各州县,晓谕严惩。并责令绅耆地役人等分访查,多方劝谕。如有仍前火葬者,无论父母尊长,以及卑幼他人,均即报明,按律治罪。至实在无力殡葬,查各省州县,中向俱置有义冢,兵燹之后。废弛尤多,每经[绅](神)富等捐建公阡,应由地方官再查各乡中抛荒绝产,添设义茔,听其报明附葬。其有不愿附葬者,有地则谕以及时安厝,无地则权宜检骨坎埋,均不准私行火化,以挽浇俗而励孝思。”

刘乔松曰:“至火葬之说,各省未之闻,惟浙省有数府竟成锢习,虽有本地读书明理之士,痛切劝止而莫能禁,此岂民之无良哉!其由来不可不察。盖因富厚之家营葬,往往用石板彻底,四周上下以及罗围,皆用石工,并雕琢花草人物,以及联额,经费千金及数千金者。若不如此,则谓薄待其亲,群訾议之。若仅有中等之产者无力如此营葬,则用窑砖结砌而浮厝之。至穷民不能用砖者,即委之城下,或旷野之处,俟清明、冬至两节,付之一炬,美名“火葬”。其浮厝者,始念亦希发财时用石营葬耳,不思葬者藏也,藏尸入棺,藏棺入土,以妥先灵,庶得返气受荫,福及子孙。故葬以土者,不特骸骨以葬而有所附,亦使魂魄以藏而得所依。彼浮厝者,虽经砖结砌,日久倾颓,终归暴露,尸骨既不得藏,先灵何由而妥无惑乎?根本不固,枝叶衰落,往往见浮厝之家,子孙日渐凋零,不但用石葬之不能,并不得一坯之土以藏之,终必付之于火,良可悲也。更可怪者,逢用土葬,亲戚咸耻笑之,用火化独不以为伤,反为之劈棺举火以勷其事,岂非丧心病狂也。夫律载焚祖父母及父母之尸者处斩,焚化他人之尸者亦处斩,焚子孙之尸者杖八十,因熏狐狸致焚亲尸者绞。焚尸之罪,律载森严,岂未之闻耶?吾愿守土者,务将焚尸之律法罪名出示谕禁,并将各省之葬亲者,只用土筑,不用石工,而子孙昌盛,且以石之阻压龙脉,砖之隔绝地气诸病,剀切晓谕,庶愚民或亦闻而动心也。余在吾乡时,曾见有迁葬者,及开掘其棺,而土坚如石,木色如新,迁者悔甚。余至浙省,见有石之坟,年久倾颓,至露其棺,鲜不朽且烂者。土葬之坟,遇吉地,棺自不朽,而用砖石者,虽吉地亦朽。盖砖石之性,生水而发潮,葬者以之,是速其棺之朽也,独不见春夜将雨时,凡柱之之础,檐前之阶,并堂中铺砖之地,皆水自内出,故以砖石营葬,水气浸棺,是自贱其尸耳。况土葬之益无穷,如在高山,则开井下棺,若在平地,可培土为坟,无有坍塌之患,虽历千百年,永远深藏,不致暴露。若用砖石,必用石工浮砌于地面,并开门户以纳棺,年久未有不坍塌者。吾谓用石工者,徒顾一时之虚名,不思将来之实害,且上下四周皆用石砌,使天光不能下临,地气不得上升,天地之气,隔绝不交,又安望钟灵毓秀乎?余在浙湖遍观发祥之冢,均未见有石工结砌,惟近今富家往往如此,而后代每多落寞,人每不察,欲避土葬之薄而为石工之靡,至不得已则为浮厝,究其流弊,终归于焚尸,是诚可悲而可恨也。余于乾隆五十八年因督运温前,馆湖州水次,尝见郭外尸棺累叠,骸骨抛残,心甚伤之,即捐廉置义地,著人收瘗,竞有不肯埋葬而情愿火化者。余思蚩愚之辈,纵不知天性之可伤,未有不知王章之可畏,且未有不愿子孙之荣盛者,特锢于积习,未能明悟耳。吾愿司此土者,发慈悲心,行阴隲事,谦明开示,动之以天良,责之以国法,告之以地理,俾皆革其锢习,力挽颓风。倘以顽而不化,则传集各乡各镇各甲各保,饬其查禁,如有不遵,许其禀报,将焚尸者之亲族及勷助劈棺举火之众友,并焚尸处之地主左右邻人,严加治罪,惩一警百,并令各乡长地保等各具不敢阳奉阴违及徇私匿报之甘结,明查暗访,以期实效,则禁焚尸之锢习自除,其种德实靡涯矣。夫移风易俗,全在为民上者尽心尽力为之,况此丧心灭理之事,如能禁止而转移之,将见人心厚,风俗醇,洵足感召天和,克成郅治也。

