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畅,韩靖宇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曾先后出现过数个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如北魏、辽、西夏、金、元和清。在这些政权中,契丹人所建立的辽具有一定特殊性。根据《魏书》的记载,契丹人在不晚于4世纪末的北魏初期就已登上历史舞台,但直到10世纪前叶才真正建立起政权,与五代及北宋等中原政权分庭抗礼,由此便产生了一个问题——从北魏到唐末六百多年的时间里,契丹人为什么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独立建国呢?
契丹属东胡族系,为鲜卑宇文部别支。西晋覆亡后,群雄争霸中原,其中便有鲜卑人的身影。在当时,鲜卑分为三部:宇文部、慕容部和段部。公元4世纪初,慕容部势力强大,建燕国(前燕)称王。前燕王慕容皝联结赵王石虎,攻灭段部。东晋建元二年(344),又北攻宇文部,宇文部单于逸豆归走死漠北,其残部分化为契丹和库莫奚独立于世。到北魏登国三年(389),契丹和库莫奚相继为北魏所破。契丹败退到潢河(内蒙古西拉木伦河)以南,土河(内蒙古老哈河)以北,从这时起,契丹之名方正式见于史籍。
《射骑图》描绘了一位契丹贵族射猎者的肖像。作者/(辽)李赞华(即耶律倍),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不过,此时的契丹人很难称得上强大,而是被迫依附于北魏和柔然等强权之间。《辽史·地理志》载:“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自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这八部分别为悉万丹部、何大何部、伏弗郁部、羽陵部、日连部、匹絜部、黎部、吐六于部,即所谓的契丹古八部。
鲜卑人中的拓跋部缔造的北魏王朝占领黄河以北地区后,契丹即不断向其朝贡。北魏太武帝时期,契丹部族“各以其名马、文皮入献天府,遂求为常,皆得交市于和龙、密云之间,贡献不绝”。所谓“入献”,实际上就是以“朝贡”的形式进行贸易。北魏应他们的请求,在和龙(今辽宁朝阳)、密云(今属北京市)一带与之交易,岁岁不绝。此时的契丹各部单独与北魏发生朝贡关系,各部不相统属,分散活动,尚未形成统一的部落联盟。而在经济方面,契丹人“顺寒暑,逐水草畜牧”,“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主要采取游牧经济的模式。因此,政治上四分五裂、经济上落后的契丹诸部落始终处于弱小的状态,被周边的强大民族与政权欺凌,随意掠夺他们的人口与财富。
自北魏末年以后,契丹接连受来自中原与草原两方面的打击。先是高句丽与柔然联合对契丹构成威胁,又有北齐王朝劫掠契丹十余万口,分徙诸州,归诸州管辖。后契丹人在突厥汗国逼迫下,不得不以万家“寄于”高句丽。柔然退场后,在草原上又出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突厥汗国,契丹一部分沦于突厥统治,突厥可汗遣吐屯潘垤统之。因此,契丹在六世纪中期实际主要分为三大部,分别依附于北齐、突厥、高句丽,力量日趋分散。
随着隋文帝杨坚统一中国,契丹也开始寻求隋的支持,以实现自己部族聚合的目标。隋开皇四年(584),原隶北齐的契丹部落之主(莫贺弗)遣使请于隋,隋拜之为大将军,给足了对方面子。开皇五年(585),“契丹悉其众款塞,隋文帝纳之。听居其故地”。不久,原寄于高句丽篱下的部分契丹人,也背着高句丽率众万余家内附于隋朝。
开皇末,契丹别部四千家又背突厥降隋。不过,此时的隋刚刚与突厥和好,怕因此又激怒突厥,于是打算用补贴粮食的方式把前来归附的契丹人打发回去,并另派人到突厥汗庭处好言安抚。但契丹并未接受隋的这种试图撇清关系的做法,仍选择滞留不去,这样到开皇末(公元600年左右),契丹族几大支团聚一起。“分为十部,兵多者三千,少者千余”,其中包括从高句丽来归的万余家、突厥来归的一部四千家,共计为十部二十余万人,泛称大贺氏八部。
这个新成立的契丹部族联盟,即构成了后来创建契丹王朝的主体。
