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川兵与一座城

作者:哈晓斯
 建于明万历年间的桐城古城墙图示。1939年5月因防止日寇攻占后用作工事而拆毁(选自网络)
 
俗话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这里说的是兵和一群秀才的缘分。再说的明白点,就是一个四川兵卒与安徽桐城这个秀才之乡的故事。
窦成,四川人,桐城守军标营一个兵勇。用刘大櫆的话说不过是名“武夫悍卒”,他与文脉悠长的桐城能扯上啥子关系,怕是八竿子打不着吧。还别说,不是扯上扯不上,而是剪不断割不去的一段深厚渊源。桐城人杰地灵,烟霞满纸,巨星荟萃,名动华夏。可桐城的秀才和乡里百姓偏偏在城厢为窦成这个兵勇建祠奉祀。
要说桐城秀才对这个武夫悍卒的追捧,好戏还在后面。这时,桐城派三大祖师爷之一,窦成的头号粉丝刘大櫆还没出生。待到半个世纪之后,康熙三十七年,一代文坛巨匠刘大櫆呱呱坠地,数十年之后,为窦成故事所感召,刘大櫆以其如椽之笔写有一篇《窦祠记》,一时洛阳纸贵。至此,悍卒窦成的故事远播海内。二百多年后,清末秀才王文濡将桐城派领袖方苞、刘大櫆、姚鼐代表作以及明末至清季著名散文作品编为《续古文观止》一书,刘大櫆被选入的一篇散文,《窦祠记》赫然在列,传诵至今。
民国初年学者王文濡编选的《续古文观止》,收有刘大櫆撰《窦祠记》
 
窦成这个四川小卒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在桐城得到如此尊崇。
那是崇祯壬午年间的事。也即公元1642年。两年后,明思宗朱由检在北京煤山自缢。
这时已是天下大乱,流贼横行。明王朝四面楚歌,摇摇欲坠。
此前数年,张献忠率部横扫明中都凤阳,掘毁皇陵,朝野震惊。后举兵南下,连克庐州、安庆、滁州、和州,待到崇祯壬午年间,江北各县几近完全沦陷。
然而,杀红眼的张献忠万万料不到,桐城这个蕞尔小城,居然挡住了他横扫江淮的马头。他的兵马把桐城像个水桶似的团团围住,然而几天下来,对着坚固的城墙,以及数不清的炮台、窝铺和垛口后的伏兵,却久攻不下。
毕竟张献忠兵强马壮,一路杀来如水银泻地般顺畅,城中守军势单力薄,压力山大。这当儿,窦成这名悍卒就要登场。
说起来,挡住张献忠马头的,倒不是桐城这些守军,比这更多更强的明军大营都没能拦住他。真正阻挡张献忠兵马的,其实就是桐城这座与众不同的铁桶似的城墙。
趁着窦成还没出场,先说说桐城的城墙。此时张献忠面对的桐城城墙,不是如同其他县城那样用土垒成的,几炮就能轰塌的土墙,而是结结实实的砖墙,甚至三百年后还得用铁锤才能把砖块敲下,当然这是后话。桐城的城墙当时不仅在江北,乃至全国的县城,都是令人称羡、一等一的高大上建筑。早先桐城城墙也是土墙,从这会儿也就是崇祯壬午年,往前数七十年,即万历丙子年(1572年)间,桐城知县陈于阶看到城垣土墙倾圯,倘有匪患,百姓安全难保,便发动做大官的桐城老乡筹银子建砖城,南京户部侍郎盛汝谦、河南布政司吴一介等众乡亲不负所望,遥相呼应。盛汝谦甚至亲自下场做起监工。三个月后,全部用砖砌成的新城墙赫然问世。
话说新城墙占地八百二十七丈,周长六里,高三丈六尺,宽一丈,西北靠山,东南瞰河。东南西北共开六座门。后来两任知县又在城楼上增设炮台、垛口近两千个,密密麻麻。东南和西北角又扩建可三面防敌的敌台两座。什么叫固若金汤,数数那些炮台、垛口和敌台就明白了。幸亏县太爷有远见,又是户部侍郎做监工,工程做得实打实,没有半点豆腐渣。这一次算是跟张献忠杠上了。
张献忠手下从西打到东,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既然硬攻不下,索性死死围住,一面挖掘地道,一面四处砍树拆屋,打算放火烧城。
桐城守将廖应登眼见形势危殆,急欲派员出城寻求援兵解围。遂命机敏忠厚的兵勇窦成突围出城,向巡抚史可法求救。夜幕沉沉,只见小卒窦成悄然从城楼坠下,趁黑摸出重围。
天亮后,窦成联络上援兵,不料在回城复命途中,遭张献忠部伏击被捕,逼迫窦成投降。窦成此刻正为城中安危担忧,决意诈降,伺机把援兵信息报告城中守军弟兄。张部一群兵将押着窦成来到西成门前,胁迫窦成向城中守军喊话劝降。
眼见得熟悉的“西成门”城楼牌匾,窦成横下一条心,满腔热血涌上心头,只见他放开喉咙,向城楼上守军喊道:“弟兄们!援兵两日内必到,各位务必再坚持几天,大军一到,贼兵必败!”
