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非英欧洲史——德奥视角下的19世纪

作者:黄光锐

此书评发表于《中华读书报》,刊登时有删改,此处为完整版全文。

不知欧史者,即不知世界。但遗憾的是,现在人们往往对二战前的欧洲史一知半解;对欧洲史有所涉猎者,又多系浮光掠影观奇看景;成系统地了解欧洲两千年浩瀚历史的“知欧者”当中,却又泰半以“知英”为本色。由是国人出于“英国视角”——“英伦即欧洲,欧洲即英伦”,成为多年来中国版欧史观的潜台词。就此而论,高林与他的《皇帝圆舞曲》实属异类。

“一个维也纳旧贵族的穿越”

从三观到外形,从知识结构到举止作派,从周身的慵懒浮夸到每日的作息时间,高林君皆系不打半点折扣的精神维也纳人。而且,这位从百多年前穿越而来的人物,其“原型”并非一个普通维也纳市民,而是一位穿着吊袜品着时鲜听着雅乐谈着风尚,脸上带着经典的淡淡厌倦表情的哈布斯堡旧贵族。作者像一位“精神上的老欧洲人”,挽起读者的手跨入昨日的世界。

在序言之中,作者即挑明:“历史就是我们自己”。君主的家谱与年表、王国的财政收支与战争胜负 — 这些“严肃的,可以配上地图和统计图表的东西”的确是历史,但绝非历史的全部 — 普鲁士从勃兰登堡选候邦的“借壳上市”到将德意志送入两场大战,这二百多年的路程是历史;从布达佩斯到布拉格,围绕哈布斯堡帝国的联邦化与最后崩溃的博弈与阴谋,同样也是历史;路易十五在就寝礼完毕后穿着睡衣逃走的荒淫是历史;瘸子塔列朗对愤怒的斯台尔夫人说的那句“您这么伟大,肯定会游泳”,同样也是历史;维也纳环城大道横跨三代人的开发建设,还有“环城大道时期”的人们表面光鲜实则动荡的追求与挣扎是历史;弗洛伊德用他那挖空心思构造出来的心理学抚慰焦虑不安的中产市民与老爷们的年轻太太,同样也是历史…..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以或是相见恨晚或是不以为然的态度看这篇书评的阁下,以及或许因此而弄一本《皇帝圆舞曲》啃起来的阁下,同样也在那一刻成为了历史。就如撰写这篇书评的笔者在这一刻造就了一段历史一样。

“王朝的时运”

春节过后拿到预订的新书,当初在微信群里的讲座上结识,早已能跟高林君相互讥刺而乐在其中的笔者 — 还是该当诚实的说,刚刚的“相互”二字仅存于笔者的想象之中,因为旧贵族风范的高林君虽然酷爱浮夸的演说,更酷爱以丰富的历史知识抬杠,却从来不会说出任何攻击色彩的言辞,哪怕是完全善意的 — 迫不及待的翻开了目录,然后一如既往,直奔自己觉着最顺眼的一章。

中学历史教科书上的“梅特涅逃出维也纳”

时间地点是1815的维也纳,刚刚击败“最后的半神”拿破仑的欧洲列强在这里聚会,试图一面保证欧陆的长治久安一面为自己多捞两块肥肉。

英国的首相、俄国的沙皇都来到了会场,而且身后各有强大的舰队与骑兵、无边的金元与国土作为后盾,然而在激烈的争吵博弈落下帷幕时,人们发现主导维也纳和会的是“两个连基本道德品质都不具备的人” — 梅特涅与塔列朗。

瘸子塔列朗:“你们让我当教士会后悔的”

哈布斯堡帝国的首相,洛可可风格的科布伦茨贵族后裔;法兰西波旁复辟王朝的外交大臣,顶着法国最高贵的姓氏却在幼年摔断了一条腿的半残;这两个从心底里蔑视道德准则的机会主义者在和会上成了彼此的知音,在此后的超过30年里,这里达成的安排保证了欧洲的和平。

