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武装商团:那些迁居远东的粟特武士集团
来源:冷炮历史
在中亚与东亚的历史上,粟特人都曾经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他们不仅是精明的商人,也是出色的情报人员和武士。他们在自己的辉煌时代,极力维系家乡的自治权力。不少人还向东迁徙,在中原和周边地区定居。为东亚大陆的历史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内陆沙海中的商业城邦
粟特人的起源就相当于今天的河中地区粟特人的故土,就是中亚历史上的索格迪亚纳。这片西域沃土位于亚欧大陆的正中央位置。虽然身处相对干旱的内陆,却受到了阿姆河和锡尔河的滋润。所以当地一直都是比较适合耕作与放牧的地区。
在人种和语言上,粟特人属于典型的高加索人种,属于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的一支。他们皮肤白皙、高鼻凹目,不少人还有着绿色或者蓝色的眼珠,头发成褐色或者栗色。他们使用波斯征服者带来的阿拉米字母。这套源自早期中东文明的字母,一直都是亚述帝国和波斯帝国的通行语。
公元前4世纪的中亚要塞城市遗址
公元前6-5世纪左右,索格迪亚纳就出现了复杂的绿洲农业灌溉网络。经历了波斯帝国的征服和统治后,当地又在公元前4世纪迎来了马其顿帝国的希腊化殖民者。不少希腊战俘和同盟者,被安排在中亚驻屯,并将希腊式的城邦格局引入中亚。这对后来的粟特历史,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甚至可以说,粟特人黄金时代的商业城市结构,就像是古希腊城邦在亚洲腹地的复刻。
公元前2世纪后,匈奴和月氏的战争,引发了中亚民族迁徙的多米诺骨牌。当时的斯基泰大国康居,趁着大月氏西迁与巴克特里亚希腊王国衰败,控制了各索格迪亚纳城邦。他们和粟特人其实属于同文同种的族群,但在经济和生活模式上有很大差异。当粟特人已经发展出比较成熟的城市文明后,康居人还是典型的游牧国家。由于二者的君臣关系,再加上撒马尔罕的音译“康国”和“康居”名字的相似性,汉文史书经常将二者混淆,认为康居就是康国的祖先。
中亚的希腊城市遗址 也是后来粟特城邦结构的雏形之一
张骞出使西域时,就是由大宛王护送到康居控制的粟特城邦,再由粟特城邦进入大月氏领土。此后,当地城邦又受到贵霜帝国、白匈奴等势力的间接支配。但在被阿巴斯王朝直接控制前,一直保持着独立地位。作为一个有着鲜明族群特色的种族,粟特人源源不断地对外输出财富、技术与其他人才。
公元5-6世纪,索格狄亚那当地的绿洲农业,又迎来了第二个大发展时期。几个主要的城邦国家最终定型:古书中的康国,就是著名的撒马尔罕,位于索格迪亚纳的中央。撒马尔罕的南边有史国“羯霜那”,把持着连接索格迪亚纳和巴克特里亚的要道铁门。
撒马尔罕的西边是何国“屈霜尼加”。再往西就是重镇安国,也就是历史名城布哈拉。这条道路继续向西,可以通达波斯、南俄草原乃至黑海地区。
著名的赭石,就是在大唐和阿拉伯之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石国,位于今天的塔什干。由此地向东,可以越过阿尔泰山,进入蒙古高原。
而在撒马尔罕的北部则有曹国、东曹国和西曹国。其中东曹国是粟特人前往西域和中原的必经之地。而米摩贺米国的位置,则位于撒马尔罕东方60公里的片治肯特。
在这片土地的四周,都是闻名于史册的战略要地:西边是阿姆河下游肥沃的花剌子模绿洲,南部是因为希腊移民而得名的巴克特里亚。东边还有盛产良驹、农牧皆宜的费尔干纳盆地。
