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来的帕格尼尼

作者:袁征

尼科罗·帕格尼尼(1782.10.27–1840.5.27)是意大利小提琴及吉他演奏家、作曲家,属于欧洲晚期古典乐派,早期浪漫乐派音乐家。他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大师之一,对小提琴演奏技术进行了很多创新。帕格尼尼曾赢得革命导师恩格斯、著名诗人海涅、作曲家舒曼、钢琴家李斯特等人的高度赞赏。去世之前他将自己终身喜爱的一把瓜纳里小提琴赠送给故乡热那亚市。这把小提琴被保存在一家博物馆里,只在一年一度的音乐节期间才由当时最优秀的小提琴家演奏,以示对帕格尼尼的怀念。今天是他的诞辰,一起来听音乐纪念他吧。

我翻开沃尔夫(S.Wolf)的《道德圣人》,马上就被吸引了。办公室里只有空调机轻轻的风声。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把我吓了一跳。

丹丽走进来。她是我教的一个本科生,约我谈谈。丹丽的父亲希望女儿将来在大学工作。她的专业每年有两个毕业生保送到名牌大学念硕士,丹丽盯着这个机会。这要求门门考试都得高分,她觉得很累。

我劝她别这样煎熬自己。几乎所有考试都要求熟练应用已有的知识,而学者的工作是提出新的见解。那就是驳斥或者超越原有的观点——考试和创造是规则正好相反的两种游戏。

我跟端端正正坐在对面的丹丽说:“你现在为了念硕士认认真真地背课堂笔记,将来为念博士乖乖地重复导师的主张。以后要当副教授、教授,又不断看着别人的脸色。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人,就算当上院士,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丹丽没说话。看得出她不赞成我的讲法,觉得我太冲。

离开办公室回到家,我觉得需要提提精神,于是打开音响,放进拉宾(M.Rabin)演奏的帕格尼尼《第一小提琴协奏曲》,选了第三乐章。

提琴的跳奏由弱渐强,琴声振奋欢快,充满活力,带来满屋灿烂阳光。乐曲变化多端,展示了一个又一个小提琴演奏的高难技巧。风驰电掣的琴弓带领管弦乐团一步步冲向高潮,磅礴的声浪扑面而来,排山倒海,惊天动地。

我想起1829年帕格尼尼在柏林表演时德国画家的一幅画:提琴家站在舞台上,他刚刚拉完一首乐曲,高举琴弓。兴奋的听众混乱不堪,有的举起手大声欢呼,有的昏倒在地。一位女观众要冲上舞台,男伴死死拉住她的长裙。当地音乐学院院长给歌德的信解释了当时的局面:“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音乐会让这里的男男女女疯狂。”

中国的教师和学生都应该知道帕格尼尼。要是丹丽听过那位魔鬼大师的故事,她就会觉得,我并不冲,跟Hello Kitty一样乖。

帕格尼尼1782年出生在意大利的热内亚(Genoa)。在码头做事的父亲是个业余音乐家。小帕格尼尼四岁的时候遇到麻疹流行,染上重病,大夫说没救了。家里人把他用裹尸布包起来,但那小家伙碰巧醒了。

帕格尼尼不得不窝在家里养病,父亲的乐器成了唯一的玩具。他先拨弄曼陀林,模仿妈妈哼的歌曲,然后发现了小提琴。他的灵气很快就让父母吃惊。

父亲看到了一条生财之道,把自己散装的技艺教给聪明的孩子,逼他不断练习。帕格尼尼后来回忆说:“他寸步不离,我从早到晚小提琴不得离手,再也没有像他这样严厉的父亲了。在他看来,我还不够勤奋,于是逼我饿着肚子加倍练习。我的身体不得不过度忍受痛苦,健康开始受损。其实这种残酷的督促真的没有必要,因为我本身对这种乐器就十分着迷。”

父亲只有这两板斧,黔驴技穷。他带着孩子拜访各个名家,学拉琴,学作曲,这里呆几个月,那里呆几个月。小帕格尼尼进步得飞快。但老师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老师。

当时正规的姿势,是将小提琴举平,跟身体成直角。但父亲舍不得花钱,一直让瘦弱的孩子用他那把成人的大琴。小帕格尼尼觉得按老师的要求托高提琴很累,所以让琴向下倾斜。他按弦很准,运弓也轻松。老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天才都不是乖孩子。

