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拙政园走出的大家闺秀
【文/ 联合时报 郑嘉欣】
补园张氏家族 宛若“红楼梦”
1932年,张岫云出生在上海,祖父张紫东为她取名“岫云”,寓意着一朵彩云突然来到人间。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后日军进驻上海租界,张家的生活开始变得有些艰难。于是,母亲便带着张岫云和弟弟妹妹一起住进了苏州祖父家——补园,这一年张岫云11岁。如今,回忆自己第一次走进补园时的情景,张岫云说:“那时候的补园,大部分的地方被江苏伪政府所占用,所以我们只能住在后面很小一部分的住宅里。印象很深的是我们家里佣人叫我们小孩都叫‘倌’,所以我就叫‘岫云倌’。”
张岫云
和其它豪门大家族一样,张家同样拥有庞大而系统的“佣人团”。苏州旧时称主人为“老爷”,或“少爷”;称男仆为“二爷”;称女仆为“张妈”、“蔡妈”等。当然,补园中还有烧饭的“饭师傅”、做家具的“木匠”、晚上敲更的“更夫”。回想那段在补园的日子,张岫云说:“我们的家庭很有意思,有点像《红楼梦》。”在她看来,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处处可见补园的影子,而大观园中的少爷、小姐们也均可在补园中隐现。
虽然张岫云在补园里只住了短短5年的时间,但与祖父朝夕相处的岁月却成了她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张岫云的祖父叫张紫东,崇尚孔孟之道,年轻时,对人对己要求非常严格。中年当家后,更重视文化修养,使整个家庭形成好学不倦的风气。张岫云说:“我的祖父是补园第三代园主,他生在补园,也死在那里,所以他是在补园里住得最长的一个主人。我到了苏州以后,就一直跟祖父在一起。祖父的外表很西洋,戴有色的镜片,抽英国的香烟。因为他是长房长孙,所以他在家里表面上很庄严。但实际上,他的内心还是非常开明的。我跟他在一起,他跟我讲了很多家史。”
补园的第一代主人叫张履谦,是位盐商。祖籍山东,他天资聪慧,爱好文物。1877年,时年39岁的他,以6500两白银购得忠王府西部汪氏旧宅园,当时的汪家宅园几乎为荒园。于是他请来一些著名的书画家,按明代著名画家文征明《拙政园记》中的记载,修补了园中的景观,使园子重新生动起来。由于园中的大部分景观是“补”出来的,张履谦便为这座精美的宅园定名“补园”。
在补园中,最值得一提的景观要属“扇亭”了,矮山小亭,顶似草笠,亭下山径回环,临池建有与谁同坐轩,轩状别致,平面似一打开的折扇。可以看出主人对扇子的情有独钟,而这样精心的安排,是因为张家以制扇起家,张履谦之所以要造一个“扇亭”,就是要告诉张氏后代不要忘本,应牢记祖先恩情,可见“扇亭”建造背后的意义远远大于该亭子本身的建筑特点。类似这样的景观,补园还有很多,这些景组合起来,犹如一首动人的长诗和一幅美丽的国画。这也正好印证了苏州古典园林以文人写意山水园为主流的特色。首重境界,要有诗情画意,园林是有形之诗,无声之画,虽由人作,宛若天开。
补园中那场风花雪月的往事
传统的封建思想中,豪门望族尤其注重大家族间的联姻,张家同样也不例外。张氏高祖张履谦的大孙女张永龄嫁给了满清邮传大臣盛宣怀的幼弟盛莱荪,二孙女张永芳嫁的是上海慎昌洋行买办谢绳祖,三孙女张永宝嫁的是上海商界巨子许春荣的孙子。尽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很多少爷小姐们的宿命,但在补园中也有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封建家庭通常妻妾成群,但张家规定不准纳妾进宅(如有小妾,只能住在外面小公馆里)。补园第一代主人张履谦夫人董氏病故后,他没有再娶妻子。过了好几年,已花甲之年的张履谦与上海好友叶慎宗交往中,结识上海有名的“红倌人”,此女能歌善舞,聪明漂亮。
张履谦的这位红颜知己心志很高,当听说要娶她回家时,她曾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子孙们须按张履谦正式夫人称呼她,于是曾孙们称张履谦为“男太太”,称她为“女太太”;二是不想住在老屋,于是张履谦花了十万余两银子在旧宅西边造了幢西式洋房,所以仆人们也称她为“洋房太太”。其实她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考验张履谦在家中是否有权威,能否作主。孙辈们经常能看到张履谦在洋房阳台上观看这位红颜知己在花园中自由徜徉,曾为红裙少妇踏雪赏梅而画兴大作。张履谦过世后,“洋房太太”守节几年,然后不拿张家任何财物,只身去杭州出家为尼,再也没有回来过。张家一直保留着为她准备的楠木寿材,搁放在义庄里。
除了“洋房太太”,张家亲戚中还有一位终生为尼者,那就是张履谦的外孙女,出身于大儒巷书香门弟吴家,为不能自由恋爱,结果出家为尼,从此不再回补园。直到张岫云的祖父张紫东病故后,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回到外婆家补园,带徒认真地做了几天佛事,来告慰表兄在天之灵。张岫云也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她,她这样回忆道:“我祖父正好解放初过世了,那时候也不方便请人来念经,就想请自己人来念念经吧,所以她才第一次回到了她的外婆家,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补园的世界文化遗产“昆曲”
