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甲的黑锅

来源: 白驹说

01

大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正月初八,紫禁城乾清宫。

一场小范围的秘密会议正在进行中,参会的朝臣包括内阁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陈新甲以及吏部尚书谢升等少数重臣。

作为大明这家老牌上市公司的实控人,崇祯此刻裹着一件黄色氅衣,脸色略显苍白,正等着市场开发总监陈新甲的回话。

陈新甲则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默然无语,军事上的连番告急令这位兵部尚书压力山大。

一阵语塞过后,陈新甲终于还是开口了:“陛下,松山、锦州被困已久,朝廷已无援兵可派,当用非常之策。”

崇祯揣着明白装糊涂,点头追问道:“两城被建奴围困半年,补给也不能送达,甚至音信全无,卿有何非常之策?”

陈新甲面露难色,但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吐出两个字:议和。

“能款(和)则款,卿不妨便宜行事。”崇祯思索片刻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便宜行事”四个字顿时令陈新甲哭笑不得,自己只是朝廷的高级打工仔,议和这样的大事崇祯你当老板的不拿主意,让我便宜行事是个什么意思。

崇祯说完,不忘征询在场诸位大臣的意见,CEO周延儒等均避而不答。

此时,陈新甲用渴望的小眼神看了看人力资源总监谢升,谢升心领神会,出列道:“臣以为若建奴愿意和谈,那议和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于是,崇祯心里打定了议和的主意,命陈新甲全权负责此事,并叮嘱他严格保密,切勿泄露半分。

陈新甲别无他法,只能接下老板丢来的烫手山芋,着手准备议和诸事。

但他绝不会料到,老板的这项任务将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祸事……


△陈新甲(万历三十六年举人,官至兵部尚书)

02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王朝,怎么就沦落到要跟蛮夷媾和的田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议和,是大明和崇祯的无奈之举。

去年,也就是崇祯十四年,大明江山已是危如累卵。

自打开年以来,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义军就没打算让明朝君臣们过个安稳年,连续攻城拔寨。

正月,李闯攻克洛阳,杀崇祯亲叔叔福王朱常洵;

二月,张献忠计赚襄阳,烧死襄王朱翊铭;襄王一死,督师辅臣杨嗣昌自知失陷宗藩已无活路,忧惧而死,崇祯痛失最信赖的心腹大臣。

九月,关中局势崩坏,三边总督傅宗龙殉国;

好不容易熬到年底,起义军再围开封城,周王朱恭枵告急。

帝国内部千疮百孔,烽火不息,明军只能疲于奔命,却又屡战屡败。

而在辽西,满清也想着逼死大明,不断蚕食大明疆土。

八月,忍无可忍的崇祯命蓟辽总督洪承畴领十三万兵马与清军决战于松锦,结果大败亏输。洪承畴、祖大寿等被死死困在孤城之中,苦苦支撑。


△明清松锦大战形势图

可以说,这一年,大明朝内外交困,人才凋敝,更有蝗灾、鼠疫肆虐。崇祯已陷入无兵可派、无饷可用的绝境。

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日子总得想办法过下去。于是像傅宗龙、陈新甲、谢升等少数朝臣又琢磨起“款建虏以剿寇”的议和政策。

作为老板的崇祯也清楚,两面作战的局面难以为继,对议和的抵触情绪逐渐松动,内心开始倾向于议和。但天朝上国的自尊心不允许崇祯自己来提议和,这就需要有人挑头扛事,陈新甲和谢升恰好是合适的人选。

03

但议和这种事,得两个巴掌才拍得响,那战场上占尽优势的满清愿意议和吗?

答案是:非常愿意。

此时的满清小日子过得很舒坦,虽然一班降清汉臣们叫嚣着入主中原,但实控人皇太极却持不同意见。


△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

作为一个突然崛起的创业公司,皇太极的胃口并没那么大。他觉得现有的地盘已足够广袤,而且民族成分复杂,需要好好消化一番。再说,打仗是要死人的,越往关内越难打,满族才多少人口,皇太极也舍不得和中原王朝死磕。再加上老祖宗金国就干过这事,结局凄惨,皇太极并不认为此时的满清比大金国更强。(所以说满清得国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因此,满清对议和持欢迎态度,虽认为大明没什么信用(这已经是双方第五次议和,前四次均不了了之),但对皇太极来说议和并没什么损失,边打边谈也不耽误自己锤大明。于是,在明朝的试探下,满清给出回应:“此(议和)吾国之素志也。”

得嘞,既然双方你情我愿,那就谈吧。

明清之间一番秘密接头之后,崇祯十五年(1642年)三月,明朝派遣陈新甲手下的业务骨干、兵部职方郎中马绍愉带队前往辽东议和。

临行前,马绍愉来请敕书,但崇祯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当那啥,又要立牌坊,只出了一封“谕兵部陈新甲”的内部敕书来替代给满清的国书。

而且崇祯的敕书是这样写的:“据卿部奏:辽沈有息兵休民之意……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恩义联络之旧,今特与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确信音回奏。”

