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的军阀与国家
作者:张晓波
公元184年至220年这段历史,是中国中古史中最精彩的华章。这之前,是一个昏暗无味的东汉王朝,这之后,是趋于平稳的魏蜀吴三国鼎立。夹在两段历史中间的,是东汉末年政治社会的大动乱。此间,王纲解钮,群雄并起,诸侯割据,几乎无日无战。国家支离破碎,民人流离失所。
但这同样是一段耐人回味的历史:官渡、赤壁两次大战,皆以少胜多;十常侍诛,董卓败,袁术死,张绣降,袁绍亡,中原重新一统。三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诸多大事件的核心人物,都是曹操。曹操死,三国开场,至司马氏篡魏,降孙皓三分归一统,中间又六十年,而奠定这一时代格局的人物,还是曹操。虽诸葛多智,而六出祁山无功,唯望中原兴叹汉室之衰颓。
东汉末这段历史,虽已去近两千年,却向来不乏注家,也向来不缺读者。
重读三国,这几年很流行,而大多数编撰,是在刻意求新、其实了无新意的庸俗套路上打转。朱永嘉的新书《论曹操》,提出了一个意见,将曹操的生平,以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分两段。前半期(至53岁),为抵定中原之时期,事业进入巅峰之期;曹操生平之后半期,至建安二十五年,曹操66岁病逝。此一时段,曹操赤壁败于吴蜀,此后虽数度南征,终兴师而无功,其最大的关切,也就变成了权力顺利交接问题。
朱永嘉区割这两段历史,以曹操为中心,势必要介入到东汉末年的三个政治大变动:一,汉末军阀的产生;二,国家的重新整合及失败;三,新旧王朝权力更替及纷争。在这三个步骤中,第一个发生的巨变,就是东汉王朝的崩塌。
东汉中叶之后,其基本政治格局,为幼主继位,太后临朝,外戚与宦官交替把持中央政权。道理相当简单,主幼则太后掌国,太后久居深宫,必仰仗外戚把持朝政;及幼主年长,欲除外戚以振王纲,则不得不依仗官宦之力。这种政治动荡,外加世族豪强崛起,最终的结局,是中央衰微、豪强称雄。
曹操出生世家,出任的第一个职务,是洛阳北部尉,相当于管理洛阳北部地区的公安局长。曹操欲有所作为,却杀宦官蹇硕之叔,于是外放为顿丘令,时在汉灵帝时期。灵帝以宦官诛杀外戚重新掌权,得罪宦官,曹操仕途已绝。于是,曹操归籍,“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修身待时。公元184年,黄巾起,征曹操为都尉,以镇压黄巾有功,屡获升迁。
黄巾起义虽为东汉平息下去,却直接冲溃了王朝的政治结构。汉之宗室、地方豪强由镇压起义,直接转化为大大小小称霸一方的军事集团。只要一个契机,王朝就解体了。这个契机,就是外戚何进招董卓诛十常侍。外戚与宦官的斗争,终于随东汉王朝的解体而终止。董卓进京,行废立之事,开了个军阀把持政权的头,东方豪强随之而起。曹操散尽家产,募兵以伐董卓。东方豪强各有盘算,顿兵不进。于是,东汉王朝顺理成章地解体为诸多军阀的政权。
曹操算不算军阀?这确实是个疑问。与其他争霸诸人不太一样,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重新整合国家之途,曹操具备政治上的合法性,“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名正言顺。政治的先发优势,当然是军阀混战中胜出的重要条件,但不是决定性的。在这个问题上,读曹操祭袁绍言辞,或可备索解:
昔日吾与本初共起兵时,本初问吾曰:“若事不辑,方面何所可据?”吾问之曰:“足下意欲若何?”本初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吾答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袁绍的策略,不过是略地、养兵、用武的军阀狡计。而曹操则任“智力”,以道御之,儒术兼备、兵法杂揉。政治与军事策略上,曹操与袁绍高下不可以道里计。
袁氏去,中原定,刘表死,荆州附,这是曹操政治与军事上的巅峰。
公元208年,曹操败于赤壁,重新整合中国的愿望落空,三国鼎立格局形成。这就牵涉到最后一个问题,新旧王朝,能否在曹操手中交替。
赵翼《二十二史札记》论王朝更替,称“古来只有禅让、征诛二局,其权臣夺国,则名篡弑,常相戒而不敢犯”。禅让与征诛,是政权“合法”交替的两个办法。禅让,西汉末外戚王莽开过个恶例,竟至身死国破。征诛,是通过军事征服,夺得全国统治权。曹操挟天子抵定中原,权势虽大,终为汉臣,不可谓吊民伐罪的征诛之局。这两个政权更替的办法,曹魏一个也没有。
没法完成政权更替,就产生了一个更为长远的政治问题。君主的产生,基于血统,而权力则极有可能归于权臣,这就衍生出僭主与君主的冲突。僭主如何取代君主,开创新王朝,在理论上,只有“禅让”一途。曹操有言,“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曹操之意,或谓曹丕可登帝位,却遗忧后人。曹丕不得已,“禅让”夺国,毒杀汉献帝,“自此例一开,而晋、宋、齐、梁、北齐、后周以及陈、隋皆傚之”(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司马氏欺人孤儿寡母,完全是仿效曹魏的办法。按赵翼的观点,自东汉末唐兴,这四百年政权频繁交替,以曹魏“篡夺”汉室为开端,为后起的军阀或僭主血腥的篡夺开了个政治先例。
于此,可以对蜀汉还是曹魏正统说的纷争作一个回答。蜀汉正统说,它起于南宋,不仅仅是南宋理学应对异族入侵的现实需求,同时,它维护的更是政治的连续性。不过,悖论的是,赵宋本身就起于对柴周的篡夺。看似正确的理论,往往与政治的现实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