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万人的全国大屠杀——地狱入口的地方
今天要去参观钟屋杀人场与S21监狱,必定是压抑的一天。尽管来之前看了许多红色高棉的记录片,却依然很难想象站在这些地方的时候,会是什么感受。
昨晚去了解下包车的价格,路边随便问了个tutu司机,只是问了一下,并没有说要包他的车,结果早上出门时却发现他已经在酒店下等我们,也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大概20美金对他已经是不小的数目。开了有40分钟,经过扬尘的土路,在村道上跑了好一阵,车子停在一个不起眼的门口,非常不起眼,似乎与“浩劫”并不太相符。
1975年红色高棉在波尔布特的领导下,攻占首都金边、推翻极端腐败的朗诺政权。当天金边人民欢欣鼓舞,但他们没想到,神秘而集权的柬共,正试图以一种超越苏联与中国的方式,完成它激进而疯狂的社会主义蓝图,柬埔寨的恶梦才刚刚开始。也就在当天,柬共用大喇叭告知全城人民,金边即将受到美国轰炸,为了大家安全,所有人需要立即撤离。实际上这只是谎言,波尔布特想要一场彻底的革命——消灭代表阶级的城市,建设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而且他并没有耐心去圆这个谎言,不服从安排撤退的人、提出质疑的人,立刻被就地枪决。被吓傻的群众只好听从命令,迷茫地离开他们的生活,走向陌生的地方。所有人随即被安排到农村进行集体劳动,水稻产量被要求增加到原来的3倍,完不成任务的被视为对组织的不忠。所有人被迫进行劳动,一天工作12个小时、15个小时、甚至18个小时,而完全陷入混乱的国家却几乎没有实际的生产,能供给大家的只有每天两碗水一样的米粥。
像所有丧失理智的集权一样,为了执行这个伟大蓝图并维持统治,柬共实施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政治,所有可能提出质疑的知识分子、所有流露出不满情绪的个人,都要被送入“集中营”,后来愈演愈烈,所有人都陷入互相猜忌之中,今天还在为表忠心举报别人,明天可能就成为别人举报的对象——而其中大部分又是为举报而举报。在波尔布特座右铭的指导下——“多你一个没有好处,杀你一个没有坏处”——整个国家陷入猜疑、拷问、“招供”、杀戮的恐怖循环。短短3年的时间,这个国家自己屠杀了超过200万人——包括饥荒、劳役、迫害等原因——相当于国家1/4的人口。想象一下,身边每4个人,就有一个人死于这场浩劫。
但今天到钟屋杀人场,以前的房屋都已经被当时愤怒的解放者摧毁,只剩一片青翠的草地与大树。除了保留下来的遗骸和纪念品,显得安详宁静。
今天的钟屋杀人场,哪里看得出它当年的面目
但那种宁静,却像是魔鬼化身佛陀,吟唱梵音,只有耳边的讲解,在提醒你在这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进门右边,有一棵桄榔树,桄榔树就像我们熟悉的棕榈树、椰子树,只是更矮更粗壮,常常可以在园林中见到,在当地是幸福、光明的象征。但是在这里它被赋予了其它的意义。桄榔树的叶子粗大,叶柄粗壮得像木棍,而且带有锋利的啮齿,于是底端的树柄全被士兵砍下来,成了杀人的利器——在这里子弹是奢侈品,所有人都是被暴力处死的——桄榔叶是割喉最好的工具,而割喉也是他们最喜欢的方式,因为不会发出烦人的惨叫。
