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风流才子唐伯虎—既牵涉科场舞弊又加入谋反集团

作者:草色风烟

所谓的风流

古来“风流”二字无不被人向往,寻常人便是与“风流”扯不上什么干系,单是看到与这二字沾边的人事,也能浮想联翩,生出几分享受的安逸与审美的愉悦。君不见《金瓶梅》中,未曾着墨多少描绘潘金莲的容止,只用了一句“从上往下看,风流往下走。从下往上看,风流往上走。”的朦胧笔法,一个美貌明艳的少妇立时跃然纸上,引人同西门庆一般怦然心动。可见,“风流”二字在中国文化中的份量,以及所能营造的气场是多么强大。

所谓“风流”通常与放浪形骸、才华横溢为邻,其间不免还要夹杂些莺莺燕燕的暧昧情事,主人公最好再有倾城之貌,偏偏风骨,便可齐全,于这二字当之无愧。于是乎,大家说起“风流”,无不是面带八卦羡艳之色,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这大约就是“神往”最好的解释!

不过,现实正如钱钟书先生笔下的《围城》,又如《庄子》中的“彼非鱼安知鱼之乐焉”。被冠上“风流”之名的人,恐怕并非我们这些寻常人等所以为的那么拉风。个中滋味于他们而言,只能说是冷暖自知。与其说他们是幸福的,不如说他们是寂寞的,这种寂寞贯穿岁月始终,从古至今,无一例外,更不用说放在被封建礼教包裹着的明朝了。

相信不少人看到这篇文章的标题,就大概能猜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会是谁。这个标题是一首诗中的一句,也是这个篇章主人公一生的写照和最后的归宿。他就是被称为风流才子名满天下的唐寅,他还有另外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唐伯虎。

艳羡的传说

说起唐伯虎,大家立刻会想到周星驰“赏花赏月赏秋香”的打油诗,想到《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唐伯虎出身纨绔,家有九妻,本人才华横溢,书画双绝,容止倜傥,可谓少女师奶的“绝命杀手”,所有男人的“公敌”。事实当真如此么?

《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成形于明清,它是在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唐解元一笑姻缘》的基础上演变而来。冯梦龙生于明末,与唐伯虎并不在同一年代,很显然道听途说多余亲身印证。通过翻看史料,我们从明代另一个小说家王同轨的《耳谈》中依稀看到《唐解元一笑姻缘》的雏形。《耳谈》中王同轨借苏州才子陈某与官宦婢女秋香因笑传情,因情结缘的故事,从侧面反映了明中后期的社会现实和下层知识分子继续个性解放、实现抱负的渴望,因而被广为流传开来。于是由“一笑”变成了的“三笑”,由“陈公子点秋香”变成了《唐伯虎点秋香》。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选中唐伯虎,而不是祝允明呢?

在明代,社会思想和伦理道德依旧遵循着宋代传承下来的程朱理学,特别是明经取士方面,更是以程朱理学马首是瞻。知道正德年间王守仁的心学横空出世,终于打破了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其所倡导的“心即是理”解放人性的观点,受到了当时许多有识之士的肯定,并由此广为传播,成为士子们竞相效法,与传统理学分庭抗礼的主流观点。王守仁的心学理念使广大士子们找到了精神的寄托,敢于挑战权威,打抱不平,叛逆理学思想的行为作风,在当时成为了心学弟子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基于这种长期的压抑继续找寻一个释放的代言人,民间便选择了以不拘礼法著称的唐伯虎为载体,承载群体对人性解放的渴求,一次寻求慰藉。

而事实上,唐伯虎和心学鼻祖王守仁同属一个时期的人物,王守仁甚至比唐伯虎出道晚得多。心学思想在唐伯虎在世期间尚未有系统完善的理论,因此要硬说唐伯虎身上有心学的影子,的确有些牵强。那么,唐伯虎身上的那种放浪不羁和不拘礼法又是从何附会而来呢?我们不妨从唐伯虎一波三折的人生经历来解读一番。

夭折的仕途

唐伯虎名寅,伯虎是他的表字,还有一个表字称为子畏,生于苏州吴县一个商人家庭,时年为明成化年。早年的他衣食无忧,过着非常惬意悠闲的生活,也正是在这个期间,他德到了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名声。《明史·文苑·唐伯虎传》载:“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也就是说,他除了与人纵酒玩乐,从来不认真读书,学习谋生的手艺,更没有丝毫的家庭责任感,是个地道的败家子。

上天是公平的,人总不能一辈子光享福不付出,或许是上天惟恐这样一个人才最终玩物丧志,于是在他二十多岁的某一年,让他的家中连遭不幸——他的父母、妻子、妹妹相继亡故。本来殷实的家境顿时土崩瓦解,一切富贵化作云烟。为了生存,他不能再恋恋红尘消磨下去,于是在好友祝允明的良言苦劝下,终于决定担负起一个男人应该担负的责任。

