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直线国界史:奥斯曼末世的大国逐鹿,后奥斯曼时代的阿拉伯觉醒

中东或许是世界上最“盛产”帝国的地方。从公元前5世纪开始,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等一连串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庞大战争机器纷纷在这片血染的土地上变幻着颜色各异的王旗,同时也浇灌出一段段与居鲁士、亚历山大、图拉真、穆罕默德这般帝王英雄相关的不朽传说。

阿拉伯帝国全盛时期疆域图

中东辉煌的历史,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有着密切的联系。传统的中东包括西亚和部分北非,其地域囊括亚、欧、非三洲的交通要塞,四周为阿拉伯海、红海、地中海、黑海、里海所环绕,素有“五海三洲”之称。如此战略地位,再加上地球上石油储量最丰富的波斯湾,“兵家必争之地”真可谓舍中东而其谁了。

然而这样一个四千年帝国洪波涌起的地方,却最终被岁月打磨得支离破碎。翻开二战后的中东地图,会发现这里零落着十几个国家:有常年烽火遍地的以色列和叙利亚,有深陷内战泥沼的也门和塞浦路斯,更有以石油发家的沙特阿拉伯、阿联酋、科威特等一批海湾富国。与这些处境不一的国家相伴,中东政区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这里国界线大多由笔直的直线构成。北部,沙特阿拉伯、叙利亚、约旦与伊拉克四国的边界大体呈“工”字形;南部沙特阿拉伯、也门、阿曼三国的边界则大致呈“丁”字形;西部,以色列、巴勒斯坦与埃及在西奈半岛上的边界是一条直线;东部,沙特阿拉伯与阿联奠的边界同样是两条直线。中东的直线国界虽然比不上马格里布国家之间的直线国界那般具有视觉冲击力,但也不遑多让了。

中东地图行政区划(注意沙特阿拉伯北部与南部的众多直线边界)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将中东“修剪”得如此“规整”呢?这个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特殊的战略位置、政治力量、民族宗教在这里扭成一团,使中东历史的发展显得非常扑朔迷离。总体而言,中东直线国界以沙特阿拉伯为分野:北部边界相对“土耳其化”,是英法等国在奥斯曼帝国瓦解过程中逐渐确定的;而南部边界相对“阿拉伯化”,是阿拉伯诸民族在各自独立的征程中依次确立的。当然,鉴于阿拉伯诸民族在17世纪之后均或直接或间接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或控制下,所以这两种类型的国界均能够追溯到一个共同的源头:奥斯曼帝国。

一战爆发:奥斯曼帝国的命运岔路

1453年,是欧洲史上一个极为关键的时间点。这一年,绵延千余年的东罗马帝国轰然坍塌,欧洲中世纪在君士坦丁堡的沦陷中悄然落幕,随之而来的则是日渐强大的奥斯曼帝国。

公元1440年前后,奥斯曼帝国与拜占廷帝国对峙图

奥斯曼帝国由土耳其人建立,故又称奥斯曼土耳其。“奥斯曼”的称号源于其创始人奥斯曼一世,从命名方式来看,与中国古代的“刘汉”、“朱明”等王朝或是日后的“沙特阿拉伯”颇为相似。奥斯曼帝国最初只是小亚细亚岛上安纳托利亚酋长国中的一支。奥斯曼一世死后,其子孙继续扩张,很快横渡达达尼尔海峡、攻克东罗马帝国的千年古都君士坦丁堡,将版图扩张为一个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强大帝国。

奥斯曼帝国的扩张势头直到17世纪末才宣告终止。此时正值苏莱曼大帝执政,奥斯曼帝国的铁骑踏平了东到波斯、西到阿尔及利亚的广阔土地,奥斯曼帝国的舰队称霸地中海、红海和波斯湾的四方水域。如果历史在此时定格,那中东将不需要国界线,因为整个中东不是在奥斯曼帝国的直接统治下,就是为奥斯曼帝国间接控制。

奥斯曼帝国全盛时期疆域图

然而,在经历两百余年的战争后,奥斯曼帝国的战争机器也终于开始迟钝。1683年爆发的维也纳之战标志着奥斯曼帝国终止向欧洲继续扩张,这也是帝国衰落的开始。16年后,奥斯曼帝国签订《卡尔洛夫奇条约》,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向欧洲各国割让土地;1718年,奥斯曼帝国签订《帕萨罗维茨条约》,再次将巴尔干的部分领土割让给奥地利帝国。这些地区对于坐拥500余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奥斯曼帝国或许只是九牛一毛,但却显露出一个端倪:曾经锋利的奥斯曼军刀已经渐渐生锈。

