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杰:我与70年前的那场战争
本文作者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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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钢锯岭》引发一场关于战争的讨论。长期以来,中国的文艺作品对战争的美化和娱乐化诠释,误导了一代代的青少年。战争到底是怎样的?战争与我们个人的关系是怎样的?一部纪录片的拍摄,让我穿越到70年前,体验了一次战争炼狱,感知了战争中人的脆弱。
1969年的那个夏秋季,大概是我与战争距离最近的一次体验,几乎一夜之间,家家挖掘防空洞,据说,北边的老大哥要给我们扔原子弹。那时,对我来说,战争非但不可怕,反而很好玩。我对战争的印象来自早期抗日神剧《小兵张嘎》、《鸡毛信》。但是,好玩的战争没有来。
10年后,战争来了,敌人从北方大哥换成南方小弟。但小弟离我们太远,并没影响到我的生活。
1985年,纪念抗战胜利四十周年,我来到卢沟桥边,宛平城的弹洞还在,桥栏杆上的石狮子残缺依然。我采访了守城营长金振中骨灰安放仪式。金营长遗愿长眠卢沟桥下,与当年阵亡的弟兄永远守护宛平城。但那时,我觉得抗日战争已经离我太远。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去70年的时候,战争走进了我的生活。2015年初,受一家基金会委托,我们开始拍摄一个抗战题材纪录片。
关于选题,我费了一番思索。长期以来,有个说法,对世界来说,二战就是欧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而中国是被遗忘的战场;对于中国来说,“国民党不抗战”的说法一直深入人心,抗战就是八路军、新四军,后来加上卢沟桥、淞沪和台儿庄,而滇西是被遗忘的战场。
滇缅大反攻是中国军队主动发起,历时一年,成功收复国土、打通战略生命线的战役,几十万人在这里厮杀,三次造成日军的“玉碎”,却曾经在很长的时间里不为滇西之外的人知晓。于是,滇西大反攻成为我们镜头对准的目标。
关于叙述方式,我们摈弃传统的空中俯视、指点江山的上帝视角,试图透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眼睛,通过个体体验和细节碎片,去感受战争。
我走进战史的故纸堆,来到当年的战场,走访那场战争亲历者,跟随战史研究者一起还原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岁月。一个个历史碎片被串联,战争不再遥远,并逐步在我眼前呈现。
松山战役群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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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战争?
滇西战史专家戈叔亚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个事,松山战役结束后,昆明防守司令部训练教官洪少坤受命和几个参谋到前线,清点和收集缴获和剩余的军用物资。他说,一过惠通桥,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尸臭,越往山上走,气味越浓,到达山顶,他几乎要窒息。松山不是一座山,是丘陵起伏的一组山,他看见好多台推土机“突突突”叫着,将尸体推到大坑里,不分中日士兵,不清点人数,也不辨别姓名,很多已经不成其为尸体,只是一堆淌着粘水的腐肉。
松山战死日军1250名,中国士兵7763名,战役从6月持续到9月初,时值雨季,其间无法收尸,任凭尸体在山间各处腐烂。洪少坤说,之后的很久,那“突突突”的推土机声,一直在耳边回响。
在腾冲再现当地百姓为战死者做水陆道场的情形——放河灯
当地村民说,战后,松山闹鬼,尤其雷雨天,山上就厮杀之声喊成一片,他们甚至能分辨出日本兵的叽哩哇啦和中国士兵的贵州话。当地政府只好请来法师,不分中日,给战死冤鬼作水陆道场,从此消停许多。但是,直到1970年代,国道开通之前,货车司机都不敢独自夜行松山。据说,有人清楚看见,路边突然窜出挥着战刀或端着刺刀的日本兵。直到今天,天黑以后,没人敢再往大垭口上走。
在腾冲国殇墓园,立着一个娃娃兵雕像,它依据的是当年美军照相兵拍摄的一张照片。当年有4000名美军顾问随同中国军队作战,他们拍摄了大量的照片,那些照片,定格了一个个历史的瞬间,其中就有大量的娃娃兵。我注意到,不仅滇西远征军,就连学生为主体的驻印军也有大量十二三岁的娃娃兵。
美军拍摄的远征军小战士李占宏(音)和国殇墓园雕像
这意味着什么?