经过几年的潜心苦读,唐伯虎凭借天资聪敏,于明弘治十一年夺得乡试第一名“解元”,这也是他被后世称为“唐解元”的由来。眼看着浪子回头的辛苦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却不料一场祸事从天而降,使他的人生偏离了本来的轨迹。

16岁就获得秀才考试第一名的唐伯虎,到了29岁时又得中乡试的解元,一时间名满天下。他的文章被乡试的主考官梁储看中,并带回京师上呈学士程敏政观摩。程敏政因此对才情洋溢的唐伯虎青睐有加。

时隔不久,唐解元赴京会试,座主正是对他十分赏识的程敏政。这一次的会试考题出得生僻异常,许多举子纷纷落马,只有两份考卷答的文词优雅贴切,令人眼前一亮,答卷人正是唐伯虎与江阴举子徐经(又称徐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很快便有给事中华昶上书明孝宗,弹劾程敏政收受徐经贿赂泄露考题,街头巷尾舆论日益沸腾。实际上,徐经与唐伯虎同行赶考,又在进入京城后多次与程敏政接洽,加之考题如是生僻,两人仍能取得优秀的成绩,令旁观者不得不往徇私舞弊上去想。徐经出身江阴巨富,拿出巨额的钱财贿赂考官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众人的矛头一起志向了程敏政。在多方攻讦之下,明孝宗勒令程敏政致仕,将徐经、唐伯虎下狱,华昶贬官。

唐伯虎遭遇此祸,有被无辜牵连的原因,亦有其本身不明智的缘故。史载:“坐经尝贽见敏政,寅尝从敏政乞文。”在程敏政已经被定为会试考官之后,唐伯虎仍然能与程敏政过从甚密,如果其会试面对考题与大多数人一样交了白卷,或许不至于被卷入这场科场舞弊事件,但是他之后的仕途道路依然堪忧。

众所周知,有明一代,党争激烈。每一届会试的主考官录取举人就如同收纳学生和门人,等同于“入党”。事实证明,程敏政被劾落水,并不排除是被人陷害。《明史》卷三百八十六《程敏政传》中道:“或言敏政之狱,傅瀚欲夺其位,令昶奏之。事秘,莫能明也。”《明史》卷七十《选举志》中又说:“给事中林廷玉复攻程敏政可疑者六事。”换言之,程敏政在朝中不怎么得人心,被一群人有计划有预谋的开了黑枪。因此,就算唐伯虎侥幸进了仕途,也会为程敏政的政敌视为敌人一党,赶尽杀绝。唐伯虎与程敏政的亲密关系从缔结的那一刻起,就宣布了唐伯虎仕途的绝境。

程敏政被贬了官,致仕回家,忧愤而死。徐经亦被逐出仕途之外。唐伯虎被抹去了官职,贬为吏属。虽然“官吏”二字总是出双入对的出现,可是官和吏还是有着本质的差别。换做一般士子,在这种情况下,多少会勉强接受,不管怎么说,大小也是个糊口的差事,俸禄虽少,地位也高于百姓。唐伯虎却不这样想,他做出的选择让人出乎意料。“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此举天下人皆为震惊,史载:“寅,江南才士,戊午南围第一,论者多惜之。”

在我看来,唐伯虎的“不耻”是假,“不忿”才是真的。他对于自己无辜受牵连非常的愤怒,对于朝廷中党争殃及池鱼的做法也格外怨恨。这点通过他写给好友文徵明的书信可见一斑:“……庭无繁桑,见锦百匹;馋舌万丈,飞章交加……馈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马牦切白玉,三言变慈母,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这种无处可伸张的怨愤,让他对官场,对仕途丧失了信心,应该说,他是被这种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不得不远离官场。

东隅之失,收之桑榆。

他怀着忧愤的绝望游历全国,寄望于名山大川能为自己受伤的心抚平伤痛,但当他游历了九个月回到故乡之时,等待他的却是继妻的吵闹与和离。先被官场拒之门外,又被妻子抛弃,内外交困之下,他纵酒浇愁,寄情书画自娱,靠卖文鬻画为生,想以淡泊名利专事读书聊此残生,也正是在这个阶段,他的书画造诣突飞猛进。