欧洲各国却在大航海时代的召唤下陆续兴起。18世纪末,以英国、法国、沙俄为首的新兴殖民帝国已经将战线推进至奥斯曼帝国边境,而奥斯曼帝国却在一次次失败的改革中渐渐落后于时代,奥斯曼帝国国土广袤,境内民族众多,当中央政权强大时,各族人民尚能紧紧团结在一起,而当中央政权衰弱时,分势力量就难免抬头。19世纪,民族主义狂风袭来,奥斯曼帝国不得不开始面对接踵而至的独立战争。1829年,希腊宣布独立;1875年,塞尔维亚、黑山、瓦拉几亚及摩尔多瓦宣布独立;1877年至1878年的俄土战争中,保加利亚独立;1908 年,奥匈帝国吞并波黑……

奥匈帝国疆域图,蓝紫色地区夺自奥斯曼帝国

两百年前,奥斯曼帝国的扩张中止于巴尔干半岛。两百年后,奥斯曼帝国的退守也从巴尔干半岛开始。只是这一次,帝国将面临更大的困境:1878年,为换取英国在柏林会议的支持,奥斯曼帝国割让塞浦路斯;1881年,法国占领突尼斯;1882年,英国占据埃及;1912年,意大利占领利比亚……

至此,奥斯曼帝国在欧洲与非洲的边境已经退无可退。然而战火还没有熄灭,它将跨越达达尼尔海峡燃向亚洲,而中东的版图,也注定将在这种此消彼长中重生。

1913年的奥斯曼帝国已经基本只剩下亚洲领土

尽管20世纪的奥斯曼帝国在内忧外患中已经彻底沦为西亚病夫,然而这一颓势并没有引发中东领土的撕裂。事实上,直到一战前夕,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列强依然在法律层面努力维持着奥斯曼帝国的“完整和独立”,虽然奥斯曼帝国位于欧、非两洲的边缘省份已经在事实上被蚕食殆尽。

这种“保守”并非出于仁慈。尽管奥斯曼帝国的衰退使欧洲列强作为一个整体从中渔利,但对于各国来说,如果不能在奥斯曼帝国的解体中夺取足够多的利益,反而不如在保存奥斯曼帝国的前提下维持相互牵制的格局。比如,对于英国来说,一个残存的奥斯曼帝国可以成为拱卫苏伊士运河的天然力量;而对于法国来说,让小亚细亚半岛在土耳其人手中显然要比在俄国人手中要安全得多。

18世纪沙俄、奥斯曼帝国对峙形势图

然而,局势很快发生了改变。1914年一战爆发,奥斯曼帝国在德国的拉拢下加入了同盟国阵营,对英国正式宣战。与此相对,英国首相阿斯奎斯指责“奥斯曼统治者不仅仅在欧洲,而且在亚洲,敲响了自己的丧钟”,并立刻调整了中东战略:肢解奥斯曼帝国、夺取美索不达米亚和巴勒斯坦,直到建立一条通往印度的陆上通道。

奥斯曼帝国的命运取决于一战的结果。如果同盟国胜利,奥斯曼帝国或许会在艰难时局中迎来中兴;如果协约国胜利,等待它的可能便是最终的解体。

一战形势图(红色为同盟国,绿色为协约国)

1915年:中东格局的纸面与现实

1915年是一个很奇妙的年份,这一年,纸面上的中东与现实中的中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对于协约国来说,纸面上的1915年颇为美好:英、法、俄当局,也即是在中东地区实力最强的三大帝国于1915年签订《君士坦丁堡协定》,并达成共识:君士坦丁堡和土耳其海峡划归沙俄;同时英法当局针对“奥斯曼帝国其他地区或任何地方所制定的计划”,都会得到沙俄的谅解。

在此之后,法国很快提出了要求获得“大叙利亚”的备忘录,将其领土要求一直拓展到小亚细亚半岛东南的奇里乞亚;而英国则走得更远。英国首相针对中东问题成立了德邦森委员会,专门研究奥斯曼帝国亚洲领土的解决方式。在德邦森委员会中,有一位名叫马克·赛克斯的土耳其事务专家,他曾广泛游历了中东地区,出版了许多游记,是委员会中唯一一个到过奥斯曼帝国大部分领土且掌握大量一手资料的人。这位马克·赛克斯,将在未来中东北部国界的确定中,扮演重要角色。

