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为何哭穷

来源: 文史天地

历经坎坷之后,他面对青山绿水,说出了“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这般高雅淡泊的话语。可他终究是生活在凡尘俗世之间,他的笔墨之中可以出世,可他本人却要入世。
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是每个书画家都要考虑的大事,哪怕是他唐伯虎,也要为稻粱而谋。
明成化六年(1470年),唐伯虎出生于苏州阊门。因为是寅年出生,所以名寅,字伯虎,后世以唐伯虎而闻名于世。唐伯虎家中开了个小酒食店,少年时的他“居身屠沽酤,鼓刀涤皿”,每日里不时还得帮洗碗碟,杀鸡鸭。天生才华难自抑,虽是小酒肆中的小二郎,唐伯虎却能写就风流文章。
16岁时,唐伯虎与文徵明一起参加考试,文徵明未中,唐伯虎以第一名中秀才,“四海惊讶之”。少年成名之后,唐伯虎未免轻狂。文徵明的父亲文林对唐伯虎一直爱护有加,不遗余力地予他以帮助。这样一个慈祥忠厚的长者,亦不时批评唐伯虎为人“轻浮”。

▲唐伯虎

至25岁时,唐伯虎家中遭遇变故,父母、妹妹及第一任妻子接连去世。唐伯虎家的店铺无法营业,门户衰废,一片狼藉。为了生活,唐伯虎给人写墓志铭,赚些钱补贴家用,同时准备乡试。
依照科举制度,乡试前要经过提学考试,不通过者不得参加。提学考试由监察御史主持,此年的监察御史是浙江人方誌,他不喜欢言行放荡,为人轻浮的唐伯虎。所幸文徵明父亲文林帮忙,在苏州知府曹凤面前说好话,得到曹凤推荐而能参加乡试。
弘治十一年(1498年),唐寅至南京参加乡试,考中第一名。此年冬,唐伯虎意气风发,沿京杭运河进京,准备参加来年二月的会考。与唐伯虎同行的还有一人,此人名徐经,是江阴人。徐经有个玄孙在后世鼎鼎有名,即徐霞客。徐经家族是江阴望族,富有财力。虽家中广厦千间,徐经却酷爱结交四方贤士,终日坐而论道,高谈阔论。
徐经比唐伯虎小三岁,头脑灵活,家境富裕,却与寒酸的唐伯虎交往密切。此番北上赶考,二人结伴而行。两人一个有钱,一个有才,到了京师后,徐经、唐伯虎都不肯安分。两人一起拜访在京师的同乡前辈,每次都由徐经备上厚礼。徐经时常带了戏子数人,与唐伯虎驰骋于都市中。两人的高调行径,让外界议论纷纷。
在所拜访的人中,有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徐经献上重礼,从学于程敏政,程敏政收了礼物,自然要讲些自己的学术思路。程敏政是此科的主考官,讲学中不免有涉及试题的内容。此科题目中有冷僻的《退斋记》,徐经从程敏政处间接推断出来,“矜夸喜跃”,也告诉了唐寅。
二月此科考试结束后,有人弹劾称考生尚未入场,题目就已泄漏。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狂童孺子,天夺其魂”,将题目出示给众人。三月,徐经、唐寅被捕入狱。徐经在狱中受不过拷打,招供曾以金币行贿程敏政。四月,程敏政因为涉嫌泄露题目,被捕入狱。查验考卷时却发现,徐经、唐寅都未曾考中。礼部也裁定二人未有作弊。
程敏政被关于监狱一月,未曾处理,感染了伤寒、霍乱等病。有大臣上奏,请求释放,以照顾大臣的体面。程敏政出狱不过四日,痈毒发作身亡。此案以“风闻”而立案,经过数月审理,却未能查实。虽如此,唐伯虎、徐经被牵连革黜,罪名则是“与大臣频繁交往,请大臣作序文”。
至于此案的起因,就徐经而言,在京师之中招摇炫富,招人妒忌。唐寅则盛名在外,隐隐有此科状元之势,也招致妒忌。唐寅后来给文徵明的信中回忆道:“北至京师,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此案之后,徐经愤愤不平,多次进京谋求平反,正德二年(1507年)病死在京师。唐寅则态度消极,在徐经认罪后“不复辩”,此生也未谋求平反。