小神童十岁左右开始在教会乐团拉琴,十一岁演出的节目里就有自己创作的乐曲,十八岁那年制造了第一次轰动。

当时卢卡城(Lucca)的教堂要举行大弥撒。这是非常庄严的仪式。帕格尼尼先正儿八经地拉宗教音乐,用扎实的技术击败对手,赢得独奏的资格。

大弥撒正式举行,唱诗班认认真真地合唱了祈祷歌。帕格尼尼举起提琴,拉了一个严肃的开头。突然琴弓一跳,奏出公鸡、驴子、黄牛、小猫、山羊和蟋蟀的叫声,接着模仿乐团的各种乐器:短笛、长笛、小号、圆号、双簧管、巴松管和定音鼓。他左手灵活地按弦,右手飞快地运弓,各种声音惟妙惟肖,滑稽怪诞。这个高难度的玩笑持续了二十八分钟,在场的人全看呆了。

当年轻的造反派奏完最后的音符,高举琴弓,狂热的欢呼和掌声震撼了整个教堂。藐视教会权威的帕格尼尼马上成为卢卡的明星,成为自由艺术的先锋。他连续举行了两场音乐会,不久就被任命为卢卡乐团的首席小提琴。

刚刚逃出父亲的控制,又在舞台上大获成功,帕格尼尼像不少明星那样染上恶习。

他喜欢赌博,有时一晚就输掉几场音乐会的收入,甚至搭上自己的乐器。

有一次他就是这样两手空空地到来亨(Leghorn)演出。幸好一位慷慨的商人把自己宝贵的瓜奈里提琴借给可怜的赌徒。音乐会结束,帕格尼尼满怀感激地把名琴归还原主。热爱音乐的商人看了演出,坚信天底下没有更好的提琴家,其他任何人使用都会让他的瓜奈里降格,于是说:“我绝不能亵渎您用过的琴。亲爱的帕格尼尼,请您留下这件乐器,并且记住我!”

这样的艺术赞助者应该被大家记住,他叫利武融(M.Livron),是个法国人。

瓜奈里跟斯特拉迪瓦里齐名,是人类制造过最好的提琴,属于稀世珍宝。但是恶习能够轻易地摧毁一切幸运。不久,帕格尼尼又在赌桌上输掉了珠宝、怀表和戒指,身上只剩三十法郎。

朋友还拉着他到另一个地方接着赌。他口袋里的钱很快就减到三个法郎,眼看就要输掉心爱的瓜奈里。

好在时来运转,最后那一点赌本为他赢了一百法郎。

帕格尼尼在一封信里说:“从那天起,我不再赌博。它已经耗掉我一部分青春。整个世界都鄙视赌徒,我永远抛弃了那种致命的冲动!”

许多青年都会沾染一些恶习。如果能够及时自拔,又没留下永久的伤害,那不算什么大事。男人就是幸存的男孩。帕格尼尼逃脱了赌博的泥潭,但他生活放荡染上的梅毒却永远夺去了他的健康,使他不断遭受病痛的折磨,并且过早离开人世。

帕格尼尼的音乐让人上瘾。

听了《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我没法停下来,又从书架抽出一套阿卡多(S.Accardo)演奏帕格尼尼的CD,选了《拿破仑奏鸣曲》。

开头是一段动人的柔板,中间转为跳跃的行板。小提琴奏出几个节奏强烈的乐句,管弦乐团就热情地回应节奏相同的乐句。小提琴家、乐团指挥和全体乐手都满怀欢乐。

太太走过来,评论说:“莫扎特和帕格尼尼的音乐都很阳光。莫扎特的使人舒畅,帕格尼尼的让人振奋。”

我没法概括得像她那么好。

我们看过很多帕格尼尼的画像。十八世纪末以后,欧洲的绘画已经能够准确表现人和物体的外貌。在同一个时期不同画家的笔下,帕格尼尼的样子和神态跟照片一样相近。青年和中年的帕格尼尼又高又瘦,留着卷曲的长发,两腮凹陷,目光炯炯。

