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里希：铁石心肠的人

文：安德鲁·罗伯茨

译：陆大鹏

我为温斯顿·丘吉尔撰写的新传记《丘吉尔：与命运同行》出版之后，再次激起了关于二战期间盟国应当如何回应纳粹一场大屠杀的争议。1942年6月，为了报复党卫军上将莱因哈德·海德里希被两名受英国训练的捷克特工刺杀，希特勒的党卫军屠杀了三百多名捷克男女和儿童。

阿道夫·希特勒说海德里希是“铁石心肠的人”，这话是在赞扬他。海德里希的牺牲品则说他是“目光冰冷的人”，被他残害的人有数百万。他的绰号还有“刽子手”和“布拉格的屠夫”。金发碧眼的英俊外貌、毋庸置疑的极高智商和无比的狂热让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在第三帝国攀升到很高位置，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犯罪的主谋之一。

近期从德文翻译的精彩传记极具说服力地指出，海德里希和对他颇为欣赏的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一样，是纳粹邪恶的化身。希姆莱的很多时间在办公桌前度过，而海德里希是行动家。如果德国打赢了战争，海德里希完全可能成为希特勒的继承者，担任下一任元首。

马里奥·R.迪德里克斯（Mario R. Dederichs）在2006年的著作《海德里希：邪恶的面貌》中精彩纷呈地讲述了1942年海德里希被在英国受训的捷克特工刺杀以及纳粹对捷克人疯狂报复的故事。作者从柏林到耶路撒冷搜集了大量新的信息，写到书里。作者甚至找到了曾努力挽救海德里希生命的捷克医生和海德里希的儿女和孙辈（他们都拒绝为自己的祖先道歉）。

海德里希出生于哈勒的一个音乐世家，自己也是有才华的小提琴手，擅长体育，似乎还是模范学生。虽然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他还是在20世纪20年代加入了街头暴徒风格的原始法西斯主义组织“自由团”，在那里对街头暴力产生了兴趣。1922年，十八岁的海德里希遇见德国间谍首脑威廉·卡纳里斯将军，并通过他加入了德国海军，1930年升为通讯主官。但因为一次性丑闻，他在海军的生涯骤然停止。他与一位钢铁大亨的女儿发生关系并导致她怀孕，却拒绝娶她，因为他已经和莉娜·冯·奥斯滕（Lina von Osten）订婚了。他后来和莉娜结婚。

1931年2月，因为这种与德国军官身份不符的不端行为，他被海军开除。在莉娜的帮助下，海德里希得到海因里希·希姆莱的面试。希姆莱在两年前成为党卫军领导人。希姆莱和海德里希的合作就这样开始了，最终导致数百万无辜人民死于工业化的种族灭绝。希姆莱很快对海德里希的冷酷和高效有了深刻印象，于是给他机会创建党卫军的情报和安全机构“保安处”（SD）。没过多久，就连盖世太保和纳粹的其他安全机构也对保安处的残酷无情心生忌惮。

海德里希让保安处编纂重要人物的档案，并仔细地制作索引。这套庞大的档案很适合用来敲诈勒索。但在纳粹的眼睛里，海德里希也有一个秘密污点：他的外祖母据说是犹太人。海德里希竭尽全力掩盖这一点，他格外凶残的反犹主义甚至让其他纳粹分子感到震惊，也许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犹太血统。

1934年7月，海德里希成为“长刀之夜”的关键人物。这是党卫军针对褐衫冲锋队的政变，与党卫军竞争的另一个纳粹组织冲锋队的数百名成员被谋杀。海德里希因此得到希特勒和约瑟夫·戈培尔博士的注意和赏识。1939年，保安处、盖世太保和刑警被整合成“帝国保安总局”（RSHA），海德里希被任命为局长。希特勒交给他一个任务：炮制与波兰的“边境事件”，让元首有理由在1939年9月入侵该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这样爆发了。

战争开始之后，海德里希负责在波兰占领区执行残暴的所谓“扫荡”行动，在隆冬时节大规模驱逐波兰人。1941年6月德国入侵苏联之后，他被提升为党卫军上将，并组建了臭名昭著的“特别行动队”。这是若干机动单位，负责跟随德军前进，消灭犹太人、斯拉夫人和苏联的政治官员。