然而1815的维也纳和会秩序,终于被1848的革命风暴卷走了。此时塔列朗已去世十年,梅特涅则被迫流亡伦敦。欧洲的舵盘被交付到俾斯麦、威廉一世、路易·波拿巴、弗兰茨·约瑟夫、亚历山大和尼古拉、还有海峡对岸的帕默斯顿勋爵手中。

从那一刻起,维也纳的哈布斯堡帝国、勃兰登堡的普鲁士王国、与巴黎的法兰西,这三个在欧陆堪称“超级大国”的王朝,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颂奥黑普的旧贵族史观

弗兰茨·约瑟夫一世  茜茜公主的老公

作为一个精神维也纳人,高林君以充满同情的语言描述了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是的,茜茜公主的老公)与他的那个在身后分崩离析的帝国。这位“虽然感情丰富,但是意志薄弱”的皇帝,一生高度自律克己,对皇后单相思式的极度依恋。暗流汹涌的变革岁月里,皇帝在欧洲的国际棋盘上昏招迭出,在帝国的国内板块间随波逐流。在1866被普鲁士击败的黑暗笼罩下,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犯下了那个不可挽回的错误:1867的奥匈妥协。

在给予匈牙利 — 实际上是统治着匈牙利的马扎尔贵族们 — 二元君主国之下的一系列权益,甚至是重大内外事务上的一票否决权后,帝国却在阴差阳错之间,未能给予向来支持皇室的波希米亚同等的待遇。三元君主体制无法按照预案出炉,不仅使得帝国丧失了三角博弈的内生稳定机制,而且由此招致的怨恨和不平,为1918一批民族国家在帝国的躯体上出现埋下了伏笔。

而以一贯的“黑普鲁士”的态度,也以尖刻得多的笔法,高林君剖析了德意志的普鲁士一侧:“宰相即国家”的俾斯麦、“只有一条好胳膊”的威廉二世、与深深卷入德意志历史进程的“邻邦”普鲁士王国。

容克俾斯麦

如此切换角度,“把普鲁士的历史当作是一个全新的讲德语的国家的历史,而不是德国历史上的一时一地的历史来看待”,高林君就拿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考察德意志近代史的有趣视角”:从“明星老弗里茨”开始,高林君引领读者一段段走过霍亨索伦王朝从“军队拥有一个国家”的普鲁士;到维也纳和会上被塞给西边的飞地莱茵威斯特法伦;到普奥战争后组建北德意志联邦;直至1871年1月18日,赢得普法战争后,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皇帝的历程。

然而,由“大普鲁士理想”的俾斯麦一手设计创建的德意志帝国,真实的底色是一个伪装成统一国家的普鲁士霸权体系。“帝国宪法把国家法意义的国家主权留给了德意志联邦会议,把外交权留给了帝国整体,但没有取消各邦的国家地位”。从符腾堡到巴伐利亚,从巴登到萨克森,各邦之间互派外交使节,某些大邦甚至被允许保留单独的驻外使馆。同时,普鲁士带头身体力行,帝国名下的邦保持着独立的陆军。帝国的存在,只是体现在一旦战争爆发各邦的陆军都接受普鲁士陆军参谋本部的统一调遣,与和平时期各邦的海关遵照扩大的德意志关税同盟统一收税,而已(了解这个背景,就会明白后来急剧膨胀的“皇帝的海军”,影响的不仅是欧洲的力量均势,还有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内部结构)。

德意志帝国海军

这个充斥着内在矛盾的帝国,在俾斯麦的“同时玩转七个水晶球”之下,走钢丝般度过了十多年的光阴。及至“三皇之年”1888,终于迎来了“傻瓜威廉”这个“内心焦虑,缺乏安全感的残疾人”皇帝,于是潜藏已久的矛盾一个接一个爆发。

在提尔皮茨的忽悠下,对马汉理论一知半解的威廉打造了一支毫无意义的战列舰舰队,直接导致原本融洽的英德关系急转直下;而在奥匈帝国驻柏林大使,匈牙利伯爵左斯京尼格的忽悠下,威廉给出了1914年7月的“空头支票”,无条件支持对塞尔维亚的军事惩罚;直到此时,返回波罗的海玩游艇的威廉仍未意识到世界大战的闸门已被打开,宛如1918年末老欧洲已被埋葬之时的威廉,却仍刻舟求剑的幻想继续坐在普鲁士的王位上…..

