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紫禁城最后的洋帝师去世了
2024-02-18
来源:最爱历史
很多人看过一部三十多年前的老电影《末代皇帝》。
当这部电影1988年横扫奥斯卡九个奖项时,女主角陈冲惊喜地说:“没想到奥斯卡最佳电影会提名一部中国电影。”男主角尊龙却说:“《末代皇帝》可以说是一部全世界的影片。”
当初,剧组获准进入故宫拍摄,得到中方全力协作,还是第一部进宫拍摄的外国电影。
拍摄期间,适逢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华。由于片方拥有优先权,让女王都无法到紫禁城参观。这么大牌的剧组,女王估计也头一次见。
导演贝托鲁奇对这段宝贵的经历刻骨铭心。曾担任《末代皇帝》副导演的宁瀛,在多年后与他在意大利相见时,还听他说:“突然好想再回中国看看。”
循着时光轨迹,回到81年前,远在英国的“帝师”庄士敦临终前心中想的,或许也是这样一句话。
这个苏格兰老夫子,晚年仍精心保存着溥仪赏赐给他的朝服、顶戴。当他在满天繁星下仰望苍穹,总会想起在紫禁城的每个黄昏,想起他的学生,那个一生被时代潮流裹挟的末代皇帝。
他们的故事,始于1919年的那个春天……
庄士敦
1
那一年,满清遗老李经迈正在为溥仪寻找一位英文老师。
李经迈是李鸿章之子,由于其父的关系,与英国联系极为密切,英语也讲得很溜。清廷每次跟英国借款,都是由李经迈前去磋商,据说他从借外债所得的回扣多达百万两。
辛亥革命时,李经迈首先想起的就是英国老铁。他逃到威海卫避难,投靠时任威海卫行政长官的庄士敦。
在为溥仪寻找英文老师时,李经迈又想起这个朋友。
1898年,24岁的庄士敦来到中国,起初在威海卫租借地当秘书。
这一来,就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
来到仰慕已久的神州大地,庄士敦兴致盎然,很快成为资深驴友,学中国话,研究中国文化,走遍大中华,几年内游遍名山宝刹。
后来他跟另一位“帝师”陈宝琛成为同事,就是靠着爬山这一共同爱好结为好友。两人最爱去的是北京西山。
庄士敦还在徐世昌的帮助下直接在西山买了一幢别墅。陈宝琛给他写诗祝贺:“梦回疑雨复疑风,身在飞流乱石中。此景故山吾最习,天涯老顾与君同。涧谷能为盛夏寒,未霜林叶已微丹。潺潺洗出中秋月,拥褐深宵数起看。”
庄士敦虔信佛教,不满基督教在华传教的过激行为,曾匿名写信谴责基督教会,甚至还说:“西方传教士不应到中国去,人家中国有自己的宗教”。
他又以《论语》中“士志于道”一句,给自己取名“志道”。
这个英国绅士,早已跟中国人打成一片。
2
顾维钧曾在回忆录中描述民国初年的北京,是“由紫禁城、东交民巷和民国首都三部分组成”。
辛亥革命后,紫禁城依旧归清室管理,作为皇室居住的地方,一直延续到1924年。
高墙之内,居住着溥仪和四个太妃,加上仆役、太监、女眷,不下千人。这里仍沿用皇帝年号,人们身着长袍马褂,留着长辫子,活在旧时代的迷梦里。
宏伟的紫禁城与外界不过一墙之隔,却天差地别,不伦不类,走进这里就像在演穿越剧。
逊位后,溥仪依旧没有获得自由,他与世隔绝,在这片压抑的小天地中成长,摆脱不了悲剧的命运。如庄士敦所说,“皇帝陛下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紫禁城的墙是世界上最高的墙。”
1919年,庄士敦接受李经迈的邀请,于3月3日前往紫禁城,这日子是满清遗老们特意挑选的黄道吉日。多年以后,他在《紫禁城的黄昏》中写道:“当我跨过神武门进入紫禁城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从共和制回到了古老的君主制。”
在毓庆宫,庄士敦与溥仪初次相见。
按照前朝接见外国大臣的礼节,13岁的溥仪高高坐在宝座上,打量着眼前这个英国绅士。庄士敦先是向他行了一个鞠躬礼。
溥仪却站起来,和这个新老师握了握手。庄士敦仍然诚惶诚恐,退至门外,又鞠了个躬。之后两人又互相鞠躬,完成中西结合的拜师礼。
少年时的溥仪