1964年，前党卫军成员卡尔·兰德斯格里希特（KarlLandesgericht）解释了二十三年前第8特别行动队如何执行自己的血腥任务：“行刑队负责处死这些人，有时让受害者躺在壕沟旁边，以便事后轻松地将他们推下去。后来的行动期间，受害者被迫俯卧在壕沟内，行刑者射击他们的侧脑。在比亚韦斯托克、诺夫哥罗德和巴拉洛维采（Bararowice）的枪击行动中，打死一批人之后用沙子和白垩大致遮盖死尸，然后把第二批人带来。晚期的行刑当中很少这样做，所以后一批人总是俯卧在前一批死者的尸体上。不过即便用沙子和白垩遮盖死尸，后一批受害者也经常能看见死尸，因为死者的肢体经常会从薄薄的沙子或泥土当中伸出来。”

海德里希获得了“刽子手”的绰号。他运用阿道夫·艾希曼和奥蒂洛·格洛博奇尼克（Odilo Globocnik）等副手去屠杀尽可能多的犹太人。1941年7月31日，海德里希接到赫尔曼·戈林的书面指示，去落实所谓“欧洲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这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他可以向元首证明，他，而不是他内心蔑视的希姆莱（因为海德里希觉得希姆莱很软弱），将是纳粹种族灭绝行动的主要领导者。为了这个目标，他不知疲倦地工作。

1941年9月，希特勒任命海德里希为波西米亚与摩拉维亚副总督，也就是被占捷克领土的独裁者。当然他并没有保护那里的任何人，而是用酷刑和恐怖来统治该地区，将数十万人投入集中营。他已经参与建造了许多集中营，后来又将其改为灭绝营。

海德里希首先使用了一种新发明，这是一种机动毒气室，用的是高浓度一氧化碳。1941年11月，党卫军在萨克森豪森死亡营第一次测试这种毒气室。三十名犯人被命令脱掉衣服，然后走进一辆经过特别改装的卡车，“仿佛登上一辆公交车”。这些机动毒气室由保安处操作，被伪装成搬运家具的卡车。参与其中的化学家特奥多尔·莱迪希（Theodor Leidig）博士在1959年解释了随后的操作：“我听说，走进卡车的人是俄国人，他们即便不这样死，也会被枪毙。高层领导想知道有没有更好的杀人方法……我还记得，可以透过一个监视孔或窗户查看卡车里面的情形。车内有灯。然后他们打开卡车。有些尸体掉落出来，其余的被犯人抬走。我们技术人员确认，死尸皮肤上有粉红色和红色的斑点，这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的典型迹象。”其他地方，许多犹太人、波兰人和俄国人被绞死，被带进森林枪决，有时甚至被用炸药炸死。

但在海德里希看来，这些灭绝手段还不够稳妥。他于1942年1月在柏林召开了臭名昭著的万湖会议，优化种族灭绝的流程。身为党卫军上将、帝国保安总局局长和波西米亚与摩拉维亚副总督的海德里希（年仅三十七岁）在柏林万湖岸边的一座豪华别墅主持了会议，把第三帝国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都召集来。27名与会者拟定了《万湖方案》，旨在提高屠杀犹太人的效率。艾希曼做的会议记录明确显示，会议的至少四分之三时间都是海德里希（当时已是帝国最受畏惧的人之一）在发言。会后他们喝了白兰地，抽雪茄。

海德里希热情洋溢地支持使用混凝土毒气室和齐克隆B杀虫剂（用的是氰化氢晶体），因为这样能大大提升杀人的数量和屠杀的速度。奥斯维辛集中营110万受害者的大部分（主要是犹太人）就是这样死去的。

1942年5月27日，星期三，海德里希终于为自己多年的恐怖罪行付出了代价。四名在英国受训的捷克抵抗战士，约瑟夫·瓦尔奇克（Josef Valcik）、阿道夫·欧帕尔卡（Adolf Opalka）、扬·库比什（JanKubis）和约瑟夫·盖伯奇克（Josef Gabcik）专门为了行刺海德里希而被空投到捷克斯洛伐克境内。他们在布拉格基尔施迈尔大街（Kirchmayerstrasse）的角落伏击了海德里希的深绿色梅赛德斯汽车。盖伯奇克的斯登冲锋枪卡壳，但库比什投掷了手榴弹，把汽车车身炸出一个大洞。