欧洲医学的进步要缓慢一些。跟中医一样,西医也经历过臆想猜测和玄妙解释的阶段,后来才进入通过实验和解剖实实在在认识疾病的科学水平。在十九世纪上半叶,欧洲医学的科学化还没有完成。为了治梅毒,大夫对帕格尼尼用了许多愚蠢的办法。其中最要命的是让他吞服有毒的水银。反复的折腾完全毁掉了他的健康,疾病的折磨成为提琴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奇怪的是,帕格尼尼写的大量乐曲却充满蓬勃朝气,他的演奏也抖擞激昂。在听帕格尼尼的时候,我经常觉得面对一只生气勃勃的猴子。它不停地蹦,不停地跳,永远不会疲倦。帕格尼尼给自己的瓜奈里提琴起名“大炮”(Cannon),那玩意在他手里威力无比。

《拿破仑奏鸣曲》是帕格尼尼当宫廷乐师的时候写的。

拿破仑派军队占领了意大利,他的妹妹坐着豪华马车到卢卡当国王。女王解散了当地原有的两个乐团,另外建立了自己的宫廷乐队。新乐队里自然少不了大名鼎鼎的帕格尼尼。女王很快就疯狂地迷上了他的作品和演奏,任命他为侍卫长,还让帕格尼尼教自己丈夫学琴。

大师在君主面前绝不腿软。一个宫廷官员给朋友写信说:“从琴艺方面来看,帕格尼尼也是位国王。当他不太开玩笑,不装成一位伟大的小提琴丑角时,那他真是位大师,甚至是位绝对的君王。”帕格尼尼敢于挺起自己精瘦的胸脯,大声讲:“我宁可当小提琴之王,也不当国王的小提琴!”非常不幸,这封信落到了女王手里。

1810年元旦,宫廷举行隆重的新年音乐会。帕格尼尼不是穿演员的燕尾服,而是穿上侍卫长的官服。女王要他更换。傲气的小提琴家拒不服从,在整场音乐会都穿着侍卫长的服装。

晚会一结束,他立刻辞职,拂袖而去。

离开宫廷乐队,帕格尼尼在意大利各地表演,无视一切演奏成规,胡作非为。

一位米兰的记者看了他的演出,在报纸发表评论说:“帕格尼尼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他表现了特别的技巧,如跳奏和双弦演奏,大家从未听过其他小提琴家演奏过;他以一种特有的指法演奏高难度的双声、三声和四声部;他模仿许多管乐器;他用紧靠琴马的高音部位,演奏几乎不可思议的纯净半音阶;……然而,一些没有成见的音乐行家注意到,他的克鲁采(R.Kreutzer)协奏曲完全不按作曲家的原意演奏,曲中一些地方几乎变得难以辨认。”

克鲁采是当时整个欧洲顶尖的小提琴权威,违反他的旨意是很重的罪过。帕格尼尼却大言不惭地说:“如果克鲁采有我这样的技巧,他也会那样演奏。”

帕格尼尼的声望越来越高。但他没有受过系统的音乐教育,主要依靠自学。一个学院出身的小提琴家认为帕格尼尼属于野狐禅,拉点自己写的乐曲还凑合,演奏学院派高水平的作品就不行。

帕格尼尼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挑战,把那位提琴家的协奏曲作为一场音乐会的压轴戏。

在演奏完其他乐曲之后,帕格尼尼将琴弓搁到一旁,手里只拿着提琴。指挥、乐团的乐手和观众都大惑不解。这时,帕格尼尼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根藤条,搭到琴弦上,挥动手臂,熟练地拉完了整首乐曲,还给它装饰了漂亮的华彩乐段。

所有观众都疯狂地欢呼和鼓掌,帕格尼尼露出杀鸡焉用牛刀的微笑。

这真是神了。于是,谣言四起。

对面楼上的钢琴老师又在弹“公社是棵常青藤”。

连续好几天,他一直在弹这首曲子,有时反复练最后一句,一遍又一遍。隔了一段距离,我听得不大清楚。这原来是一首歌,似乎没有什么演奏难度。另外,人民公社全解散了,大家都知道那不是常青藤。没有真情能弹好乐曲吗?干嘛要花那么多功夫练这玩艺?因为领导有指示?

我多希望中国能出现像帕格尼尼那样的音乐家!

