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女子“回娘家”没那么简单

来源:时拾史事

在我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经常听见一首名叫《回娘家》的歌。此曲原唱是邓丽君,后来由大陆歌唱家朱明瑛老师翻唱到1984年春晚舞台上,载歌载舞,演绎出全新的光彩。从此,《回娘家》在我父母那一代人中,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

1980年代初,很多地区可能依然残存“回娘家”这个传统色彩浓郁的概念。而从那个《回娘家》红极一时的年代往前回溯两千多年,你会发现,貌似鸡毛蒜皮的“回娘家”其实承载着厚重壮阔、绚烂多彩的历史。

《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收录了这样一条墓志(注1:原文附后):

北魏贵族女子李矩兰,出身渤海李氏,是汉代胶西王太傅李解的后人,与唐太宗的贵妃韦氏之前夫李珉及唐太宗继女定襄县主李氏系出同源。

这层关系似乎扯得太绕。因为李矩兰生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承明元年(公元476年),与唐初相隔一百多年之遥。不过,从东汉到唐末近千年的沧桑岁月里,我国基本属于“贵族社会”,贵族世家彼此通婚,姻戚关系盘根错节,显摆血统、祖宗和亲戚是贵族生活的日常,更是贵族墓志铭不可或缺的部分。根据李矩兰墓志透露的信息,结合当时上流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来看,想必一百多年之后的定襄县主李氏绝不会为自己有这样一位N代姑祖母而感到羞耻。历史长河中两个相距遥远、且微不足道的小点之间存在丝丝缕缕的关联,令人不禁感慨因缘与传承的奇妙,非要在此扯一扯这层关系不可。

李矩兰自幼聪明颖悟,性格恭和谦顺,孝敬长辈,友爱姐妹,在家中有口皆碑。长大后与北魏宗室元某结婚(元某姓名不详)。

李矩兰结婚后,对婆婆(太夫人)恪尽孝道。她擅长女红,在管理家务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凡是婆婆的衣服饮食,她都亲手制作。万幸,李矩兰的婆婆也具备美好的天性和优良的教养,是一位心地仁厚、通情达理、懂得感恩的老人,对儿媳回报以慈爱,人前人后对儿媳赞不绝口,时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我家矩兰真是个好媳妇啊!”所以六亲八眷都非常敬服李矩兰。

较之婆婆的认可,李矩兰在夫家地位不断提高还得益于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她生育了嫡子。

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李矩兰的丈夫元某出任武昌王府长史,携带家口迁居魏郡任所。该郡距离李矩兰的娘家很近。她因此更加思念娘家。

换作我们现代人,一定会说:“想家,就回去看看呗!”但在古代,“回娘家”并不是一段可以说走就走的旅程。

“回娘家”古称“归宁”。二者的深层次含义有微妙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古人把已婚女儿视为特殊的“外人”。虽然和一般的外人相比,已婚女儿与本宗(即“娘家”)关系亲密,能彼此照应,但究其实质仍然是“外人”。站在娘家的角度,已婚女儿“归宁”叫作“来”——客人来家做客;去夫家叫作“来归”或“归”——回她自己家去了。【注2:《春秋左传》“庄公二十七”条目的记载:冬,杞伯姬来,归宁也。凡诸侯之女,归宁曰来,出曰来归。夫人归宁曰如某,出曰归于某。】

上述古礼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解释,就是唐代《崔氏夫人训女文》所说的:“女儿,你在娘家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却只是过客;今天你嫁给你的丈夫,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注3:徒来生处却为客,今日随夫始是家。】

对此,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在为已故伯祖母李氏所作的《伯祖妣赵郡李夫人墓志铭》中也有叙述:“从人之道,内夫家,外父母家。”意为女性婚后以夫家为“内”家,以母家为“外”家。

既然李矩兰已婚,那么,按唐玄宗时期散郎侯莫陈邈(三字复姓“侯莫陈”)之妻郑氏著《女孝经•三才章第七》中“古者女子出嫁曰归,移天事夫”的教条,她的“天”早已从父亲变成了丈夫。所以,归宁与否首先要考虑丈夫、夫家的想法,而不是考虑自己与亲生父母的亲情。

