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从”国民党特务”到”匪谍”
文:王学泰
在抗战中国共两党都在大力争夺知识青年,国民党处在主流地位,名分与物质条件好;共产党有高远的理想和意识形态,宣传技巧与力度都远胜于国民党,在青年学生中的口碑也好。两党各有所长,柏杨追随了国民党是有点偶然性的。
柏杨先生2008年4月在台湾新店耕莘医院逝世,两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二十五卷本的《柏杨全集》,除了他翻译的《资治通鉴》外,其余的作品囊括殆尽。第二十四卷,主要是“柏杨回忆录”。
柏杨一生备经苦难,极富传奇性,我读其自传最感兴趣的是两件事:一、抗日战争时,像柏杨这样自称“野生动物”、颇有反抗基因的青年,怎么追随了国民党,而没有选择当时尚处于弱小、但却是抵制主流、或明或暗与国民党及其政府对抗的共产党?二、柏杨的冤案。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文坛一件大事,柏杨以写杂文得罪国民党当局,犯了鲁迅所说的“可恶罪”(我以为法律上的许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语,只消以一语包括之,曰:可恶罪),使他以“匪谍罪”坐牢九年零二十六天(1968.3.7-1977.4.1)。
柏杨虽出身于中产阶级的家庭,但其不幸源自幼年丧母,很小就受到继母的极度虐待。父亲的关照只能增加继母对他的仇视,于改善生活待遇无补。父亲将他送回老家河南辉县,由于性格孤僻(柏杨自称“个性顽劣”,不乖、不服管,所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再加上教育制度上的问题(教师体罚和得罪校长被开除),少年时的柏杨就有了一种叛逆意识。因为生活不稳定,数度迁居,转学与升学就成为柏杨最头疼的关隘。为了过关,他数次伪造学历证件,伪造证件在民国时期是较严重的违法行为。叛逆性格与违法行为逐渐地把柏杨推上与主流社会相对抗的位置,在社会动荡之际,这类人很容易参与革命或造反活动。
抗日战争打响后,柏杨正上高中,由于爱国激情,更是为了寻求出路,摆脱“假文凭案”可能爆发的威胁,他参加了设在南阳县的“军事政治干部训练班”。这个班训练三个月,毕业后“省政府负责派任工作,最高可当联保主任”。在训练期间,“我第一次受到共产党那种神秘的和温暖的触摸”,“比我高一班、功课好得人人尊敬的同学张纯亮,把我叫到一个角落,搂着我的肩膀,低声告诉我,共产党在陕北有一个高尚的革命圣地,全国优秀青年从四面八方涌向那里,参加真正的抗日工作,问我愿不愿意也去参加”。当时他正崇拜蒋介石(西安事变极大地提高了蒋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张纯亮提醒我说:‘共产党也是拥护蒋委员长的,你没有看报吗?’张纯亮把陕北描绘成一个美丽乐土,大家像兄弟一样地互相照顾,那是一种革命感情”。
看来柏杨完全有机会成为一个“三八式”的共产党干部。如果他真的与张纯亮去了延安,如果在延安不出问题(不过就柏杨桀骜不驯、又特别较真的性格来看,延安整风时说不定会出问题),建国后大约就是个厅局级的干部。不过,就在出发的前一刻张纯亮被捕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柏杨有些遗憾地说:“伟大的陕北革命圣地没有去成(这是我一生中惟一可能加入共产党的机会)。”在抗日战争中国共两党都在大力争夺知识青年,国民党处在主流地位,名分与物质条件好;共产党有高远的理想和意识形态,宣传技巧与力度都远胜于国民党,在青年学生中的口碑也好。两党各有所长,柏杨追随了国民党是有点偶然性的。
国民党经过“以俄为师”的孙中山改组后,也属于组织类型的政党,但其组织的技术技巧和能力远逊于共产党,可以说连一半也不到。何方先生的《从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中描写了延安整风前“丰富多彩的精神生活”。这里有“遍地的歌声”、“经常的集会”、“活跃的文体活动”、“民主的气氛和实践”、“平等的人际关系”、“军事化生活片段”,朝气蓬勃,从这种氛围来看就是一派打天下的气象。青年经过训练培养,便被派往各个工作岗位,被派到敌后根据地很快就能开辟出一块天地。
我听一位老共产党员说:1942年日本扫荡时,许多根据地组织被破坏。他就拿了一封组织介绍信,到“平北”(北平以北广大地区)来主持开辟和恢复工作,很快就把已经破坏的组织重新建立起来。
柏杨在国民党中经多次培训,先是战干团,后来又被送到培养三青团干部的“青干班”。前者蒋介石曾经亲临,后者是国民党中央主持的政治培训机构。但都混乱不堪,在敌机轰炸中手足无措;在敌人大举进攻时,学员被仓促派遣。这些都说明其办班计划不强,组织机能极差。
柏杨被派回已沦陷的河南老家开展敌后工作。他感慨“既没有教给我们求生的本领,也没有教给我们任何组织宣传的训练,就把我们送到日本占领军地区,像驱逐一群羔羊到狼群里一样,任凭我们自生自灭”。柏杨很快在家乡暴露身份,跑进大山开展工作,但不知要做什么。“中央团部也没有告诉我们如何去办,只是把一些油印的文件,千辛万苦地颁发下来。可怜我们这群年轻人,连公文都不会写(就是会写又有什么用),我们不过是被牺牲的棋子,中央团部潦草塞责、随随便便地派遣,表示又成立了一个分团,如此而已。”从这些地方可见作为组织类型的政党,国民党是不够格的。