清代满洲旗人纳兰性德曰:火葬倡于释氏,末俗因之。焚尸之惨,行路且不忍见,况人孤、人弟乎?燕京土俗,以清明日聚无主之柩,堆若丘陵,又剖童子之棺敛而未化者,裸而置之高处,剪纸为旗,缚之于臂,此尤不仁之甚矣。或谓火化俗始自元代,然世祖至元十五年曾严焚尸之禁,且载《大元典章》,论世者未之考尔。

乾隆年间《崇明县志》有《戒火葬说》曰: 晚近以来,习元人火葬之恶俗,煎尸肉,灭肢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何辜而遭此惨劫也?昔仲尼畜狗,死犹以敛盖埋之,曰彼尝致力于人也,人之于父母,曾不得比于毙犬,悖理伤教极矣!当始死时,家虽贷必多方极力棺殓之,奉堂朝夕供祀之,曰我不忍委父母于壑也。曾几何时付之一炬,试问前日之拮据殄者何心哉?伏读《大清律》云:凡发掘人坟墓,开棺见尸者,纹。卑幼发尊长坟墓,开棺见尸者,绞。残毁他人死尸及弃毁水中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于他人且不可犯,于其父母乎?圣朝孝治天下,火葬久有厉禁,恶俗犹相沿不改,抑思亲棺几何?但得片土寸壤,措诸地可矣。不然,即义冢一环,免其暴露,不胜于析骸粉骨乎?人心灭,天理绝,律法所不容,圣贤所深戒其说出于异端,万万不可从者,愿为邑之孝子慈孙戒也。

火葬是个生死问题。人死后,身体重不重要?古人为何要“全而生之,全而归之”?孟子曰:“形色即天性。”身体当然也重要。发肤皆不可毁伤。形与性是相关的,形日生,性日成,身体被损坏,也会影响到人的性情灵魂,太监多畸形变态,下身毁坏过也。人死后,灵魂不会即时离开身体,所以焚尸,对人的灵魂也是伤害。 佛教以身体为臭皮囊,没什么意义,以为人死后,身体没用,而不惮焚毁之,重神而轻形。若吾儒,神固重,形亦不可轻,形以载神,形盛则神清。 火葬反生生之道,既死矣,而复焚之,是令死者再死,焚如之痛,灵魂不安矣。魂魄聚尸体而合,尸体既散。则魂飞魄散矣。古人之惧焚身者,此也。彼以焚者,焚其无用之身,不知并其魂魄而焚之,绝其生生之机。

鬼神存在否?吾以为存在,虽然未能以事证之。以情言之,其必存;以理言,其必存。若使人生皆归虚无,是无感通之心矣;若使人死无有余息,是无生生之机矣。生必有死,而死非空无,孔子于川上曰:“逝者如斯。”水之往不可见,非其无也。死者,死其所生,死者,生之死,生死而言,死非与生等也。儒言生而不言死,非不知死,言生而即包含死,全其生,而慎其死,慎终所以尽生,尽死道,所以尽生道。儒者慎于丧葬,非慎于死者之事乎?儒者厚生而慎死,如佛氏所谓生死之生,熊十力刺之为祸乱之生,吾谓其贼生蔑死。于丧葬之礼而薄之,而欲其死后安之,称之超度,岂不悖哉!儒者谨于丧葬,何必为无用之度!唯物主义,死后归空无,吾从情感不认之,亦从义理反对之。

死乃相对,死对生而言,无绝对之死,死者,一种形态表现耳。夫以广义而言,只有生,无有死。水之流去,孰知其去?而不可谓之无;人之死,孰知其归?而不可谓之亡。若以死归空无,则人生无有意义,是善恶圣愚同归,尧舜桀纣同为朽骨,此其害理,则为善无所慕,为恶无所忌。如王船山曰:“使一死而消散无余,则谚所谓伯夷、盗跖同归一丘者,又何恤而不逞志纵欲,不亡以待尽乎!”

儒者以形色即天性,厚生生,尽生道,生顺而殁宁,生死存亡皆不易其爱敬,而为至仁;释氏以性贵而形贱,以身体为累赘皮囊,逆生生,残生而损性,死又焚弃,虽言慈悲,实为至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