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汉武帝摒弃的儒生,却成了之后整个封建社会的帝师
来源:淘人物
董仲舒画像
凤凰必先被燃成灰烬,才会灿然重生,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一个被武帝政权所摒弃的儒生,却成了西汉第一儒学大师,成了中国整个封建社会的帝师,T君想,这大概是悲士不遇的董仲舒所没料到的吧?
论剑
公元前135年,窦太皇太后驾崩,21岁的汉武帝终于吁了口气—当了六年多傀儡皇帝,从此以后,他终于可以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了。
西汉初年,主张无为而治的黄老术很有市场,武帝的爷爷文帝、父亲景帝都是其粉丝,奶奶窦太后更是视其为传家宝,不容挑衅。黄老术是好,但得看情况:汉初百废俱兴,保守的黄老术可休养生息、招财进宝;但武帝即位时,藩王削而未僵,阶级矛盾初见端倪,与匈奴的民族矛盾也呼之欲出,此时如果还把黄老术当宝贝,维持表面的歌舞升平都难,顾盼自雄的武帝又怎能甘心?
早在建元元年初(公元前140年),武帝即位不久,就迫不及待地下令“举贤良方正极谏之士”,于是,儒家的修齐术横空出世。一帮儒生纷纷被委以重任,为丞相、为太尉、为御史大夫、为郎中令……只是,这些儒生太积极、太高调,立明堂、贬道崇儒、封禅等还不算,最重要的是,御史大夫还逼宫,让武帝勿将政事禀奏给窦太后……
一帮人只顾大刀阔斧,完全没有顾忌实力派窦太后的感受。结果,御史大夫和郎中令皆在被下狱后自杀,丞相、太尉被免官。这看似儒道斗法,分明是孙子抢班夺权!窦太后是老江湖,毛小子武帝哪是她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搞定。但窦太后再厉害,也奈何不了自然规律。窦太后仙逝,武帝终于笑到了最后。
一年后,武帝第二次下令全国举孝廉、策贤良,此时,距上次举贤良已整整六年。这一次,45岁的董仲舒终于姗姗出场了。
秦始皇焚书坑儒,刘邦也不待见儒生,整个汉初朝廷都没几个儒生。文帝、景帝和窦太后时期,儒生大多戴顶博士的高帽子吃空饷,董仲舒就是其中一员。不过,空饷不是好吃的,闹不好就有生命危险。博士辕固只因说《老子》是平常书就惹得窦太后大怒,被扔进野猪圈。因此,在儒术难行之时,董仲舒选择韬光养晦,一边讲经授徒,为朝廷培养人才;一边以儒学为本,研究整合阴阳、黄老、法家、墨家等百家学说,以期构建一个兼容、开放的新儒学。他坚信,一个属于他的时代终将来临,他要做的,只是守株待兔。董仲舒的名气,武帝是知道的,但他还是不放心,对董仲舒提出连续三次策问来试探,问题涉及巩固统治的根本道理、治理国家的政术和天人关系,十分高端。董仲舒的对策也很经典:要独尊儒术、大一统、君权神授,但应以德化民,受上天约束—祥瑞、灾异是天意,更是对帝王政治得失的呼应,也就是所谓的“天人感应”。
这“天人三策”是君臣论剑,结果端的是双赢:武帝满意—觅得治国贤良;董仲舒惬意—等来知音皇帝。双方仿佛是明君贤臣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但其实,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无间道
武帝虽欣赏董仲舒,采用他的策论,“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秀才)孝廉”,却并没有把他留到中央,而是把他踢到江都王那儿当国相。
汉朝自吴楚七国之乱后,诸侯王一直是被打击、被削弱的对象,在侯国为官者也备受歧视。江都王是武帝之兄,又骄横好斗,且隐隐有私心,江都国委实不是好去处。对这种安排,董仲舒只有遵从,或许这是武帝的试探?毕竟,自己只是纸上谈兵,要想被武帝重用,还得有政绩才是。
江都王是景帝爱子,吴楚之乱后,景帝为防患于未然,分封的诸侯国都是一郡之地,唯独江都国例外。江都王本是武夫一个,父亲的溺爱使其更加蛮横、粗暴。不过,对中央空降的国相董仲舒,他还是尊重的。这不仅是给皇帝老弟面子,还是给闻名天下的硕儒董仲舒面子,更重要的是,有这样的国相,自己也有面子。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然而,江都王虽是武夫,但有了权力,有了实力,终究还是会有一些想法的。这想法自然不能明说——他以武会友,开馆迎宾,纳天下豪杰,如此这般折腾,绝不单单只为切磋武艺。某日,江都王先恭维董仲舒一番,接着把话挑明:自己欲当齐桓公,希望董仲舒当管仲。
原来江都王还有这等称霸野心?董仲舒着实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武帝任自己为江都相的深意—自己原来是皇帝派来卧底的无间道!