机会主义的波拿巴皇帝

全书最为精彩的章节,笔者看来还是将法兰西放到无影灯下的“拿破仑三世和波拿巴主义”。

前烧炭党皇帝路易·波拿巴

路易·波拿巴在遥远的东方声名狼藉,原因很简单:1860年秋,这位法国皇帝派遣的军队伙同英国人打进了满清帝国的都城,焚毁了咸丰帝的私人花园。这场以“火烧圆明园”记入历史课本的抢掠纵火事件,成为数以亿计的人们漫长的屈辱记忆的始点。笔者至今还能回忆起,在“纪念”拿破仑三世的色当被俘时,“历史上的今天”是如何不吝恶语的狂喷。

1860年9月21日,从天津大沽口直犯而来的英法联军大举进攻通州八里桥,以法军3人阵亡17人受伤,英军2人阵亡29人负伤的代价,把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打得一败涂地。战后,拿破仑三世册封此役法军司令官孟托邦(Charles Cousin-Montauban)为“八里桥伯爵”(comte de Palikao),但却遭到不少法国人的反对,理由是一场如此不对等的战斗,不足以证明这名将军的勇敢与出色

不过,这厢的人们未必了解的是,此时的法兰西皇帝在本国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拿破仑三世在1852建立的专制君主统治是一个带着深刻的内部硬伤的怪物。一方面,全无王族血脉的路易·波拿巴不符合大革命前传承数百年,又在1815的维也纳再度确认的正统原则,不能以君权神授作为政权的合法依据;而在另一方面,高喊主权在民的路易·波拿巴却又拒绝接受限制总统任期允许议会倒阁的共和制,而是以1804的全民公决为由坚持波拿巴家族的君主统治天然合理。于是,这位曾在意大利山区参加烧炭党革命的波拿巴,就以“进步的君主制”的面目戴上了皇冠。

后果是“帝国的革命色彩让保守派拒绝合作,帝国的君主制又让共和派跟帝国反目”。于是,因拿破仑三世而得名的“波拿巴主义”完全不是皇帝期望的模样,而是代表着“帝国得不到任何一个阶级,任何一种传统政治势力的无条件支持”这一尴尬的局面。

在这个局面下,从1848革命后作为“亲王总统”上台,到1851纠集5万官兵的军事政变,再到1852年底登基称帝,最终在1870大败于羽翼已丰的普鲁士而垮台,路易·波拿巴的连续执政居然超出了20年,比1814的波旁复辟王朝、1830的奥尔良王朝、二战后混乱不堪的第四共和国都要长,甚至超过了他伟大的伯父拿破仑一世,在法兰西历史上仅次于第三与第五共和国,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背后的奥秘在于:一方面拿破仑三世的敌人们诉求不一相互掣肘 — 保守派里的波旁长幼二支始终无法化解法兰西版的“唐桂之争”,共和派更是山头林立谁也不服谁,这使得路易·波拿巴拥有“利用和维持对手的软弱和分化局面”的操作空间。另一方面,软弱而又敏感的皇帝“非常容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和敌意”,这让他能够“盲人摸象”般的从有限而又杂乱的信息里捕捉到民意的微妙变化。这种“本能的嗅觉”使拿破仑三世随时处于恐惧和压抑之中,以至为了排遣弄出大把的风流韵事。但这一或可追溯到早年流亡生涯时“咖啡馆学习”的神经末梢,却是很有可能在那20来年里N次救了皇帝的命。

