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曾经的女主人徐灿

陈之遴买园取悦爱妻?

清顺治初年,拙政园迎来了它的又一任新主人。当年,拙政园首任主人王献臣死后,徐少泉以千金引诱王献臣儿子王锡麟入局,约定掷色子以“六色皆绯者胜”。徐少泉故意拖着王锡麟赌博很久,又让妓女劝酒,吹拉弹唱吸引他的注意力。等王疲劳了,徐少泉偷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六面皆绯”的作假色子。这一掷结果不言可知,王锡麟傻乎乎丢了拙政园。

徐家人在拙政园住了百把年。现如今遇上改朝换代,轮到徐家人忍痛将已被江宁巡抚土国宝强占的拙政园以两千金的低价出售给清廷新贵、当朝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

陈之遴买下拙政园后,对其重加修葺,备极奢丽之能事。他的事业在京城,告老还乡前不可能回苏州。购买修缮这座园林,想必是为了取悦他的苏州籍爱妻徐灿。拙政园的现主人与徐灿同宗,也乐意将这乱世里的“烫手山芋”转给陈相国夫妇。当然是否甘愿就难说了,徐家后代徐树丕可没少在著作《识小录》中痛骂陈之遴乱臣贼子。

徐灿的大家族在苏州城内拥有多处名园,她曾祖父是万历年间太仆寺少卿徐泰时,东园(留园前身)的营造者,还曾把已经衰落的归元寺改建为宅园,名西园。祖姑父范允临建有天平山庄。今已湮没不闻的徐参议园、紫芝园等,也属于徐家。徐灿得天独厚,自幼爱好游园,陈之遴为让妻子入主苏城顶级园林,挖空心思,毕竟他们之间的爱情,如此不同寻常。

两人的姻缘一开始自然经过“父母之命”。后人陈其元记载陈之遴因丧偶来苏散心,遇雨到徐家花园躲避,凭栏观鱼时睡着了,徐灿父亲看到这幕,想起昨夜梦到一条龙卧在栏杆上,恰与此景吻合,便把也有征兆显示日后当大贵的次女许配给了陈之遴。这落俗套的开头并没有催生孽缘,造成怨偶。

徐灿出身书香世家,祖姑是著名女词人徐媛。家庭氛围造就了“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的徐灿。她又有幸在苏州城外支硎山畔长大,游踪遍及周边名胜。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阴覆画堂。

和露摘来朱李脆,拔云寻得紫芝香。

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

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徐灿将亲近山水园林的体会内化为难以忘怀的生命体验,成为创作的不竭源泉。诗词之余,她还能文善书画。陈之遴则出身于海宁名门望族,常与东林、复社名士交游,在诗坛享有盛誉,亦擅长书法。他是诗人,她也是诗人。彼此志趣相投,自然两心相印。夫妇间经常以诗词唱和酬答,互相欣赏中爱情日渐加深。

贤惠的徐灿曾在杭州悉心侍奉公婆,“既结缡,事舅中丞公、姑吴夫人至孝”。而三度考进士不第的陈之遴,在缔结美满婚姻后,于明崇祯十年(1637年)三十二岁时,高中一甲二名进士(榜眼),被授职翰林院编修,在徐灿笔下,丈夫“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冰肌雪骨,文彩翩然”。她进京伴在丈夫身边,京城寓所花园里的合欢树下,时时留下这对有情人饮酒赋诗的身影。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一时岁月静好。

远离故土仕途颠沛

好景总是不长,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清军入塞。陈之遴父亲陈祖苞时任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以整饬蓟辽边备失责的罪名在这年九月下狱。次年七月初八日,陈祖苞在狱中饮鸩而亡。据时人笔记称毒药是陈之遴带入。崇祯帝对陈祖苞逃脱公开极刑的惩罚十分愤怒,下旨革去陈之遴翰林院编修一职,永不叙用。