李矩兰自觉遵守礼法,努力克制思亲之情,不肯溢于言表。

好在太夫人察知儿媳的心情,主动让李矩兰归宁娘家,了却她的心事。

口口相传的历史“常识”经常与史实不符,但这篇墓志铭的确验证了一条历史常识:古代已婚女性回娘家探亲需要征得夫家的许可。这并非以讹传讹。

我们可以想象,获得婆婆首肯的李矩兰如同《诗经•国风•周南•葛覃》中那位先秦贵族夫人一样,高高兴兴地履行禀告夫家长辈、做清洁等归宁前必经的程序,穿上浣洗一新的衣裳,欢天喜地回到娘家,与父母、亲人欢聚一堂。【注4:《葛覃》原文: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在古代社会,李矩兰算是幸福的,有一位善于换位思考、富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婆婆爱护她。

与李矩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部分古代女性连正常归宁的权利也受到严苛的限制。

据《毛诗正义》解析,一般而言,已婚女性只要做到勤俭持家,尊敬夫家为她配备的女师,就有权利归宁娘家。但如果是王后或诸侯夫人,只能在父母健在的前提下归宁,一旦父母去世,即使娘家还有兄弟在,也不能再归宁,可派遣夫家的大夫回娘家问候兄弟。【注5:国君夫人,父母在则归宁,没则使大夫宁于兄弟。】

在享受亲情天伦方面,贵为王后或诸侯夫人者,反而不如身份相对较低的卿大夫之妻。后者在父母去世的情况下仍可归宁娘家,与家人团聚。【注6:是父母没,不得归宁也。《泉水》有义不得往,《载驰》许人不嘉,皆为此也。若卿大夫之妻,父母虽没,犹得归宁……故《郑志》答赵商曰:“妇人有归宗,谓自其家之为宗者。大夫称家,言大夫如此耳。夫人王后则不然也。天子诸侯位高,恐其专恣淫乱,故父母既没,禁其归宁。大夫以下,位卑畏威,故许之耳。】

可想而知,先秦时代的王后、诸侯夫人们对于“父母在,人生尚有归处;父母去,人生只剩旅途”这句话必然有痛彻肺腑的体悟。苦闷之下,她们驾车郊游,聊慰思乡之痛,不经意地走进《诗经•国风•邶风•泉水》,绘制一幅“驾言出游,以写我忧”的苦涩画卷。

当然,某不知名人士在制定上述不近人情的规矩时,一定无法逆料,自己拍脑袋的成果将与历史上一个灭国又复国的壮烈故事发生紧密的联系,并激发出一篇传颂千古的不朽诗章。我猜生长于北魏的李矩兰也从书卷中读到过这个著名的典故。

先秦,春秋时期,卫懿公荒淫奢侈,贪图逸乐,酷好养鹤,赐予心爱的鹤官爵禄位,为它们配备卿大夫才能乘坐的车驾,逐渐闹到军心民意尽失的地步。卫懿公却依然浑浑噩噩,对危机深重的严峻形势无知无觉。卫懿公九年(鲁闵公二年,公元前660年)十二月,赤狄入侵,卫国的卿大夫、军士、国人全部抛弃了自己的国君。而那些姿态优雅、地位超然的鹤毕竟也无力拯救国君。结果,卫懿公身死国灭,卫国遗民在临时首都——曹邑拥立了新的国君,是为卫戴公。

许国惊闻噩耗,国君(后谥号为“穆公”)夫人——史称“许穆夫人”,悲愤不已。她是卫国公室之女,但与卫懿公的亲属关系异常复杂,一言难尽。其实用“狗血”来形容最为恰当。

卫懿公是卫惠公之子,亦即卫宣公与宣姜夫人(齐僖公之女)的孙儿。而宣姜在卫宣公薨逝后,改嫁给继子、即卫宣公庶子——公子硕(史称“卫昭伯”)为妻。新夫妇生下一个女儿,即许穆夫人。因此,许穆夫人在父系是卫懿公的堂姐妹,在母系又是卫懿公的姨母。