马克赛克斯爵士

“大叙利亚”地图(浅绿色为最广泛的定义,深绿色为20世纪用法)

1915年6月,德邦森委员会在召开十余次研讨会后终于发表了《德邦森报告书》,并提出四种解决方式:瓜分奥斯曼帝国、在奥斯曼帝国划分势力范围、维持奥斯曼帝国独立、将奥斯曼帝国地方分权。

英国人最终选择了瓜分一途。理由之一,是奥斯曼帝国已经衰弱到连形式上的独立也难以为继;理由之二,则是中东地区阿拉伯人的势力,已经壮大到足以对奥斯曼帝国提出挑战的。

奥斯曼皇宫托普卡帕宫的外国使节

现实中的1915年,远比纸面上的1915年来得凛冽。一战战局依然变幻莫测,双方在西线战场上陷入了伤亡惨重的壕堑战。为了打破僵局,协约国决定利用制海权打开达达尼尔海峡,直取奥斯曼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开辟南方战场,当时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海上登陆战——加里波利之战由此爆发。

协约国在战事胶着的情况下进攻相对较弱的奥斯曼帝国,是很合理的选择,不过这一次富有想像力的战略却遭遇了严重的挫折。在加里波利之战中,来自协约国的50万名士兵在经过11个月的浴血奋战,死亡7万人、伤近10万人,最终在未取得战果的情况下被迫撤退。

加里波利之战形势图

加里波利之战的失败让《君士坦丁堡协定》对奥斯曼帝国的瓜分变成了空中楼阁,但是奥斯曼帝国在是役中同样损失惨重。在这种两败俱伤中,属于阿拉伯人的曙光出现了。

一战为阿拉伯人摆脱奥斯曼帝国统治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它同时削弱了奥斯曼帝国与欧洲列强在中东的力量。奥斯曼帝国作为统治者或宗主国,与阿拉伯独立运动之间缺乏谈判的空间;然而对于英国人向阿拉伯人做出了政治、领土等方面的许诺以拉拢后者就成了自然的选择。

一战后的中东形势波谲云诡

在1915年一战局势恶化的阴影下,英国人开始鼓动阿拉伯人起义以缓解中东战局的压力,“麦加的谢里夫”侯赛因凭借其特殊血统,成为阿拉伯世界中英国谈判的首选。“谢里夫”意为行政长官,“麦加的谢里夫”即伊斯兰圣地麦加的行政长官,由法蒂玛的后裔世袭,在穆斯林中享有极高的威望——英国人选择侯赛因为谈判对象不能说不恰当,但侯赛因提出的阿拉伯人起义的条件,却着实有些“狮子大开口”:侯赛因要求英国承认阿拉伯国家的独立,而且这个国家的疆域将囊括西奈半岛以东和以北、所有说阿拉伯语的奥斯曼帝国亚洲领土,其中包含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和巴勒斯坦。

1915年7月,侯赛因在给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亨利·麦克马洪——正是中印“麦克马洪线”的始作俑者——的信件中正式提出了阿拉伯人的领土要求。由于这一要求不仅牵涉到英国志在必得的美索不达米亚、巴勒斯坦和法国的传统利益地区叙利亚,麦克马洪不得不在尊重阿拉伯人独立主张的同时回避划界问题。同年10月,麦克马洪发出了最后许诺信,在“肯定侯赛因的疆界要求”的同时又做了含糊的保留,如“……叙利亚部分地区不能认为是纯粹阿拉伯地区”,因此不能包括在阿拉伯国家边界之内;同时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也需要“特别的行政安排”。

侯赛因的帝国梦

“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充分显示了英国当局的矛盾心理。一方面,英国需要利用阿拉伯起义来平衡战局;另一方面,阿拉伯人的领土要求又侵犯了英国乃至于法国的利益。在法国人与阿拉伯人之间,英国人似乎必须有所取舍。然而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英国同时选择了两方。