对江都王的推心置腹,董仲舒很为难。他是中央派来的诸侯相,自然要维护中央利益,但又不能开罪诸侯王,说轻说重都不好。说轻了于事无补,说重了要惹诸侯王翻脸。好在他是儒学大师,是孔子的私淑弟子,春秋笔法不成问题。于是他回答道:仁人为义不为利,春秋五霸先利后义,儒家羞于提及。这番话既是毕恭毕敬的规劝,又是掷地有声的表态,江都王虽不乐意他的圆滑,却也只能打哈哈。
之后,董仲舒拿江都当试验田:兴礼乐,致教化,调阴阳……一时间,江都大治。他的具体政绩在史书中语焉不详,史书单单记载了其求雨止雨的事迹:董仲舒考察《春秋》记载的灾异现象,推算出阴阳运行的规律,制订了求而止雨方法、仪轨,比如天旱要损阴益阳,男子藏女子出;天涝要移阴壮阳,女子藏男子出;还要造土龙、设土坛、穿青衣、舞童子、斋告祷祝,弄得跟巫术似的。
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巫术居然都应验了。《史记》说他“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王充也说他之所为“无乖异者”,司马迁是他的学生,王充是无神论者,有两人力证,可见董仲舒的行径确实不虚。
这些事,民众聚精会神地看,董仲舒一丝不苟地做,还时不时地瞟一眼中央:《春秋》“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是圣人做的圣书,其原理用来治国也绰绰有余,何况用来处理一诸侯国的求雨止雨?但武帝的眼光从来没往这边看过。对他来说,一个无间道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其他的事,就不必劳烦了。
董仲舒这个江都相一做六年,直到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被罢为中大夫。罢职的原因不明,很有可能与江都王请战匈奴有关。七国之乱后,汉廷十年怕井绳,早将诸侯看得紧紧的,江都王自恃是皇兄,要冒泡去对抗匈奴,他明里是对抗匈奴,实则是要兵权。武帝不好处置皇兄,只好打狗给主人看。
于是,无间道董仲舒灰溜溜地回到了中央。
文字狱
中大夫是郎中令属官,“掌论议,顾问应对”。官不大,却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万万没想到,这月没得到,董仲舒还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六年前,也就是董仲舒做江都相的前一年,发生了两场火灾—辽东高祖庙和高祖陵便殿相继被焚。武帝当时就很不安,“素服五日”,董仲舒更觉得这是上天谴告。只是当时没有机会进言,现在他回到中央,便旧事重提,一来表忠心、套近乎,二来出政绩、显能力。
以《春秋》为据,董仲舒著《灾异论》,侃侃而谈:外面的辽东高庙象征地方诸侯,内陆的高陵象征朝臣,这两场大火是上天警示,要皇帝除掉不朝于王庭的诸侯和不法的大臣。
他绝不是危言耸听。他在外任职多年,对诸侯问题了如指掌,如果再听之任之,恐怕将来又要步七国之乱的后尘了;回到中央,又对朝政生态了如指掌。尽管解决这问题风险太大,当年晁错被诛就缘于此,但董仲舒不能沉默:他是儒生,是大一统的坚定维护者,为国家计,必要时可以杀身成仁。况且武帝欣赏他,事情也不一定会闹到被杀的那一步。
可惜董仲舒高估了武帝的胸襟。