拙政园由“三十六鸳鸯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两厅组成了“鸳鸯厅”,它也是补园的主体建筑,雅致而豪华。厅堂内别具匠心的建筑设计使音响绕梁萦回,有极好的音响效果。在这里,还孕育了一个世界文化遗产——那就是中国古老戏剧“昆曲”。就如同苏州当地人的比喻,苏州园林就像昆曲,委婉而轻柔。
补园的第一代主人张履谦不仅自己唱,还给儿孙们请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家教——“江南曲圣”俞粟庐先生。俞粟庐常年住在补园,专门教习张氏子孙拍曲。
1902年,55岁的俞粟庐喜得“老来子”俞振飞,因为排行第五,前面四个姐姐,因此行内又称“俞五爷”。但俞振飞3岁丧母,俞粟庐便从此把他带在身边,住在补园里,与张氏后裔一道学曲。儿时的俞振飞常听的催眠曲也与常人不同,张氏家人至今不忘的是,俞粟庐常唱着昆曲《邯郸梦·三醉》中的《红绣鞋》为俞振飞催眠,俞振飞自幼便在补园浸润的清音雅韵中长大。
1915年,补园张氏有庆典,14岁的俞振飞第一次登台就是在补园大厅演出《牧羊记·望乡》。 晚年的俞振飞回忆自己的昆曲生涯时自述:“青少年时常在三十六鸳鸯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拍曲”。据说每到冬天演出时,如果在厅外生火,暖气便会通过地下使全厅温暖如春。而独特的地下留空设计,使曲声笛声愈发悠然纯净。
在这样的环境里,补园子孙们个个都能唱上几段昆曲,张岫云的祖父张紫东学曲勤奋,成为票友公认的“吴中老生第一人”。紫东老一生虽未下海从艺,却为昆曲艺术的传承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张岫云回忆,80多年前,昆剧极度衰败,面临绝境之际,张紫东与苏州名曲家徐镜清、贝晋眉发起,纺织企业家穆藕初等共同出资,创办了昆剧传习所,招了30名9到14岁的贫家子弟,生旦净末唱念吹奏全方位传习,这些孩子后来成了著名的一代“传”字辈大师。“传”字辈的第一次演出就在补园,1922年夏,张紫东嗣母寿诞,传习班师生应邀前往补园戏厅,举办了他们的首场演出,唱的是《上寿》、《仙园》、《养子》。岁月匆匆,当年在补园拍曲的孩子们,大部分已翩然仙去,硕果仅存的几位则被尊为国宝级昆曲大师,说补园是中国昆曲艺术的摇篮,绝不为过。
大家闺秀摇身一变成建筑系博士
抗战胜利后,大部分张氏后裔纷纷走出园子,移居上海,苏州仅留张紫东携其子坚守补园。解放初,补园第三代园主张紫东去世,补园的辉煌渐渐落下了帷幕。到了1951年,张氏后裔将补园捐赠给苏州市人民政府,成为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拙政园西部的格局。回首往事,张家曾经的悲欢离合,张家曾经的沧桑岁月,也许只有张家人自己才能体味了。
张岫云说:“1948年,父亲把我们这些小孩都接到他身边去了,继续读书。我们的生活开始完全不一样了,这时候我们的家不再是《红楼梦》,而有一点像巴金的《家》,一个一个都走了出来。”
1949年,张岫云考上了圣约翰大学建筑系,她也是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之后由于院系调整,她又幸运地成为了同济大学第一届建筑系学生。1953年,为了支援祖国建设,张岫云提前毕业,服从统一分配去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任教。那时候去哈尔滨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没有卧铺,还要在天津转车。张岫云说:“去哈尔滨的时候,尽管条件不是很好,但我依然兴奋,因为那是我向往的地方。两年后,因为要照顾爱人的关系,我回到上海,在同济大学任教,也是在那一年我成为了一名中共党员。”
1957年11月17日,毛泽东主席在莫斯科大学礼堂接见了中国留苏学生代表,并发表了著名的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两年后,张岫云被选送留学苏联,攻读农业建筑博士。提及那段留学经历,张岫云兴奋地说:“周总理非常重视我们这届留学生。当时据说总理是这样指示的,国内没有的专业,尽量派人去,所以我被指定学的是农业建筑,就是拿工程技术运用到农业上去,我被分到全苏土建科学院当博士研究生,那里就我一个女的留学生,一共前后只有四个留学生在那个地方,所以我基本都是跟苏联人在一起生活,一起学习。”
1963年,张岫云回到了祖国。三年的留苏生涯令她的人生得以充实,然而这段经历也给她日后的生活带来了麻烦,尤其是到了“文革”时期,“苏修特务”的帽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的头上。张岫云说:“我到‘五七干校’去了。当时规定每个老师去一年,我却去了两年。因为我是‘苏修分子’。我去那里养猪,我给猪打针,给猪阉割,这些我都会。然后大家给了我一个雅号‘大耳朵阿姨’。”
“文革”结束后,张岫云选择回到同济大学,继续任教,直到退休。从补园的大家闺秀,到攻读农业建筑专业的留苏生,再到教书育人的大学教授。在人生舞台上,张岫玉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转身。
2003年,古稀之年的张岫云决定撰写《补园旧事》。她说:“就如同‘补园’的名字一样,如今我也在做一件类似于‘补’的事情,就是把家史补起来,这既能告慰先辈,也能对后代有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