不管怎样称呼,许穆夫人为卫国的悲惨命运忧心如焚,毅然乘上车舆,要疾驰返卫,慰问国君,辅佐娘家重整残破的山河。

她的义举顺理成章地遭到许国的坚决阻止。原因按初唐大儒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的分析,正在于诸侯夫人“父母没,不得归宁”的规矩。不过,依我作为普通人朴实善良的想象,许国阻挠夫人返卫也有安全的考量。

但许穆夫人显然不这样认为。焦急恼恨之下,她脱口吟出一篇《载驰》,驳斥丈夫派来的卿大夫们:“……你们对我的指责实在是既幼稚又张狂!我掠过繁盛茂密的麦田,在郊野风驰电掣,计划向大国求援。许国的大夫君子们,请你们再也不要责备我。你们纵然有百计千谋,也不如我亲自前往!”【注7: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许穆夫人最终是否成行?史料没有明确记载。然而,她的呼吁确实奏效了。“向大国求援”的设想成为现实。齐侯派遣公子无亏率领帅三百乘战车、三千名甲士卫戍曹邑。【注8:《春秋左传》: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

卫国得以光复。卫戴公的继任者卫文公减赋慎刑,大力发展农耕、手工业和文化教育,举贤任能。对外与中原各诸侯国结交会盟,稳定外部环境,对内潜心建设国防,战车从三十辆增至三百辆,并出兵灭亡了邢国。

可是,贤君中兴的奇迹并不能掩盖许穆夫人的无奈。

而北魏贵妇李矩兰,不但比包括许穆夫人在内的先秦王公夫人幸运,似乎也比后世一些身受夫家呆板家法约束的女性更加舒心。

唐昭宗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江州(今江西德安)陈崇制订了《江州陈氏义门家法》三十三条。其中第十九条规定:“新媳妇过门三年内,每年春、秋两季各归宁一次,限期十五天必须返回。过门三年后,每年归宁一次,限期二十天必须返回。”【注9:新妇归宁者三年之内春秋两度发遣,限一十五日回,三年外者则一岁一遣,限二十日回,在掌事者指挥,馈送之礼临时酌当。】

北宋大儒胡瑗(字翼之)订立的家法也不遑多让。胡氏家法严格区分内外,儿媳即使父母健在,也只能在节日归宁。为了确保媳妇服从夫家管束,谨守封建妇道,胡瑗还总结出一条婚配守则,就是钱钟书先生《围城》男主人公方鸿渐的父亲所说的“嫁女须胜吾家,娶妇须不若吾家”。【《宋元学案》:(胡瑗)其孙涤曰:先祖治家甚严,尤谨内外之分。儿妇虽父母在,非节朔不许归宁。有遗训,嫁女必须胜吾家者,娶妇必须不若吾家者。或问故,曰:“嫁女胜吾家,则女之事人必钦必戎。娶妇不若吾家,则妇之事舅姑必执妇道。”】

至于女性的感情需要是否应当得到满足、为夫家所作的贡献是否应当得到回馈,基本不在胡瑗的考虑范围中。

两相对比,有婆婆理解、体恤的李矩兰堪称古代幸福少妇。

然而,照映人生道路的那个月亮总不免阴晴圆缺,你无法预知什么时间就会掉进那个缺口,也不知道哪个缺口有可能致命。

归宁后仅仅过了一年多,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公元497年)十一月月,李矩兰病逝于新安里宅邸,享年仅26岁。我想,她的丈夫和婆婆必定很伤心。

祈祷矩兰天堂安好。

只是历史的车轮永远不为个体的消亡而止步。当社会文化相对更加开放多元的隋唐五代到来,已婚女性的归宁也将呈现显著的多样性,泼染出一桢桢更为瑰丽的传奇!

夫妻双双回女方老家长住,陪伴女方父母养老,犹如女儿从未结婚,而女方家中还有兄弟健在——请问这样的情景发生在什么年代?