粟特人的城邦分布
军商合一的粟特贵族
粟特城市正好位于东西方交通线的正中央
这些城邦最早的经济基础就是农业。由于其土地丰饶,使得阿拉伯人的地理书称之为世界四大乐园之一。但是绿洲本身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所以当经济体量和人口规模超出了土地承载力后,城邦就会像古希腊人那样,通过官方或者民间组织移民,在其他地区建立殖民地或者城市群。比如天山山脉的七河地区,就是这样的移民点。
粟特人最终以一己之力 撑起了半条丝绸之路索格迪亚纳位于亚欧大陆正中心,也位于内亚贸易网络的大动脉上。所以从这里可以东南通达印度,北方通达草原,东北方通达中国,西边通达波斯和欧洲。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与贯通亚欧的世界眼光,使他们十分重视商业的发展。
在粟特人的国家里,商业是十分重视的经济行为。粟特婴孩出生之后,大人会在他们口中放冰糖,并在手掌中心放置明胶。意思是希望孩子长大后能用甜言蜜语进行贸易,能像明胶粘物一样,用双手抓紧财富。长大之后的粟特人,就会学习用阿拉米字母记账。一个男子长到20岁,就要到远方贸易。
见识过粟特人贸易能力的玄奘感叹道:在粟特人的社会里,有一半的人务农,另一半的人靠贸易获利,社会各阶层都是如此。他们将追逐利润作为至高的目的。由于商业是重要的经济支柱,所以商人的社会地位较高。
中亚穆格山要塞出土的阿拉米字母文书显示,粟特社会分为自由人、商人、工匠和奴隶等群体。其中自由人大都有土地和动产,甚至私人武装。他们农商兼营,在某些场合被称为贵族或者武士阶层。这个群体占到粟特社会人口的三成之多。
一直到11世纪 还有被使用的阿拉米语
自由人阶层的另一特点,就是军商合一。粟特人长期受到游牧集团的袭扰和支配,自身也就有了尚武习俗,十分彪悍。玄奘记载粟特人往往分为若干城邦,彼此间互不统属,所以经常争斗。这些人不仅手工业发达,而且性情勇烈,善于骑马作战,杀敌时一往无前。安伽、虞弘、史君等在华粟特人的墓葬里,都有波斯风格的骑射狩猎图,这与他们好战尚武的民风是分不开的。
较强的军事技能,是粟特人能在动荡的西域生存繁衍,并在异乡开辟殖民地的重要保证。所以几百人的粟特商队,和几千人的粟特移民团,其实就是一支小型军队。常年游走于绿洲城邦和草原部落的他们,不仅凭借祖传的贸易路线和家族积累的关系,构建了强大的情报网络。还经常以敏锐的商业嗅觉,积极参与到蒙古高原、西域城邦、河西走廊和中原地区的混战。支持开出优惠贸易条件,或者最有希望取胜的一方,在险中求得富贵。
在外人眼中,这些粟特人不仅有过硬的军事素养,还精通多种语言的交流技能,有有丰富的贸易和军事情报。而商人身份则可以作为间谍身份的掩护。所以无论是突厥系的草原部落,还是东方的鲜卑人和汉人,又或是像吐谷浑这样的半农半牧政权。都乐意聘用粟特人作为外交特使,赐予粟特首领以武职,让他们纵横捭阖。
早期的粟特武士形象
汉晋之际的粟特军商
早在三国和西晋时代,就有少数粟特人穿过西域盆地,来到了凉州地区。他们甚至还参与到了蜀国北伐曹魏的战争当中。公元227-228年,凭借马超在西羌中的威望与关系网,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凉州地区的诸部族首领,派遣月氏胡侯支富和康居胡侯康植等20多个头目,接受诸葛亮的节制指挥。其中月氏人可能是羌族中的小月氏,而康植则是以国名康国为汉姓的粟特人。
粟特人的主要服饰
根据粟特人的贸易传统,这是典型的投机操作。凭借过硬的军事素质和精明的商业头脑,往来于有着资源和情报需求的几个割据政权之间。投资有潜力的一方,并从他们那里得到想要的物资是惯用手段。
