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晚报创始人吴竹似先生的短暂人生
作者:柳哲
吴竹似先生与妻子邓季惺
民国报人、吴敬琏的生父吴竹似(1907-1931)先生,江苏武进人。他是新民晚报的创始人,他是一位追求“新闻自由”、“为民喉舌”的新闻界先驱。
吴敬琏,现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兼经济委员会副主任,是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可谓家喻户晓,无一不知!作为他生身父亲的吴竹似,却几乎湮没无闻,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一个偶然的原因,我在北京海淀区香山“红山头”,发现了一座荒废数十年的吴敬琏生父吴竹似先生墓地及其墓碑,从而揭开了吴竹似短暂而不平凡的一生!
作者凭吊吴竹似先生墓园
亲人眼中的吴竹似
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
吴敬琏,至今已有3个人写过他的传记,他们分别是柳红、吴晓莲、吴晓波。一个是曾经担任过吴敬琏学术助手9年的柳红,一个是吴敬琏的女儿吴晓莲,还有一个是知名财经作家吴晓波。他们对吴敬琏生父吴竹似都有所提及,但语焉不详,记载也都很简略,个别地方甚至有待商榷。
吴敬琏的姐姐、吴竹似的二女儿吴敬瑜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的教授,2006年7月,她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记者李菁的专访时回忆自己的生父吴竹似、生母邓季惺时说:
“受新思潮影响,母亲18岁和同学吴淑英去上海求学,在那里,认识了吴淑英的弟弟、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根据墓碑碑文记载:吴竹似‘考入东南大学商科’,他应该是毕业于东南大学商科。——柳哲注),1925年,他俩结了婚,而母亲也因生育中断了她在上海的学业。那时我的父亲吴竹似在南京中央通讯社做记者。后来,父亲受聘于四川一家报馆担任主笔。1929年他们又南下到南京,父亲和几位朋友,其中包括后来成为我继父的陈铭德,创办了《新民报》。
不幸的是,《新民报》创办的第二年父亲得了肺结核(根据新发现的墓碑碑文记载:‘己巳(1929年)夏,医言肺疾已深,然犹扶病与陈德铭诸同志,组立新民报社’,可知吴竹似办报前已得‘肺疾’,属‘扶病’‘组立新民报’。——柳哲注),他曾到杭州养病,但效果不明显。抱着一线希望,母亲陪着父亲,带着我们3个孩子,一起到北京养病。……
1931年7月,生父在北京去世,因为去世早,我对他几乎没任何记忆。只记得刚解放时,我们和母亲去北京西山(应该是西山的香山——柳哲注)为他扫墓,很大的墓碑上写着:‘江苏武进人氏’——我的生父原名吴卓士,据说是因为爱慕母亲,为了和母亲的原名‘友兰’相对,他改名‘竹似’(根据墓碑碑文记载,‘吴作,字竹似’,取字‘竹似’抑或‘作’与‘竹’相似之故,以备一说。——柳哲注)
毗邻吴竹似先生墓园的北师大老校长毛邦
那一年母亲只有24岁,姐姐敬瑗5岁,我3岁,小弟敬琏只有1岁半。小弟自小体弱多病,取名“长明”——可能有取其谐音“长命”的意思(笔者以为取名‘长明’,似应为吴竹似在漫漫长夜里,渴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长明’,也是对社会的无限美好的愿望,以备一说。——柳哲注)出殡那天,按照旧习,子女们应该披麻戴孝在出殡的路上一步一磕头。可是母亲没有因循这个规矩,她说:‘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长明年幼体多病,这样做肯定要把他弄出病来。’在那个年代,母亲已显示出她非同一般的勇气和理性。
生父吴竹似在中央通讯社做记者时,有两位志趣相投的好朋友陈铭德、刘正华。他们3人在一起经常抱怨在官方通讯社里,事事受束缚,与他们所幻想的新闻自由相距甚远,因此萌发了要办一份民间报纸的意愿。经一番筹备,1929年9月9日,浸透着这3个年轻新闻工作者心血的报纸诞生了,起名《新民报》,含有继承和发扬同盟会时代的《民报》精神的意思。
