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生而为人,永远妥协
来源: Momself
作者: 山河小岁月
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追求一点无用,在这个处处谈论有用的世界。主聊八卦,有时夹带私货。
我一直没有写秦怡的故事,不是材料不够,是我一直理解不了她。
即便我采访过她一趟半(第二次采访因为秦家来客提前结束了),记得是下午,衡山路的老公寓里阳光不错,她讲了一些故事,有些我从前听过,有些没有,有些令我震惊,有些证实了我的揣测——
但我仍旧要说,我稀里糊涂度过了那个珍贵的下午,念念不忘的唯有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亮,好像毫无血丝,是那种少女的明眸善睐,尽管那时候她已经八十多了。
她讲故事的方式像她的眼睛,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那种风轻云淡的,她好像随时都在原谅,或者准备着原谅,一如她自己常说的:「我总归都是原谅的呀!」
也有几个瞬间,乌黑的眸子里蒙上一点哀愁,带着点淡漠,是那种一闪而过的明末遗恨。
我很想捕捉上那点眸子里的遗恨,但可惜失败了,那时候我太年轻,采访技巧比许知远还要拙劣。
我所有的只有一点点苦功夫,从图书馆里复印了不少过去关于她的报道,其中一篇小报文章逗笑了她,那篇文章标题叫「秦怡是个可怕的女人」,里面这样写道——
「秦怡的皮肤很黑,有黑美人之称。」
坐在我对面的妇人,明明有着珍珠一般的白,任何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惊讶于她皮肤的白皙和柔嫩,虽然她连面膜也不会贴,只是坚持用冷水洗面,搽一点兑了热水的蛤蜊油。
▲晚年的秦怡
秦怡究竟有多美?吴祖光讲过一个故事,秦怡去逛公园,一只孔雀一直不开屏,秦怡站过去,啪,孔雀开屏了。
她的英文名叫海伦,《荷马史诗》里引发了特洛伊战争的那位海伦。这个名字肯定来自直男们,多半是「二流堂」的兄弟们给起的,因为那时候,他们也摩拳擦掌地追求着她。
现在的人知道「二流堂」的很少了,稍微普及一下,1941年,重庆有座叫“碧庐”的别墅,主人是一位华侨,叫唐瑜。
他把房子借给一批当时年轻的左翼文学、戏剧、美术家住,管吃管住,有点乌托邦的意思。
「二流堂」这个名字是郭沫若取的,意为「一流人物二流堂」,当时成员有盛家伦、张光宇、张正宇、吴祖光、叶浅予、黄苗子、郁风、丁聪、张瑞芳、金山等。
唐瑜虽然有钱,但也不是吃穿不愁的大财主,吕恩老师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某天,唐瑜与吴祖光回家,对面飞驰过来一辆小轿车,溅了唐瑜一身泥。
唐瑜狠狠骂一句「他妈的!」又对吴祖光说:「那车是我的,还有一把钥匙在我兜里呢。」他刚把车子卖掉。
唐瑜追求过秦怡,「文革」时,「二流堂」被当作「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遭到批判,唐瑜作为「堂主」,三不五时要接待全国外调者,上海来的,就是要让唐瑜交代「女特务」秦怡在「二流堂」的活动——
▲来自唐瑜的回忆录《二流堂纪事》中的《上海来客》
秦怡在重庆时期,「二流堂」这个名字还没有正式叫起来,但「二流堂」的会员们确实都追求过秦怡。
除了唐瑜,追求者还有吴祖光、丁聪、金山……但那时她对于男性恐怕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惧,这些恐惧来自于她的第一段婚姻,那个男人叫陈天国。
今天说起陈天国来,我们能搜到的永远是「秦怡前夫」,但当时,陈天国是当红小生。
我看过他的《塞上风云》,国语说得很好,很登样,但演技着实一般,有种奇怪的生涩感。
我不想否认他爱秦怡,但这种爱实在太可怕了,换言之,是一种占有。
▲陈天国与黎莉莉主演的《塞上风云》
那是1939年的春天,嘉陵江南岸,《保家乡》摄制组。陈天国对秦怡展开热烈追求,在秦怡对陈天国有限的讲述里,她会讲一个关于爬山的故事。
一场蓄谋已久的表白策划,欺骗她所有人都会参加的爬山活动,到了山顶,却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天国说,这是为了向她求婚。秦怡不肯,陈天国就以死相逼,最终,秦怡同意结婚。
请广大自以为浪漫的直男们睁开眼睛看一看啊,千万不要用这种方式表白啊,不仅一点也不浪漫,这完全就是神经病!
