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贤强:母亲的私塾

私塾,在传统社会延续了两千余年。如今,人们对它已知之甚少。母亲1929年生人,是个读过私塾的人。母亲的回忆,让私塾这个概念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童年的回忆,有如梦幻,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充满了甜蜜和向往,那毕竟是已经永远逝去了的一段时光。
 
六岁那年,母亲进了私塾
 
母亲吴美云,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庭。外公、外婆,都只读过私塾,没有系统深入地研读过孔孟典籍,对传统道德,偏于实用的“洒扫、应对、进退”,说不上是书香门第。但是,外公、外婆的家庭日常、待人接物,都受到传统社会一般道德的浸润,形成不甚严格的家规:宽厚待人、敬老爱幼、勤劳发奋、节俭惜物,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受传统社会道德的熏陶和父母亲的言传身教,以及后来的私塾学习,对母亲的性格和为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母亲天生丽质,长相随外公,圆脸,大眼睛、双眼皮,高个头,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从画子里走出来的”,人称“美姑娘”。母亲好强、好学,有悟性、领会快、记性好,从小念书、考试,都是班上第一名,是块念书的料。
 
六岁那年,母亲进了私塾读书。
 
“私塾”成为一个社会常用词汇是近代以后的事情,以示与官立或公立新式学堂的区别,私塾是旧时私人所办的学校,以儒家思想为中心,它是私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古人称私塾为学塾、教馆、书房、书屋、乡塾、家塾。
 
塾,出自商代甲骨文。商代的塾不是教育儿童的场所,而是宫门侧之堂,官僚等候朝见帝王的地方。塾是怎么得名的?清人顾震福的解释是:“臣朝君至门外,当就舍更详熟所应对之事。塾之言熟也,是塾本以熟思得名。”(《隶经杂箸》甲编卷下)塾者,深思熟虑也。
 
清末,根据私塾的设置情况,学部把私塾分为义塾、族塾、家塾和自设馆。义塾带有免费教育的性质,以出身清贫家庭的子弟作为施教对象,武训办义学,建的就是义塾。族塾依靠族产支撑,属于宗族内部办学,往往设在宗祠内,不招收外姓儿童。富家大户聘请名师宿儒在家专门教授自己的子女,这种私塾称为家塾。自设馆是塾师自行设馆招生的私塾,不拘姓氏。
 
私墊作为传统社会农村教育的一种范式,产生于春秋时期,在漫长的传统社会,除秦朝曾短暂停废外,两千余年延绵不衰。1905年,清政府废除了持续1300多年之久的科举制度;1935年,南京国民政府明令各地取缔私塾,事实上也不可能禁绝。建国之后,私塾及其所教授的古书更是历次政治运动批判的对象。
 
“跪下!跪下!给曹先生磕头”
 
母亲小时候,石柜村里,就有一家私塾。
 
石柜村老屋里的田坂里,有一户地主。她家大石条门眉上的“大夫第”三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墙面上的石灰斑驳脱落,露出块块青砖。显然,祖上的荫泽,已再难滋润今日的岁月,昔日风光不再,家道己经败落。当家的去世后,小脚地主婆七奶奶带着儿子其子和女儿义珍生活,靠着几十亩薄田的租子,虽说温饱无虑,也得算计度日。
 
外地一位落第秀才曹先生,托人到石柜村打听,有没有适合的地方,可以开一家私塾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七奶奶心想,家里空房子多,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出租,可以有点收入,况且,其子、义珍也都到了该念书的年龄。于是,七奶奶家的大堂屋,就成了曹先生上课的学堂,曹先生老夫妻俩也都住在七奶奶家,算得上是曹先生在七奶奶家开办的自设馆。
 
曹先生,近五十岁了,功不成、名不就。一身旧长蓝衫,罩着他的沧桑人生,一双圆宝口布鞋,度着方步,虽然潦倒,却也斯文,整日里不苟言笑,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学生都是石柜村里的孩子和黄兖山麓也称岗头上的农家子弟。虽然溪头街上也有一所洋学堂,但要缴较贵的学费,曹先生那里,学费低,还可以用农产品代替,再者,农家子弟也只求初通文字,能算个简单的账、写写便条就行,不求更多长进。
 
曹先生那里有近二十几个十多岁的青年后生,母亲是唯一的女生,也是最小的小学生。
 
石柜村是个大村庄。七奶奶家在新屋里,从母亲住的老屋里到七奶奶家,要踏过一条小溪水,绕过几条田埂,穿过数幢老宅。
 
上学那天,日头高照,母亲穿着一件新的绸面小旗袍,还特地在头上插了一朵小红绢花,外婆牵着母亲,喜气洋洋地来到了曹先生在七奶奶家开办的自设馆。
 
七奶奶家门前的坦地上,一群学生在追逐打闹。外婆见一个学生,讲一个学生:“这是我家小女儿,叫吴美云,她胆子小,你们不要欺侮她。”接着,就是鞠躬,吓得那些打闹的学生,转身飞跑。
 