帕格尼尼的琴声太过神奇,于是有了各种古怪的传说。有人讲他杀死了自己的情敌,把那人的肠子做成琴弦。有人说他撞上女友跟别人偷情,妒火爆发,拔刀杀死了女孩,也是用她的肠子做琴弦。总之,他杀了人,所以蹲了几年大狱。在地牢里,那个杀人犯只有提琴作伴,结果练就了举世无敌的技艺。

帕格尼尼的确坐过牢,而且可以勉强说闹出过人命,但上面的传闻全是胡扯。

上帝很公平,他造的人能力都差不多。如果一个人在某个方面有了不起的本事,那一定是挖走了其他方面的才能。帕格尼尼的官司说明了天才不可避免的笨拙。

远近闻名的提琴家从来没有结过婚。三十二岁时,他带着未成年的安杰莉娜离开故乡。两个月之后,女孩说自己怀孕了。帕格尼尼又把她送回家。女孩的父亲控告他诱拐,要求赔偿一千二百里拉。法官担心帕格尼尼逃跑,把他关起来。为了出狱,提琴家交了一半赔偿,答应获释后支付另一半,于是他自由了。帕格尼尼在监狱里呆了没多久。

但那个音乐天才一出来就翻脸不认账,拒绝支付余额,还愚蠢地反告对方勒索。不久,安杰莉娜生了一个死胎。帕格尼尼的律师朋友叫他赶快给了剩下的六百里拉,避免对他不利的诉讼。那点小钱对帕格尼尼根本不算事。但提琴家不听律师的专业意见。结果他打了五年多官司,被判罚款四千四百里拉。

那时交通困难,帕格尼尼又疾病缠身,所以他一直在意大利表演,到四十五岁才登上从米兰驶往奥地利的马车。陪着一起出国的有他的女友和他们年幼的儿子。

经过整整十天的颠簸,他们到了奥地利的首都。帕格尼尼表演的票价是一般音乐会的三倍,但马上抢购一空。以后他在欧洲各国演出的票价都起码高出其他音乐会一倍,招来不少抱怨。但人们喜欢为历史名人说好话,现在流行的讲法是,帕格尼尼漫天要价,是因为多病的提琴家知道自己活不到儿子成年那一天,要为孩子的将来做准备。

维也纳文化界所有名人都是首场演出的听众,其中包括音乐家舒伯特、约翰·施特劳斯、迪亚贝利和马采德。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奥地利的听众还是惊讶到不知所措。

当地报纸评论说:“从来没有一位音乐家像帕格尼尼一样,能在维也纳造成这么巨大的影响。民众的兴趣几乎随着每一场演出而水涨船高。外地人从最偏远的省份来到这里,只为听他的演奏。第一次听他演奏的人,都吃惊、呆若木鸡、陶醉不已,而经常听他演奏的人,每回都被一些新的东西吓倒。”

小提琴大师风靡维也纳,各种东西都以帕格尼尼命名。商店里有帕格尼尼帽子和帕格尼尼糖果,饭店里有帕格尼尼面包和帕格尼尼烤肉。他的肖像印在香烟盒和纽扣,刻到手杖上面。

有一天,小提琴家到商店买手套,店员递过来的那双,牌子就叫帕格尼尼。大师不禁笑起来。

诗人鲍恩费尔德是舒伯特的好朋友。他在日记里写道:“音乐会的主办者像强盗一样索取五个荷兰盾,我根本无力支付。舒伯特要听他,当然不言可喻,但他又不想欣赏帕格尼尼的时候,没有我在场。当我拒绝他给的票时,他气坏了。‘蠢东西,’他大叫,‘我已经听过一次,却很遗憾你不在场!我告诉你,这种家伙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我们听了这位结合天堂和地狱的小提琴家,他迷人的慢板真让我们陶醉不已,他其余魔鬼般的技艺也让我们惊叹无比。”

大家不相信凡人能奏出那么奇妙的音乐。有些听众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们看见舞台上有个魔鬼站在帕格尼尼身旁。有人透露,帕格尼尼的口袋里放着一根曼德拉草。演出前,他就是用这根草把魔鬼赶进提琴。还有人干脆说,那个神奇的琴师根本就是魔鬼的后代。