唐伯虎被释后,带着创伤返回苏州,此时的他,再无以前的万千豪情。回到苏州后,妻子对他冷嘲热讽,家中房屋破败。此时此际,西风鸣枯,萧然羁客,嗟嗟咄咄,计无所出。唐伯虎家居无奈,心情抑郁,每日饮酒,被老婆嘲讽了多次之后,愤而休妻。之后唐伯虎放浪形骸,翩翩漫游,观海于东南,浮舟于洞庭。
科场此案对唐伯虎留下了难以消弭的心灵创伤,但他没有消极于世,既然不能在仕途上发展,则全力在文坛、画坛上经营,一样可以流名于后世。他前半生的精力,付诸于科举之上,牢狱之灾,使他的努力付诸东流。此后,他与往昔告别,斩断了羁绊。更甚一步,他甚至摆脱了家庭,离婚独居,独立于自己的世界之中。镜里自看成一笑,半生傀儡局中人,托之丹青以自娱。
34岁时,唐伯虎在苏州桃花坞买下了一处废园。废园溪水环绕,矮屋颓墟,屋外有三亩菜田,墙角一棵梅树。搬到桃花坞居住后,唐伯虎过起了醉梦酒乡的日子,祝允明说唐伯虎在桃花坞:“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
唐伯虎居住的苏州,是明代书画交易的中心。苏州繁华,盛甲天下,富豪们纷纷扩充土地,修建园林。一时间园林遍布,各自争辉。单单建个园林,若无文墨点缀,园子的主人必将得个粗鄙土豪的恶名。于是土豪们开始追捧古人书画,导致江南地区书画交易发达,此种风气,一路蔓延,很快遍及全国。
土豪们捧着一堆堆银子,四处寻求古人真迹。古人存世的书画少,不能满足市场需求,那就追捧当世书画名家,一个个适应市场而生的书画大家们崛起。
生活在苏州,才华横溢,画笔超群,照理说,唐伯虎应该能靠书画过上惬意的生活,可他的诗文之中却显示,他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文徵明、沈周、唐伯虎、仇英,被称为“吴门四家”。一个闻名遐迩的大画家,真的不能谋生吗?
唐伯虎在书法、绘画、诗文上有着不凡的造诣。顾起元认为唐伯虎是一代奇才,“诗赋胜于枝山(祝允明),而画高出沈石田(沈周)、文衡山(文徵明)之上。”在绘画上,唐伯虎先学沈周,后学周臣。周臣是苏州“院体”画大家,传世有《乞食图》等。唐伯虎的画,融会了“院画”的格局,又得南宗之神髓,参松雪之精华,大受市场追捧。
最为民间津津乐道的,不是他高雅淡泊的山水画,而是风情万种的仕女图。他所画的女子,多取自历史或民间故事,其中多有青楼女子,这也与他寄情于声色有关联。仕女画在江南地方上市场颇大,随着社会经济的发达,民风的开放,追逐声色之风盛行。姿态婀娜的侍女画像,受到文化品位一般,却又要冒充文化人的土豪群体追捧。既然利于市,唐伯虎就妙笔绘秋香了。
就书画圈而言,功底固然重要,可名气更重要。一个画功一般,名气响亮的画家,书画价格往往胜过质量过硬,但无名气的画家。名气越响亮,书画价格越高,抢购的人就越多,名气一般的书画家的作品少有人问津,只能苦熬等待出名的机会。
唐伯虎的名气,足够响亮。
少年时代,他的父亲唐德广就对人说:“此儿必成名,殆难成家乎!”唐伯虎少时成名,至科场案发后更名传天下,此后他放荡不羁,在江湖中名气响亮无匹。一个充满了传奇,又能把握市场的书画家,怎么能不被市场追捧?书画生意好的时候,唐伯虎忙不过来,就请老师周臣代笔。
名气有了,唐伯虎当时画价如何?
对士人们来说,“手执卷轴,口论贵贱”,是有失身份的事。士人常聘用中间人,不惜巨资,多番游说,将画购入。对于书画的成交价格,大多数交易者都避而不谈。唐伯虎的画价,没有留下可靠的文字记载,不过可以与吴门四家其他三人做比较。
李日华买沈周的《灞桥诗思》画卷,价格是几两银子。文徵明初出道时,尚无名气,价格平平,“一幅多未逾一金,少但三四五钱耳”。十余年后,水涨船高,暴涨几倍。仇英的画价格高,因为他画画时间较长。吴中巨富周六观请他在家中住了6年,画了一幅《子虚上林图卷》,最后给了1000两白银的巨款。