后来柏杨辗转来到大后方重庆,渴望上大学,于是利用机会,伪造文件,把自己保送到东北大学,以圆大学梦。当时左派学生认为柏杨是国民党特务。1990年代初,我曾与最近故去的徐放先生(当时也是东北大学学生)谈起柏杨。徐先生说:“柏杨是国民党特务,被派到东北大学的。我们和他们有斗争。前年我去河南,从辉县路过,看到车站上有个大牌子标示‘柏杨故里’。我把站长找来,要他们把牌子去掉。”(徐当时是《人民日报》群工部主任)我读了回忆录,感到徐放等左派高估了国民党的组织能力。
柏杨到东北大学上学只是个人行为。当时他在教育部战区学生招致委员会当小职员,负责审查沦陷区来的大学生,证件合格的便报到教育部,由教育部分配到各大学。想上大学的柏杨突发奇想:每天把那么多沦陷区来的学生发往各个大学,为什么不把自己也派发到大学去呢?于是他把从南京来的中央大学政治系郭大同的证件,改为郭衣洞,发到教育部。当时南京已沦陷,无从对证。抗战胜利后,教育部迁回南京,发现柏杨伪造证件,便永远开除学籍,而且令任何院校不得收容。可见并非如东北大学地下党和左派学生想的那样。
在“东大”柏杨确实与左派学生发生过冲突,有时还很激烈。柏杨说:“那时,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在学校组织了一个‘祖国学社’,是一个专门和左倾同学对抗的学生组织。”两方争什么?“祖国学社的成员满腔热血的要爱自己的祖国,来和共产党热爱国际的口号对抗。”“有时候左倾同学把祖国学社的壁报半夜里砸毁,祖国学社的同学也用同样的手段,半夜里把他们的壁报撕烂。”无怪作为左派的徐放,数十年后,仍然对柏杨那样切齿。
国人对“祖国”、“国家”、“政府”等历来很少区分。抗战期间,毛泽东也讲过“爱谁的国的问题”,告诫人们不要爱“蒋介石的国”(见《庐山会议实录 7月31日常委会》,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因为《共产党宣言》宣称“工人没有祖国”,当时共产党都是共产国际的支部,中共当然要强调国际主义,于是这就成了当时左派右派之争的焦点。由于意识形态的对立,组织上又属于蒋介石嫡系,所以柏杨在沈阳解放后,跑到北平,北平又解放,他在北平又呆了一二十天后,拿着认为“国民党气数已尽”的同伴的十四块银元逃离北平,南下上海,从上海入台,成了后来的“台湾同胞”。
国共长期对立,互相打入对方内部,做情报工作。前面说过国民党组织能力弱,原本它只是一些政治力量和社会集团的联盟,后虽经过改组,但其内部派别纷杂、矛盾纠结的病根并未完全清除,这就给共产党预留下潜伏的空间。而共产党后起,它是在共同政治信念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整体性强,国民党的秘密组织很难进入。国民党丢失大陆、败走台湾,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1949年之后,国民党接受大陆失败的教训,竭尽全力控制台湾,长期实施戒严,注重对来台人员清理,弄得人人自危,称之为“白色恐怖”。这是柏杨冤案的前提和背景。如果在法治社会,这一切可以通过法治手段、有序地进行;而在专制社会,防止敌对势力来袭就可能衍化成为统治者或执法者手中的一根棍子,想打谁就打谁,不仅伤及无辜者,甚至连自己集团内的人也难以避免。
柏杨案直接导火线是为美国连环漫画《大力水手》释文做的翻译。漫画情节是父子沦落到某海岛上,两人还要竞选总统,竞选演说的开端语“fellows”(伙伴们),柏杨译为“全国军民同胞们”,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因为这是蒋介石讲话时惯用语。特务抓住了把柄:“侮辱元首,动摇国本”,把他抓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个由头,其根本原因在于柏杨写杂文,挖苦讽刺了国民党独裁专制和腐败(如《立正集》中的杂文),被掌权者判定为“可恶”。如果按照组织路线来说,柏杨属于两蒋的嫡系,但其长期处于底层,对国民党的腐败和在大陆失败有深刻的了解,痛恨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扭曲。其思想倾向于自由主义,同情雷震,可以说柏杨组织上入了国民党,但思想上不仅未入,而且时时与党的领袖离心离德。
柏杨谈起蒋介石看法时说“他老是自己订的法律自己不遵守。就好像他是公司的老板,他规定墙角不许撒尿,他高兴起来就往墙角撒一泡,好表示他是这家公司的老大。我觉得真是既肤浅而又愚昧”。有这种想法,能不反映到其创作中?
柏杨 “大力水手”冤案发生后,由于孙观汉(帮助台湾建设“原子炉”的美国物理学家)介入,为柏杨打抱不平,弄得举世皆知,在为柏杨定罪时,如果以思想文字定罪,拿不上桌面,不仅大悖现代政治文明,而且平常以“自由中国”自诩,兴文字狱,等于自掴其面。为了面子,最后还是按“匪谍”(所谓参加“中国民主同盟”)定罪。可见两大政治集团的斗争,仍是能拿上台面来说事的。
两大政治集团斗争的大背景,对大陆也有影响。可悲的是,当年参加东北大学地下党的徐放先生1950年代卷入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被视为国民党反动派在大陆的代理人,被关押和劳改前后20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