由于当时曹魏还没在西线集结重兵,所以曹魏对于第一次北伐缺乏提防。蜀汉举国进攻曹魏兵力空虚的凉州,是比较有优势的。所以粟特人才大胆地选择了与蜀汉联络。在这一盟约背后,诸葛亮看中了这些粟特军商的军事才能和丰富的情报,以及重要的骑兵与战马。而粟特人看重的可能是做工精良的蜀锦。他们可以把蜀锦远销西域,获得丰厚的利润。如果计划顺利,他们也许会得到蜀汉的允许,将贸易网铺展到蜀中和东吴。
这是粟特人在东亚战争史上一次较早的亮相。但是随着蜀汉北伐的失败,这些粟特人和羌族等民族一起,受到了曹魏和西晋的镇压和收降。
粟特人的经商能力 让他们也具备了很强的情况搜集水平
公元311-312年,一位在洛阳待过的商团首领奈伊凡塔克,给撒马尔罕的贵族资助人写信,汇报了中原的永嘉之乱。奈伊凡塔克受资助人之托,来到东方贸易。由于发现胡汉矛盾日益严重,诸侯王征战不休,所以他以相对安全的武威为基地。此人在信中描述了他派人到洛阳和安阳进货的情况。在洛阳,匈奴军队攻破了都城,城里的印度人和粟特人社区一片萧条,商人大量饿死。晋怀帝也逃出了洛阳城避难。他们买卖的货物包括药材、金、银、黄铜,还有非常紧缺的白面。但是他们没有收购到宝贵的生丝—这才是他们希望获得的宝物。
一同出土的另一封书信,则记载了一对滞留中国的粟特母女的情况。粟特商人那奈德,带着妻子米薇與女兒莎恩,从撒马尔罕到敦煌做生意。但他將妻女留在敦煌,自己返回撒馬爾罕,一去三年。被留在敦煌的米薇母女盤纏用盡,不得不要求那奈德想办法,將她们帶回撒马尔罕。而那奈德的生意合伙人法克汉德,已经欠債逃跑,致使母女必須承担债务。女儿则在母亲的信中附议,请求父亲给她们寄些钱来,因为她们即将成为奴隶。
出土的粟特男子头像
除此之外,米薇也写信給她的母亲蔡特思。表示她虽然有门路,却沒有钱,也沒能得到丈夫亲戚的允许而无法离开。除了这六人之外,米薇也曾向一位官员求助无果。唯有一位拜火教祭司愿意帮助她。这两封商业情报书和家书,于1907年在长城烽燧下被人找到。书信因为战乱而没能被寄回康国。在粟特文书里,像伊奈凡塔克和那奈德这样在中国的商人,也被称为“自由人”。说明也是身兼贵族武士、间谍和国际商人的多面体。
粟特商人的步伐可谓是踏遍了整条国际贸易线
南北乱世的双面间谍
五胡十六国的建立让大家都开始需要粟特商人在五胡十六国和南北朝时代,更多的粟特人前往东方贸易。他们在河西走廊乃至漠北草原,都延续了自己的殖民据点模式。一个贵族负责建立一系列居民点或者城市,由被称为“萨保”的军事与商业头目进行自治。粟特人再以这些据点为中心,充当各族政权的使者,间谍和雇佣军人。
比如在公元429年,北魏世祖太武帝带领军队长驱漠北,打败宿敌柔然的大檀可汗。在取胜后,他从凉州的粟特胡商那里得知,如果再深入追击两天,就能彻底打垮可汗的残部。这让太武帝又气又恨。由于粟特人具有重要的军事与商业价值,北方的地方政权非常重视留用粟特商人,从他们身上收取足够的商税和军事情报。
柔然汗国境内就有很多迁徙的粟特群体割据凉州的北凉政权,就借助地利,收容了大量的粟特商人。北魏为了得到这些粟特人,就以北凉“征收重税,阻断胡商来华贸易”为理由,出兵灭北凉。为此,粟特城邦的首领们遣使北魏,希望出钱赎买这些商团和他们的家属,以便恢复他们的自由地位。最后在452年得到了批准。可见这些粟特殖民者,并没有因为战乱而失去自主性。他们与故乡有紧密的联系,并在受难时由故乡出面营救,以便继续在东方进行比较独立的外交和贸易。
到了公元490年,柔然可汗下令附属的高车和自己一起进攻北魏,激发了高车人的反抗。高车首领阿伏至罗迁徙到阿尔泰山与天山山脉之间的土地建国。高车派出的使者,就是一个名叫越者的粟特人。他带着象征使节的两支箭来到北魏宫廷表示臣服。
粟特商人的陶俑形象