▲唐寅 王蜀宫妓图

就知名度,传奇色彩,市场定位来看,唐伯虎不让其他三大家。唐伯虎的书画价格,虽然不能与仇英相比,但与文徵明、沈周应相差无几。明代一两银子能买到近170斤大米,以此类推,唐伯虎卖画,一个月开张一回,足以衣食无忧。
可他却在不停哭穷。
48岁时,他在《丹阳景图》中题诗前的小引中叹道:“风雨浃旬,厨烟不继,涤砚吮笔,萧条若僧。”悲叹卖画生意之惨淡。在他的诗文中,时常哀叹家中无米下炊,“十朝风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苦命的他只能自嘲“儒生作计太痴呆”。
是不是他缺乏经济头脑,所绘画作,多半随手送给朋友呢?
唐伯虎的书画中,小部分是友情赠送,大部分用来出售。从唐伯虎在画幅上的题款来看,他售画的对象,来自各行各业。还有徽商特意托人到他这里定画,当年的徽商可是书画消费的主力军。
富有财力者常请画家到家中作画,为时日久。江阴夏氏请唐伯虎到家中,好吃好喝招待以乞画。唐伯虎住了10天,一日早起,画了张《莺莺图》相赠。足见他也不是随意将书画赠人。唐伯虎在孙思和家存了一个簿子,记载了所作所售的书画,簿面上题二字“利市”,可见他不是没有经济头脑的人。
唐伯虎喜欢藏书,他藏有一些珍贵的宋版书,皆有“南京解元”印记。宋版书在明代价格昂贵,若无一定经济实力,断难以收藏宋版书。设想一下,今日的一个藏有较多唐伯虎字画的收藏家,会穷得连饭也吃不起吗?
可以肯定两点,首先,唐伯卖书画肯定是赚了钱,其中很大部分被他挥霍到青楼中去了,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其次,唐伯虎虽有时书画生意萎缩,但还不至于到无米下锅的程度。至于他为何在诗文中抱怨哭穷,这要对他的心理进行分析。
唐伯虎内心是矛盾的,虽和科场无缘,于仕途绝迹,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学的是屠龙技,最后操的书画笔。他有一图章“南京解元”,这是对自己的精神安慰。
“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他内心隐隐有不甘,他狂呼“黄鹊举矣,骅骝奋矣”。
正德九年(1514年)秋,44岁的唐寅得到了一次机会,宁王朱宸濠邀请他去江西。唐伯虎兴高采烈地出发,以为能够有建功立业机会。宁王对他相当优厚,“既至,处以别馆,待之甚厚”。
交往半年之后,唐伯虎察觉到了宁王有反意。唐伯虎决意远离宁王,他“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宁王大怒,唐伯虎藉此得以脱身,于正德十年(1515年)三月返回苏州。江西之行,他乘兴而去,败兴而返,但并未影响到他生活。只是暴露“丑秽”,又使他在江湖上多了一段笑柄。不过没关系,他是风流才子唐伯虎,一切行径都能被包容。
4年之后,宁王起兵反叛,被王阳明迅速平定。于是,江西宁王府之行,成了唐伯虎人生中的又一个政治污点。他背负上了名节之辱,他的内心更加苦闷,彻底投入饮酒与书画之中。少年时血气未定,难免臆想以为自己会做大事,成大业。出了问题,还有翻盘的时间和空间,绘画上弄弄,可以支撑好多年。至中年,肉疲筋衰,再搞出点事儿,就彻底歇菜了。
科场案的重创,宁王案的牵连,让唐伯虎的内心蒙上了阴影。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各种佯狂的姿态,只是他的保护色。无数次在梦境之中,他遭到迫害,梦醒之后,他逃避,他及时行乐。他的心灵深处,有着一种对被迫害的畏惧以及提防。
“四更中酒半床病,三月伤春满镜愁。”这样的心态之下,他在诗文之中,以夸张的笔调,渲染自己的现实中的苦难。他可以靠自己的书画,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他放纵酒色,肆意挥霍,导致家贫。他内心愧疚,却又无处宣泄,只能在诗文之中,向苍天发出呐喊,“谁来买我画中山?”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这就是唐伯虎的精神世界,这也是他的现实生活。若是他住上了华美的豪宅,过上了安定富足的生活,这与他缺乏安全感、总是跳动的心理将会产生何其大的落差。
唐伯虎晚年住回祖宅,此处本是临街的小酒楼,市井小巷之中,他也许会得到放松。在酒楼中,“求画者携酒造之,则酣畅竟日”。至54岁时,唐伯虎去世。
唐伯虎之后一百年,苏州人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讲述了“唐解元一笑姻缘”的故事。以此为蓝本,经过不断演绎,最终形成《三笑》。此后数百年间,他成为神话,成为传说。他生前的不得志,抑郁,不平,苦痛,都被人忘却,他成了潇洒、不可一世的翩翩公子,娶了九位娇妻美妾,他无忧无虑,一掷千金。
这些,距离真实的唐伯虎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