陈铭德是四川长寿县人。他幼年丧父,家境贫寒,靠父亲死时东家给的一点抚恤金,和哥哥辍学打工挣的钱,读了书,考入北京政法大学,同时在北京《国民日报》兼做编辑。
《新民报》创办时,得到四川军阀刘湘的资助——他先是给陈铭德2000元开办费,后来每月给《新民报》500元津贴。有了这笔经费,《新民报》在南京开始最初的启动。陈铭德任社长,父亲与刘正华业余兼任编辑,从社长到送报员,一共才十几个人。报纸起初仅发行2000份,而且其中很多还是赠送的,每月广告收入不足200元,名副其实的‘惨淡经营’。但陈铭德并不沮丧,他待人宽厚、礼贤下士,能容人,后来被人称为‘刘备’。
1931年生父去世后,作为生前好友,陈铭德多次来探望母亲和我们几个年幼的孩子。1933年1月,母亲与陈铭德在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礼堂举行了结婚典礼。这个婚礼很特别:来宾们得到了一份新郎新娘联合署名的协议。协议写明,母亲不随夫姓;我们3个孩子仍姓吴;两人婚后实行夫妻分别财产制,双方共同负担家庭生活费用。他们把订立的协议印在粉红色卡片上,以强化这份协议的严肃性。”
吴敬琏女儿吴晓莲在《我和爸爸吴敬琏》一书里写到:“我爸爸吴敬琏于1930年出生在南京,他父亲是住在四川的江苏人,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他出生那年,父母都不过23岁。我祖父吴竹似当时是《新民报》的办报人,祖母邓季惺原在上海公学大学预科读书,此时因结婚生育暂时中断了学业。吴敬琏是家里的老三,上有两个姐姐:吴敬瑗和吴敬瑜。
吴竹似人称‘少年才子’。他在上中学时,国文和英文都已经相当出色。17岁在南京读书时,认识了姐姐的朋友邓友兰(后改名为邓季惺),后来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时与她正式谈恋爱,遂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竹似”。
1925年,19岁的吴竹似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到南京中央通讯社做记者,同年与邓季惺结婚。不久,他受聘于四川《大中华日报》担任主笔。1929年,年仅22岁的吴竹似便和朋友陈铭德(后成为吴敬琏继父)、刘正华一起在南京开办了《新民报》。
《新民报》诞生于1929年9月,紧接着,吴敬琏出生于1930年1月。但不幸的是,在吴敬琏出生之前,吴竹似就已经身患肺结核,他和妻儿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父亲吴敬琏一岁时,他父亲吴竹似因肺病病逝了。24岁的邓季惺,身边带着两女一儿,独自生活在远离四川老家的北京。这时候虽然生活很艰难,邓季惺仍全力以赴地继续着自己因结婚生孩子而中断的高等教育。
邓季惺与儿女们
1933年1月,邓季惺再嫁。继父是生父的朋友兼《新民报》的合伙人,名叫陈铭德。邓陈婚后,吴家的三个孩子不对陈铭德称父亲,也就是说,邓季惺虽然自己又找到了一个人生伴侣,却无意给孩子们找一个继父;邓季惺的朋友们称她为‘邓先生’而非‘陈太太’。这场婚姻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之久,直到邓陈二人先后告别人世。”
学者眼中的吴竹似
吴竹似先生墓园
柳红所著的《吴敬琏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月版),其中《吴敬琏的母亲父亲》一章写到:
1923年初,邓季惺和同学吴淑英等相约到南京,进南京暨南大学附中女生部三年级。吴淑英的弟弟吴念椿在读金陵中学,两所学校都在鼓楼附近,暑假里,季惺和淑英经常到鼓楼茶座去乘凉,念椿也是这里的常客。季惺和念椿熟识起来。又过了一年,季惺去上海念中国公学大学预科时,念椿已是复旦大学新闻系学生了。因着南京时的交往,二人已互生好感,如今,又来到了一个城市。在1920开风气之先的上海,念椿和季惺尽情地享受自由恋爱。
因为爱慕友兰(季惺),念椿改名为“竹似”,谓之,你与兰为友,我似竹高洁。1925年底,这一对兰竹走入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姻殿堂。他们的新婚之家安在闸北春云坊。