麦克马洪许诺信发出的前一天,英国正式向法国建议举行关于奥斯曼帝国亚洲领土问题的谈判。法国人此时还完全不知道“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的存在,更不知道英国人已经对阿拉伯人做出了种种许诺。法国派出了弗朗西斯·乔治·皮科作为谈判代表——一个力主由法国控制整个叙利亚的殖民主义者。而皮科的“对手”,则是《德帮森报告书》操刀手赛克斯。

未来中东北部边界的两大制定者皮科与赛克斯,终于会面。

亚瑟·亨利·麦克马洪爵士,在中国留下了“麦克马洪线”

阿拉伯起义:矛盾重重的英国中东战略

在谈判中,英国的要求大多体现在战略上:连接地中海与美索不达米亚,以打通向印度的通道,将法国控制区与南部阿拉伯隔开,再依靠法国控制区将沙俄控制区分隔在北方。与此相对,法国更关注领土:叙利亚问题没有任何让步的空间,法国必须控制“北至奇里乞亚,南至埃土边境,西至地中海,东至基尔库克”的“大叙利亚”地区——直到一战中东战局的持续恶化,法国人方才松了口,同样将直接控制区缩小至黎巴嫩。1916年初,英法终于达成赫赫有名的《赛克斯-皮科协定》:

《赛克斯-皮科协定》:深蓝色、深红色为法国、英国直接控制区;浅蓝色、浅红色为法国、英国间接控制区,紫色为共管区

以“托鲁斯-杰齐拉“一线为界,以南归属阿拉伯国家;以北划分为英法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区域。英法两国分界线以德尔祖尔为中心向东西延伸,北部为法国势力范围,其中叙利亚沿海地区及摩苏尔北部由法国直接控制;南部为英国势力范围,其中美索不达米亚东部的巴格达与巴士拉由英国直接控制。巴勒斯坦由国际共管,具体形式待定。以上内容被记录在随协定一并提交的《赛克斯-皮科备忘录划定区域草图》中,这几条直线与曲线最终成为未来叙利亚、约旦、伊拉克与沙特阿拉伯边界的雏形。

《赛克斯-皮科协定》虽然是一份双边协定,但其生效有两个外部条件:一是中东第三大势力沙俄的同意,二是阿拉伯人的合作。沙俄很快加入了谈判——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法国依据沙俄外交大臣提交的备忘录对中东地区边界进行了微调。1916年6月1日,三国分别互换照会,《赛克斯-皮科协定》正式完成。

加入沙俄势力的《赛克斯-皮科协定》,绿色为沙俄控制区;深蓝色、深红色为法国、英国直接控制区;浅蓝色、浅红色为法国、英国间接控制区

作为中东局势的最后一个主角,阿拉伯人在《赛克斯-皮科协定》签订过程完全缺席,使得英法俄三国协商的结果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直言:“在实现对阿拉伯人的独立承诺之前,我认为协定对我们来讲是没有束缚力的。”那么,阿拉伯人会为了尽快实现民族独立而接受《赛克斯-皮科协定》吗?

答案是否定的。就是英法两国协商的同时,侯赛因在致英国外交部的信件中明确提出了旗帜鲜明的要求:一旦战事结束,阿拉伯国家将首先要求被法国占领的、包括黎巴嫩在内的叙利亚沿海地区。

“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的另一个主角谢里夫·侯赛因

如果将侯赛因的要求视为阿拉伯人最后的申明,那《赛克斯-皮科协定》与“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之间的矛盾便不可调和。而更耐人寻味的是“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的生效条件与《赛克斯-皮科协定》的生效条件居然完全一致,均是阿拉伯人的起义;而法国人与阿拉伯人却完全不知道另一份文件的存在,这大约是一战时期最波谲云诡的一段外交故事了……

时过境迁。对于英国来说,一战的局势已经渐渐好转:穆斯林圣战没有爆发,奥斯曼帝国没有与德国对苏伊士运河进行联合进攻,而沙俄在高加索战区也渐渐掌握了主动权。阿拉伯起义的必要性已经弱化,所以《赛克斯-皮科协定》显然要优于“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中规划的“大阿拉伯国家”蓝图。

“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

只是法国人与阿拉伯人注定是一道单选题,当英国人选择了“两全其美”的时候,便注定要自食恶果。1916年,奥斯曼帝国兵锋直指麦地那,侯赛因误以为自己与英国合作的计划泄漏,立刻率部起义。