不要告诉我答案只有“现代”。在女性地位相对较高、社会文化相对包容开放的唐代,即使是最为讲究礼法门风的顶级名门——“七望五姓”之范阳卢氏家里,如果已婚女儿发一条“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的朋友圈,亲友们也是乐意点赞的。

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9年),沐浴着“元和中兴”的艳阳,殿中侍御史内供奉、赐绯鱼袋、知河中度支院卢逵的女儿卢氏与刘尚宾结婚了。卢氏是卢逵的次女,大名不详。按当时的习俗,应该被人们称为“(卢)二娘”。但她其实是卢逵正妻——颍川陈氏夫人所生的第一个女儿。因此,母亲陈氏十分钟爱她,丝毫不受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注:相关墓志铭原文截图附后,供参考。)

卢氏在充满爱和温暖的环境中长大,养成自信健康的个性,拥有完善的“爱”的能力。她天性孝顺友爱,又绝不死守教条,对于 “古者女子出嫁曰归,移天事夫”、“徒来生处却为客,今日随夫始是家”之类的陈规陋习视若无睹,结婚之后一如既往地关心娘家,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丈夫的父母一视同仁;同时,与丈夫刘尚宾的相敬如宾,感情和顺。

除了母亲陈氏的熏陶,卢氏似乎还传承了外祖父倔强果敢、雷厉风行的强势性格。她的外祖父正是唐代宗时期的名臣,陈少游。

唐 安元寿墓 《捧包裹女侍图》

陈少游,博州人,从渝州南平县令起步,官至淮南节度观察使、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卒于唐德宗贞元元年(公元785年,死后追赠太尉)。妥妥的正国级高干,令女婿卢逵、外孙女婿刘尚宾望尘莫及。

大历十一年(公元776年),奉唐代宗诏,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会同淄青节度使李正己讨伐不服从朝廷号令的汴宋留后李灵曜,于当年十月与淮西节度使李忠臣、河阳三城使马燧合兵击败李灵曜,迫使李灵曜入城固守。最终,李灵曜兵败被俘,押送京城处决。

【《资治通鉴唐纪第43》原文:李灵曜既为留后,益骄慢,悉以其党为管内八州刺史、县令,欲效河北诸镇。甲申,诏淮西节度使李忠臣、永平节度使李勉、河阳三城使马燧讨之。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皆进兵击灵曜……冬,十月,李忠臣、马燧进击灵曜,忠臣行汴南,燧行汴北,屡破灵曜兵;壬寅,与陈少游前军合,与灵曜大战于汴州城西,灵曜败,入城固守。】

唐德宗建中二年(辛酉,公元781年),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派兵进攻海州,迫使叛将王涉投降,把海州归还朝廷。

【《资治通鉴唐纪第43》原文:甲申,淮南节度使陈少游遣兵击海州,其刺史王涉以州降。】

唐 永泰公主墓 仕女图(图片由乾陵博物馆提供)

次年,陈少游一度收复叛乱的海、密二州;同年,因天下多事,朝廷财政紧张,陈少游毫不顾忌民众反弹的压力,主动上奏,将本道税赋每千增加20%,推动德宗诏令全国各道依照淮南道的先例加税,并将盐每斗增加100钱。

【相关史料:1、《旧唐书列传第76》原文:及朝廷多事。奏请本道两税钱千增二百。因诏诸道悉如淮南,盐每一斗更加一百文。2、《资治通鉴唐纪第43》原文: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奏,本道税钱每千请增二百。五月,丙戌,诏增它道税钱皆如淮南;又盐每斗价皆增百钱。】

陈少游行事大胆、不计后果的个性在建中四年(783年)发挥到极点。这一年,他率兵进伐李希烈叛军,屯守盱眙,听说朱泚发动泾原兵变、占领长安、德宗被迫出逃的消息,于是返回广陵,修缮工事和武器,在江北举行三千人的大阅兵,为平叛作准备。盐铁使包佶打算给京城送去八百万财帛。陈少游认为,朱泚叛军仍窃据京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复,决定拦截这笔巨款。从后来唐德宗对此事的评价看,陈少游的目的是补充军费,防止财帛被叛贼盗用。但在事发当时,包佶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极力反对。陈少游的态度非常强硬,居然要杀包佶。吓得包佶把妻子藏在案牍中,紧急渡江逃跑。他抛下的钱财,陈少游照单全收,还顺手接收了三千名守财士卒。