隋亡唐兴后,契丹人继续向中原王朝积极靠拢,以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当唐太宗李世民通过玄武门之变除掉兄弟并坐稳皇位后,一部分契丹部族立即向唐代新的当家人李世民输诚。贞观二年(628)四月,契丹首领摩会摆脱突厥控制,率部降唐。由于当时东突厥(突厥在隋代发生分裂,这时候主要是东突厥与唐在作战)对唐王朝北部边境的威胁极大,其兵锋甚至还一度打到长安城郊,这使得唐太宗更加急于利用契丹人来遏制突厥汗国的南侵。
为了回报契丹人的投诚,唐太宗不但收容了前来投奔的契丹部落民众,给他们提供土地,还对契丹各部首领加官进爵,成功将契丹人纳入唐王朝的羽翼之下。
贞观十八年(644),唐太宗讨伐高句丽,契丹和奚一同出兵相助。太宗回师途中曾至营州,赏赐契丹首领窟哥等,并封其为左武卫将军。此后唐中央与契丹部族的关系急速升温。据史料记载,贞观二十二年(648)四月,契丹首领曲据率众内附,唐以其地置玄州,以曲据为刺史,隶营州都督府,营州治所在柳城(今辽宁朝阳)。同年十一月,契丹首领窟哥举部内属,唐置松漠都督府,以窟哥为都督,封他为无极县男,赐姓李,并以契丹八部住地为州,以各部首领为刺史,仅以唐中央官员为二把手进行监视。从这以后,契丹便不再是草原游牧政权的附庸,转而被纳入中原王朝的羁縻统治之下。
但是,契丹人并不想对某一方彻底俯首称臣。他们在与中原政权打交道的过程中接触到了先进的制度文化,也开始思考如何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武则天统治时期(690—705),唐朝营州都督赵文翙实施民族压迫政策,激起了契丹人的激烈反抗,大贺氏部落联盟长李尽忠联合契丹归诚州刺史孙万荣杀死赵文翙,进犯幽州、瀛州等地,唐朝派出多支讨伐大军,均被契丹轻易击败,连之前的唐朝平边名将王孝杰都血洒疆场,后来还是唐人万不得已,祭出“以夷制夷”的政治攻势,通过联络突厥和奚兵袭击契丹的后路,才将南掠的契丹军暂时击溃。
▲辽 银鎏金对凤纹冠饰。凌源小喇嘛沟辽墓出土。凌源市博物馆藏
契丹人和唐皇室关系破裂,便又转而依附于突厥。唐玄宗时期,契丹再次回归唐朝麾下。
这一时期,契丹挑战中原王朝统治不成,内部又发生变乱,在原先的契丹部落联盟内,掌握契丹军事领导权的可突于先后杀死两任大贺氏部落联盟首领,导致大贺氏部落联盟最终解体。
在与契丹人的交战中,唐在东北边境的军镇实力大大加强,挑起“安史之乱”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便是在对抗契丹、奚的战争中积蓄力量而崛起的。据《资治通鉴》相关记载,天宝元年(742),“范阳节度临制奚、契丹,统经略、威武、清夷、静塞、恒阳、北平、高阳、唐兴、横海九军,屯幽、蓟、妫、檀、易、恒、定、漠、沧九州岛之境,治幽州,兵九万一千四百人”,其实力在各节度使中最强。安史之乱后,安禄山的残部盘踞河北,号称“河朔三镇”。这一割据势力长期尾大不掉,让唐朝皇帝伤透了脑筋。事物总有两面性,河朔三镇正好卡在契丹人南下进入华北平原的咽喉要道上,客观上又起到了为唐廷拱卫东北边境的作用。试想,倘若没有河朔三镇帮唐廷牵制住崛起的契丹人,唐王朝必然要陷入到被西南的吐蕃和东北的契丹两面夹击的困境当中,衰落乃至崩溃的速度也可能更快。
唐廷似乎也意识到了树敌过多的严重性,很快与河朔三镇妥协。后来,唐德宗李适和西北崛起的回鹘搞好关系,让回鹘帮助自己对抗吐蕃和契丹。这样,一种新的制衡关系形成了。
契丹的大贺氏联盟解体后,取而代之的是遥辇氏。天宝四载(745),阻午可汗建立了遥辇氏部落联盟。在这一时期,契丹社会内已发生一系列深刻变革,第一,在联盟内部,特权阶级已出现,同时已有贫富的差别与阶级分化。世选家族世代把持部落联盟内的重要官职。第二,出现了国家形态的萌芽。契丹部落联盟内设置官吏进行管理。阿保机的家族便世代担任迭剌部的夷离堇(即契丹部族的军事首领),执掌政柄。第三,遥辇氏部落联盟时期,已有农业、纺织与矿冶业,契丹社会生产力已有很大的提高,不再是单纯的游牧型经济。第四,各部落已划分固定的“分地”,开始过定居和半定居的生活。契丹已由血缘组织向地缘组织转化。