这一天是1916年6月5日,“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正式生效了,与之同时生效的,还有四天前刚刚正式完成的《赛克斯-皮科协定》。同年,侯赛因宣布自己为“阿拉伯国王”,而在次年英国只承认其为“汉志国王”,这已经代表英国当局的态度——对于英国人来说,阿拉伯人毕竟还不知道《赛克斯-皮科协定》的存在,这意味着各方诉求还存在调和的可能。

浅绿色为汉志王国,汉志与内志成为之后沙特阿拉伯的主要组成部分

可惜的是英国人很快失去了这最后一次机会。1917年,沙俄在十月革命中瓦解,新成立的苏维埃政权做了一件令英国人瞠目结舌的事:公布并废除沙俄签订的一系列秘密条约,这里当然包括《赛克斯-皮科协定》。

面对阿拉伯人愤怒的质问和节节胜利的战争态势,英国再一次将单选题做成了多选题。一方面,英国人声明“在战前是自由独立的阿拉伯地区”和“战争中自己从土耳其控制下解放的地区”应当“完全和彻底地独立”,这使得阿拉伯人相信自己在战后可以通过和平方式实现民族自决;另一方面,英国与法国在战后对《赛克斯-皮科协定》进行了修正,摩苏尔和巴勒斯坦划归英国控制——叙利亚与伊拉克的国界,至此基本定型。至1919年,《国际联盟规约》将一战战败国的殖民地划分为托管地,其中前奥斯曼帝国领土为“第一等托管地(Class A mandates)”。1920年,圣莫雷会议召开,英国取得对巴勒斯坦(包括外约旦)和伊拉克的委任统治权,法国则取得对叙利亚、黎巴嫩的委任统治权。虽然中东局势依然不明朗,但随着英法两国委任统治权的确定,阿拉伯半岛北部边界的最终划定却因此提上日程。

第一次国际联盟大会(1920年11月15日)

托管地根据《国际联盟公约》成立,从法律角度来看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国际联盟公约》第22条规定:“前属奥斯曼帝国之各民族其发展已达可以暂认为独立国之程度,唯仍须由受委任国予以行政之指导及援助,至其能自立之时为止。对于该受委任国之选择,应首先考虑各该民族之愿望。”

由此可知,前属奥斯曼帝国的各托管地在条件成熟时完全有权利通过民族自决而独立,在此之前,受任国只是暂时予以“指导及援助”。显然,托管地的独立并不是受任国所愿意看到的,阿拉伯半岛的未来,依然变幻莫测。

一战结束后,战败国的殖民地被划分为托管地

北部边界:英法委任统治的历史遗产

作为受委任国,英法两国有权划定托管地之间的边界。因为有了之前的方案做基础,一战结束后的边界勘测工作进行得相对顺利,英法两国分别于1920年、1923年和1931年迅速商定了从底格里斯河至地中海之间、巴勒斯坦与黎巴嫩和叙利亚、叙利亚和约旦之间的边界。与此同时,英国托管地内部的边界也在逐渐细化与明确:1921年,英国将约旦河东部的地区从巴勒斯坦独立出来作为外约旦酋长国,并立侯赛因次子阿卜杜拉一世为酋长;1932年伊拉克独立,外约旦与伊拉克之间的边界也通过外交函件确定。

以上边界的勘定基本遵循了修正后的《赛克斯-皮科协定》,唯一复杂的,是伊拉克与科威特之间的边界。科威特原属于奥斯曼帝国巴士拉省,具有相当的独立性。作为波斯湾沿岸地区,科威特早在19世纪末就成为了英国的势力范围:1899年,英国迫使科威特酋长签定《科威特-英国协定》,规定“非经英国同意”,科威特“不得将其领土的任何部分出租、出售或赠与其它国家的政 府或臣民”;1913年,英国和奥斯曼当局再次通过《英国、奥斯曼关于波斯湾地区的条约》对科威特的地位和边界加以确认。一战之后,科威特受英国控制日深,直至1939年正式成为英国的保护国。

科威特位于奥斯曼帝国边疆,与波斯湾相临

《英国、奥斯曼关于波斯湾地区的条约》中确认的科威特边界,是一个罕见的圆形边界。条约所附地图中载明了两条线,一条是红色的科威特酋长“主权行使线”,以科威特城为圆心呈圆形;另一条是绿色的科威特“陆地边界线”,以相对平真的走向囊括了西部更多土地。奥斯曼帝国解体后,英国同时控制伊拉克与科威特,遂以绿线为基础确定了两地区之间的边界,伊拉克独立后,这条边界得到双方确定,于是科威特圆形边界中与伊拉克共有的那一段就此消失。