北魏时,有一个名叫安吐根的粟特胡商,将自己的祖籍归结到古代的安西王室,以此来抬高身价。他以西域胡人的身份,以及祖上世代经商的职业背景,受到北魏皇帝的委托,成为了北魏驻柔然的使节。到了北魏末年,政权混乱,柔然可汗阿纳环想趁乱南下入侵,于是派安吐根回到洛阳刺探情报。安吐根为了在柔然和北魏两边都留下后路,于是趁机向北魏的实权人物高欢透露了柔然入侵的计划。在北魏的防备下,柔然没有得逞。毕竟,维持地区强权的均势,比较符合粟特人的利益。
后来的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安吐根凭借自己在中原的情报网做出判断,东魏的优势比较大。于是他劝柔然人与东魏结好,并积极推动了柔然与东魏的联姻。
北魏分裂后 拥有六镇大部分兵力的东魏占据优势粟特人不仅为鲜卑人效力,还充当南朝和吐谷浑政权的使者,实行远交近攻的策略。比如在公元553年,西魏从梁朝手里夺取四川,阻断了梁朝与吐谷浑还有柔然的外交线路。吐谷浑深感威胁,于是取道蒙古高原,向北齐派出结盟使团。但是在回国途中,使团遭到西魏的伏击。有着典型粟特名字的将军翟潘密和240名粟特胡商,以及数万匹彩色丝绢,都被西魏缴获。粟特首领担任武职,而且携带了大量贵重礼品,充分地说明了粟特贵族具有军人和商人的合一属性。
来自鲜卑系的吐谷浑也喜欢任用粟特人
隋唐的粟特武士与安史之乱
粟特人在唐朝崛起的过程中也进行了提前押宝
历史即将进入隋唐时代,很多粟特人凭借灵敏的政治敏感度,和过硬的军事素质,正确选择了新的效忠对象。今人所熟知的隋唐关陇集团,是以鲜卑人和胡化汉人为主的统治集团。事实上,河西还有山西的一些地方武装,是由粟特人主导的。
以山西太原的粟特人虞弘为例,他是一个典型的粟特地方势力代表。根据墓志铭记载,他的祖先是西域部族“鱼国”的酋长。后来这个草原上的聚落被柔然可汗收降。他本人在柔然担任高官,并被作为使者派到北齐。由于北齐与柔然关系恶化,于是他被强行留用。后来又在北齐、北周与隋朝为官。他在北周时统领并州、代州、介州的三州乡团,并被封为检校萨保府。
在唐朝军队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放眼整个时代,虞弘的经历很具有普遍性。由于重视收集军事情报,而且善于押宝,所以不少世袭的粟特武人都兼任府兵制军府的首长。对唐朝,他们是中央或者地方军府的官员。但是在粟特人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佩戴波斯式王冠,使用西方的金银器皿,形同一方诸侯。在文化和身份认同上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
到了617年的隋末大乱时期,作为河西地方实力派的粟特人安兴贵与安修仁兄弟,拥立当地军官李轨建立了独立政权。一年后李渊创立唐朝,改元武德。对政治十分敏感的安氏兄弟,建议李轨早日归降中央,但被李某拒绝。于是兄弟二人果断发动粟特武装造反,捉拿了李轨,带着河西地区归顺了唐朝。这并不是偶然的现象。现存的62块唐代安-康两姓粟特墓志铭显示:37人有武散官或者职官的官位。28人的祖辈和父辈,在北朝时担任就受封各种武职。随着唐代的门荫制度,他们的后代也有武职。其中很多人参与了唐朝北伐突厥的战争,立下过赫赫战功。
粟特人的武器打造水准与骑兵技术 都是唐军所需要的
不仅是在官府,民间的粟特人也很活跃。在唐与突厥战争的期间,高僧玄奘希望出关到印度求取真经,而他的护卫石盘陀,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粟特人。此人善于骑射,熟知沙漠的地形与各民族风俗。他的名字显示,其祖先来自石国。名字里的“盘陀”在粟特语里是“神的仆人”的意思。