陈之遴夫妇黯然扶柩南归家乡海宁。时局陷入危难,内患有李自成、张献忠起事,外忧乃满清政权对中原虎视眈眈。颠沛流离的乱世里夫妇俩相互扶持、共经患难。

徐灿为赋闲在家的丈夫做心理建设,劝慰他“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希望他能看淡名利。而陈之遴不甘蛰伏,在崇祯死后,想要“下注”拥立潞王,以博从龙大功。海宁百姓因陈祖苞“误国”迁怒陈之遴,纷纷向上检举他的“劣行”,潞王也知道了。忧惧前途且看到形势不利己方的陈之遴于是倒戈改投福王,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在南明弘光朝恢复翰林院编修的原职并升任左中允。为撇清自己,在朝中立住脚跟,陈之遴在福王召对时,出谋划策将潞王从要害之地杭州徙居湖州,以解福王隐忧。

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年)陈之遴被任命为福建主考官,清兵这时逼近南京,他眼看大势已去,便避不赴任。五月,清军兵临南京。福王逃跑,陈之遴降清。

陈之遴不像一般“降清失节者”那样有心理压力,他不无奈也不愧疚。也许他怀恨崇祯冤杀他的父亲,也许他算到明朝气数已尽,更也许他就是有一颗渴求功名的心。他的名声早已不干净了。海宁百姓曾组织抗清,请他参加,他拒绝了。明亡后乡民焚掠他的故居,并焚陈祖苞棺柩泄恨。他毒杀父亲的流言满天飞。也只有功名利禄能洗刷耻辱,慰藉他焦灼的心,他感叹,“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错。富贵功名如此矣,何必酒阑花落”。

降清后他未被立刻任命官职,便又向浙江总督张存仁投诚,经张存仁举荐,清廷才准许陈之遴晋京。他于清顺治三年(1646年)孤身北上自荐,在次年求得内翰林秘书院侍读学士之职,再度出任新朝的翰林,却是从四品京官,远高于崇祯朝的正七品编修、弘光朝的正六品左中允。

陈之遴作为江南知识精英,不遗余力地为方入主中原的外来政权效力,他填补了满清政府的人才真空,“机智敏练,时政因革,多出其手”。传说他甚至建议发掘明皇陵以助军饷。他先获多尔衮赏识,又躲过多尔衮倒台的牵连,蒙得新主顺治赏识,短短六年一路青云直上,终于在顺治九年(1652年)升任弘文院大学士,登上世称“阁老”、“相国”的文臣巅峰。

约在清顺治四年(1647年)徐灿携子女来到北京,结束动荡生活,后被诰封一品夫人。照世人看来,她必欢享荣华富贵,然而徐灿内心却满含隐痛。她出身诗礼世家,受儒家教育长大,又亲身经历悲惨离乱,明亡对她造成巨大心理创伤,丈夫“背叛”故国出仕清朝,对她又是一重打击。而作为封建时代的女子,妇德要求徐灿“嫁夫从夫”,她的悲怀也只能隐晦曲折地表现在自己的诗词中,乘舟北上投奔陈之遴所见皆是“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在满汉斗争激烈、明朝南北降臣相互倾轧的清初,陈之遴的好日子不可能太长。为扩大政治势力,他与“南人”结盟抗衡“北人”,陷入党争,从清顺治十年(1653年)起便遭人弹劾,先调任户部尚书。满清政权一向防备汉官结党,为杀鸡儆猴,陈之遴被判死刑。顺治帝又下诏从宽处理。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陈之遴官复大学士。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他再次被弹劾,顺治帝下令“以原官发盛京(今沈阳)居住。”这年冬,顺治帝又令陈之遴回京入旗。君心反反复复,向来不择手段的陈之遴冒险贿结内监吴良辅。

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贿赂吴良辅事发,陈之遴的下场是丢官,抄家,全族流放“雪窖冰天路惨凄”的尚阳堡(今辽宁开原县)戍所。这个结局,真不知道“精通命理”,著有《命理约言》的陈之遴是否料到。忠贞的徐灿,却无一句怨言,只是再次劝诫丈夫,抛弃复出政坛的幻想面对现实,让他认识到“罗雀门从当日冷,批鳞书比昨年难”。夫妇俩以诗篇唱和相互勉慰,苦度艰难岁月。