杀人场中间还有一棵菩提树,但它从来没有带来奇迹,每天晚上,就是在它周围,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柬埔寨传统民歌,与柴油发电机的巨大响声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掩盖了杀戮场的哀嚎与惨叫。菩提树旁还有另一棵大树,如今被游客挂满了祈福的吊饰,但这不是当年解放者冲进来时看到的样子,它们看到的树干,沾满了血液、脑浆、头发、牙齿、骨头的碎片,他们无法想象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又在大树的旁边发现了一个掩埋尸体的万人坑——这个坑埋的都是婴儿和妇女,士兵就是拎着婴儿的脚,把孩子的头抡到树干上,撞碎以后,顺手丢进旁边的坑里。2008的审判钟屋杀人场的监狱长Duch的时候,原本拒不认罪的他,被押回当年的现场,经过这棵树时,突然双膝跪地,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幸亏树不会做恶梦
现在这里太祥和了,以至于很难去想象,当年冲进来的解放者还看到些什么,是血流成河?是满地残肢断体?是尸体腐烂的恶臭?是哀号呻吟还是死寂无声?也许是怕我们不能承受,讲解里不敢还原太多细节,只知道当年由于没有纳粹那样的焚化条件,很多尸体只是被洒上农药,然后埋进小小的坑里,于是解放者进来的时候,还能看见由于尸体腐烂释放的气体,把掩埋他们的土地都胀裂了,从大地的巨大裂缝里,他们能看到里面是什么。
即使过了很久以后,许多年里,这片土地只要下大雨,雨水冲开泥泞的土地,还不断地有牙齿、骸骨、破碎的衣服浮出地表,就像不能安息的灵魂。没有人知道这片土地下还有多少冤魂,杀人场中间有一个小池塘,因为现在决定不再打扰这些苦难的灵魂,这个池塘没有再被打开过。池里不时还有小鱼跳出水面,它们那么欢快,大概还不知道水底埋藏了什么。
所有的游客都在这里慢慢地、慢慢地走着,异常安静,只听到外面很远的村子,在广播着什么。很小的一块地方,却走了有两个小时。在经过小池塘时,盯着它望了好一会,转头的瞬间,恰巧前面10米的地方,有棵大树挂了个吊床,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工作人员躺在里面,突然从树后面荡了出来,又荡回去。我没看清是啥,只是看到一个黑影突然蹿了一下,却让我吓了一跳,一阵心悸。正午时分,身边还有许多游人,只是远远一个黑影,我却被突然吓了一跳。
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哪怕是面对17层的骷髅塔的时候,也不是那种会让人哭的压抑,它只是让你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慢下来、低头去看脚下的土地。不得不说,旅游当局把这个地方(以及S21监狱)做得极好,这可能是我听过最好的讲解,他希望你记住它,却无意用恐怖来感染你,他希望你哀悼亡灵,却不要求你默哀;它让你走出来时松一口气,却忍不住回头看它。
钟屋杀人场的纪念塔,存放的是从这里挖出的骷髅骨
纪念塔中的骷髅头
纪念塔中的骷髅头
钟屋杀人场外,向游客乞讨的孩子
离开杀人场,继续到S21集中营,这是犯人被拉到杀人场前,受监禁与拷问的地方。S21集中营也叫Tuol Sleng Prison, 有个很恰当的音译,叫“堆尸陵监狱”,被当作监狱之前,这里是当地的一所中学,有四栋三层的教室。如果不细看里面,它和任何一所老学校都没啥区别,低矮的房子,长长的走廊,整齐的教室门,斑驳的外墙,中间的空地操场,长着几棵大树——它甚至能勾起我对学校的一点回忆。
但既然已经知道这里就是地狱的入口,这种宁静而熟悉的感觉只会让它显得更加恐怖。它不是想象中戒备森严的样子,比如一层层冷冰冰的铁门,成排的铁窗,高高的监视塔和探照灯。没有,就是四栋小楼,你以为恶魔得是张牙舞爪的,结果他却像个普通人,潜藏在你身旁,站在身后,静静看着你,只有嘴角一丝冷笑,你却无法觉察。
第一栋楼里每个房间都是一样的,中间一张铁床,床上一副镣铐,别无它物,这就是当年的样子了。墙上各有一张黑白老照片,都是一样的内容,床上躺着一具赤裸的尸体,四肢还被铐着,身体却因为痛苦和恐惧扭曲成各种形状,血流满了床上、地上——这照片拍的就是解放者冲进房间时看到的场景——当红色高棉仓惶撤退时,在最后时间屠杀了他们。一个随行摄影师把他们记录了下来,我想他一定也像我们一样,看了一眼,匆匆逃出房间。