石盘陀的经历也很具有代表性。当时的粟特卫士唯利是图,为往来东西的各族客商充当保镖或者向导。一旦发现旅途过于危险,或者雇主付不起高额的护送费用。锱铢必较的他们就抛下雇主,甩手不干。尽管如此,玄奘凭借惊人的毅力和友好国家的资助,还是一路向西,来到了石盘陀的故乡索格迪亚纳。他在留下的《大唐西域记》里,为后人留下了关于粟特城邦的宝贵记载。
玄奘的护卫就是一个粟特人
在唐朝击败了突厥人后,突厥中的一批游牧粟特人归降了唐朝。对于这些新归附的粟特人,唐朝政府的政策是给首领加封官位和爵位,留他们在长安宿卫。对于部落民,就在遥远的敦煌、吐鲁番等地,聚落变成“归化乡”加以管理。使他们称为编户齐民,逐渐同化于汉人。
在长安、洛阳和扬州等地,也有专门的粟特社区,集中居住着粟特商人以及家属。比如长安就有19个粟特坊。他们依旧被唐人看作外侨。到了唐朝中后期,萨保的权力渐渐降低,主要职能是宗教工作,负责组织祆教祭祀,维护民族文化认同。
与此同时,迁居到内地的粟特武将也打破了族内通婚的传统,开始与突厥,乃至汉人贵族通婚。他们的后代在文化信仰上也开始多样化,道教、佛教、儒家都有涉猎。名字由具有印欧色彩的阿、芬、达、盘陀、射,变成了汉文化的忠、孝、富、贵等等。有的人甚至终身放浪形骸于山川林木,成为僧人或者道士。仅有姓氏、墓志铭或者生活用品,保留了自己的西域出身。
粟特壁画上的唐太宗李世民形象
在边境上的六胡州和营州地区,还有一些保持着印欧人原始形态,几乎完全自治的粟特部落。他们自由散漫,汉化程度很低,但却非常迷信。721-722年,六胡州的胡人因为赋税太重而叛乱,就有粟特人康待宾自称可汗。叛乱平定后,很多叛乱的粟特部落一度被唐朝内迁到河南和江淮地区分散管理。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因为水土不服,风俗异于汉人而北逃回故土。
在整个北方边境上和河北地区,都有数目可观的粟特人。和内地的同胞相比,这些人依旧保持着骑射传统与拜火教信仰,以部落为单位生产生活。和萨保一样,部落头目兼具宗教首领、商团领袖与将军的多重身份。所以很容易被发动起来。而按照粟特贵族商人-武士-教头合一的传统来看,安禄山的出现也绝不是偶然。
粟特壁画上的女皇武则天
根据著名的文献《安禄山事迹卷》记载,安禄山就是典型的粟特式头目。他利用粟特人善于贸易的特点,在用贸易筹集巨额军资,打造武器铠甲。甚至批量生产伪官的印信和符节。还借贸易的机会,用粟特商人的身份作掩护,在各地搜集情报。
同时,安禄山还在聚集粟特商人的时候举行宗教仪式。他让几百个侍从站在身边,摆上丰盛的祭品,命令巫师成日敲鼓。他本人则装扮成祆教的天神。指挥祭拜。他的突厥名字“亚牢山”是战神的意思。而在粟特语里就是“闪耀的光明之神”。正是因为宗教力量,那些流散到内地,被压迫为编户齐民的粟特游牧民,还盗窃官马,北上投奔精神领袖安禄山。
粟特-突厥混血的安禄山 其实是那个时代的典型
也是因为有着宗教和经济上的广泛影响力,安史叛军有着极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是承平日久的内地州郡民兵所无法比拟的。战争开始后,经常出现小股叛军轻松地击败大队地方军的情况。尽管有安禄山等人的叛乱,但是安史之乱依旧不是一场狭隘的民族战争。战斗双方都大量使用西域和东北亚的外族军队作战。双方的高参集团里也不乏汉人存在。粟特人里出了安禄山这样的叛将,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选择与唐朝政府站在一起。由于出色的战功,唐朝中后期打破了节度使必须由汉人或汉化番人充当的传统。包括安禄山在内,到大唐灭亡为止,一共有30个拥有康-史何-李等姓氏的粟特人,担任过节度使。任职藩镇有33个,占唐代出现过的藩镇数目的40%。后来还有李抱玉、李抱真和李国臣等人,因抵抗吐蕃有功,被封为郡王。粟特人再次因为立功而保了大唐。