1926年,兰竹一家回到重庆。竹似受聘《大中华日报》编辑。这份报纸属于军阀刘湘的势力范围,竹似每天忙于写社论短评,却不能自由言说,心情郁闷。他认为,报纸应当是人民的喉舌,大众的呼声,他强烈地想有朝一日办一张为人民说话的报纸。
1928年,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合计,去南京找一个立脚点。竹似和《大中华日报》的同事陈铭德等参加了这一行动。吴竹似和陈铭德都进了中央社,在官方通讯社里,事事受到束缚,与他们所幻想的新闻自由相距甚远,因此,办一份民间报纸的意愿便愈发强烈。于是,他们开始筹备一切。1929年9月9日,浸透着几位年轻的新闻工作者心血的《新民报》终于诞生了,竹似从孙中山先生遗墨中择出“新民报”三字描摹而成报头。
和着《新民报》的问世,1930年1月儿子敬琏出生了。
竹似是《新民报》的主笔。此时,他正遭受着肺结核的折磨,亲友们建议,或许北平干燥的空气和医疗条件能医好他的病。于是竹似和季惺决定北上求医。
竹似住进北京白塔寺的中和医院,季惺插班上了北平朝阳大学。由于父辈对于新政的追求和自己的所见所感促使季惺选择了法律专业。
1931年7月,竹似去世。季惺时年24岁,大女儿敬瑗五岁,二女儿敬瑜三岁,儿子敬琏只有一岁半。
墓碑碑文破解吴竹似身世
去年春夏之交,我在北京香山“红山头”发现了吴竹似先生的墓碑,它高约一米五十,一尺见方,有底座,称之为“墓柱”,似乎更为合适一些。墓碑现已被人推倒在地,截成两段。墓墙仍依稀可见,墓园大小约有七八十平米。据当地人介绍,原来还有供桌等,由于在“深挖洞,广积粮”时期,许多墓砖和供桌,都被当时的学生搬去做“防空洞”了!幸好这墓碑,总有上百公斤重,当时的学生搬不动,才得以保存至今,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据当地村民佟大平回忆,大约在80年代初期,有一帮四川内江的民工,曾经在此到处盗墓,后被香山派出所抓获。吴竹似的墓室也人为破坏,被挖了一个大坑,也许就在这一个时期为盗墓者所为。
墓碑正面是这样写的:“显考吴公讳竹似老大人之墓,原命民国纪元前四年(1908)三月六日子时生,大限中华民国二十年(1931)七月二日酉时终,孝男长明(吴敬琏,初名长明),孝女曙来、曼予千秋奉祀”。
我卧倒扒在地上,看到墓碑的两侧,竟然有“内江刘勉”所撰的《吴竹似先生墓碑》的碑文,基本保存完好,只有个别字有些模糊不清外,几乎都能全部辨认。这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文献资料,对于研究吴竹似、吴敬琏以及新民晚报的发展史等,也都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
我带上纸笔,趴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下来,以飨读者,同时奉呈吴敬琏先生以及其亲属,留作纪念!
自从我发现吴敬琏生父吴竹似的墓地后,其亲属多次登门致谢,深感欣慰。墓地发现近一年,遗憾由于墓地产权归属等问题,至今未能动工修复,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上海新民晚报社记者于去年闻讯我发现了其报社创始人之一吴竹似墓地后,也曾专程来香山采访,并做了报道。江苏武进有关人士,更从地方志《遥观乡志》及其家谱上,证实吴竹似为遥观薛墅巷人,吴敬琏的祖籍地也应是江苏武进。
《遥观乡志》(1987年版)P292有如此记载:吴作,又名礼宣,字念椿,号竹似,生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卒于民国二十年(1931),本乡薛墅巷人。先在东南大学商科读书,后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社会科。民国十五年(1926)任职二十一军政治部,兼任大中华时报编辑,并先后与陈铭德、宋绍曾等人创办重庆拒毒会及新生命通讯社。民国十六年(1927)任中央社编辑,与陈铭德创立新民社,吴均任主编。
《吴竹似先生墓碑》碑文,全文如下:
“君讳作,字竹似。其先出自有周,世居苏之武进,清奉直大夫志云公之孙,奉政大夫味清公之元子也!洪杨军兴,大江南北无净土,志云公溯江上,处巴蜀,遂又为蜀人焉!