我其实听过其他的版本,但为逝者讳,我无法展开叙述这个版本,但结论是一样的,秦怡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和陈天国同居并且结婚了。
婚后没几天,她发现陈天国酗酒,而且喝多了会家暴,一切在手边的东西都可以砸向妻子,酒醒了会道歉,这是所有家暴男的特质。
但是秦怡仍旧过了一段时间才决定逃离,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陈天国当时去拍《塞上风云》,留下秦怡一个人,在炮火声中分娩。
秦怡下定决心要离开陈天国。舒绣文劝她「先别忙着谈离婚,他这个人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应云卫出主意,让她和陈天国一起回重庆,住到「中制」厂家属宿舍,宿舍男女分开,这样算是分居,分久了再提离婚。
到了重庆,她认识了丁聪、金山、吴祖光等人,赵慧琛当她是小妹妹,一直鼓励她勇敢提出离婚。1941年6月,在周恩来的提议下,陈白尘、陈鲤庭等成立中华剧艺社,应云卫邀请秦怡参加,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黄角垭苦竹林的生活很苦,但秦怡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排戏可以让她暂时忘掉婚姻的不如意——
平时总是吃素菜,一个星期有一点荤菜,但因少,每个人都吃不到一块肉。老辛也就是化妆师辛汉文,是上海浦东人,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老好人,他的化妆技术却是头等的,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赚来了一点钱,慷慨地要给我们「打牙祭」,这是四川话,当时有好吃的就这么说。 那天我和应先生的夫人程梦莲一起去买了菜,因为买十几斤肉,一个人挑不动。掌厨当然是由程梦莲,红烧肉更是她的拿手,那天上午厨房里总是香喷喷的,大家早就馋涎欲滴。
…… 就在那天中午,敌机一组组向南岸进行轰炸,离小屋不远处,就有几枚炸弹,我们大家都躲到桌子底下,房子门窗被炸落,墙都裂断,当轰炸过去后,我们急不可待地向桌上看看那碗肉,已经被厚厚的尘土和木屑做了盖交,我们一个个都咬牙切齿。
——秦怡口述,刘澍整理,《四季美人秦怡画传,海伦的诉说》
陈天国用了很多方式企图挽回,哭泣、发誓、甚至幼稚的失控。当时剧团排演《董小宛》,秦怡演董小宛,陈天国演冒辟疆,台上的两人互诉衷肠,陈天国却忽然想到秦怡闹分手,感情失控,拂袖而去,撂下秦怡一个人,在台上瞠目结舌。
他从根本上似乎便是一个不知道怎么爱的糙爷们,他甚至忘了一点,秦怡从来没有爱过他。
离婚不成,她只能逃跑,跑到乐山,跑到西康。
她在婚姻上那样懦弱,却另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抗战胜利之后,秦怡坐上军需卡车回上海老家,同行的领队是作家张恨水,但遇到关卡阻拦时,张恨水像他笔下的金燕西一样不负责任,秦怡站出来,对付那些难缠的士兵:
有一次,当兵的倒了一碗酒,说你要是能喝完,我就放行,要是喝不完,你们就别想走了。我一想,不走不行啊。我举起来就干,后来上车一整天都晕乎乎的。 ——雷晓宇,《秦怡的纸枷锁》
难怪夏衍说她:糊涂又大胆。
大年初一,我去了上海城隍庙。一番接踵摩肩,终于挤到城隍老爷面前,拜了三拜,那时还不曾料到,那种人来人往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上海城隍庙的城隍老爷有好几任,前殿供奉着的汉代大将军霍光是前任城隍,到了明清时期,改为被朱元璋称为「生不为我臣,死当卫我土」的「诰封显佑伯城隍神明待制」秦裕伯,我每年都吃过城隍老爷寿诞的生日面条,所以牢牢记得秦老爷生日,在农历二月廿一。
秦怡是秦裕伯的后人。
在秦怡的大家庭里,秦怡似乎也是城隍老爷一样的存在。
最多的时候,家里住了11口人,据说拍戏回来,地铺上横七竖八都是人,秦怡总要垫着脚,唯恐吵醒她们。
这样的保护神角色,似乎是从抗战胜利回到上海那一刻开始的。