《六马图》中的人物穿着为典型的契丹服饰,形象接近十一至十二世纪中国北方辽代壁画。来源/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曾指出:“契丹诸部的政治命运主要取决于他们更为强大的邻居和经常变化的力量天平,天平的一方是成功统治中国北方的王朝,另一方是北方、东北、西北和其他地方的敌对邻族。”
唐末五代,天平已经被打翻在地,契丹人在隐忍长达六个世纪之久后,终于迎来了最为有利的内外发展环境。
公元9世纪中后期,唐内部的流民起义愈演愈烈,国力衰退,无暇顾及北方边境权力格局的重构。在这段时间里,契丹人逐渐摆脱了原先松散的部落联盟状态,并集结在耶律阿保机这样的政治强人旗下。阿保机原为契丹人的遥辇氏部落联盟长痕德堇可汗手下的护卫者,后因富于谋略,处事机警干练,很快被部落贵族们推为“夷离堇”,也就是部落的军事首领,统领兵马,专管对外征讨。
阿保机利用到手的军权,接连大破室韦、于厥、奚,俘获大量的战俘与牲畜,实力大增。公元907年,“八部之人以为遥辇不任事,选于其众,以阿保机代之”,阿保机遂成为契丹部落联盟的首领——可汗。公元916年,阿保机在龙化州即皇帝位,国号契丹,建元神册,确立了世袭皇权的统治,建立起中央集权制的国家。为了制衡传统的契丹部落贵族势力,阿保机又对韩延徽等汉人加以提拔任用,让他们参与重要决策。但历史学家蔡美彪也指出,契丹在阿保机的时代虽已具备了国家的基本特征,但国家机构还只是初具规模,直到他的继承者耶律德光统治时期,才逐步完备起来。
耶律阿保机在契丹诸部落中建立起自己的权威,恰于此时,契丹人所处的外部环境发生了有利于其发展的变化。过去契丹经常受到中原政权和游牧政权的打压。黄巢起义被平定后,中原地区出现了朱温、李克用两大军事集团对峙的局面。唐朝中央此时已经被朱温架空,各地节度使纷纷拥兵自重,原来长期阻挡契丹南下的河朔三镇,也受到了唐末军阀混战的波及。其中,魏博镇被朱温用计策里应外合攻破,镇内军民均被屠戮殆尽。另一个比较有实力的卢龙镇,则被朱温的宿敌——河东军事集团所吞并。曾经阻遏契丹兵锋长达百年之久的河朔藩镇,从根本上被削弱了。
朱温和李克用在北方争霸战争中都试图拉拢契丹为己所用。而阿保机也利用这一点,试图渔翁得利。他一边与李克用约为兄弟,共同对抗后梁,一边又向宣传继承唐朝法统的朱温表示祝贺,企图获得其册封。这种两头下注的做法,提升了阿保机在契丹部众当中的声威,也进一步搅混了中原这潭水。朱温没有因和契丹结盟而摆脱失败的命运,他建立的后梁也被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所灭。而李存勖对契丹人这种首鼠两端的做法也深为厌恶,多次出兵抗击阿保机的南侵并取胜,迫使耶律阿保机发动北征来找回丢失的颜面。可以看出,直到这时,实力相比唐朝已大幅削弱的后唐尚且具备遏制契丹南下的实力。契丹问鼎中原的时机仍不成熟。
可是,后唐的内讧给契丹人南扩送上了一记神助攻。在后唐末帝统治时期,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起兵反叛,旋被困于太原。觊觎皇位许久的石敬塘为摆脱困境,竟选择主动向辽太宗耶律德光献上“燕云十六州”,替契丹南下中原扫清障碍,这也使中原政权失去了北方屏障。此后,契丹人用心经营幽云地区,使辽的国势走向强盛,继后唐灭亡,后晋、后汉、后周、北宋诸政权相继登场,王朝的频繁更迭使中原政治精英既无心力也无国力对抗契丹人,辽在北方的霸权地位日益稳固。到北宋实现对黄河以南地区的局部统一时,竟不得不靠挖掘水沟、制造人工湖等方式来抵御时刻能够南下的契丹骑兵力量。
唐朝覆亡后,不但中原地区陷入乱局,曾经辉煌一时的回鹘也因黠戛斯的入侵而覆灭,草原进入了权力真空的状态,这也扫除了契丹人进攻南下之余还须抽身北顾的忧虑。至此,唯一可能对契丹产生威胁的,只剩下东北地区的渤海国。然而,渤海国君主碌碌无为,对契丹的崛起缺乏警惕意识,最终被阿保机统领契丹大军所灭,另置“东丹国”。至此,契丹人的崛起已呈不可阻挡之势。
由此可见,契丹人的建国与称霸很大程度上是时势造就。如果中原没有陷入藩镇割据的乱局,或者有新的游牧政权有足够实力统治草原地带,契丹人建国是否还能成功不得而知。不过,历史没有如果,隐忍近六百年之久的契丹人靠唐末乱局创造的机会,彻底摆脱了被束缚的附庸地位,成为新一代北方霸主。而契丹人崛起的经验模式,还将继续被女真人和蒙古人所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