抗战之初,川军、滇军就走出川、滇,参加台儿庄、中条山会战。“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刘湘语)的川军没有回乡,腾冲人寸性奇与数千滇军浴血中条山。到1944年,中国中央政府控制的区域只剩下了云贵川,中国军队的兵源地只有西南一隅,这是否意味着,抗战打到第七年,西南青壮年已经消耗殆尽,中华民族开始透支下一代的生命?“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时刻”,已经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抗战第七年的现实?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给戈叔亚,他说没有做过专门调查,但是,从当年的照片看,的确大量招募了儿童从军。当年看《三毛从军记》,我以为那只是文艺作品的夸张,没想到竟然是事实。
许多娃娃兵没有经过训练就被逼着走上战场。他们既不具备士兵的素质也不具备士兵的技能。让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人上战场,无异于被屠杀,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关于松山战场有没有督战队?其说不一,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但有这样的细节,一些中国娃娃兵被逼着爬上山去,他们泪流满面,不断抽泣,山上的日军对他们叫:过来吧,我给你活命。居然就有娃娃兵扔掉枪支,爬进日军的战壕。他们情愿做俘虏,也不敢面对日军的枪口。据说,他们最终的命运是被日军扔下了山沟。
在龙陵,我见到了一个叫李文德的老兵,我注意到,他行军礼时不住地点头哈腰。那不是军礼,那是农民的礼仪。
打松山那年,他16岁,在四川老家地里干活时,被保长“拿”了,送到云南。他的职务是第八军103师307团卫生兵。他没有文化,不可能懂得战地救护,所以,他事实上应该只是担架兵。但就是这个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没有摸过枪的农民孩子,在最后向松山攻击时,被编入敢死队,因为那时,一个团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敢死队员身后的包袱里背着长官发的卖命钱老滇票,所以,战后的松山,除了遍布的尸体,还有到处抛洒的老滇票。
戈叔亚做滇西抗战研究多年,却从未攀越过高黎贡山,理由是恐高。高黎贡山是南丝绸之路通道,挂在崖壁上的小道仅供单人行走,许多地方坡度超过60度,稍一不慎就可能失足跌进万丈深渊。翻过高黎贡就是腾冲,所以,这里成为中国军队右翼部队攻击路线。但是,山上,迎接中国军队的是日军的枪林弹雨。
我惊讶地发现,那时的军队竟然没有户外常识。高黎贡山海拔4000米,6月,山下,怒江河谷闷热潮湿,山上,夜里温度宛若寒冬,攻山的中国士兵竟然穿着短衣短裤,时值雨季,夜雨一下,许多士兵竟然失温而死。
54军198师592团团长陶达纲回忆,切断日军补给并最终拿下日军阵地后,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些日军的尸体大腿上只有腿骨,没有肉,战壕里的粪便是黑色的。猛然冒出的一个想法,让他险些呕吐:两军对垒,不能起火造反,给养断绝的日军靠生吃同伴的尸体维持生命!其实,日军吃同伴尸体,不是孤例,在太平洋战场也有记载。
老兵李文德(左)
战争是绞肉机,这架绞肉机上的,不只是士兵。
9月1日,最高统帅下令,9月18日之前不拿下松山,军长立即枪毙。此时,主攻松山的第八军军长何绍周已经奉调回昆明,在前线指挥的是副军长李弥,接到命令的李弥一言未发,抓起一只冲锋枪带着警卫连上了山。6天后,浑身军服破碎,脸上、手上满是树枝划伤的李弥被士兵搀扶着走下松山,在他背后,枪声依然激烈。第二天下午5、6点钟,山上枪声平息,消息传来,日军被全歼!据说,接报的李弥,像座雕像,一动不动,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滇西战场上,军官自杀的事情时有耳闻。李文德亲眼看到总攻前,连长自杀,自杀者还包括87师师长张少勋(未遂)。作为后人我们无法理解:与其自杀,为什么不去和日军拼死一搏呢?尤为不解的是战役结束,有军官在打扫战场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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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我的不仅是战争本身,更有那些士兵战后几十年的命运。
在昆明养老院,我见到104岁的李正义。他是我所见到的老兵中最具军人气质的。体型枯瘦的他已经不能自行坐起,必须借助一根绑在床头的布带子,但是,他炯炯的目光里,闪烁着刚毅与坚定,那是真正的军人的眼神。
104岁的老兵李正义
昆仑关战役时,他是第五军200师搜索连连长(搜索连就是特种兵),后来参加了同古战役和龙陵战役,最高军衔到少将。1949年后,已经到地方做县长的他,被以历史反革命罪关押,直到1975年获得特赦。
他头脑清晰,谈吐幽默,他笑称已经96岁、曾经是第五军政工军官的老伴:她是吹牛皮的,我才是打仗的。昆仑关战役时,一枚弹片击中他面部,打碎了牙齿也打豁上唇,从此他成了“兔唇”。他笑着说,狗日的日本人把一个美男子弄成了丑八怪。他也笑谈起被关押的日月,这个硬汉子,经历了战火,又饱经磨难,意志始终坚不可摧。
临别时,仰卧在床的他,缓缓举起右手,那是一个抗日军人的军礼,他保卫了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并没有善待他。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
写作《我所认识的鬼子兵》的战史研究者方军,长期关注老兵的战后状况,他谈起老兵遭受的迫害,一声长叹:这是世界史上的奇观!