父亲在抗战中惨死,全家人靠大姐在工厂做工勉强度日,现在,秦怡接过了全家的重担,这一年,她不过24岁。
媒体一开始把她称作「重庆来的话剧名旦」,过了一阵,他们才发现这个国语流利的女孩子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她开始演电影,第一部担任女主角的是当时的「主旋律」《忠义之家》,在那部电影的宣传期,媒体免不了要问她和陈天国的事情,她依旧选择「不想回答」。
这时候,她当然想不到,月老悄悄给她牵了新的红线,牵线的人却恰恰是她的前夫陈天国。
陈天国和他甚至是好朋友,他们一起组建过一个叫「未名」的篮球队,这便是秦怡的第二任丈夫——电影皇帝金焰。
▲未名篮球队(前排左起:张仲华,田方,刘琼,胡业培,陈天国。后排左起:梁笃生,金焰,梅熹,孙敬。摄于1934年)
在秦怡的讲述里,她和金焰的初见是1946年除夕夜,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的,甚至带了水滴,有人在楼下喊她,开窗一看,是刘琼。刘琼说,我把老金带来了。
老金,便是金焰。
金焰原名金德麟,是跟随抗日志士的父亲逃来上海的朝鲜人。因为崇拜鲁迅,他本来是打算叫「金迅」的,他是第一个投票产生的电影皇帝,1932年至1935年,上海《电声日报》效仿好莱坞,举办「电影皇帝」评选活动,金焰连续三年当选。
听说老金来了,秦怡的妈妈姐姐妹妹比她还要激动,纷纷讲,快点让他们上来(都是追星少女),但房子很简陋,这时候,金焰用上海话说:石库门房子,我蛮欢喜的。
这一句,一下子拉近了偶像和粉丝的距离。
金焰也有过一段婚姻,他的前妻是王人美。这对夫妇和秦怡陈天国不同,分开其实有误解的成分,只要看他们的合影,便会发现金焰和王人美曾经热烈地相爱过。
金焰开始频繁出入秦怡家,他采取的策略是和秦怡妈打麻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这个攻略当然奏效,很快,他们开始约会。
但其实,他们的性格并不合适。
金焰是特别认真的人,而秦怡则很马虎。
有一次,他破天荒约我去大光明看电影。 本来我那天有空,但忽然临时通知要补拍两个镜头。等我拍完戏回家换好衣服赶到电影院时,已迟到了六七分钟,电影已开始放映了,本来说好他在门□等我,可到了门口,不见他人影,因为票在他身上,我也无法进去,我正在门□徘徊时,他的一位朋友拿了票匆匆出来给我。
于是,我无趣地心不在焉地看完了电影,我们两人始终没讲话。电影结束了,我们就分头走了。 ——秦怡口述,刘澍整理,《四季美人秦怡画传,海伦的诉说》
更夸张的一个故事,是秦怡在拍《无名氏》时,在摄影棚织毛衣。有一回,拍完回到休息室,发现织到一半的毛衣居然失踪了。
一问其他演员,才发现是金焰来探班的时候,看到毛衣里「有错针」,于是就把毛衣全部拆掉了,一边拆一边还说:「里面有错针还不拆掉,还往下织……」
金焰的控制欲很强,在和王人美的第一段婚姻里,便是绝对的主宰者,当时记者到他们家采访,发现家里的布置,买的小汽车的样式,全部来自金焰的爱好。
王人美的回忆录里说,他们的主要矛盾是抗战期间,金焰不愿意配合日本人拍戏,但同时认为丈夫应该养活妻子,王人美考英文打字员之后,他非常生气,两人为此吵架,「他认为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即便顺从如王人美这样的妻子,也会有受不了的时候,秦怡看上去稀里糊涂,内里却有一种倔强,仿佛住着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有不同寻常的自尊,常常会在内心呐喊。
这时候,她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热烈追求她的人依旧排成队,最有可能的是赵丹和胡业祥。
赵丹是在和秦怡拍摄《遥远的爱》时展开追求的。我必须隆重推荐《遥远的爱》这部电影,大学教授萧元熙和未婚妻分手之后,打算学《源氏物语》,把小女佣余珍改造成自己的理想妻子。
小女佣跟着大教授开始读书,逐渐识字明理,却有了另一种女性的自省,决定要摆脱旧的束缚,走上抗日前线。
《遥远的爱》的署名编剧是该剧导演陈鲤庭,但实际编剧是夏衍,对白写得非常漂亮。