考古发现的各种唐朝骑兵形象 其中也包括了粟特人
最终的结局
半粟特半突厥化的移民部落
随着安史之乱的平息,东土的文化也丧失了包罗万象的自信,彻底露出了对外来文化的抵触面。占据文化制高点的中夏君子们,开始坐而论道,大发空论:一切都是胡人引发了唐朝的衰败!于是乎,被他们玩弄过的无辜胡姬,瞬间成了妲己褒姒那样的替罪绵羊。在这样的舆论导向下,民间排胡的情绪潜滋暗长,州县里恶劣的“杀胡”事件时有发生。藩镇混战时,胡商的财富往往成为掠夺的重点。在保守而压抑的文化氛围里,很多中原的安姓的粟特人,自称祖先是和中原没什么过节的安息王。康姓的粟特人,则把祖源追溯到西周的康叔。若干代后,这些人几乎与汉人同化。
曾经风靡一时的胡姬被中夏君子们斥责为妲己再世
但事实上,边疆的粟特后裔,也就是中夏君子眼里的罪人们,却在若干代后继续为保卫边疆而战。
很多粟特人选择向胡风弥漫的河东藩镇靠拢。唐朝中后期,那里新建的祆神庙证明了他们的移民轨迹。河北藩镇武士的强大战斗力,与他们的到来不无关系。这些人被有着粟特血统的沙陀族接收,并被重新整合。而新崛起的契丹帝国,则从反面加强了部分粟特后裔的中原认同。虽然血统不可考证,但是出自沙陀系王朝的名将杨业,和他的亲兵们,其实是粟特和沙陀武士的最后硕果。在宋辽战争中,还有一些康姓的粟特裔将领在战场上厮杀。
大量的粟特人加入沙陀势力 撑起了五代著名的军事集团
而著名的杨门女将,则与另一支游牧后裔有关。杨延昭的儿子杨文广,有位堂兄叫杨琪,此人曾娶当地大族慕容氏为妻。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世代习武。这位慕容氏的女子,成了后来穆桂英的原型之一。并被文人演绎出了“穆桂英挂帅”的传奇。北宋时期,这些游牧后裔完全汉化。面对新崛起的契丹人,他们的文化认同自然是以“中国”自居。最终,这些边疆上的粟特裔卫士,也成了汉族主义的象征。
穆桂英传奇实际上源自边境的慕容鲜卑家族
在河西走廊,随着唐朝在西域势力的沦陷,河西地区被吐蕃帝国攻下。吐蕃人为了方便统治,削弱唐人的反抗精神,对当地的汉人和粟特百姓进行无差别压迫。汉人州县和粟特聚居点被打散,合并成部落。他们在衣冠服饰上被强行吐蕃化,并由吐蕃或者粟特贵族担任部落使,进行统治。但是在著名的张义潮起义里,这些粟特后裔纷纷起事,参加归义军政权,恢复唐文化的认同。张义潮的部下和盟友安景旻、康通信、康使君和曹法镜等
人,都是粟特贵族后裔。
粟特后裔也撑起了河西走廊的归义军势力
在民间,很多粟特年轻人改信了佛教,并参加寺院的僧兵团加入抗吐战争。后来坚持汉族本位的张氏节度使,被粟特后裔的曹氏取代。粟特后裔也活跃在归义军的各级政权。凭借着灵活的外交手腕和开阔的国际视野,归义军与于阗、回鹘等势力友好往来,组织联盟。在西域坚守唐文化的孤岛,发展多种多样的宗教文化。敦煌祆教祠里的祆教女神图,就是这一时期绘制的。
敦煌的祆教女神图
而在索格迪亚纳本土,随着波斯化的阿巴斯王朝建立直接统治,粟特城邦逐渐失去了独立的特性。粟特人逐渐被伊斯兰化和波斯化。他们在和波斯人的军事与商业竞争中,彻底败下阵来。中亚东部的粟特人,则被喀喇汗王朝影响,接受了突厥化影响。阿拉伯文和突厥语,也就成了粟特地区的流行文化。
直到11世纪,喀喇汗王朝编纂《突厥语大辞典》时,天山北麓还有使用粟特语和突厥语的双语族群。但是祖先的文化对于他们而言,已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