很多人都以为唐伯虎最擅长画的是美人图,甚至连明代中晚期流行于民间的春宫图,也推唐伯虎为各种圣手。其实唐伯虎画得最多也最有造诣的是山水画,而非美人图。

史载唐伯虎“远攻李唐,近交沈周。”,说的便是唐伯虎独具一格的山水画作品,以及他从事书画创作的历程。早年他主要是以山水画为主,先是从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中年法著名画家周臣。沈周以元人画为宗,周臣则以南宋院画未师。唐伯虎博采二人之长,融入自身特点,从而在技法和画风上青出于蓝。他既继承了吴门画派的笔墨细秀,布局疏朗,又兼具了雄伟险峻的特点,化胸中对名山大川的浑厚之气为潇洒,风骨崎峭,将南北画派及送人严谨的风格完美的相结合,自成一家。而唐伯虎的人物画多以美人为主,画风严格继承了南宋宫廷院画遗风,主要以明眸、皓齿、红颜、粉颊,工笔重彩和“三白法”为主要画法,线条劲细,敷色华丽明艳,还喜欢将宋代李公麟行云流水和颜辉的折芦描参合使用,笔墨流动爽利,转笔方劲,画风简逸高雅,生动活泼,从另一个方面展现了其扎实的写生功底。

唐伯虎一生融合了南北画派,引文入画,将书画有机结合,并将书法的运笔应用于绘画,为中国的传统绘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风格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明代晚期的小品画创作。

人们常说“人如其画,画如其人。”说的便是艺术作品的创作成就通常与创作者的人生经验和阅历紧密相连。唐伯虎自然也不例外。36的唐伯虎用多年卖文鬻画的积蓄在姑苏城北的桃花坞建了一座清雅的家园,以度其清狂的生活。因其酷爱桃花,于是命名为“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并作歌道:“桃花五千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

跳水的人生

“日般饮其中,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的神仙日子过了没多久,明正德九年,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唐伯虎恣意的生活。这个人便是宁王朱宸濠的使者。此来的目的是为了代表宁王重金聘请唐伯虎去江西南昌为宁王做幕僚。时年44岁的唐伯虎迎来了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放浪半辈子的唐伯虎在这个机会面前收起了原先的清狂,将内心深处对仕途的渴望释放了出来,毫不犹豫的跟着宁王的使者踏上了人生的另外一个转折点。

上天与唐伯虎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放在唐伯虎面前的不是步入仕途的机会,而是株连九族的陷阱——宁王朱宸濠之所以聘请他做幕僚,是因为久慕其盛名,要拉他入伙,起兵谋反,共图霸业。

宁王亮出了底牌,唐伯虎也看到了底牌,想要抽身是不可能了,除了成为死人把秘密留在南昌,唐伯虎只剩下了一条路——装疯。装疯这招是古来多少仁人志士为了保命总结的经验,需要极其强悍的忍耐力和高超的演技,才能瞒天过海,遇难呈祥。事实证明,唐伯虎的演技也很扎实,不惑之年的他本着一脱到底的“献身”精神,在南昌公众场合“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又说是“裸奔”),令宁王朱宸濠颜面无存,只好将其“放还”。

唐伯虎总算是脱身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个一度令他清闲逍遥的桃花庵中。虽然宁王之乱最终为王守仁所平定,唐伯虎也免除了杀身之祸,可是曾为宁王宾客的履历,迫使他对仕途彻底绝了念想。身心被重创了的唐伯虎,从此思想消沉,改“桃花庵主”为“六如居士”,以表达其看破红尘的淡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六如”之意,伴随唐伯虎度过剩下的岁月。常年带病,加上不善持家,唐伯虎自南昌归来不得不倚靠朋友的救济借贷度日,晚年的岁月每况愈下,生活举步维艰。

54岁这一年,在看到苏东坡“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的诗句后,唐伯虎深藏于心的痛苦被激发了出来,旋即卧床不起,于明嘉靖二年冬天结束了其凄清的一生。因其仕途坎坷,晚景凄凉,以致死后诗文散轶殆尽,连后事都是文徵明、祝允明等朋友凑钱才得以料理。一代名流终致于此,实在令人不得不感慨命运的无常捉弄。

真实的唐伯虎被命运折磨了一辈子,后世的所谓“风流”,除了在其书画作品中可窥一斑,并没有在他的身上体现太多。生活的拮据,将他早年的纨绔习气消磨殆尽,卖文鬻画的日子,并不见得多么惬意潇洒。这点正应了人们常说的,当你将爱好转为了养家糊口的事业,想要爱岗敬业,基本上是很难的。因为生活的压力会将爱好的情绪转为无奈的疲于奔命和婉媚承顺,丧失掉原先的愉悦。我想,唐伯虎虽然身为书画名家,卖画的日子,内心想必也是五味俱陈,冷暖自知的。

“他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所谓风流名士,也许强作的“风流”姿态抵不上内心的痛苦,不过是在“名士”的光环下,自斟自饮,顾影自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