秦怡是在拍摄这部电影时,才真正明白如何做一名电影演员,教她的老师是赵丹。赵丹告诉她,要用好一切可以用的细节,不要夸张地演绎,而要不动声色用细节来诠释人物。
他们常常到赵丹家讨论剧本,赵丹的女儿赵青后来回忆,她看到秦怡,不由自主地想:秦怡阿姨要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赵丹的自卑是穷。
那时候追秦怡的人很多,有人开着车过来,赵丹急得不行,就拉着吕恩的手,一个劲儿说:「看,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吕恩安慰他:「你怕什么?她如果喜欢你,来了十个也不怕!」
赵丹很自卑,因为他家里并没有汽车:「我家里只有一只小藤椅,我把她带到家里,坐在那个椅子上,上面还有个洞!」
那个开着小汽车的人便是胡业祥,飞行员,电影皇后胡蝶的表弟。他们早就相识,抗战中一度失联,《遥远的爱》拍摄到一半,胡业祥给秦怡写了信,之后便开车从徐州赶到上海,穿着美军空军制服请秦怡喝咖啡,轧马路。
但秦怡最终还是选择了金焰,而胡业祥则成为吕恩的丈夫。我听过胡业祥和吕恩的儿子Jimmy讲过胡先生抗日的故事,第一次参加战斗轰炸日军基地,俯冲投弹之后擦着地皮回到机场,发现螺旋桨上都是草,机身上被打了24个弹孔。他只参加了抗战,没有参加内战,在妻子吕恩的劝说下,从香港回到内地。1949年,他开着飞机带弹飞行低空飞过天安门,是真正的反法西斯英雄。
拒绝了这样两个炙热而真诚的追求者之后,金焰却迟迟不向秦怡求婚:
有一天,我在白天突然去看他,他正在和别人打电话,内容是关于办理去美国的事。可是,这件事他从未向我透露过,我感到有点意外。 当我问他时,他说因为他还犹疑不决,本来说好准备去好莱坞拍片,也许去不成,因此他没告诉我。同时他又说为什么他未向我求婚,也因为此事,如果去成了,我们只好分手,如果决定不去就可以结婚。 ——秦怡口述,刘澍整理,《四季美人秦怡画传,海伦的诉说》
我猜想,金焰迟迟不结婚,或许还是有王人美的关系。
抗战胜利之后,费穆曾经想要撺掇两人「破镜重圆」,但不知为何没有成功。
▲《艺海画报》在这篇《金焰·秦怡闪电热恋》的长篇报道里,也写了金焰曾经和王人美一起在苏州游玩,一度有望复合
最终,撮合他们结婚的人是吴祖光,这个曾经在重庆时期一封又一封给秦怡写过情书的男人在香港某次朋友小聚上问,哎,老金,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
然后就结了。
宇宙俱乐部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操办婚礼的是吴祖光和丁聪,大厅里柱子上贴着杏红洒金纸写就的「恩爱两不疑」,据说,秦怡在婚礼上表现得镇定自若,吴祖光一直问她:「你怎么一点不紧张啊!」
历史学家翦伯赞喝醉了,与丁聪等许多人跟在秦怡后面拉着她的衣服,—边跟着走—边说:「我愿意做你的尾巴。」
陈天国和秦怡结婚时的证婚人是郭沫若,金焰和秦怡结婚时候,证婚人仍旧是郭沫若。
▲《申报》金焰秦怡的结婚消息,郭沫若成了主角
秦怡最讨厌陈天国的一点是酗酒,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二次婚姻的新婚之夜和第一次一样,新郎喝得酩酊大醉,她精心安排订下的婚房,新郎在里面醉倒了三天三夜,而她只请了三天婚假。
命运似乎再次捉弄了秦怡,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她仍旧找了一个爱喝酒的大男子主义丈夫,这一次,还多了一条,花心——金焰的出轨对象,甚至可能包括秦怡的亲妹妹。
▲金焰
但她仍旧选择了原谅,因为金焰不肯离婚,因为还有孩子,因为离婚不体面,总而言之,她有很多理由。
她说,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了,但还有恩情在。
他到死那天,都是我在服侍他,在他身下放了四个热水袋,用滴管给他喂橙汁,我觉得对得起他。
金焰和秦怡只合作过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叫《失去的爱情》。
这个名字仿佛一语成谶,印证了他们的婚后生活,爱情似乎只是一瞬,在得到的瞬间就那么失去了。
也许从来没有得到过。
