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往事 ——忆胡志明主席
作者: 陶斯亮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胡主席常来广州,因此与我父亲也建立了深厚友情。1961年3月,应胡主席邀请,我们全家访问了越南。在河内主席府,我们受到胡主席的热情会见。他先跟父亲热烈拥抱,再与母亲紧紧握手,最后给我来了个“吻颊礼”。胡志明年轻时曾留洋法国,所以懂得这些洋礼节。但我那时不懂事,对胡伯伯的“吻”觉得不好意思,轻轻嘟嚷了一下。父亲悄声对我说“让老人家亲一下有什么关系么!” 胡伯伯确实喜欢孩子,他经常邀请一些孩子来主席府玩耍。这次为了我,他又找来了好几个越南青少年充当小主人,让我们一起看越南画报,一起参观主席府(一栋并不恢宏的法式建筑),并在主席府台阶前合影。
这是一次家庭式访问,没有繁文缛节那一套,从头至尾都亲切自然,有种宾至如归感。我们在河内游览了独柱寺、还剑湖等名胜古迹。又进入越南腹地参观了高品位的铁矿和一些企业,最后来到人间仙境下龙湾。下龙湾的景色与桂林相似,但是无论气势还是规模都更胜桂林一筹。那是因为它的石灰岩山峰全都耸立于海面之上。试想啊!在碧波万顷的大海里,散布着1600个丰姿秀仪的独立山峰,要不是上天的杰作,人间哪有如此奇观?我们中国客人个个对眼前的景色惊叹不已。
下龙湾管理处的同志请中国客人题词,父亲没有推辞,第一个留言,他的字好,那笔“陶式”狂草赢得一片掌声。母亲字也好,刚劲有力。最后越南朋友客气地、但是不容回绝地让我也写几句话,我那时的感觉是恨不能有个地缝让我逃跑,因为我的字丑得不能看,用父亲的话是“鬼画符”,如今这洋相要出到外国来了!
我四处哀告,可连父亲都笑着鼓励我“这么美的风景,你就写几个字吧!”无奈抓起笔来,但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蹦不出来。看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中南局大秀才、宣传部长王匡出面解救,他说:“你就写‘人人都说蓬莱好,如何比得下龙湾!’” 众人皆喝彩。于是我用毛笔哆哆嗦嗦地写下了这行字,唉,整个一个惨不忍睹啊!

胡志明主席于1959年在广州与陶铸、曾志合影
由于要上学,我必须提前回国,于是独自从下龙湾返回了河内,准备经南宁回广州。当天傍晚,我被告知:胡伯伯明早要请我共进早餐,我当时除了有点惊讶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感觉,反而现在回忆起来心潮难平。
第二天大约七点钟,我被接到胡伯伯住所。胡伯伯是个没有家室的人,他住在一栋小小的傣楼风格的小木屋里,楼下的凉亭是开会的地方,楼上是他的居所。我受宠若惊地被胡伯伯邀请到楼上去坐。楼上只有卧室和办公室两间小房子。作为一国元首,没有哪个能比胡志明更简朴。他的办公室内只有一张桌和一把椅,根本没有沙发之类的家具。
胡伯伯拉着我席地而坐,一老一小无拘无束地聊天。记得最请楚的是胡伯伯问我未来的志向,我说父亲想让我当一名眼科医生,大学毕业后可通过交换生的方式到中山医学院眼科医院工作,从师著名眼科专家毛文书教授。“很好,当眼科医生好。” 胡伯伯笑眯眯地说。若不是文革浩劫,我的眼科医生梦真沒准能实现。
近距离端详胡伯伯,发现与照片上的他一模一样。精瘦精瘦的身躯,蕴藏着无穷尽的力量,清癯的脸上蓄着白胡须,眼含笑意,无比慈祥。身上穿着的,是所有他的照片上从来不变的那套灰色布衫,脚上是双越南特有的用橡胶轮胎做的凉鞋。我从越南带回一双这样的凉鞋,在上海二医大,由于实在忍受不了解放鞋的烧脚而穿了一次,谁想竟受到批评,可这就是越南农民穿的鞋啊!
我和胡伯伯,就我们俩人,坐在地板上开心地聊着,我完全忘了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是越南至高无上的“国父”,觉得他就像一位邻家老伯。如今回味,方觉胡志明有着强大的人格魅力,他散发的气场能让人愉悦放松, 心灵互通, 同时又有崇高非凡之感。五年后,1966年国庆节,当我在天安门城楼见到毛主席时,兴奋紧张得语无伦次,那感觉与见胡志明完全不一样,毛主席是高山仰止,而胡志明是大地坚实!
胡伯伯送了我三样礼物,一个是苏联伏罗希洛夫元帅送给他的小巧的不锈钢日历架,一个是印尼苏加诺总统送给他的象牙裁纸刀,还有一个是越南手工镶嵌的漆盒。胡伯伯将这么珍贵的礼物送给我,我本应珍惜有加,可惜文革中家被抄了九次,小日历架和裁纸刀都丢了,所幸那只漆盒保留至今。
步行到主席府去吃早餐,一张很大的西餐桌,我们坐在桌端。虽是西式早餐却是非常简单,一杯牛奶,一个煎蛋,仅此而已。看来胡伯伯顿顿早餐都是这样的,而且都是一个人吃。
回国后不久就收到胡伯伯寄给我的一个大大的包裹,还未及拆开看,父亲就让我转送给了我的一位生病且又家贫的同学,所以包裹里是啥东西我至今不知。礼物虽没留下,但总要给胡伯伯写封感谢信啊!我坐在桌前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总算写了一纸对胡伯伯崇敬与感谢的话语。嗯,结尾一定要给力,要有“神来一笔”! 但那惊人之语无论怎样抓耳挠腮就是想不出来。偶一抬头,见房间里有张宣传画,画上有一行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眼前一亮,就抄下这句话做了结尾。
我很得意地拿信去给父亲过目,看到后面他皱起眉头来,指着结尾那句话说:“用词不当! 这句话你不能用!” “怎么不能用?本来就是知己么!” 我跟父亲犟,我的潜台词是,你们谁也没有从胡伯伯那里得到过如我般的待遇,因此我与胡伯伯就是“知己”!父亲见我如此不开窍,更严励地说“胡主席是越南党和国家的领袖,你一个小孩子家怎么能称胡主席为‘知己’?胡闹! 这句话必须改!” 如今回忆起当年的这个不当用词,不禁莞尔,但胡伯伯能给我一种“知己”之感,一个乡里乡亲的老伯之感,而不是神一般的一国之尊,也说明了胡志明特有的气质,在他的胸怀里,不仅有江山,更有人间!
