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烽火中的”徒步长征”悲壮动人的西迁奇迹……

文/刘 琦

中央大学西迁重庆沙坪坝松林坡校区

重庆大学松林坡,占地两百多亩.层层叠叠,坡坡坎坎,曲曲弯弯,典型的重庆山城山丘坡坎地貌。1937年10 月至1946年5月,在抗日战争的硝烟烽火中,这里曾是国立中央大学西迁重庆之地。如今这片饱经沦桑的土地,仍旧松草遍野,鹰飞鸟鸣,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景象。在松林坡原中央大学文学院的遗址旁,绿荫深处掩映着一座”中央大学迁渝纪念亭”。这座纪念亭是1995年由重庆中央大学校友会发出倡议,海内外中大校友及社会各界捐款积资修建的。纪念亭中洋洋洒洒的碑文,祥细记载了当年中央大学西迁重庆的艰难历程……

中央大学迁渝纪念亭

2017年5月17日,国立”中央大学西迁重庆80周年”纪念仪式,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中大迁渝纪念亭”前举行。东南大学.重庆大学有关领导及东南大学”重走西迁路”师生代表等到场参予纪念活动。

纪念仪式上有一位年迈的老人作为特邀代表莅临现场,他就是原中央大学畜牧农学院教师,畜牧场场长王酉亭的儿子王德。这次他随东南大学”重走西迁路”的师生一道来到重庆沙坪坝,参加”中央大学迁渝八十周年”纪念仪式

王德曾受社会各界之邀,在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南京农业大学等地多次做当年中央大学西迁重庆时,他父亲护送千只牲畜到重庆的报告,今天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中大迁渝纪念亭”前,他再次被特邀发言,又一次深情地回忆1937年他父亲王酉亭在中大西迁途中,冒着抗战的烽火硝烟,横跨苏皖豫㓵川五省,徒步辗转四千里.先后历时一年时间,最后将一千多只牲畜安全护送到重庆的动人故事。历史重新将我们带回到当年国立中央大学”动物西迁重庆”的悲壮场景及艰难的历程…

1937年,日本侵略者焊然发动`七.七事变”,大举对中国领土进行全面进攻,首都南京告急。

日本侵略者的飞机扔下罪恶的炮弹,对南京城进行狂轰滥炸,其间国立中央大学先后四次遭受日机轰炸。中央大学的大礼堂、图书馆、科学馆、文学院.实验小学等多处被炸,损毁严重,教工中有七人被炸身亡。

当年国民政府首都南京被日机轰炸后的惨状

8月15日,在日机密集轰炸的第二天,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在中央大学礼堂向全校师生作抗战演讲和西迁动员。

中大校长罗家伦

9月23日,国民政府教育部正式颁令准予中央大学迁校。

10月下旬,中央大学西迁重庆的工作全面展开。中大的图书、仪器设备等教学科研用品全部搬运一空,其中有已拆卸用于航空工程教学的飞机3架,有医学院解剖之用的24具尸体,有部分珍贵的牲畜家禽。中央大学农、工、文、理、法、医、教育7个学院的学生、教职员工连同家属4000多人,分批次乘船西迁重庆。在卢作孚民生轮船公司运载中大西迁的物资中,为能装下教学科研所需而拆装的飞机、医用尸体等体型硕大的物资,他们打破常规,将轮船底层拉通打开,以便能有较宽敞的空间,安放运载这些西迁物资。

中央大学农学院为保证教学科研之需,曾先后用外汇从世界多国购置优良的动物品种:其中有英国的约克夏猪、美国的加洲牛、荷兰牛、澳洲牛、美国火鸡等,共计有一千多头(只)各种牲畜家禽。在日机先后四次轰炸中央大学后,罗家伦校长迈着沉重的脚步,又一次巡视了中央大学校园。当他来到农学院畜牧场时,发现还有一千多头教学科研用的牧畜无法全部撤离,他思忖再三,将畜牧场场长王酉亭叫到跟前对他说:”你们已经尽到自己的职责,但日军已经逼近南京,这些家禽家畜,你们可以赶到乡下送人放弃,就是自己杀了吃掉,我也绝不怪罪你的。”然后,他哽咽着与王酉亭等人握别:“家伦就此告别,各位同仁,为国珍重!”