昆仑关战役前的李正义和老伴
深圳关爱老兵志愿者协会的罗君君给我讲起一个故事,她去访问一个老兵时,几只老鼠不时在他们的脚下来回溜达,她要驱赶老鼠,老兵制止了她,说:别赶它,它是我朋友。
多年来,陪伴老人的有生命的动物就是这些老鼠。他喂它们食物,和它们交谈,它们是他的伙伴,它们也视他为朋友,像宠物一样流连在他的腿边。我当时只觉一股热流冲上脑顶,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流出。
在采访腾冲战史专家李正时,他讲到那些留在滇西老兵的战后境遇,我一忍再忍,终于没能克制住,掩面而泣。
腾冲滇西抗战纪念馆大厅。墙上是1003顶钢盔
腾冲滇西抗战纪念馆大厅,迎面三面高墙上整齐排列着1003顶钢盔,有美式,有英式,是中国远征军和驻印军的标配,是搜集自滇西和缅北战场的实物。每顶钢盔下都曾经有一个鲜活的生命,1003,相当于一个团的编制,也就是说,在这里,一个团的中国士兵在接受后人的致敬。
国殇墓园外墙,长长的白色墙壁上,蓝色字体密麻麻地镌刻着十多万远征军士兵的名字。
滇西侵华日军在最后战败阶段,发起自杀性“万岁冲锋”时,会高呼:“现在我们要去靖国神社了”。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和灵魂将何所归,而我们的士兵呢?有多少人能留下自己的姓名?一座座无名英雄墓碑,那是后人的耻辱,是对卫国英雄的亵渎。我们的英雄必须有名字,必须留下名字。腾冲县委宣传部在抗战胜利60年时开始收集远征军名单,他们去国家档案馆查阅,向民间公开征集,一点点确认了10多万人的名字。
中国远征军分为三部分,即1942年的中国远征军第一路;1943年反攻缅北的驻印军和1944年反攻滇西的中国远征军Y军。人数应该在30万以上,所以,腾冲县委宣传部说这项工作会继续下去,直到收齐全部远征军名单。
整齐排列的名字犹如排排军阵,我感受着那种整齐划一的震撼,泪水模糊了视线,戈叔亚对我说:这就是腾冲的哭墙。
中国军队向松山发动冲锋
哭,是很多走进滇西战争的战史研究者的最初体验。很多人从松山到龙陵城外老东坡,到腾冲国殇墓园,到抗战纪念馆,一路走着,一路哭。随着对战争的逐步了解,我也走进了战争,走近那些士兵,和他们一样感受战争炼狱。心脏一次次感受重击。
我问戈叔亚,您为什么不哭,他说,有人问过,我的眼泪早流干了。
如果说,有什么人能一辈子只做一件事,那戈叔亚绝对算一个。1984年,为纪念抗战胜利40年,国殇墓园复建,戈叔亚无意中闯进正在修复的墓园。作为昆明人,还在滇西当兵3年,他以前竟然没听说过滇西抗战,由此他立誓要还原历史真相。这项工作他坚持了30年。
倾听老兵诉说时的次次流泪,走上松山时的浑身战栗,戈叔亚说,做抗战史研究,需要坚强的心脏,因为那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争,抗战不是军事的对抗,而是一个民族以肉体和意志与钢铁的对抗。
抗战史研究者章东磐这样评价抗日战争,他说:抗战的意义对我们来说,不是胜利,而是不屈。
中国远征军军旗,中心是青天白日
腾冲国殇墓园纪念堂的正面,悬挂着孙中山像,两侧是抗战时期的中国国旗和国徽,这也是国内唯一一个悬挂青天白日标志的抗战墓园。熟悉滇西战史的每一个人都会对这面国旗和国徽满怀敬意,因为,滇西与缅北战场就是青天白日和太阳旗的搏杀,把青天白日插上松山、插上腾冲,插上龙陵,就是中国军人前赴后继的动力。青天白日旗是中国军人的精神寄托,是中国人精神不屈的象征。