秦怡最为人称道的电影作品是《女篮五号》,但实际上,她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是石挥第一次导演的《母亲》。
这也是秦怡产后复出的第一部电影。1948年秋天,秦怡生下儿子后不久,石挥就登门来拜访她,请她主演。
▲秦怡生子是当时的重要新闻,看当时的标题《电影小皇帝弥月,金燄秦怡相对微笑》
在这部电影里,她需要挑战二十几岁演到六七十岁,难度属实不小。
还好,她有苦竹林时代就认识的化妆师辛汉文,辛汉文最著名的造型是曾经吓死过小孩的《夜半歌声》和《三毛流浪记》。
为了拍摄《母亲》,秦怡还放弃了《乌鸦与麻雀》里的交际花,那个角色后来被黄宗英争取到,并且成为她演艺生涯中相当精彩的一笔。
▲《乌鸦与麻雀》里的黄宗英和李天济,完全想象不到李天济还是《小城之春》的编剧。
而在戏外,作为母亲的秦怡牺牲了更多。
1948年,《青青电影》对刚刚喜迎麟儿的秦怡夫妇做了一次专访,夫妇两人还畅想了小毛头今后「会做什么生意」,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儿子金捷会在16岁时罹患精神分裂症。
▲青青电影的采访用的标题很有趣,把金焰和秦怡的儿子称为「皇室太子」,足以证明当时仍旧是金焰「电影皇帝」名声在外
秦怡抚养儿子金捷的故事,在上海滩已经相当有名了,我不想在此做过多赘述,但秦怡总愿意讲儿子的好,儿子的聪明,儿子的善良。
「 他尿了床,半夜来敲我的门,很轻很轻,不停说,我犯错误了,我又犯错误了。」
「我和姐姐吵架,他拉着我的胳膊说,妈妈轻一点,你是党员,你是党员。」
「造反派把小弟拉到房间,逼问他我是不是特务。小弟讲:我想她不是,我妈妈从小一直跟我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听毛主席的话。」
▲秦怡一直内疚因为拍戏没办法照顾儿子
她不太愿意讲从前被儿子打的往事,那是1979年在海南拍《海外赤子》,据说因为天气热,金捷的躁郁症发作,抓着母亲不放往死里打。秦怡抱着头、捂着脸、弯着腰,一边任由他打,一边说,小弟,不要打妈妈的脸,妈妈要拍戏的。
她把自己所有的爱意和倾注到了儿子身上,为此,她甚至对女儿金斐姮颇有微词。
采访她的那天,说起女儿,只说女儿的执拗,临了又补一句,小弟对她那么好,她却不要管他。
但她忘了,女儿一直悄悄同情着自己的生身父亲陈天国。
在秦怡的故事里,陈天国当然是一个恶魔,但在其他人的故事里,陈天国却是一个直来直去的好人。
或许,他只是不适合做丈夫,或者不懂得如何做一个丈夫。
在和秦怡分手之后,他似乎一直无法走出来,当时报纸上还有专门劝慰他的文章,发表于秦怡结婚生子之后,写文章的似乎是圈内人,希望陈天国尽快走出来——
秦怡为了躲避陈天国,甚至错过了《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本来是蔡楚生为陈天国量身定制的剧本,秦怡一听说男主是陈天国,立刻拒绝了。
而陈天国最终也因辞演而失去了一个证明自己的难得机会。
导演汤晓丹对于陈天国的评价是「很有艺术激情,是个好演员,塑造的舞台形象很成功,不喝酒时的献身精神很让我感动。」
他终究被酒耽误了。
同样被酒耽误的还有金焰。
1962年,金焰患上胃癌,整个胃被全部切除,至此生活无法自理,秦怡说,他的生活永远是在和吃饭作斗争,吃完要立刻去房间里躺着,遮上窗帘,一个人一声不吭,躺上三四个小时,才慢慢恢复,然后就又到了晚饭时间。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演出的——解放后,「电影皇帝」金焰只拍了6部电影。
不过,即便金焰身体健康,他恐怕也很难在之后的形势中找到自己的角色。重庆时期的话剧「四大名旦」在1963年之后便纷纷陷入了麻烦。
▲「四大名旦」秦怡、白杨、舒绣文、张瑞芳
1963年,张瑞芳荣获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但她的丈夫金山和孙维世发生了婚外情,张瑞芳最终无奈选择离婚。
她下放到工地劳动时,遇到了被打成右派到锅炉房烧锅炉的陈天国。