然而,法兰西第二帝国内在的自相矛盾和脆弱的权力根基,终究是无可逃遁的。为了维持民心,帝国迫切的追求经济建设的业绩与国际舞台的功名。在眼花缭乱的庆典和华丽辉煌的节庆,还有大规模的巴黎市容改造上,“一个又一个工业进步、城市花团锦簇的场面”被用于“掩盖帝国的虚弱”。在眼前的欧陆与远方的北非、拉美与东亚,帝国卷入一场又一场军事和外交冒险。然而无论内政还是外务,收获各方拥戴的“投资回报”,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每况愈下。当从梯也尔到奥利维埃的反对派要么敢于明火执仗的在立法团里抨击皇帝,要么敢于明目张胆的要求皇帝分享权力时,所有明察秋毫的人心里都清楚,闹剧的结束近在眼前。俾斯麦戏耍顽童似的先哄骗再挑衅,只是让那个结局来得更早也更早了一些而已。

“精奥精德”的“普世帝国主义者”

在高林君这里,“奥”是时常被称为“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帝国,而“德”却并非德国而是德意志。这二者里,前者在大战的剧震下于1918分崩离析,后者作为“讲德语的人们所创造的文化”区域,从未在地理版图上形成一个与之对应的国家 — 除了那个在1938兼并奥比利又吞下了苏台德区的德国,但纳粹的指导理念显然不属于高林君认可的德意志文化。

哈布斯堡帝国是“欧洲最古老高贵的王朝”,“在这个王朝的历史上,你看不到波拿巴主义的踪影” — 在高林君看来,哈布斯堡帝国是罗马拉丁文明最正统的延续,其统治理念可以追溯到罗马人的普世帝国理想。公元五世纪,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涌入罗马城的日耳曼蛮族却在潜移默化下承继了罗马的拉丁文明与普世理想。十二世纪的斯陶芬王朝宣布日耳曼与罗马同源,始于1273的哈布斯堡王朝则自视为斯陶芬王朝的后继者。

这一“超越民族、语言和文化的界限,缔造一个团结、统一的帝国”的理念,在高林君这里触发了来自内心深处的 — 但在这个英国脱欧川普当选,全球化遭遇激烈反弹的年月,非常的不合时宜的 — 情感。布施“普遍的公正和仁慈”的普世帝国,这一在越来越多的人们看来虚无缥缈的幻影,在高林君看来却是“世袭君主制中最动人和最闪光的一面”。

对于这一理想的情感,和“文明的、宽容、自由的德意志”在“喷射的榴霰弹中消散”的现实,不可避免的波及了高林君的心绪。这与如此篇幅的一本书里难以避免的瑕疵出现,或也不无关系:言及克里米亚战争中英国“应该站在俄国一边”,措词太过随手;对维也纳乃至整个中欧的女性大面积爆出“歇斯底里症”的诠释,虽然犀利,却失之刻薄和武断;不过,最为值得一挑的还是,虽然提到了“奥地利人最大的成就就是让大家觉得贝多芬是奥地利人,而希特勒是德国人”,却仍没有正面诠释,为何那个掌握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发动1923慕尼黑啤酒馆政变、在1933颠覆魏玛共和、在1939将世界送入二次大战的德国元首,却偏偏是个奥地利出身的林茨流浪汉。

“德意志何所在?答案就是德意志文化”。对于这位出身佛莱芒,在科隆选候邦崭露头角,最后在维也纳大放异彩的伟大音乐家,“如果一定要给贝多芬配一个祖国,那么1848理想中的大德意志国家是唯一配得上他的….. 如果贝多芬的灵魂能够在哪个地方安眠,那也许只能是‘唯一的帝国之都,唯一的维也纳’了。”

另一个高林君的“震耳欲聋的沉默”,就是欧陆的海峡对岸。对于在此期间稳步上升直至建立全球霸权的英国,除了作为背景一掠而过,这本书中可说只字未提。如此选材当然是刻意为之 — 作为一个曾将丘吉尔形容为”孤独而优雅的孔雀”的人,高林君对于英国有着足够的熟悉,却并无对奥德那般挥之不去的情感。这本书最显著的特色 — 此前国内欧史著作所未见的奥德视角,即是由此而来。

如果一个人长期以来误以为“英国即欧洲,欧洲即英国”,而又不愿或者不能拿出大段时间阅读浩如烟海的史料,以致于期望只读一本书就大体上完成观念的纠正 — 对于这样的读者群体,《皇帝圆舞曲》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