外婆跨过七奶奶家的高门槛,将母亲领到堂屋里。堂屋墙上,左边一张孔夫子的像,右边一张孙中山的像,想必,这都是曹先生带来的,七奶奶家可没有这些新鲜玩艺。曹先生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时不时地抽一口水烟。
 
外婆见到曹先生,快步上前,给曹先生鞠躬。母亲也学着外婆的样,弓着腰,要鞠躬,外婆将母亲的手一拎,按着她的头,催促着母亲,说:“跪下!跪下!给曹先生磕头。”曹先生欠了一下身子,看到母亲正待跪下,忙起身,说:“小姑娘,小姑娘免了,免了!”
 
同往同返的同伴:小柱子
 
外婆念母亲年纪小,让家里长工的儿子小柱子,与母亲同去同回。天性顽皮的小柱子,可不管这是东家的小姐,真没有少欺负母亲。
 
母亲和小柱子一同上学,路过一户人家,养了一群鹅。雄鹅头上长着一个大包,块头大,威风凛凛,常常会追逐路过的行人。母亲和小柱子上学路过时,一群鹅伸长颈脖,压低着头,颈项贴着地面,扑打着翅膀,嘎嘎叫着,飞奔过来。母亲很害怕,小柱子倒不害怕,他不护着母亲,反而将母亲往鹅群那边推,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小柱子自己跑开,拍手哈哈大笑!
 
外公家生活简朴,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下雨天,小柱子还套一双大胶鞋,母亲穿的是“棕木鞋”。棕木鞋用木板和棕制成鞋状,用桐油反复浸泡而成,木板下装几铁钉,耐用而沉重。
 
遇到雨天,田埂上漫了水,母亲过不去,小柱子二话不说,脱下胶鞋,打着赤脚,背起母亲就走。
 
学生都是自己带中饭,母亲的饭,由家里的丫环小翠送过去。家里有了好菜,外婆总是关照小翠,“多带一点,让小柱子也吃一口。”母亲也常常用自己的午饭和小柱子换玉米饼子吃。
 
他们的父母是地主和长工,他们是一对要好的玩伴,不分彼此。
 
初学者一年交两担稻子,以后再逐年增加。稻子是当时的“等价物”,以“担”计,也可以交相当于两担稻子的其它农产品,就好像“毛鸡肉价”一样,肉价变,活鸡的价格也随着变,肉价是个等价物。逢年过节:清明、端午、中秋、春节,以及一些农时节气,都会休息放假。节前,要给先生送礼,稻子和礼物构成曹先生的“收入”。
 
一天的私塾生活这样度过
 
一天的私塾生活是这样度过的:吃过早饭,学生到校。先给孔夫子磕头,磕头要心诚,先生监督,有时是大师兄监督,要磕出声响,若马虎了事,会受罚,再重磕,还罚站,致使一些学生的头上都有一块红肿的包块。拜过孔夫子,再拜孙中山,最后拜曹先生。
 
课本用“竹荚”装。竹荚由两个面、一个底构成。主要材料是竹片,七八片竹片串起来,形成一个面,两个面是主要构件。竹片可以做得很精致,会刻上各种花卉,刷上桐油,用久了,会有包浆。竹荚的底用粗麻绳编织而成,是软的,宽窄决定能装多少书。书放进去,两边一合,由两根细圆竹子做成把手,可以拎,携带方便。
 
离七奶奶家老远,便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虽然私塾里学生不多,上课时,个个扯开嗓门,尽情放声朗读,摆头晃脑、毫无顾忌、忘乎所以、身心放松,十分热闹、十分吵杂,也十分惬意、十分和谐,给古老的山村,凭添一股生气。
 
先生开始让学生顺序到他面前背书,“还”老师昨天上的课。背书时,两腿叉开,与肩等宽,两脚交替踏地,身体左右晃动,两眼微防,口中念念有词。据说,这样可以减缓紧张,而且,有利于记忆。
 
背书是一项“童子功”,它奠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基础,学问的基础和道德的基础。没有几本书在肚子里垫个底,人会显得空落落、轻飘飘。
 
背书顺利,可教新课。先生用一根很细的中空的小竹竿,沾上红印油,在学生的课本上点。先生读一句,点一下,学生跟着读一句,所谓“句读”是也。读完,点完,结束,课本上布满了红色小圆圈。
 
学生每天就读这本带红色小圆圈的书,读得滚瓜烂熟,直至将书翻烂,字句烂熟于心,能够熟背为止。母亲那个时候读的是《三字经》《昔时贤文》之类。
 
上午八点半至十一点半,主要是读书、背书。
 
午间,学生吃自己带来的饭。一般用竹筒装饭,就叫饭筒。饭筒利用大碗口粗的一节竹子做成底和盖,两边有两个打了眼的突起,用来穿绳子,以便提携。饭筒外面可以雕刻花卉、文字,边沿的线条做得很流畅、很漂亮,不油漆。和装书的竹荚一样,竹饭筒既是实用品,也是艺术品。
 