当时,工地粉尘漫天,张瑞芳一直咳嗽,但无人理会,只有陈天国走过来塞给她两个口罩:「我们都被专政,他的处境更坏。若被造反派发现要打骂动刑的,他不顾个人安危塞给我口罩,我当时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1969年,舒绣文腹水过量撑破了腿上的皮肤,医生见状,悄声说:「没法治了,快准备后事吧。」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一眼儿子,弥留之际大声呼喊儿子的名字,但没能如愿。3月17日,这位「四大名旦」之一的一级演员溘然长逝,终年54岁。
也是在这一年,给秦怡化妆的老实人、曾经创造出特别难忘的银幕形象的造型师辛汉文在东北含冤而死,终年60岁。
在重庆给了秦怡勇气和陈天国离婚的赵慧琛在1967年自杀身亡。也是在这一年,患有心脏病的应云卫遭到批斗,最终死于游斗途中,终年64岁。
还是在这一年,刚从牛棚出来的秦怡意料之外的见到了陈天国,陈关切地问候说:「你终于解放了,我也就放心了。」但秦怡完全不领情,冷冷打断了他,扭头匆忙走开。
但她根本想不到,这是陈天国留给她的遗言。几天之后,杭州灵隐寺外一棵树下,人们发现了陈天国的尸体,终年55岁。
1983年,金焰去世。弥留之际,他流着眼泪,秦怡说,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弟。他喉咙里呼噜噜作响,长出一口气。有时候,她会想起金焰的能干,做饭好吃,一做炸鸡和泡菜,家里就香的不得了。
关于金焰的背叛,她仿佛都抛诸脑后了。
100岁,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当然称得上是长寿的。
所以,我们对于一个百岁老人的离开,应当是有准备的。更何况,她已经无牵无挂,操心了一辈子的儿子已经在2007年去世。
但在听到她去世消息时,我依旧非常伤感。
这种伤感,当然和这个春天有关。
我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那次称得上失败的采访,我完全理解不了她的风轻云淡,一个这样美的人,为什么一辈子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来,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好像总是在原谅,不断原谅。
她说,我这个人拘束了一辈子了。
但她也曾经说过,最开心的时候,是为了躲陈天国逃到西康去的那几个月:
那儿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鸦片花,颜色鲜艳,特别好看。我洗完头发,就跑到花田里唱歌跳舞,像疯子一样。
你知道当一个人完全解放了,是什么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那才是我,那才是秦怡。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在这个春天,我格外相信。
生而为人,我们始终逃避不掉的命运是妥协。当我们以为命运已经足够坏的时候,我们将要见证的却是更为突破我们想象的事情,在这个春天,这样的事情足够多,足够多。
关于秦怡的文章,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是雷晓宇的《秦怡的纸枷锁》,但现在看来,纸枷锁不仅套在秦怡的头上,也套在我们的头上,这个纸枷锁的名字叫体面。秦怡用死亡才挣脱掉了这层纸枷锁,但我们呢?
谨以此文纪念秦怡。
参考文献:
1、刘澍,四季美人秦怡画传:海伦的诉说,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10
2、秦怡,跑龙套,学林出版社1998-01
3、唐明生,秦怡传, 人民日报出版社2012-6
4、朴圭媛,寻找我的外公,中国电影皇帝金焰,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4
5、鲁豫有约:秦怡
6、可凡倾听:99岁秦怡专访:人生还有下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