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除了1984年伊拉克与约旦通过交手土地将国界变得更加规则,以及伊拉克通过入侵科威特短暂“抹去”了两国边界外,阿拉伯半岛北部大部分国界线均基本定型。之所以要加上一句“大部分”,是因为上述地区的南部边界尚不分明;而这就牵涉到了阿拉伯半岛的另一个主角:阿拉伯人。

1990年伊拉克曾吞并科威特,不久失败

在英法托管地以南,是阿拉伯半岛广阔的腹地——内志。而这是一片从未被完全征服过的土地。16世纪,奥斯曼帝国的铁骑与军舰沿着红海与波斯湾将阿拉伯半岛四周的战略要地几乎尽数占领,但始终未能直接渗透到阿拉伯半岛的中心地带。18世纪中叶以前,奥斯曼帝丹在内志通过各部落酋长或宗教领袖征税、纳贡,这种方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代表了帝国苏丹在半岛的最高权威。

随着奥斯曼帝国的衰退,英国势力渐渐渗入阿拉伯半岛的南部及东部的波斯湾沿岸地区,内志依然在中东的王旗变幻上保护着相对的独立。对于奥斯曼帝国英国,阿拉伯半岛那一片黄沙漫天的贫瘠土地实在没有直接占领的价值;然而对于阿拉伯人来说,这里却是他们的灵魂栖息之地——侯赛因梦想中的阿拉伯国家版图,正是建立在对内志的绝对占有之上的。

奥斯曼帝国从未直接控制阿拉伯半岛中部

在外来势力的忽视下,内志留给了阿拉伯人足够的空间。自17世纪末以降,沙特家族成为内志最强大的势力,在最强盛时,这股势力甚至一度控制了北抵巴格达近郊南至亚丁湾、囊括圣地麦加和麦地那在内的几乎整个阿拉伯半岛。几经沉浮之后,沙特家族建立的内志第三王国于1913年在英国人的支持下向奥斯曼帝国宣战,再次征服了阿拉伯半岛的中心地区。1915年,英国人在鼓励阿拉伯人起义的指导思想下与沙特家族的领导者伊本·沙特签订《卡提夫条约》并秘密承认内志第三王国独立——这也正是英国人与另一个阿拉伯人领袖侯赛因开始通信的时候。

英国没有遭遇做单选题的尴尬。1919年,汉志国王侯赛因宣布自己为统一的阿拉伯国家之王,这使得他与伊本·沙特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1926年,伊本·沙特统一汉志,这一方面让沙特家族的国际影响力空前强大,一方面也造成了其领土与英国委任统治地大范围接壤,于是对于英国人和沙特家族双方来说,厘清边界都是当务之急。而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沙特家族确定边界的意义还要更大:沙特家族的领地几乎与阿拉伯半岛上的所有其它阿拉伯国家相邻,除去英法两国通过《赛克斯-皮科协定》确定的北部边界外,沙特家族的划界史,基本与剩余的阿拉伯半岛国界形成相重合——是时候让阿拉伯人当一回主角了。

1914年阿拉伯半岛形势

南部边界:阿拉伯诸国的秘密谈判

1926年内志与汉志的统一使沙特家族在阿拉伯世界的声望如日中天,然而英国人与沙特家族对边界的勘定还要更早。1922年,英国高级专员考克斯与伊本·沙特签定《霍拉姆沙赫尔条约》,首先确定了伊拉克与沙特家族领地的漫长边界:即从伊拉克、科威特边界的南部终点开始,通过五条折线直到伊拉克与外约旦边界的南部终点。鉴于局部地区的水资源分配,这一份条约还在两地之间保留了一块菱形的中立区供双方“和平利用”。

在此基础上,考克斯进一步划定了科威特与沙特家族领地的边界,在这一次划界中,特威特南部再次多了一块与沙特家族共同“和平利用”的沿海中立区,其仅剩的圆弧国界也开始面临消失的“风险”。1925年,英国人与沙特家族签订《哈达协定》,确定了外约旦与沙特家族领地的边界。在这份协定中,外约旦仅留有亚喀马附近一小段海岸线,几乎成为内陆国。