张献忠兵将一听有诈,慌忙上前掐住窦成的脖子,就在西成门前,举刀将窦成砍杀。城楼上守军弟兄目睹此状,悲愤莫名。几天后,史可法援军杀到,城中守军冲出,里应外合,张献忠所部仓皇逃窜。
窦成以一人之性命救了一城百姓,桐城父老乡亲感戴不已。建祠奉祀,香烟不绝。
窦成的故事还有一个版本。就是刘大櫆在《窦祠记》中所述,说是贼兵围困桐城,久攻不下,遂转去他处,稍后又来。桐城守将廖应登率川军三千人守城,城中粮草积蓄无多,军民饥馑难耐,饿死者随处可见,情势危急。某日贼兵散去,廖应登带上几个兵勇前往庐州搬兵,途径舒城,被贼兵俘获。得知廖为桐城守将,贼兵胁迫廖应登派人前往桐城诱降,并问派谁去最稳妥?廖回应道:“莫如窦成。”意思说,只有窦成最合适。廖应登知晓窦成品性,派窦成去定能不负使命。
后来,“贼遂以二卒持兵夹成,拥至城下”,两个贼兵举着枪械,左右挟持着窦成来到城门下,窦成对着城楼大喊:“我是廖将军手下窦成,现在贼兵逼着我引诱弟兄们投降,千万不能打开城门!弟兄们务必坚守城池,并派人请求援兵。贼兵想挖地道破城,可是满山尽是石头,根本打不通!他们毫无办法,火药也将用尽,很快就要败退啊!”挟持窦成的两个贼兵闻听此言,惊愕无措,遂举刀劈向窦成头颅,窦成脑浆迸出,当场阵亡。此后,城中守军昼夜坚守城池,一面派人向安庆求援,不日援兵开到,桐城得以保全。
讲完窦成杀身成仁的壮举之后,刘大櫆悲愤地写道:
“成本武夫悍卒,然能知大义,不为贼屈,捐一身之死,以卒全一邑数万之生灵,有功德于民,则庙而食之宜矣。”
用今天的话说,这位桐城派的祖师爷感慨道,廖成不过是舞刀弄枪的小卒一名,但是他能知晓大义,不向强敌屈服,用自己一个人的性命,保全一座城池数万百姓免于生灵涂炭,有功德于桐城百姓,为他建祠奉祀理所应当,十分适宜。
 窦公祠在桐城城墙西北方敌台之下,依山而建。自此,窦公祠如同一方护身符似的紧紧依偎着城墙,与坚固的城楼、敌台、炮台、垛口一道,护佑着这座城池三百年来安然无恙。每年正月初七的“人日”那天,乡间男女相约来城楼游赏。但见城郭上仕女如云,满城红红绿绿,热闹非常。从东城到南城,潺潺不息的紫来河清澈见底,西北城垣被秀美的峰峦揽抱入怀。徜徉在熙熙暖阳映照的城头,伴随着咿咿呀呀的方言俗语,山涧水畔尽收眼底,名流巨匠依稀可寻。黄山谷读书处,马太仆的故园,更有远处层峦叠嶂的古龙眠山,一代画师李公麟,大司马孙晋,相国张文瑞,惜抱轩姚鼐,尝以龙眠山为伴,或诗或画,或吟或诵。风雅别致,磬笔难书,直教这方城池文星荟萃,照耀四方。
说到这会儿,似乎该结束了。不料,窦公祠建立将近三百年之后,算得精准点,应该是二百九十七年之后,又出了一桩大事。窦公祠依偎近三百年的古城墙遭遇了灭顶之灾。