当年,就为了这面国旗和国徽,国殇墓园主任刘春明险些被公安拘捕。是胡耀邦参观墓园后说,尊重历史,很好嘛!才使得他免于祸灾。戈叔亚说,不畏高压,敢于为尊重历史付出代价,刘春明也民族英雄。
历史是沉重的,历史不可戏说,当你回到那惨烈的过去,你的心脏会承受难以言说的压力。写南京大屠杀的张纯如抑郁了,对日索赔的王选也抑郁了,当我一次次对着史料和受访者落泪时,我感觉我也抑郁了。
我的大学同学王丽萍建议我暂时不去接触战史资料。她在日本读博士,搞日军战争犯罪与战争责任研究,翻译了普利策获奖作品《真相——裕仁天皇与侵华战争》。因为接触日军战争犯罪记录太多,产生强烈的心理反应,在冲绳进入日本海军地下战壕遗址时,感到心理极度不适,最终不得不接受心理医生建议,改变研究方向,不再接触战争资料。
但是,记住战争,了解战争,才能避免战争。
让后人了解真实的战争,才能制止野心家的军事冒险,才能阻止战争。这是中国军人的呼声,也是理智的日本军人的呼声。
1979年,同志加兄弟的中越两国兄弟反目,大打出手,一些日本青年津津乐道于火爆的战争画面。腾冲战役唯一生还日本老兵吉野孝公深感误导青年的危险,于是,写了《腾越玉碎记》,告诉青年人:战争不是娱乐,是炼狱。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吉野孝公被俘后,一个中国将军劝阻他自杀时说: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日本战后重建还需要你这样的青年。中国将军最后一句话,他铭记一生,将军说:我讨厌战争!
木下昌巳来到松山日军最后覆灭地——松山大寨
另一个日军全员“玉碎”的松山战场,也有日军生还。木下昌巳,一个一副学者模样的日本老人,当年是松山日军56师团113联队炮兵小队长,是唯一受命逃出战场,向上级汇报战况的幸存者。1980年代末,他开始重返滇西,多次回到当年的松山战场。
戈叔亚说,当木下来到松山日军最后覆灭的横股阵地,讲述他奉命出逃后,从远处目睹日军最后覆灭的情况时,突然住口,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抖个不停,可以看出,当思绪回到战场,他内心的焦灼,精神的折磨。战争,对中日两国的士兵来说,都是残酷的,无奈的,也是没有选择的。
当年攻打松山的71军新28师副师长王治熙,病危时,想见见松山的对手木下昌巳,省外办随即和木下取得联系。木下昌巳接电立即飞往昆明。
病房里,两个当年战场上的对手,拥抱一起。木下对王治熙说,当年我们的炮火那么猛,你们不畏生死往上冲,你是你们民族的英雄。中日决不能再战了,一定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他看到王治熙手上的上海牌手表,提出:为了中日友谊,我们交换手表做个纪念吧,他把儿子从瑞士带来的手表和王治熙做了交换。
滇西抗战纪录片三集制作周期八个月,是我投入时间最短,却投入感情最深的一次。事实上,拍摄完成之后,后期工作我就基本没再参与。我想走出“战争”,但我被“战争”深深吸引。鉴于老兵不断老去,追记战争,留住历史,变得十分迫切。为了使那段曾经被人故意忘却的历史不再被恶搞与粉饰,追记历史必须继续下去。
记住的同时,需要反思,而这种反思,必须超越历史,跳出国界,认识才会更理性,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