王酉亭旋即召集畜牧场的员工,提出再难也要将这千余头家禽家畜徒步走陆路护送到重庆的中央大学,他说:“国家外汇买来的猪牛,绝不能成为日本鬼子的盘中餐!”家仇国恨溢滿胸间,这一句话,铿锵震耳,掷地有声,当场就坚定了他们徒步护送动物至重庆的决心。

日本侵略者从南京城外步步逼近,情况万分紧急。长江边上的南京中山码头,凝重的黑云布滿天际,阴冷冰凉的江风浸心刺骨,中央大学西迁重庆的最后一班渡轮即将启航,学校为这班船上每位西迁的师生员工及家属都购买了船票,其中也包括畜牧农学院教师,畜牧场场长王酉亭的船票。

这天,王酉亭匆匆赶到码头,送别心爱的妻子、儿女,妻子夏淑哲怀抱着8个月的儿子,手里还牵着二岁、四岁的女儿。王酉亭低身亲吻两个女儿的脸厐,用手抹去妻子眼角的泪花,爱意亲情,溢滿胸臆,在亲情和护送牲畜不能两全其美的情况下,他将亲情深埋心间,毅然决然放弃了随妻子儿女一块登船西迁的机会。启航的汽笛已经拉响,混浊昏黄的江水乌咽呻吟着,此刻他们一家五口相拥而泣,依依不舍……

王酉亭与妻子合影照片

王酉亭卖掉城里自家两处房产,用这笔钱款,雇船渡江和购买饲料,开始了这支”动物大军”的漫漫西迁之旅。凌晨,王酉亭带人赶到南京城西北的三汊河江边,高价雇用了四条大木船,带船悄然驶至下关。大家将畜牧场的鸡鸭鹅兔等小动物装箱进笼,放在牛马背上驮运,猪、羊等家畜则驱赶到下关江边,将牲畜家禽分批运送上船,最后全部抵达长江北岸浦口。由于装运及时,王酉亭一行及一千多只动物,侥幸躲过了三天后(12月13日)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在徒步西迁的路途中,王酉亭身背双筒猎枪,走在队伍最前方引导。其时正逢严冬腊月,寒气逼人。白天众人牵着牲畜,吆喝牛羊,艰难前行。夜晚则点上马灯,喂好牲口,大家合衣就地休息。经过江浦、全椒,12月底就过了合肥,再往安徽六安、河南信阳方向进发。

长达400多米的”动物大军”每天要消耗近千斤的粮草,为保证粮草的充足,他们挥舞工具,一路亲手沿途割草或向当地农民购买饲料、粮食。天黑前,他们先用围栏安顿好家禽家畜,再用随身带着的几十斤重的大铡刀加工饲草,然后支起大锅煨煮食料。冬夜里,他们要轮流通宵值班守护,既防狼侵袭,又防人偷盗。

战乱时期,物价昂贵。进入大别山之后,王酉亭所带的钱款已所剩无几,惟有缩食苦熬。他们时常挖野菜山芋充饥,甚至将喂牲口的米糠、麦麸、杂豆、碎玉米掺在一起煮饭。到了安徽靠近河南的边界叶家集,王酉亭立即致电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告知所有动物已经带出南京,现正奔往重庆而来。希望学校救济经费,意外接到电报的校长罗家伦惊喜交集,立即安排急电汇款至叶家集邮局转交他们。