沙特阿拉伯的国界在与英国势力抗衡的过程中成型

通过这几次谈判,英国人与沙特家族基本确定了双方西起红海、东抵波斯湾的国界线。伊本·沙特征服汉志后,英国人立即通过《吉达条约》正式承认其国家独立以及伊本·沙特的君主头衔,并再次确定了双方的边界。1933年,当汉志和内志正式合并为沙特阿拉伯时,其北部边界已经基本成形。

由于伊本·沙特并未像侯赛因那样对整个前奥斯曼帝国亚洲阿拉伯语领土提出主权要求,英国人因此拥有较多谈判的余地;与此同时,沙特家族的赫赫武功也使得英国人有所顾忌,所以在双方边界谈判中,沙特家族并未处于不利地位。在英国托管地纷纷独立后,上述边界又进行了新一轮的调整,但整体变化不大:1965年,沙特阿拉伯与科威特用一条直线平分了中立区,科威特的圆弧边界完全消失;同年,独立后的约旦与沙特阿拉伯调整了边界,约旦以失去部分领土为代价获利了位于亚喀巴港以南的一条更长的海岸线。1975年至1981年,沙特阿拉伯与伊拉克平分了中立区,并重新制定了一条更为平滑、笔直的新边界,至此,沙特阿拉伯的北部边界——或者说阿拉伯半岛上的北部边界,正式成形。

经过领土交换后,约旦的海岸线有一定改善

阿拉伯半岛南部边界的形成史更为曲折。一方面,漫漫黄沙足以消弭任何边界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占据了阿拉伯半岛四分之一的鲁卜哈利沙漠,夏季高达55度的气温使其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人类禁区。另一方面,阿拉伯半岛南部在历史上向来以部落的归属来决定相互之间的边界,这种“部落边界”极为多变,很难用确定的边界固定。唯一一条相对明确的界线,是英国与奥斯曼帝国在《英国、奥斯曼关于波斯湾地区的条约》中确定的势力分界线。这条东起卡塔尔,向西南一直伸入荒无人烟的鲁卜哈利沙漠的笔直界线既缺乏历史基础也不符合居住者的生活需求。

如果阿拉伯人真的能整合为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国家,那边界问题亦将不复存在;然而阿拉伯人部落众多,加之英国人盘踞在阿拉伯半岛南部沿海地区及波斯湾沿岸地区已达一个世纪,内外的阻力使得沙特阿拉伯不可能真正一统阿拉伯半岛,这意味着沙特家族必须与这些或多或少处于英国人控制之下的阿拉伯部落达成新的边界协议。事实上,沙特阿拉伯在成立后就开始了与英国的边界谈判,只是随着英国从阿拉伯世界的撤离,谈判的对象也自然变成了独立后的阿拉伯诸国。

奥斯曼帝国与英国曾有过关于阿拉伯半岛势力范围划分的初步协定

从西到东,沙特阿拉伯的第一个邻国,是也门。也门历史上最强盛拉苏里王朝甚至曾将势力扩张至圣地麦加——而其盛极一时的疆域也成为后世也门人心中的“大也门”概念。奥斯曼帝国南下后,也门渐分为南北两部,北也门成为奥斯曼帝国也门省,后于1918年独立;南也门则在1839年之后便渐渐为英国所控制,并被组建为英国“亚丁保护地”。

沙特阿拉伯与也门的边境地带不可避免地刻上了奥斯曼帝国与英国的历史印记,但这些印记是如此模糊,以至于无法为后人留下足够的划界依据,这成为沙特阿拉伯与也门双方主张的领土存在大量重合区。1934年,沙特阿拉伯进攻北也门并取得胜利,双方签定《塔伊夫协议》初步确定了边界。1990年,南北也门统一,沙特阿拉伯与统一后的也门终于在2000年正式签署了两国陆上和海上最终和永久性国际边界条约《杰达条约》,并于2006年开始整体勘绘《塔伊夫协议》未能确定的东段边界。这一次勘界行为的结果并未公开,但同年沙特阿拉伯当局出版了一幅王国地图,清晰地显示出两国确定的、由大量直线拼接而成的新边界。

沙特阿拉伯与也门的边境曾有多种划分方案

也门以东分别是阿曼、阿联酋和卡塔尔,这也是三个命运交织在一起的国家。

阿曼的特殊性在于它在奥斯曼帝国与英国成为中东霸主的间隙中,创立了一个庞大的印度洋帝国:桑给巴尔苏丹国。桑给巴尔苏丹国盛极时曾将领土扩张至莫桑比克海峡两岸,但终于在新兴殖民帝国的打击下分裂、衰落。1891年至1899年,英国通过签订条约基本控制了阿曼王室,直到1962年阿曼独立。