【相关史料:1、《资治通鉴唐纪第45》原文: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将兵讨李希烈,屯盱眙,闻硃泚作乱,归广陵,修堑垒,缮甲兵……少游发兵三千大阅于江北……盐铁使包佶有钱帛八百万,将输京师。陈少游以为贼据长安,未期收复,欲强取之。佶不可,少游欲杀之。佶惧,匿妻子于案牍中,急济江。少游悉收其钱帛。佶有守财卒三千,少游亦夺之。2、《旧唐书列传第76》原文:上曰:“少游国之守臣,或防他盗,供费军旅,收亦何伤。”】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图》(局部)

刚者易折。陈少游最终也是死在自己刚烈的个性上。寿州刺史张建封上奏朝廷,质疑他暗通李希烈叛军。陈少游忧愤成疾而亡。根据其身后所获得的哀荣来判断,张建封的上表实则并未动摇唐德宗对陈少游的信任。可是人死已不能复生,徒然令人百感交集。

【《旧唐书列传第90》原文:建封乃具奏少游与希烈往来事状……车驾还京,陈少游忧愤而卒。】

有这样一位性格、人品极富争议性的外祖父,卢氏表面温柔贤惠,血液中却涌动着固执己见、我行我素的基因,是家庭生活的主导者。在“归宁”——回娘家的问题上,她也坚持自己的主张。

卢氏的丈夫刘尚宾先任武功县丞,后升为扬州海陵县令,做到正处级干部。不过,他的官运似乎也到中层干部为止,从此原地踏步。之后,或许是大彻大悟,抑或是扛不住妻子卢氏的软硬兼施,刘尚宾辞去官职,结束职业生涯,跟随妻子归宁卢家——不是一般的归宁,是长期归宁,奉养岳父母。

【墓志铭原文:夫人从人之后,心不离家,夫官秩罢,两遂归宁,奉养慈亲,如在室焉。】

在那些美满团圆的日子里,卢家父母一定笑口常开、精神焕发吧!

然而,儿女终究要目送父母的背影越走越远,无可奈何。

母亲陈氏去世了。

卢氏悲痛欲绝。按照墓志铭的说法,这损害了她的健康。

唐文宗大和5年(该年号又作“太和”),公元831年,信仰佛教的卢氏病逝于泗州开元寺,享年仅35岁。她是在寺院礼佛时突发急病去世,还是在病重后进入寺院安祥地等待最后时刻?墓志铭没有明确记载。我猜测是后者。

弟弟卢涧为她撰写了《唐前扬州海陵县令刘尚宾夫人范阳卢氏志铭》。

全文见下图

其实,唐代女性的生活面貌在这个朝代的孕育时期就流露出些许征兆。那时,某位小新娘一次貌似平常的归宁,竟隐藏着李唐勃兴、取代隋杨的密码。

隋末大业九年(公元613年),唐国公李渊16岁的次子李世民与已故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的小女儿、13岁的长孙氏完婚。婚后,长孙氏归宁位于隋朝首都大兴城“永兴里”的娘家。由于父亲去世后,长孙氏与母亲高氏、同母兄长孙无忌一起被异母兄长孙安业逐出家门,所以她的娘家实际上是舅父高俭(字“士廉”)的宅邸。

童爱玲版长孙皇后

归宁当天,高家的妾室张氏在长孙氏居住的房舍外面看见一匹大马的幻影。马高二丈,鞍勒俱全,栩栩如生。张氏大为惊惧,把事情告诉高俭。高俭请人占卜。卦象显示:“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此女贵不可言。”

【《旧唐书·列传第一 后妃上》原文: 隋大业中,常归宁于永兴里,后舅高士廉媵张氏,于后所宿舍外见大马,高二丈,鞍勒皆具,以告士廉。命筮之,遇《坤》之《泰》,筮者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牝马地类,行地无疆。变而之《泰》,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象》曰:后以辅相天地之宜而左右人也。龙,《乾》之象也。马,《坤》之象也。变而为《泰》,天地交也。繇协于《归妹》,妇人之兆也。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此女贵不可言。”】