豫皖交界处的寒冬,野外气温急至-10℃,大雪又将山路封死,于是他们又急电重庆中央大学请示,中大回复要他们暂停行军,寻觅安全地带休整过冬。在僻静的山村驻扎,他们就地取材,建起畜禽围栏,人就住在自己搭的简陋的人字形窝棚里。转眼巳到了1938年的初春,度过严寒的“动物大军”又继续启程。不久传来消息,徐州又战事吃紧。战时兵荒马乱,大批难民也沿着这条道路西撤。前方既有撤退的军队,也有部队开往前线。一时间,狭窄的乡间道路人来车往,十分混乱。躲避战祸的人们从没见过如此浩浩荡荡、长达数百米的“动物大军”,沿途朴实的农民也闻讯前来围观,并询问:你们赶着大群牛马牲畜要去哪里? 而少数由前线溃散西撤的军人,以劳苦功高自居,竟然顺手牵羊,自己动手抓走鸡、鸭、鹅来犒赏自己,让王酉亭等人无可奈何。

途中,几个从南京逃出的难民告诉王酉亭他们:首都沦陷、日军屠城,南京尸骨成山。有一位南京籍员工听后情绪失控,当即嚎啕大哭,要回南京寻找家人。王酉亭边流泪边劝慰:“国将不国,何以家为? 国破山河在,没有回头路! 我们只有把动物送到重庆去,就是对家人的最大安慰,也是对日本鬼子的反抗!”

在没有任何通讯联络的条件下,王酉亭他们一路关心打听时事与战局动态,小心翼翼避开日军。1938年四、五月间,他们已过了商城,6月中旬到达潢川附近。本想此时翻越大别山,南下直趋武汉。但当地人执意劝阻,告知山区野狼成群,恐一旦攻击实难抵御,他们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仍旧沿着公路向信阳西进。

此时梅雨季节来临,整天细雨蒙蒙、道路泥泞难走,有时一阵瓢泼大雨又无处躲避,而有时又头顶烈火骄阳。公路上昼夜奔驰着徐州失守后西撤的军队,蜂拥而至的各路难民令道路更加拥挤不堪,行进缓慢……突然间,天空中响起阵阵刺耳的轰鸣声,一群日军轰炸机向公路上的人群俯冲投弹,顿时爆炸声响成一片,硝烟四起,血肉横飞。敌机过后,公路两旁遍布人和牛马的尸体、燃烧的各种车辆,到处是喊叫声、哭泣声,……一名中大员工受重伤倒在血泊中,殷红的鲜血浸透了全身,脸貌被炸得面目全非,至死他手里还紧紧地抓住牛的缰绳……

幸存的15人继续西行。路途中,他们亲眼所见敌机炸毁桥梁,而前方道路又多被日军占领,他们不得不原路折返,改变行军路线。宁愿多爬高山,或走崎岖乡间小道,也要保护好这些珍贵牲畜! 他们原计划乘火车南下武汉,再由汉口乘船西去重庆。当王酉亭设法与中央大学联系上后,即接到罗家伦校长急电,告知日军已经逼近武汉、军民正在紧急疏散,指示他们尽快绕过武汉战区,越平汉线西行。

10月25日,武汉沦陷。10个月来,他们从南京保卫战中突围,从徐州会战、武汉会战的边缘地带穿越,一路风霜雨雪,险象环生。这些地域不久都相继失守,陷于日寇铁蹄之下。而他们也多次险些全军覆没:有一次,4名员工淌过一条小河去前方筹集粮草,一座村庄内突然冲出一支日军向他们扑来,显然将他们当作游击队。为掩护大队人马,3位员工刻意将鬼子引向南边,鬼子乱枪向他们射来,其中三人中弹后倒下,壮烈牺牲。只有一人受伤,死里逃生跑回北边报信,大队赶紧进山躲避。