随后,溥仪送自己的新老师一些物品作为见面礼。不曾想,刚入宫,庄士敦就因为这事儿和太监发生口角。
太监们告诉庄士敦,按照宫中惯例,新官上任受赏,应该把东西散发给他们。
庄士敦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这惯例,只觉得老太监们无理取闹,就对他们说,要我拿出来可以,你们得开个收据。
他一说,太监们就不敢造次了,本来就是想讹诈,要是自己开了收据,不就留下文字证据,让庄士敦抓住把柄了吗?于是,太监们不再胡搅蛮缠,悻悻然离开了。
苏格兰老夫子一来紫禁城,就给旧时代的行尸走肉们一个下马威。
3
对于这位英文老师的到来,溥仪后来回忆说:“陈宝琛本来是我唯一的灵魂,不过自从来了庄士敦,我又多了一个灵魂。”
陈宝琛早年与张之洞等人齐名,被誉为“枢廷四谏官”之一,从溥仪5岁就当他的老师。这老人曾是溥仪最亲近的人之一,也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
陈宝琛一生对清室忠心耿耿,曾图谋复辟,却坚决反对伪满洲国成立。当时他已年过八旬,仍不顾生命危险前往东北劝说溥仪,险些被日军囚禁。最终在日军侵略华北的危难之际含恨去世。
陈宝琛教给溥仪的是满清遗老最后的气节,而庄士敦为溥仪带来的,则是真挚的关爱,不止是作为老师,更像是一个朋友。
在庄士敦眼里,这个身材瘦弱的末代皇帝只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不幸少年。
庄士敦来到紫禁城后,倾尽所能,教溥仪英文、天文、算术和西方法制,还教给他英国绅士礼仪,并将各国时事和一战后的世界格局告诉溥仪,为他展现一个前所未见的新世界。
刚到紫禁城时,庄士敦深受束缚,极不自由。每次授课都有陪读师傅和太监盯着,这些人常在一旁呆呆站着,形同木偶。
溥仪对外国老师倒是很有兴趣,第一天就与庄士敦谈笑风生,没有丝毫怯场。他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与庄士敦的交流,说“他的中国话,比陈师傅(陈宝琛)的福建话和朱师傅(朱益藩)的江西话还好懂。”
倒是一旁的监视者,经常萎靡不振,时不时打瞌睡,两个小时的课程还要换几次班。
对于有人监视这一点,庄士敦很不满意。一次讲完课后,他狠狠地瞪了旁边的太监一眼,然后对溥仪说:“陛下,这样的授课方式我很不喜欢,为什么只有我上课的时候才有人在场?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请你考虑。”
溥仪当场就脸红了,然而这一情况一直到第二年才改善。
在与溥仪相处后,庄士敦还发现封闭的环境正在摧残这个少年,他给推荐自己的李经迈写信:
我想我应该提醒您,皇帝目前过的这种虚假生活,对他的健康、体质、智力发展和道德培养都非常不利…尽管他是皇帝,但他首先是个孩子,如果忽视这一点,在未来三四年中,结果可能会很糟糕。
当时,每当溥仪恳求离开紫禁城,他总会得到相同的回答:时局危险,革命党在外面等着他,他一出去就会遭遇不测。平时,溥仪会登上假山和城楼,眺望外面的世界,由此更加躁动不安。
尽管如此,溥仪学习仍然很认真。他的英文每天都在进步,在听到庄士敦讲完现代天文学的知识后,他开始用皇宫里的望远镜观察天空,想要找寻庄士敦口中的月亮和火星。
庄士敦在给友人的心中写道:“看,他的兴趣不仅仅是其他国家,也包括其他世界。”
在他眼中,溥仪只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4
经过几年相处,庄士敦与溥仪结下深厚情谊。
在庄士敦的影响下,溥仪变了,他对祖宗旧制感到厌恶,开始穿西装、戴墨镜,在宫里安装电话、骑自行车、打网球,还剪了自己的辫子,遣散了宫里的太监。
庄士敦与溥仪
然而,在满清遗老看来,大部分新事物都很可怕。
在庄士敦任教的第三年,他发现溥仪近视得厉害,建议请眼科医生来看一下,此言一出,整个紫禁城炸开了锅。
端康太妃严禁医生接近溥仪,理由是“皇上”的龙目非常珍贵,不是任何人都能看的,何况要真检查出了近视眼,他还要戴眼镜,多不像话啊,你看清朝哪个皇帝是戴眼镜的?