另一栋楼保留了集体监狱的样子,长长的走廊全部被铁丝网围了起来,但这铁丝网并不是为了防止逃跑,而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杀。很多人忍受不了监禁的生活,希望一死了之。在这里犯人几乎没有食物,一进来就被扒光衣服,编上号码,被剥夺作为人的尊严,然后是无尽的酷刑和审问,最后才被处死,但红色高棉并不希望犯人“非正常死亡”,它希望犯人招供、认罪,然后按程序被处死,任何招供前的自杀都被视为工作失误,因此第一次有人跳楼后,走廊就围上严严实实的铁丝网。当然,还是有犯人通过其它方式自杀了,有人在签字时用笔扎穿了自己颈动脉,有人趁机把煤油灯打碎在自己身上,自焚而死。在这里,死亡都是奢侈品。
里面的教室被隔成一个个不到2平米的囚室,有的只是用长短不一的木板钉起来的,好像所有能找到的木头都被胡乱拼凑起来,有的墙只是用红砖堆砌起来,甚至不得不再用铁架支撑一下,否则已经倒了下来了。监狱越简陋,越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原始与野蛮,一种争先恐后、迫不及待的摧残与杀戮。
其它的房子现在已经被用作展厅与办公室。我注意到来参观S21集中营的,几乎没有孩子,开始也觉得这里对他们而言太过血腥和残忍,但在展厅里有一面照片墙却触动了我。照片里全是监狱的守卫,有的单纯天真,有的一脸木然,有的笑的灿烂,有的洋洋得意,有的则已经显出冷酷无情,各式各样,不能再说是稚气未脱的样子,只能说都非常年轻——小的仅有10岁,大的也不过20岁。参观者在这里悼念、感慨、纪念,警醒自己别忘了去守护和平,但历史却早已表明狂热总是更偏好年轻人,每次恶魔降临,被丢进监狱里的都是在这里参观的成年人,挥舞着屠刀的却是被保护着的年轻人。
突然觉得,我们是不是太害怕让孩子直面黑暗了?凶残嗜杀本来就是人性里一部分,我们只能通过认知它,才得以摒弃它。
S21监狱,外面看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
铁丝网封住的走廊,不得自杀
木板隔成的牢房,不是我相机端歪了,是门自己就是歪的,每间大概就一米宽
红砖砌成的牢房
S21监狱外的铁丝墙
其实,中间从杀人场出来,我们还试图去找一下金边的“垃圾山”,据说那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处理场,在去那的路上就可以看到一辆接一辆的垃圾车。因为红色高棉的屠戮,这个国家留下了大量游离失所、一无所有的家庭与孤儿,他们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只能在里面靠垃圾为生,有些小孩,一天在里面捡十四五个小时,大概可以卖回50美分,也就是人民币3块钱。纪录片中有一个片段,一个小孩讲叙垃圾山里的生活,他有一个小伙伴,垃圾车卸垃圾的时候,一不小心被直接埋在里面,再也没能出来,与巨大的垃圾车相比,他们实在太渺小了,小孩讲叙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充满恐怖,那是一种求生的动物本能。但是镜头一转,当一辆垃圾车开进来,却看到一群小孩就跟在后面,卸垃圾的时候,他们已经抢了上去。
昨天晚上出发前,我向酒店前台寻问,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建议我们去问DuDu司机,“They know everywhere in the city”。我手舞足蹈地跟司机问了半天,他拿出金边的景点介绍,一个一个指着问我们,“This? This? This?”,我却把头摇成波浪鼓。