那是1939年5月,抗日战争进入第三个年头。此前一年,日寇挟攻占上海、南京之嚣张气焰,两次掠侵桐城及长江北岸各县。1938年底,我军相继收复江北舒城、太湖、桐城、潜山一线。鉴于战时各县城垣常被日寇侵占后作为军事工事,据险以占,安徽省政府下令各县城垣一律拆除。这座历经明、清、民国三朝,见证三百四十七年风雨的古城墙,始作百姓抗敌屏障,护佑一方生灵,终以战争凶残,百姓安危为计,不得不以这种粉身碎骨的方式,决绝地告别桐城父老。或许这是古城墙为抗战为桐城百姓所能做的最后一点贡献,尽管惨烈却极悲壮。
桐城城墙拆了,窦公祠去向何方?
桐城百姓对这座古城垣惜爱有加,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世代相袭的古城墙毁于一旦的事实。这年暮春,拆城开始当天,四乡民众齐刷刷聚集在拆城施工现场,最后看一眼这座充溢着桐城活历史的古城墙,为悲壮的古城墙送行。在施工现场,一些长袍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述古城垣的掌故,诉说它威武雄壮的当年。
建城不易,拆城也不轻松。拆城施工时,由于时间紧,人手缺,县长罗成均决定城砖拆下可以卖出。城砖呈长方形,长一尺,宽五寸,厚二寸半,重约十来斤,在横头上镌有“桐城砖”三字。万历年间的这种城砖自然金贵,而更为金贵的是,它们曾陪伴桐城乡亲祖辈数百年,一块城砖就是一份念想。拆城卖砖消息甫经传出,不仅城厢民众争先恐后抢着买,十里之外的乡间民众也扛起扁担进城挑砖。拆城的夫役们边拆边卖,如此既加快拆城速度,又有银两充作工钱。
有记载说,当年拆城墙这么大的工程,竟然没有花费一文公帑。据说起初,一块“桐城砖”可卖三五个银元,此后拆下来的城砖太多,民众疯抢,便随意降价,到后来,一个银元就可以买到几块城砖。拆城过程中也有很多砖块破损,砖头之间以灰泥嵌合,历经三百多年仍然紧密如初,须敲击拆出,而城砖经数百年风化水蚀,有些不堪锤击而成碎块,令人叹惜。
 城拆砖亡,仿佛天地间一轴巨幅历史画卷瞬间灭失,让桐城百姓怅然若失。一些情有独钟的老人成天徘徊在工地上,似乎在追寻什么。当拆到西北城角时,因为这段城墙是依山而建,拆到一半下面便露出山石。这样,紧挨着敌台的窦公祠自然就显露出来。工地一角,两位同窗四十载的老先生瞩望着窦公祠,议论起它的未来,感慨万分。他俩说,城墙拆了,窦公祠应该显扬起来才是,不能任由它淹没在荒野蔓草丛中。两位老先生煞有介事,边说边计划,一位去乡间搜集窦公的史实,一位负责写一篇传记。他俩预备着,在地势高亢的地方重建一座窦公亭。
桐城名宿孙闻园抗战时曾在城中执教,当年曾撰文记载拆城经过,特别记下窦公祠的传说,以及城郭当年的风景,“城内是一片葱茏郁勃,世家阀阅,楼舍比比,树木掩映的公园,棫朴箐莪的学府,建筑高耸的教堂”,为桐城文化留下一段屐痕。至于如今窦公祠是否安在,以及两位老先生当年预备建立的“窦公亭”去向何方,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