某日,主父偃来访。不知他出于何种用心,是同僚相妒还是学术争鸣,总之,他临走时,顺手牵走了董仲舒的《灾异论》草稿,注解后上奏给武帝,认为董仲舒讥讽朝政。
武帝没说话,可他手下一大帮儒臣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定调,臣子只需围绕中心阐释即可,讨论的结果自然在预料中。连董仲舒的学生吕步舒也给出了“大愚”的评论。史书为吕步舒开脱,说他不知那是老师的作品,才导致误评。但吕步舒跟随老师多年,耳濡目染,焉能不懂老师的主张?而在皇权面前,师道实在算不得什么。
武帝要的就是这个。连自己的学生都评其“大愚”,那他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其实,董仲舒说的又何尝不是武帝所忧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六年前,武帝初掌大权,董仲舒讲君权神授、讲灾异,正合其胃口;六年后,武帝已大权在握,权力欲膨胀,董仲舒私作灾异书,抑王命、扬天命,恰犯其忌讳。于是武帝先给董仲舒定了死罪,再赦免之,再复任其为江都相,棒子和胡萝卜满天飞,让老董看看,究竟是天命厉害,还是王命厉害?
坐过山车般的折腾一番,董仲舒终于沉默了,“不敢复言灾异”。
然而,七年后,历史被他不幸而中:胶西于王、赵敬肃王、常山宪王多次触犯刑法,毒死朝廷派去的二千石长官;淮南王、衡山王干脆谋反,胶东王和江都王欲起兵响应……武帝终于想起了董仲舒的忠告,还是派其学生吕步舒处理淮南王案。吕步舒依《春秋》断案,将谋反案完美收官,完全是按董老师教的套数。
两场火灾引起的文字狱,烧掉了君臣情、师生谊,烧掉了西汉王朝的皇皇气度。吕步舒,这个点火的学生,把董仲舒的记忆拉回到了从前……
臣术
董仲舒生于广川(今属河北衡水),家里藏书颇丰。他年少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家有菜园,他三年不窥园中菜;人们骑马以骑公马为荣,董仲舒竟不辨公母。
这样专心读书,自然进步很快。他一开始专攻《春秋》公羊学,从中探究修齐蓝图,后博览群书,触类旁通,竟成一代通儒。他不仅学问好,德行也高,言行皆有师范,惹得一帮学生追星不已。这些学生中,最著名的有两人,一个是司马迁,一个就是吕步舒。吕步舒为表尊师,特意改名吕步舒,即“步董仲舒后尘”之意。
董仲舒讲学很讲究,以帷帘遮住,老师在帘内讲,弟子在帘外听。学生多得教不过来时,就让高足代授,吕步舒就是这样的高足。他跟随老师多年,老师的语气腔调、肢体语言和教学模式,他都学得惟妙惟肖。多数学生甚至只知吕步舒,有的连董老师的面都没见过。董仲舒到长安,吕步舒也如影随行,任博士,官至长史,师生感情可见一斑。因此,吕步舒后来的“大愚”论对老师的伤害可想而知。
大隐隐于讲坛,直到公元前134年,董仲舒才在武帝第二次举贤良中脱颖而出。他本想自己可以从此大展宏图,却被踢到江都,算上复相的时间,他在江都蹉跎了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因此当故交公孙弘当丞相后,董仲舒觉得机会来了,委婉地向老友提出,自己想到中央工作。
公孙弘比董仲舒年龄大,却只算师弟。他出身于猪倌,四十余岁才拜董仲舒的学友为师,学《公羊传》,后因策论被评为第一得到武帝青眼,最终白衣为天子三公(丞相),封平津侯,成为学子的风向标。