就读于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时的陶斯亮
他开始跟我搭话了,原来他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很好。他告我他是越南电影局局长,率代表团去苏联参加“莫斯科电影节”,那位漂亮女子就是越南参赛电影《侯四姐》的主演。此次是回国途中,受上海电影厂邀请去上海访问。范局长主动介绍完自已后,就开始套我了,我哪儿是他的对手啊!三下五除二,没用多少时间就把我了解个底掉。不过旅途中有这样一位健谈的邻座还是很开心的。
飞机降落上海机场后,从舷窗我看到一群人走过来,我一眼就认出了《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的扮演者祝希娟,她因这个角色而红遍中国。让我吃惊的是角色与演员本人反差太大了,眼前的祝希娟清纯秀气,穿一件粉红色连衣裙,捧着一束鲜花,一点怒目圆睁的吴琼花的影子也没有。趁范局长被中国同行簇拥之际,我悄悄溜了。
过了没几天,我收到范局长的信,是封翻译成中文的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父亲写给我的那么多信都被红卫兵无情夺去,而这封信居然能保存至今,也算是个奇迹了。在那个荒诞岁月,若这封信落到别有用心人的手里,足以定我个“里通外国”罪。范局长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陶斯亮妹妹:
我在上海的这些日子里一直等候着你给胡伯伯写的信,可是没收到。如果胡伯伯接到你的信的话,我想胡伯伯一定会很高兴的。假如你还没有写,我希望你赶快写吧!别再犹豫了。信可寄给我,我会替你转给胡伯伯的。
今天当我向上海告别时,遗憾得很,没能见到你。我在上海的时间很短,但是在我心灵深处已铭刻下了许多美好印象。这是我永远忘记不了的中国共产党诞生和鲁迅先生斗争过的城市。
正要告诉你,我很荣幸地见到了刚接好断手的青年工人王春梅同志(注:应为王存柏)。我极为钦佩和尊重他。这是医学界的榜样。希望你今后也能这样为人民做出巨大贡献。
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多写日记,这是提高自已思想和培养共产主义国(际感)情的好办法。有时间应多看些文学作品。我很高兴的你也是一个爱好文学和电影者。
我希望能收到你的信和相片。虽然你是我刚认识不久的一位中国青年,但我很喜欢你并永远忘不了。我将向我的女儿和越南青年人讲述你脚上穿的一双补丁鞋(原信译者注:说的乃生活朴素)。
范俊庆
1963年8月26 日
看罢范局长的信,我笑着对同学说:“想不到我一双破布鞋还为国争了光呢!”
胡志明故居
2001年12月,我随一个旅游团再次到访越南。此时的越南也已开放改革并初步繁荣,街面上的杂乱与精致的法式建筑混搭成一副特殊景象。主席府与胡主席故居已向游人开放,我得以重温青年时代引以为傲的那一幕。啊,依然是那个掀开一角桌布的餐桌,依然是那座傣式木楼和那两间小屋,小屋内依然摆放着一桌一椅,一切竟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我突然间明白了,一般胡志明是不会邀请客人上楼的,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椅子供客人坐,而我没关系,可以席地而坐,才有此殊荣。
中国游客在观看时,有的惊叹,有的小声议论,都为胡志明简朴到清贫的生话所感动。
你说世上有清官, 我就沒见过
大革命时期在广州,他曾有过一位中国妻子,回国后,投入到越南的民族解放事业中,残酷的战争环境,不允许他维持这段异国婚姻。待胡志明当上越南共产党主席后,和平的环境让他蒙生了想要一个家的愿望。
以他至高无上的权力,什么样貌美如花的越南女子找不到?但他心中偏偏装的是一位中国老战友,一位老大姐,可见胡志明是用情多么深的一个人,这份感情在他心中究竟珍藏了多久?不是十年八年,而是几十年啊!
他向中国共产党提出了建立家庭的要求,中方乐见其成。但越南劳动党中央却以组织的名义反对胡志明结婚,理由是胡志明已成为国家象征,民族英雄,人民领袖,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越南,在人民心中有着“圣人”的地位,如今突然要结婚,且是一名中国女姓,恐怕越南全党全民都无法接受。
胡志明无条件地服从了越共中央的决议,一直到1969年79岁去世时,都一直过着“有国无家”的清廉生活。“清清白白皆为民往,忙忙碌碌皆为国来”,他真正做到了为越南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至今是越南人民心中永恒的伟人。
全世界的国家元首,能做到像胡志明这样的绝无仅有!你也许可以说圣雄甘地的苦行僧与禁欲主义可比得上胡志明,但我要说,甘地远远还没有尝到最高权力的滋味,而胡志明已在权力的颠峰之上了! 权力,才是对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最好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