可怜的帕格尼尼不得不将一封他妈妈的信交给报纸发表,证明他有一个正常的母亲。

我当然不相信小提琴家是魔鬼,但我知道那封信是假的。帕格尼尼的母亲不识字。即使她可以请人写信,也不会说“我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你告诉我的各种事情”:她根本不会读报。

维也纳人不知道大师的母亲是文盲,但也不在意那封信。各种谣言越传越离谱。

小提琴家跟女友老吵架。帕格尼尼给她一大笔钱,俩人分手了。从此他独自抚养那个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的小男孩。

在维也纳大获全胜之后,天才又开始征服其他欧洲国家。

柏林是抵抗势力最强的堡垒。从十七世纪起,意大利音乐横扫欧洲大陆。大批意大利乐师在德国、奥地利的宫廷和城市呼风唤雨。十八世纪中叶以后,德奥音乐崛起,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大有超越意大利同行之势。获得自信的德国和奥地利人驱赶过去在他们土地上充当音乐领袖的意大利鬼子。后来意、法等国作曲家的名声远不能跟德奥音乐家相比,跟这个转折有很大关系。

可是,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沿袭传统,在1820年聘请意大利人史邦提尼担任歌剧院的音乐总监。自负的史邦提尼不肯学德语,而且老是安排演出意大利作品,柏林人反感至极。1821年,德国作曲家韦伯的歌剧《魔弹射手》在柏林大获成功,打响了这个城市清除意大利势力的战役。

因此,帕格尼尼第一场音乐会的观众,不是来听意大利音乐,而是为了亲眼看看那个著名的魔鬼或杀人犯,似乎他们买的不是音乐会门票,而是马戏演出的入场券。

当帕格尼尼从后面穿过乐团演员,走向前台的时候,柏林民众见到他拖拖拉拉的脚步,都坚信那是常年锁着镣铐的结果。好些人对他发出嘘声。

但提琴一架上肩膀,那个瘦弱的男人就有了不可抗拒的魔力。他指法的灵巧和运弓的力度让柏林的听众目瞪口呆。帕格尼尼演奏了他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和《摩西变奏曲》,时而抒情,时而幽默,时而雄壮。

一位听众写道:“我从未想过小提琴可以演奏出这样圆润悦耳、大胆独创的音韵,在完全无视各种规则的情况下爆发出刻意颠覆一切的幽默……他的演奏中最值得注意和赞叹的地方,就是那些在其他人看来几乎不可思议的演奏技法……这不是小提琴演奏,不是音乐,而是魔术!”

这个提琴魔术师出现在一个又一个欧洲国家,在一个又一个城市制造轰动。

民众朝他欢呼,君主也发出邀请。大师喜欢在剧院登台,却不大愿意到宫殿演奏。许多统治者和达官贵人实际上缺乏修养。在王宫表演之后,小提琴家还得拿着一杯酒陪那些无知的家伙谈论艺术。他觉得很烦。

在巴黎,他被请到杜伊勒里宫演出。帕格尼尼提早一天去看场地,见到宫中挂了很多帷幔。他知道这些柔软的织物会吸掉高音,使他的琴声失去光泽,提出要把它们拆掉。宫廷官员轻蔑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还教训帕格尼尼,要他知道一个艺人在王宫里有几斤几两。

到了表演时间,国王、高官和王亲国戚齐集一堂,小提琴家却没有露面。

宫廷信使气喘吁吁地赶到帕格尼尼的住处。

那里的人说,大师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十一

粗略地划分,帕格尼尼一生大致包括三个时期:四十五岁以前,在意大利学习、表演和创作;1828年至1834年,在欧洲各国巡回演出;五十二岁以后,回意大利居住。

从巴黎回到意大利,大师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透顶。他举行少量音乐会,多数时间在家里创作。美妙的《第五小提琴协奏曲》和他一些最出色的奏鸣曲就是在帕格尼尼生命最后几年写出来的。

他留下了六部小提琴协奏曲,都是三十到四十分钟的大型作品。其中第一、第二、第三和第六号是去欧洲巡回演出之前写成的。

为什么编号最后的协奏曲是第一个时期的作品?事实上,第六协奏曲写得比第一协奏曲还要早,1815年就在米兰和热内亚公开演奏过。十年之前,帕格尼尼写了著名的《二十四首随想曲》,里面大量的创新让全世界小提琴家感到震惊。但是,那时协奏曲被视为严肃高雅的音乐,所以帕格尼尼的第一部协奏曲写得比较规矩。