皇太极阅后大怒,破口大骂崇祯:“自以天之子,鄙视他人,口出大言,不愿和好。”一边让明使滚回去重写,一边命清军猛攻松锦。

当崇祯和陈新甲还在为敕书一事犯愁时,清军接连攻陷松山、锦州,洪承畴被俘,祖大寿降清,兵锋直指北京门户山海关。君臣二人一齐傻眼,再没时间耗着了,那就赶紧谈吧。

五月十四日,马绍愉率使团抵达清国都盛京(沈阳)。皇太极对此次议和极为重视,派重臣出城三十里迎接,每日安排亲王设宴款待明使,妥妥的高规格。

但当再次拿到明朝敕书时,皇太极又一次傻眼了,敕书中写道:“救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昨据卿部奏称前日所谕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确报,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准该部便宜行事。差官前往,确探实情具奏。”

又是一份写给陈新甲的敕书,无非就是语气不再那般狂妄。皇太极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难道我就这么不配和你对话吗?汉臣们也纷纷上疏,恳求皇太极“一统基业”。

但老谋深算的皇太极还是忍了,松锦大战刚刚结束,清军也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还是通过议和赚取利益更为明智。

随后,双方正式进入谈判环节。

04

满清首先提出了自己的停战条件:

1)两国有吉凶大事,应互派使节祝贺或凭吊。

2)每年明国赠清国黄金万两,白银百万两,清国回赠人参千斤,貂皮千张。

3)若清国的满州、蒙古、汉人及朝鲜人等,有逃叛至明国者,明国应当遣返,明国有叛逃至清国者,清国亦遣返明国。

4)以宁远双树堡中间土岭为明国界,以塔山为中间地带,两国在此互市。

平心而论,就当时明清双方的态势,皇太极的要求并不过分。

岁币虽是经济勒索,但基本与此前明朝每年“赏赐”给蒙古诸部的规模相当,现在无非是换成了满清。而索要的领土实际已被清军攻占,人家不还你你也没辙。满清甚至给出信号,若议和顺利达成,皇太极可以考虑向明称臣,不再称帝。

不得不说,皇太极还是有些诚意的。

再看明朝使团这边,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当然更别指望。马绍愉等人谈了半个月也没争得半分,只能带着皇太极的条件回去复命。

六月初三,皇太极亲自设宴接待明使,并赏赐马绍愉等人两百金,嘱咐他们尽力促成议和。最后不忘放下狠话:“约九月不至则治兵。”

明使团离开时,皇太极又令重臣送出城十五里,另派出清军一路护送至两国边境。

崇祯十五年(1642年)七月,北京陈新甲府邸。

在看完马绍愉派人送来的密报后,陈新甲沉思良久。

此次议和由他全权负责,如今皇太极的条件虽谈不上苛刻,但自己也吃不准老板崇祯会不会接受。于是陈新甲准备晚间再细细盘算其中的利害关系,明日一早入宫向崇祯奏报。

想到兵部还有紧急公务要办,他随即放下密报,出门而去。

不一会儿,陈新甲的书童来到书房,照常整理塘报(各地上报的军事情报),当看到书案上已拆封的密报时,也没多想,便将其与其他塘报一并传抄各部衙门……

05

第二天,朝堂上不出意外炸开了锅,御史言官们的弹章如雪花般飞到了崇祯的案头。

崇祯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大骂陈新甲废物点心。但事已至此,崇祯愤怒之余还是想帮陈新甲擦屁股的,于是他将所有弹章留中不发。

御史言官们哪里肯罢休,之后的几天内铆足了劲弹劾陈新甲,而且规模越来越大,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崇祯眼看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动起了弃车保帅的心思。

而另一头,“乌龙指”后的陈新甲起初也是惊慌失措,但冷静下来一琢磨,自己是帮老板办事,一切都听老板吩咐执行,就算错了也是老板的错。于是他“不引罪,反自诩其功”。

眼看陈新甲这是摆明了不想帮自己背锅,崇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朝臣们“堂堂天朝,何至讲款”的讨伐声中,将陈新甲革职下狱。

陈新甲当然不服,大呼冤枉,于是不惜重金贿赂周延儒帮自己求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直作壁上观的CEO摸了摸鼓鼓的钱袋子,立马帮陈新甲开脱道:“国法,敌不薄城(抵近京城),不杀大司马。”崇祯冷冷回答:“他边疆即勿论,戮辱我亲藩七焉,不甚于薄城乎。”

周延儒一听,乖乖,老板这是把陈新甲任兵部期间七位藩王的死全算在了他的头上,陈新甲已必死无疑。于是再不敢说话。

九月二十二日,崇祯下令将陈新甲斩首弃市。

明清议和也就此戛然而止。

陈新甲或许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该如何破解这明末职场的死局。他在布局时,一味听从老板的指令也就罢了,但关键的中盘必须要有自己的想法和后手,否则,一旦陷入残局便难以收拾。陈新甲只知唯命是从,结果为老板背了黑锅,终成弃子。

陈新甲死后第二年,崇祯在忧愤中仍不忘痛斥:“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随后,国破身死。

而这样的老板,最后自缢于煤山,身边仅一个太监王承恩送他上路,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