他的同行也慢慢围过来,我在路边跟几个DuDu司机比划半天,“Garbage town, a mountain of garbage, gar-ba-ge, rubbish, waste”,他们一脸困惑地指了指路边的垃圾桶,“Yep, yep, yep, many many children live there, do you know this place?”,他们一脸困惑,用柬埔寨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又疑惑地跟我反复确认了几次,最后说,他大概知道这个地方,在钟屋杀人场附近,但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是哪,明天可以带我们去找一找。
到那附近后,其实并不难找,满路都是垃圾车,跟着走就到了,即使没有垃圾车,循着恶臭,越来越臭就对了,就像整个头被人按进垃圾堆,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感觉用料十足。吸一口,憋住,慢慢吐出来,受不了了再吸一口,还不敢吸得太凶,总觉得吸得猛了能吸进些什么东西。垃圾车滴滴答答流着汤汁,有的一刹车,就像泼水一样,溅得老远,我们坐在DuDu上感觉随时都可能被洗个车。现在是柬埔寨的雨季,泥路上全是大车辗出来的水坑,旁边的草地也全泡在水里,垃圾水和红泥就这样混在一起,中午的火辣辣的太阳晒上去,感觉又把它们蒸腾起来,再沾到我们身上。
跟到一个路口,所有的垃圾车都在那拐,也没有其它车再走那条路,就知道我们到了。但是有个简陋的门口,门卫拦住了我们,叽哩呱啦地和司机说了几句,司机告诉我们,现在没有警察的许可证,不能进去了,又指了指我的相机,说这个也需要许可证。
交涉无果,我们只好离开了,并没有感觉什么遗憾,看着几乎能让DuDu陷进去的满地泥泞,还有那感觉分分钟会中毒的空气,相反好像松了口气,这给了我们一个逃离的借口,只是大家都没有说出来。
实际上我们还只是在门口,眼前只看见一条长长的红泥路直通进去,虽然恶臭已经难以忍受,但根本还看不到垃圾山的影子。里面会是什么一副场景?会不会垃圾水都没到膝盖,上面漂满各种塑料、残渣、动物尸体?捡垃圾的小孩大概会全停下来看我们——如果没到我们膝盖,他们应该半身都泡在水里了——也许愣一会后,有人会发现我们手上拎着给他们买的糖果,然后冲我们跑过来,然后全冲我们围过来。他们肯定邋遢得可怕,在垃圾堆里就像完美的“保护色”,他们冲过来时大概不会在意四溅的泥水,会不会直接拉扯我们的衣服,管我们要钱要糖果?我会不会惶恐地避开他们,一只手挡在前面,“stop, stop”,另一只手两个手指捏着糖果,让他们伸出手掌,离得高高地放下糖果?
不知道,反正门卫已经拦住了我们——我还是下车跟他交涉了几句,但我觉得那只是象征性的。我们没有机会看见里面的场景了,但垃圾山里一定是有人的,而且有不少人,因为沿路我看到很多很多的垃圾回收站。
来之前其实就清楚,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善良,甚至都谈不上是因为善良而想来这里。恰恰相反,一半只是出于想来这里治疗自己的不善良,一半还只是想看看这个国家的另一面。哪怕看纪录片看得流眼泪,哪怕偶尔会给世界某个角落的孩子捐点钱,我都清楚那种善良只是因为不需要我付出,因为它廉价、它唾手可得,它只要求一点把自己都感动了的虚情假意,它就像奥威尔笔下吴波金想要修的佛塔。而当我站在那里,却让自己赤裸裸得无处隐藏——内心还是希望门卫把自己拦下来的。
看看手里拎的糖果,我知道许多慈善机构呼吁不要给柬埔寨小孩金钱,因为这会让他们觉得向游客乞讨比上学更重要,哪怕这些机构提供免费的教育,家长也会因此加以阻挠。
其实,我也只是怕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小孩,怕他们一哄而上,怕他们缺乏养,会把我两个月的旅行经费洗劫一空。
但毕竟也是响应慈善机构的呼吁。
我连知识都应用在最合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