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

1938年11月上旬,这支坚韧不拔的“动物大军”终于抵达湖北宜昌。王酉亭赶到民生运输公司怀远路办公楼前,看到楼上楼下都是焦急盼望货物登船的人。于是,他不得不求见时任军事委员会水陆运输管理委员会主任、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为抗战西迁呕心沥血的卢作孚,此时也忙得不可开交,有点焦头烂额,表示无力相助。
一次不行,再去一次,第三次卢作孚终于有时间听王酉亭从头道来。当得知王酉亭为中大情愿放弃船票、离别家眷、长途跋涉,卢作孚深为其爱国爱校举动和抗日气节所感动:“王先生,人,不做亡国奴,动物也不做亡国奴! 可敬可佩!”当场同意无偿提供船只、挤出舱位将这批家禽家畜运到重庆。轮船载着他们及千只牲畜,溯江而上,数日后终于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

民生公司运送西迁物资的渡轮

但从朝天门要到市郊沙坪坝中央大学还有20多公里距离,他们继续徒步赶着400米长的动物大军沿嘉陵江岸,牛角沱、李子坝、一路走到化龙桥时,正巧遇见了罗家伦校长。罗家伦后来在回忆文章中写下他们在重庆化龙桥重新相见的难忘一刻:“……在第二年深秋,我由沙坪坝进城,已经黄昏了。司机告诉我说,前面来了一群牛,像是中央大学的,因为他认识赶牛的人。我急忙叫他停车,一看果然是的。这些牲口经长途跋涉,已经是风尘仆仆了。赶牛的王酉亭先生和三个技工,更是须发蓬松,好像苏武牧羊塞外归来一般。我的感情振动得不可言状,看见了这些南京赶来的牛羊,就像看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我几乎要向前去和它们拥抱。当我和这些南京的‘故人’异地重逢时,心中一面喜悦,一面也引起了国难家仇的无限愤慨;我眼中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了……”

1938年11月,当王酉亭及12名职工及他们的”动物大军”从朝天门码头沿嘉陵江岸抵达中央大学沙坪坝畜牧场时,闻此消息的中央大学和附中、附小师生以及家属近万人,全部从教学区和家属区赶来,站在道路两旁热烈鼓掌,罗家伦校长也来了,他走在师生员工的最前面欢迎他们。现场氛围就象是迎接征战前线的勇士凱旋而归。蓬头垢面的王酉亭与校长罗家伦相拥而泣,中大的学生抱着历经千里的牛马牲畜泣不成声。王酉亭的妻子夏淑哲也带着三个孩子出来迎接。王酉亭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脸上堆滿憔悴和疲惫。当他走近妻儿面前时,年幼稚气的儿女,竞认不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1937年10月,中央大学从南京西迁重庆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各院校系科就迅速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教学及各项科研活动。而畜牧农学院的王酉亭一行,冒着抗战的烽火硝烟从南京城出发,一路翻山越岭,淌江过河,徒步四千里,历经千难万险护送一千多只牲畜,于1938年11月到达陪都重庆,屈指细数,他们徒步在路上的行程,整整走了一年的时间。

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听闻此事后,无限感慨,他说:“抗战时期的两个大学有两个‘鸡犬不留’,南开大学鸡犬不留,是被日本人的飞机投弹全炸死了;而中央大学鸡犬不留,全部都搬到重庆了。”

如果说国立中央大学西迁重庆的历程,是蘸着抗战的烽火硝烟、蘸着血泪谱就的悲壮雄浑的交响,那么一千多只动物大军的西迁,则是这交响中悲壮华彩的乐章,王酉亭一行十六人不是军人,没有军令,却坚定不移,一往无前,横跨苏魄豫鄂川五省,徒步辗转四千多里,前后行程达一年之久,在生死未卜,险象环生中护送千只牲畜,走出了中央大学”动物大军”西迁重庆的”长征”,挥写出中国西迁教育史上的壮美华章。

八十六年过去,穿越酷暑严冬,这华彩的乐章,仍憾人心魄,回声激荡。这华彩悲壮的乐章,昭示着我们民族坚韧、执作、不屈的精魂,正如中央大学罗家伦校长所说:”武力占据一个国家的领土是可能的,武力征服一个民族的精神是不可能的。”

悲壮的西迁,华彩的乐章,永远镌刻在中华民族绵长浩阔的史诗画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