桑给巴尔苏丹国曾是印度洋霸主

阿联酋这一地区自18世纪陷入长久内乱后便小国林立、海盗群起,直到1820年入主波斯湾的英国人签订《波斯湾总和平条约》后各国战端才开始渐渐平息。1853年,英国强迫各国签订《永久休战条约》,并将之组建为特鲁西尔阿曼。1893年,特鲁西尔阿曼正式成为英国的保护国,归属英国驻波斯湾总代表节制。卡塔尔与特鲁西尔阿曼命运相似,于19世纪便遭英国入侵。1913年,英国迫使奥斯曼帝国放弃卡塔尔的一切权利,一战后卡塔尔正式成为英国的保护国。

1968年,英国宣布从波斯湾撤退,同年,特鲁西尔阿曼、卡塔尔及北部的岛国巴林意图建立一个统一的阿拉伯联合酋长国——这就是阿联酋的由来。后因彼此分歧太大,巴林、卡塔尔分别独立建国,其余酋长国则组建为阿联酋。

阿联酋的边界长时间处于未定状态,图为1968年波兰《帕加马世界地图集》

在卡塔尔独立前,沙特阿拉伯就与英国当局签订了《卡沙陆地边界协议》,基本确定了双方之间的边界。而当阿曼与阿联酋独立时,国界的先天缺失就成了彼此的难题。在独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阿拉伯半岛各国还保持着部落边界的习俗,只在临海岸线的地方确定彼此的边界;然而随着阿拉伯半岛石油的发现,边界问题便日益突出了越来。阿曼、阿联酋、沙特阿拉伯三国争夺的焦点最终锁定在一块名为布赖米绿洲的土地。这片生活着9个村落的区域只有5千平方公里,但蕴含着丰富的石油资源——三国虽然对土地的归属保持着“钝感”,但却无法对石油视而不见。

1974年,三方最终通过“阿拉伯式”的谈判方式解决了边界争议。布赖米绿洲的3个村落归阿曼,沙特阿拉伯以此获得一条位于阿曼的、通向阿拉伯半岛南岸的陆上通道;另外6个村落归阿联酋,沙特阿拉伯同时再放弃两国边境豪贝米地区的主权,以换取原属于阿联酋豪尔奥台德出海口。沙特阿拉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新出海口,而卡塔尔则因此不再与阿联酋接壤。

阿联酋与沙特阿拉伯之间的领土争议

与沙特阿拉伯、也门之间的谈判相似,1974年的三方谈判内容也没有公开。耐人寻味的是,沙特阿拉伯与阿联酋对互换领土的协议有着不同的态度:沙特阿拉伯于1993年批准了条约,而阿联酋则表示仅“签署”而非“批准”这一条约,于是豪尔奥台德出海口便成了两国的争议土地。

无论如何,通过一系列未公开的条约,沙特阿拉伯与南部四国最终确定了彼此的新边界。在鲁卜哈利沙漠的影响下,这些边界大多笔直,只是这些直线背后不是殖民式的屈辱,而是民族独立所带来的荣光。

结语

从奥斯曼帝国到英帝国,阿拉伯人在中东这个四战之地艰难地谱写出了一首“阿拉伯式”的史诗。而阿拉伯半岛上分布广泛的直线边界,既是地形使然,更是这一段辉煌岁月的最好见证。在北部,直线边界主要来自英法两国秘密缔结的《赛克斯-皮科协定》,故而沾染了上更多殖民色彩;而在南部,阿拉伯诸国在独立平等的谈判中,同样划下了一段段笔直的国界,这称得上国界史中的“殊途同归”了。

阿拉伯半岛的国界史还远没有结束——中东是直线国界最密集的地区之一,同时也是边界争议最集中的地区之一,甚至达到了“无一国无争议”的程度,这背后或多或少能勾连到英法两国尤其是英国在一战时的种种策略。需要说明的是,英国人在《赛克斯-皮科协定》与“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之间的“两面派”作风并非孤例,在巴勒斯坦地区,英国人同样埋下了动乱的种子,只是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在历史上被迫害千年之久的犹太人。

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漫长而血腥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