下午,主要是习字和读书。
 
习字,先是描红。学生自备习字本,本子由黄颜色的“三六表”,俗称“草纸”,多次对折而成,装订成册。曹先生在初学者提供的本子上用红毛笔写字,让学生用黑毛笔照葫芦画瓢,先生也可将字写在一张薄纸板上,衬在习字本每页的夹层里,让学生描红。
 
继而,是学生自主写字。先生会在写得好的字上,用红毛笔划圈,并注上日期。
 
岗头上的农家子弟心实,不太开窍,书,常常背不出来。背不出来,就要受到惩罚:常见的就是用板子打手心。
 
板子,是私墊教学中不可或缺的教具,也是私墊里唯一正当的刑具,板子有木质和竹质两种。
 
木制的板子很厚、很重,黑色,油漆得很光滑,.体现威严,象征意义大于实用。
 
竹制的板子,中间开一条缝,打下去,用力一按,缝就胀开,板子提起时,裂开的缝就闭合起来,可以夹起手掌上的一条皮肉;有时,先生也只是用竹板敲敲你的手心,以示警告。一块竹板,可以打出不同的味道来。岗头上不少农家子弟的手心,都留下一条条血痕。
 
曹先生的严教,我是领教了!
 
曹先生对学生的管教很严格。一次,曹先生外出,由一位年长的癞痢头学生代管。学生高兴了,可以不念书了,都爬到学馆旁一棵枣子树上,打枣子去了。
 
见曹先生远远走过来,学生一窩蜂飞奔窜回教室。曹先生大怒!将那个癞痢头的学生叫出来,由竹条抽打,杀鸡吓猴子。
 
癞痢头是头皮和头发的浅部,由真菌感染引起。覆盖在头皮上的癞痢,通常都结着一层痂。痂薄,容易破,一破,就流血。癞痢经不起竹条抽打。血从头上流下来,起先是满脸,继而流到颈项,后来满身是血!加上不堪竹条抽打,杀猪般地嚎叫声,使恐怖有声有色,扑面而来。
 
孩子的妈妈闻讯赶到,隔窗看见这样一幅血腥场面,发疯一般地冲进来,跪在曹先生面前,苦苦哀求先生住手。先生斜眼瞟着她,冷冷地反问:“你不是把他交给我,让我管教的吗?”
 
孩子他妈妈看曹先生头上青筋突起、满面怒容、呼吸急促,脸胀得通红,拿竹条的手,不停地颤抖,没有歇手的意思!只能赶紧再去求师母,跪在地上,抱着师母的腿,号啕大哭,哀求:“我家就这一个小蛮子,可不能断了根啊!”
 
都是女人,师母动了恻隐之心,跑到堂屋,一把夺下带血的竹条,先生这才不得不住了手。竭力的嘶喊,变成细微的呻吟,小蛮子瘫在地上,己是血肉模糊的一堆,但是,毕竟保住了一条人命。
 
母亲看到这种情景,浑身战栗,吓傻了、吓蒙了,小便失禁,尿了一裤子。母亲小,尿了裤子回家不敢讲,忍不住了,扒在比她大七岁的姐姐的耳边,说:“我要换裤子”。
 
从此,私墊门口挂了块木板,上写“溺爱莫送”四个大字。
 
曹先生如此“凶狠”,可有人能治得了他?
 
一天,上完上午的课,曹先生说:“下午不上课了,放学!”傍晚,七奶奶家堂屋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曹先生宴请方先生。
 
方先生,桐城派方苞后人,也是一个落第秀才。方先生与曹先生不同,他是个“一把雨伞、浪迹天涯 ,云游于各家私墊之间”的“游学”先生。
 
“游学”先生专找墊师的茬,只要打听到哪里有私塾,便会前往拜会,常以“对对子”来比试,一分高下。
 
若“游学”先生的学问高于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就惨了,他要拿出相当于全年收入的一半,赠与“游学”先生,求他高抬贵手,放过一马,否则,恶名远播,在江湖上就没得混了,这个私塾先生也就干不成了。
 
若“游学”先生与私塾先生打个平手,或私塾先生还略高一筹,两位先生便握手言和。
 
方先生此番来访,说明曹先生并非是在误人子弟,来读书的人,又多了七八个,曹先生也就在石柜村呆了下去。
 
念了一年多的私塾,母亲转到溪头街上的洋学堂,念小学一年级。入学那天,母亲又穿上那件绸面小旗袍,头上插一朵红色小绢花,外婆又将母亲牵到学校里,见一个学生,讲一个学生:“这是我家小女儿,叫吴美云,她胆子小,你们不要欺侮她。”接着,又是鞠躬,吓得那些小学生,转身飞跑。
母亲在那里,一直念完初中,在农村,算是个有学问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