公孙弘求贤若渴、勤政俭朴,普及儒学,被称为贤相。董仲舒曾和某儒生辩论《公羊》,公孙弘暗中扶持,终于使公羊学成为西汉主旋律。但学术是一回事,政治又是另一回事。对董仲舒的请求,他拒绝了,不仅拒绝,还把董仲舒推荐到另一个诸侯国—胶西国为相。
史书说董仲舒曾斥公孙弘“从谀”,这是董仲舒遭受的报复。但宰相肚里能撑船,公孙弘能做到丞相,未必那么小气。《汉书》则说“董仲舒言道德,见疾于公孙弘”,这倒有可能。从公说,公孙弘老年得志,要希世用事,而注重道德学问的董仲舒肯定看不惯自己,与其被掣肘,不如让他走开;从私说,董仲舒的学问明显比自己高,武帝哪天一高兴,说不定就让其取自己而代之。恰逢此时,胶西国缺相,正给了公孙弘口实:于公于私,董仲舒都是最佳人选。
吕步舒和公孙弘,两个最亲近的人让董仲舒见证了人性的诡谲,也印证了武帝喜欢儒术纯粹是叶公好龙——他喜欢的哪是什么儒术,分明是披着儒术外衣的臣术!
帝师
胶西王也是武帝的同父异母兄弟。此人行为怪僻,阴险狠毒,比江都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派去的官员若秉公办事,就会遭遇不测;若同流合污,又难逃中央惩罚,因此一个个朝不保夕,凄惶得狠。
好在董仲舒是大儒,有廉直之名,又有做江都相的经验,低调知趣,就算谏争也是一心对胶西王好。大儒做国相也是一种祥瑞,于国于民都有好处。因此胶西王倒不敢轻易造次,只把董仲舒当先生好好供着,并不难为他。董仲舒却不能心无旁骛地干下去。他在江都为相十年,不仅没有升迁,还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如今又深入龙潭虎穴,如不及时抽身,难免重蹈覆辙。于是,四年后,58岁的董仲舒以疾病为理由,辞掉胶西相,终于全身而退。
罢相居家,董仲舒依然以著书讲学度日。此时,武帝倒记挂起他的好来,朝中凡有大事,必先垂问,甚至刑事案件也派人向其询问得失,一时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融融时光。武帝真诚请教,董仲舒有问必答。据统计,董仲舒共决大案要案232件,编为《春秋董仲舒决狱》一书,成为汉晋司法断案的经典文献。
其他像农耕问题、土地问题、匈奴问题……董仲舒也都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在他心里,没有进退之别,没有利害之分,只要朝廷需要,他都会尽心尽力。
这些问题后被编成《春秋繁露》—一部以“春秋大一统”为旨,阴阳、五行为骨架,天人感应为核心的哲学、神学著作,是新儒学的开山之作。
偶尔,大宗师董仲舒也一抒《士不遇赋》这样的小情调:自己和公孙弘同治《春秋》,自己的成就不比公孙弘差,人家能做丞相,自己只能做诸侯相,斯命也夫!75岁时,董仲舒仙逝,葬于西安城内胭脂坡下。一个老夫子的归宿地竟有这样香艳的名字,倒也相映成趣。据说武帝路过时,也特意下马以示敬意:这个不苟言笑、廉直无欺的老夫子不适合当重臣,却是实实在在的帝师!
董仲舒雕像
历史也终于还了董仲舒一个公道。秦汉百年来,火灾频仍:秦始皇焚书坑儒之火,西汉黄老之火,辽东高祖庙和高祖陵之火……几乎将儒学、新儒学烧成了灰烬,多亏董仲舒如浴火凤凰一般,以大火为契机,将儒学原理锻造成为以“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三纲五常”为内容的今文经学,使其成为汉朝乃至两千多年封建帝国的理论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