这必定是有史以来最具传奇色彩、最成功的一次归宁。

然而,要论浪漫,这场预兆大唐盛世的归宁还是不如后世另一个女子的经历。后者的归宁造就了一句流芳百世、至今无人可以超越的千秋情话。

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镠的正妻吴氏每到春天必然归宁临安。钱镠虽然另有陈氏、胡氏、童氏、李氏、郑氏等妾妇,也与他们生儿育女,但最为爱重的仍然是妻子吴氏。某年春天,吴氏归宁,直至春色迟暮、陌上花开也不见回来。钱镠很想念她,写了一封家信寄去,含蓄地倾诉相思之苦:“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田间阡陌花儿都开了,你可以慢慢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要疯了)……”

吴氏一生与丈夫钱镠生育儿子13人……

贞明五年(公元919年)冬十一月,吴氏薨逝,享年六十二岁,谥号“庄穆夫人”。

【《十国春秋》原文:夫人每岁春必归,衣锦军以为恒。武肃王语之曰:“陌上花开,可缓归。”时人用其语以为歌曲,至今传之。天宝十二年薨,年六十二,谥曰庄穆。有子十三人。】

伊人已去。但是,“陌上花开”,还有它所寓意的爱情,却在人们不厌其烦的传唱、模仿,乐此不疲的追求中,得到了永恒的生命力。

在吴氏之后,女性归宁故事中传奇、浪漫的颜色仿佛越来越稀薄,洒下点点滴滴,都是离愁别恨。

公元1308年左右,一位名叫“蕤”的女子归心似箭。她携带幼小的儿女,搭乘一叶孤舟,沿江而下,回到朝思暮想的父母家。

(寒食归宁图,描绘了女子在寒食节回娘家的情形。清代袁江绘)

她的父亲是元代著名文学家,官至翰林学士承旨、集贤大学士的姚燧(字“端甫”、号“牧庵”),元成宗、武宗两朝实录的主修者。久别重聚,父女、祖孙、亲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情。

可是,分离的时间长得好像一不小心就过去半生,而团聚的烟火每每绚烂一瞬就归于寂灭。不知不觉,姚蕤的归宁时间已满,即将再次携幼登舟,溯流而上,返回襄阳夫家了。

她放心不下老迈的父母,又不得不离开,一步三回头,泪如雨下,湿透了衣襟。

姚燧内心也舍不得女儿和外孙们,但有什么办法呢?不如安慰女儿,让她少些牵挂,放心回夫家,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姚燧强颜欢笑,挥毫写下一首《小重山•蕤女归宁还襄阳》,慰勉女儿:“虽说父亲我七十岁了,到了古人所说的‘古来稀’年龄,身体却还硬朗着呢!路程不是问题,我能走动,将来可以去襄阳看望你们。你不要哭了啊……”

江渚蒹葭白露晞。云间浑未有、蚤鸿飞。人情难在别庭闱。携诸幼、孤艇溯流归。七十古来稀。乃翁筋力,尚未衰微。岘山不是远相违。犹能往、清泪莫沾衣。

——归宁难,离别恨,慈父心,父女情,满溢在这首《小重山•蕤女归宁还襄阳》的字里行间。

晚清,如皋才女范贞仪(字“一柏”)家四姑难得归宁一次,见到家人却哽咽难言,只是频频落泪。是否在夫家受了委屈?亲人还来不及细细询问,四姑就因某件急事匆匆告别。下一次相聚,更不知在何月何日。

范贞仪满怀惆怅,填一阙《点绛唇》宣泄心中的憾恨:

“四姑偶得归宁,又急告别,作此寄恨——暂得归来,无言清泪频频堕。残妆界破。说着如何过。且再迟迟,莫畏更楼锁。须知么。霜摧雪裹。惟有君和我。”

日后,范贞仪和同县贡生高纕结婚。她将对四姑的哀愁有更为真切的体悟。

类似以归宁为主题、情词凄婉悲伤的诗词还有很多。

在我们这一代,基本已经没有“回娘家”的概念了。这是社会进步的一个细微而深刻的表现。任何人也不能阻挡现代女性与亲生父母团聚。只要物质条件允许,人们可以自主选择与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仅就这一点而言,我们的时代也确实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时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