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秋,陈家大部分人已经南归。这年,当徐灿获悉来往多年的方拱乾之母也要西还时,凄凉叹道“沙场犹有未归人”。

陈之遴、徐灿和儿子们,无时不幻想着遇赦赐还。希望化作绝望,清康熙元年(1662年),长子坚永去世,年仅27岁。清康熙四年(1665年),次子容永去世,年仅29岁。清康熙五年(1666年),坚强的徐灿犹在《丙午元旦》诗中写道:“归计年年切,今年定得归”。这一年,陈之遴病逝,得年62岁。陈之遴死后,徐灿“虽吟咏间作,绝不以一字落人间矣”。次年,四子勘永去世,年仅29岁。只余三子奋永,与徐灿相依为命。清康熙十年(1671年),圣祖东巡,徐灿乘此机会跪在道旁自陈。康熙帝问她有什么冤屈,徐灿不敢言冤,只求圣上仁慈许她归葬亲人,被获准许。徐灿是所有在场被贬家属中唯一的“幸运儿”。

徐灿与拙政园有缘无分

十二年后,徐灿终能回到家乡,扶着四具棺材,踏上漫漫归路。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徐灿才得以回到陈之遴家乡海宁,从此终老于海宁新仓小桐溪上南楼,不闻窗外事。布衣长斋,不再写诗作词,手绘观音像五千余幅,在佛前寻求情感寄托,又生活了大概二十七年,寿过八旬。后人说她“去世时异香满堂,虽盛暑颜色如生”。

可能因为徐灿在海宁陈家的美名太盛,金庸又没搞清她是哪位“陈相国”的夫人,居然把《书剑恩仇录》里乾隆朝的陈家洛,派给徐灿当了儿子。若痛丧三子的徐灿泉下得知,一定啼笑皆非吧。

不知在这长长的二十七年里,徐灿是否再想起拙政园。陈之遴的儿女亲家吴梅村说,陈之遴自买拙政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再经谴谪辽海,这一生连园中的宝珠山茶都一次没见过。也没有任何铁证证明,徐灿在拙政园住过,她的诗词集里竟没有一首作品明确与拙政园相关,尽管集子被命名为《拙政园诗集》、《拙政园诗余》。

有人津津乐道这位拙政园尊贵的女主人如何向园中芳邻柳如是讨教诗词,又有人言之凿凿说陈之遴移情别恋后,徐灿于此独居挨过一段哀怨岁月。还有人信誓旦旦称陈之遴早在明崇祯年间新婚燕尔时就和徐灿在此优游度日,好像他亲眼见过。总之,这一切仅是后人的猜测,谁又能让徐灿亲自开口解说呢?

而拙政园归属何人的记载,也莫衷一是。有人非要说圣祖仁德,把拙政园也发还给了陈家。真相却是“故第已不可复问”。徐灿自己住的都是小楼。有人俨然以亲历者的口吻说,徐灿归乡后,曾来拙政园赋下悲凉长歌,事实是徐灿不再作诗,也寸步不离海宁小楼。有人坚持说陈之遴儿子为消灾把发还的拙政园卖给了吴三桂女婿王永宁,可这时都快到康熙撤藩、吴三桂造反的时间了,王永宁就算买下也没时间大兴土木造“娘娘厅”。倒是有可能,先前朝廷或苏州地方官,拿陈之遴籍没的房子,做人情送给了暴发户“驸马爷”。

“驸马”事败,再次被没收的拙政园,肥水不流外人田,成了官署,听说康熙帝南巡时还来逛过。一说幼年曹雪芹也曾在此住过,有研究者称拙政园就是“大观园”的原型哩。拙政园的主人走马灯似地换,悲欢离合令人眼花缭乱,当年拙政园的女主人徐灿,到如今怕是没几个人知道了。不过,徐灿又哪里会在乎这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