海德里希被匆匆送往医院。医生发现他的脾脏里有金属碎片，一根肋骨骨折，横膈膜破损。2006年传记的作者寻访到当年参加手术的捷克麻醉师，他回忆说，“汽车的金属碎片和车内坐垫内的马毛进入了他的后背左侧、横膈膜上方，损坏了他的脾脏。”海德里希痛苦挣扎了七天又十二个小时，最后死于血中毒。

两天后，即1942年6月6日，保安处包围了布拉格郊外的利迪策村。全村人被逮捕。173名男子和15岁以上男孩被枪决，随后198名妇女和儿童被押送到灭绝营处死。全村所有房屋被夷为平地，村名被从纳粹的所有档案中抹去。十三名儿童因为头发是金色而被饶恕，他们被带到德国，被当作雅利安人抚养。在另一个村庄莱察基（Lezaky），17名男子和16名女子被枪决，14名儿童被用毒气杀死。官方的声明表示，之所以惩罚利迪策，是为了“教会捷克人什么是屈服和谦卑”。

6月8日，纳粹在柏林为海德里希举行国葬。希特勒敬献花圈，柏林爱乐乐团演奏了瓦格纳歌剧《诸神的黄昏》里的葬礼进行曲。从《海德里希：邪恶的面貌》一书可以明确知道，海德里希的后人至今仍然拒绝承认他是个怪物。他最小的女儿玛尔特在海德里希身亡两个月后出生，她甚至给自己的长子取名为莱因哈德。而海德里希的儿子海德尔仅仅说：“我没有能力解释历史事件和进程。”而（如今已是成年人的）海德里希之外孙莱因哈德则说：“谁都说不准我外公究竟做了什么。”海德里希的直系后裔当中没有一个人公开对祖先的罪行表示过抱歉。

刺杀海德里希的勇士被出卖给德国人，但没有一个被活捉，全都死战到底或者投降不久之后自杀。“盖世太保以特别恐怖的形式安排辨认死者，”马里奥·R.迪德里克斯写道，“尸体被斩首，首级被插在木桩上，死者亲友被带来，从木桩前走过观看。”莱因哈德·海德里希若是活着，一定会赞赏这种手段。

党卫军的利迪策屠杀之后，英国内阁必须决定如何回应。丘吉尔告诉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贝奈斯，英国皇家空军会摧毁三个德国村庄以示报复，并提议派遣100架轰炸机在明亮的月夜从低空投掷燃烧弹，轰炸结束后再公布这么做的理由。丘吉尔告诉同僚，“如果觉得这么做值得的话，”皇家空军“会选择合适的时间出动”。

在内阁一次会议上，航空大臣阿奇·辛克莱爵士（Sir Archie Sinclair）反对为了报复而拿皇家空军机组人员的生命冒险。副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怀疑“与德国人比赛谁更吓人，有没有价值”。内政大臣赫伯特·莫里森（Herbert Morrison）说如果为此报复德国，那么德军会空袭英国的村庄。其他大臣也反对。外交大臣安东尼·伊登赞赏他所谓的“威慑元素”，而内政大臣赫伯特·莫里森提出：“德国人只懂得凶残的暴力这一种语言”。信息大臣布兰登·布拉肯（Brendan Bracken）和自治领大臣克兰伯恩勋爵反对报复德国。丘吉尔和往常一样好斗。“我的本能强烈地告诉我应当报复，”他说。印度事务大臣利奥·艾默里（Leo Amery）问：“为什么要报复一个村庄？为什么不是一个城镇？”另一位大臣斯塔福德·克里普斯爵士（Sir Stafford Cripps）说，从行动的技术角度来看，报复行动“十分”不可行。丘吉尔最后总结道：“我（不情愿地）接受内阁的反对意见。”

所以，至少在战争的余下三年里，盟国没有对利迪策大屠杀做任何具体的回应。在这三年里，党卫军于1944年6月10日再次犯下血洗整个村庄的罪行。这一次是格拉纳河畔奥拉杜（Oradour-sur-Glane）村，642名男女老少被害。如果丘吉尔当初的本能得到遵从，让皇家空军为利迪策复仇，那么也许奥拉杜惨案就不会发生？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