君生四岁而孤,恒恃王父志云公暨其母方太夫人,抚养教督,由孩提以迄成立!然君禀性淑灵,诞有特表,龆龄已能自劬学,树节概,质语默,动止宛若成人。其所以瑚琏作器,蜚声于时,蔚为党国后起之彦者,要非流俗之士,所得强至,而望其项背者也。
君年十二,入川东联合中学。校每值季考,课辄最众,以是惊其能,头角崭然,戚族咸谓吴氏有子矣!
旋以川中文化寙落,负笈东游,入南京金陵中学卒业,考入东南大学商科。先是辛亥之役,君伯父克潜公,适知巴县,卒以身殉。其尊人味清公,以其兄之就义也,以卸巴县权政,去而之上海。
明年秋,以忧愤故,志云太翁,慨仕途多故,命习商科,而商事之揅求,固非君素志也。君盱衡世变,度非致力于改良社会,不足言尽天职,而谋救国。于是转学复旦大学社会科,为现代各派革命思潮之探究。积岁勤劬,旁稽人事,卒能融会贯通,而憬然以民党先进孫公之学说为依皈!视若思辨之精、志行之笃,岂与夫置身党籍,奓谈革命,以眩世骇俗于为名高者,所得同日语哉!
五卅之变,君于歇浦,创立门刊,夏日经天,呼吁奔走,而未尝少馁。君之奋不顾身,志存匡救,時论翕然称之。
丙寅冬,君供职四川二十一军政治部,兼任大中华日报编辑,并与同志多人,创立重庆拒毒会及新生命通讯社。君家人,懼其日趋羸弱,恒劝其少休,而君则以国步方艰,讵忍言劳。仲尼谓:‘君子学道则爱人。’举以拟君,何多让焉?
丁卯夏,任南京中央社编辑,時病痢新差,複于业胜鞅掌之中,每晨偕其夫人,听课于中央大学。君之严于自律,刑于其妻者,何其深远,卓然如是耶!
己巳夏,医言君肺疾已深,然犹扶病,与陈德铭诸同志,组立新民报社,自兹以降,险症迭经,日对药镗,迄无回春之望。辛未六月下旬,病势转笃,延至七月二日,卒于蓟门,年二十有四。
君最嗜饮,喜吟咏,善擘窠书,文笔清丽,娓娓数千言,倚马立就,风度雍容,治事勤敏,故能领导同人,为民喉舌,乃抱负未尽,赍志以殇,其可悲悼,叹息何如也!
夫人邓氏,奉节望族邓孝然之女,遗子一曰长明;女二:长曰曙来,次曰曼予,皆幼弱于戏。至德在己,友生扬之,余谊不容辞也!爰次第其行能,而缀以铭曰:
观君之殖学抗行也,期与群伦无负,处于末世,而卓然有守,不随不激,为民智是牖!其蝉脱者,形骸于彭殇何有?立言立德,庶几启迪厥后!”
自从墓碑重见天日后,吴竹似先生亲属,为墓园重修与保护,曾四处奔波!每到清明节,也都到墓园祭扫先辈。如今,吴竹似先生已经迁葬金山陵园,这固然是好事,也是孝道的体现!但我大胆建言,在原地理应竖立新民晚报创始人吴竹似先生纪念碑或者墓园遗址碑,以供后人瞻仰!
但从文物保护的角度来考量,就地保护名人墓园,其文物价值更高,社会意义也更大!保住一座名人墓,留下千古文化魂!衷心期待有朝一日,旧地墓园重修,焕然一新,以告慰长眠于此的新民晚报创始人——吴竹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