龙目又不是龙眼,还不能吃,有何稀奇?庄士敦寸步不让,以辞职相威胁,据理力争。最后宫里只好勉强同意,请了协和医学院的名医进宫,给溥仪配了近视眼镜。
自小失去亲情和自由的溥仪,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关怀,此前也没有一个老师,如此关心他的健康成长。
1922年,溥仪大婚之日,他不忘师恩,赏赐庄士敦“一品顶戴”。这在满清时是官员的极高荣誉。
得到赏赐的庄士敦恭敬地戴上官帽、身披朝服,拍了张照片寄送给英国的亲友,倍儿神气。
平时,溥仪赠送给他字画、瓷器、玉器和书籍等礼品,庄士敦都要学着满清遗老的样子,工工整整地写一道谢恩折。
5
同时,庄士敦还替溥仪处理外国来信。
据说有一次,庄士敦收到一封神秘来信。来信者自称是逃亡到美国的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正打算联合世界各国被迫退位的君主建立一个联盟,并诚邀溥仪参加。
尼古拉二世早在1918年就被苏维埃政权处决了,这显然是某人恶作剧。可庄士敦还是把这封信转交给溥仪。
溥仪一听这件事也乐了,还开玩笑,提出要在联盟里增加一个项目,让各国退位君主组建一个乐队,进行巡回演出。
可惜这“尼古拉二世”就刷了一下存在感,随后再无消息,溥仪也就没法顺利“出道”了。不然,这支乐队估计可以给自己起个响亮的名号——“亡国者联盟”。
师生俩在紫禁城中度过了轻松惬意的五年,庄士敦成为照进溥仪生命里的一缕阳光,如此互相戏谑也是常事。
然而,在宫外,时局动乱,战乱不休,这片小天地要长久保持安宁已是奢望,紫禁城的黄昏即将到来。
紫禁城中看不见一丝光亮,丝竹声中听不到一点欢愉。
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之后将溥仪逐出紫禁城。紫禁城与清朝的最后一丝血脉联系终于被扯断。
一直以来,庄士敦都在劝溥仪赴欧留学,情急之下,他请求英国公使馆给予溥仪保护,可英国外交部的表态却是“英王陛下对溥仪没有任何兴趣”。
庄士敦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溥仪在郑孝胥等人的张罗下,走进日本使馆,并逐渐走上一条不归路。
此后,庄士敦辞去帝师职务。
他最希望学生能够自由地度过余生,可溥仪从登上帝位的那一天起,就是一只囚鸟,根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6
1927年,庄士敦回到威海卫继续担任行政长官,这是他刚来中国时最初的起点。
按照当初英国与清廷签订的《订租威海卫专条》,威海卫不日就将无条件归还给中国,可有些英国人还想节外生枝,企图继续霸占这个租借地。
庄士敦没有选择站在祖国一方。当年5月,庄士敦在给老上司洛克哈特寄去的信件中夹了一张剪报,上面有一篇题为《威海卫将继续是英国的》的报道。标题已经被庄士敦用笔涂改,并在旁边写着英文“胡说”,后面还有大大的感叹号。
庄士敦希望英国能按时将威海卫归还中国,他认为自己在这个时候肩负着的使命,就是协调此事。
1930年10月,在庄士敦的主持下,威海卫顺利交还中国。在移交仪式上,庄士敦与中英官员举杯畅饮,之后取道上海,乘船返回英国。
他走之前,当地绅商为他奉上一个盛满清水的洁白瓷碗,按照传统说法,喻其为官清廉,品行高洁。
1934年秋天,庄士敦重返中国,前往长春拜访溥仪。当时伪满洲国已经成立,庄士敦却发现学生再度失去自由,除了在日本士兵的监视下前往办公室或者出席活动,他都不可以离开“皇宫”。
带着对学生命运和中国局势的深深忧虑,庄士敦启航返回英国,从此再没踏上中国的土地。
7
庄士敦在中国先后工作生活了三十余年,回英国后,他被伦敦大学东方研究学院聘为教授。
这位尽忠职守的“帝师”回到祖国反而成了以旷课闻名的问题教授。对于那些懒惰的学生,他甚至没有丝毫耐心,当众表示:“我怎么教,他都没进步,这浪费了他的时间,也浪费了我的时间,更浪费了他爸的钱!”
人生的最后几年,他都在忙着写书,平时就爱躲在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变了一个人。
1934年,也就是与溥仪最后分别的那一年,庄士敦出版了一生最重要的一部著作——《紫禁城的黄昏》。该书一经出版,轰动一时,庄士敦以一个外国人的视角回顾了中国近代史的部分重要事件,也回忆了他作为老师与溥仪相处的岁月。
庄士敦终生未娶,有人说他是同性恋,其实不然。他一生谈过多次恋爱。最后一次热恋,还是在晚年回国后,可惜最后无果而终。
或许,他早已把最好的年华献给中国。
《紫禁城的黄昏》为庄士敦带来声誉和财富。他用版税买下苏格兰克雷格尼希湖中的三个小岛,为其居室分别起了松竹厅、威海卫厅和皇帝厅等名字,还在岛上升起了黄龙旗。
离开中国的庄士敦仿佛失去了依靠,被困在孤岛中,他整日把玩溥仪所赠之物,在记忆碎片之间游走。回想起当年的每一个黄昏,他踏过紫禁城那数不清的青石板,漫长的城墙、雄伟的宫殿、清澈的御河、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无声地倾述着古老东方文明的秘密。
1938年,这个苏格兰老夫子带着对中国的无限眷恋,在故乡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