我们有在德国和意大利出版的《第六小提琴协奏曲》的唱片。乐曲吸收了维奥蒂(G. Viotti)等前辈大师最成功的手法,第一乐章优美,第二乐章深情,第三乐章欢快。但漂亮和正确不等于创造,前无古人才叫做创新。帕格尼尼不愿跟随任何人,很快就把这首协奏曲藏了起来,根本不给它编号。直到1972年,人们才在伦敦的古董店发现了它的乐谱。

不知多少名家将粗糙平淡的急就章和漫不经心的应酬之作收进文集。人人都以为调皮捣蛋的帕格尼尼是最不正经的家伙,其实他是极为认真的艺术家。写一部四十分钟的协奏曲要花多少心血!完全放弃这样一部大型作品,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十二

帕格尼尼勇往直前,他新奇的创作和演奏达到人类想象力的极限。

范妮·门德尔松是优秀的作曲家和钢琴家。听了帕格尼尼的音乐会,她写信给大名鼎鼎的作曲家弟弟说:“通过帕格尼尼,小提琴演奏的艺术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音乐家都认为,帕格尼尼是现代小提琴技术最重要的创造者之一。他的影响并不限于小提琴音乐。从他的演奏会回家,李斯特马上闭门不出,花了很长时间改进自己的钢琴技巧。帕格尼尼的音乐还使好些作曲家受到震动。

练达世故的聪明人成不了大师。帕格尼尼是个疯子,他不守规矩,敢作敢为,老干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对音乐创作和小提琴演奏进行了历史性的创造。他是高傲的小提琴之王,在艺术世界横冲直撞。

小提琴大师的创造力还远远没有枯竭,他的身体却完全垮了。从1839年底开始,他已经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间。帕格尼尼才五十七岁。要是年轻的时候不那么胡闹,他还会给人类增添多少奇妙的音乐!

帕格尼尼不向君主低头,也不理睬教会,横行无忌。第二年五月,一位有强烈使命感的神父决心拯救那个不肯驯服的灵魂。他知道帕格尼尼不见神父,所以冒充小提琴家的崇拜者。

神父问奄奄一息的病人,他的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会发出那么奇特的声音。

大师看穿了神父的伪装,摆手让他离开。

神父救人心切,继续追问。

病人轻轻一笑,回答说:“里面藏着魔鬼!”

神父吓得夺路而逃,一边下楼,一边喘着粗气朝等在外面的人大吼:“传说的事全是真的,帕格尼尼自己承认跟撒旦结盟!”

神父直奔主教的家,结结巴巴地报告了他的发现。主教下令中断正在为帕格尼尼敲响的丧钟。

以后三十六年,教会一直禁止不肯忏悔的大师下葬。他的棺木有时放在家里的地下室,有时吊在荒岛的大树上,世界上其他任何人在身后都没有过这么曲折的经历。直到1876年,他才在夜里被草草埋入墓地。

但是,人类不会忘记帕格尼尼。在他去世后五十六年,人们把他的棺木迁到一个新的墓园,在那里举行了最隆重的仪式,竖起一个巨大的纪念碑。

十三

音箱里播着帕格尼尼《第四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

这段柔版是我们心爱的乐曲。有人说帕格尼尼的音乐总是炫技,这跟讲贝多芬整天怒气冲冲一样错误。帕格尼尼写了不少人类历史上最美的慢板。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让舒伯特和他朋友心醉的,就是帕格尼尼迷人的慢乐章。舒伯特说,帕格尼尼的提琴可以“像天使一样歌唱”。

《第四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独奏小提琴一响起,柔美的旋律就融化了我们的心,接着是深情的倾诉,句句真挚动人。

一曲终了,太太的眼圈红了。她说:“圣桑被忽视了,帕格尼尼更被忽视了,一本又一本音乐史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你写篇讲帕格尼尼的文章吧。”

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帕格尼尼在乎听众的欢呼,却完全不顾官府和学院派的脸色。他一辈子甘居非主流,以攻难题自娱。不过我还是很愿意用自己生硬的秃笔,写写这个有趣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