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威廉二世

摘要:尽管威廉自己也曾承认自己在一战末期有点“精神失常”,但平心而论,威廉二世在大多时候还是正常的。问题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特别对于德意志帝国这样的欧洲第一军事强国的帝王来说,威廉二世的精神问题无疑是致命的。对此,再也没有比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的评价更为精当的了,他说威廉二世让他联想到“一艘蒸汽机已发动、螺旋浆已转动的战舰,但是没有掌舵人”,并告诫说总有一天皇帝要闯下滔天大祸。

1901年1月22日,大英帝国的缔造者——82岁的维多利亚女王在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作为女王最为宠爱的外孙,威廉二世此时的心中无疑是悲痛的,威廉二世千里迢迢地从柏林赶来守候于病榻之前,因为舅舅爱德华七世忙着准备登基,外祖母的葬礼甚至都是他这个外孙操办的;但作为正与英国争夺全球霸权的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此时很难不浮想联翩:英国最辉煌的维多利亚时代已然逝去,他的时代已经来临。或许,他真的有机会,像送别外祖母一样,亲手给大英帝国的霸权送终。

当威廉二世用双臂紧紧抱住刚断气的外祖母之时,他可能在那一刻真的忘记了他一生耿耿于怀的那只残疾左臂。自威廉记事以来,他就知道外祖母是全欧洲唯一一个从不介意他是个残疾孩子的人。而当外祖母逝世之后,他决心将用那只强壮的右臂与全世界为敌,证明一个内心充满不被认同感的残疾天才可以“只手遮天”。

悲剧,从一次失败的分娩开始。

1859年1月27日,维多利亚女王的大女儿——维多利亚公主在分娩时因为“臀位生产”险些难产,在羊水破了10个小时之后,勉强保得一命的小威廉才生了出来。小命是保住了,但威廉左臂却在分娩时严重受伤,肌肉神经几乎全部坏死,上体和脖子受到严重影响,这使得小威廉在童年时几乎不能正常走路,头也不能长时间直立,他一辈子都不能自己穿衣服,或自己用刀叉切割食物。

威廉的父亲是普鲁士皇储腓特烈王子,爷爷更是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君主——威廉一世。小威廉的左臂残疾在普鲁士的霍亨索伦王室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从腓特烈大帝开始,霍亨索伦王族就一直有着冲锋陷阵的尚武传统,他们又如何能容得下一个注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来君主,如威廉的一位叔叔所说,“只有一只胳膊的人不应该是普鲁士国王”。

于是,威廉的童年便在近乎虐待的“训练”中度过。他每天需要接受电击刺激肌肉生长;他每天需要被皮带和铁罩绑在柱子上使头部直立一小时;他甚至需要接受“黑魔法”的折磨,他那残疾的左臂时常要与一只刚被杀死的野兔绑在一起,以便能吸收野兔的“生命活力”,威廉一开始还会反抗,但他的老师却硬拉着他的手塞入那还温热的内脏中……生命原来不过如此。

小威廉不能骑马,而这对于霍亨索伦王朝的继承人而言是难以想象的缺陷。所以,他被迫用他那一只手去骑马,摔下来,再骑,再摔,即使哭泣也无人理会。经历了几周的严苛与羞辱后,威廉成为了一名骑术高超的骑手。威廉渴望受到赞扬,这对于一个残疾孩子尤为迫切,但他一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认可,他在渴望中养成了一种极度自卑的习惯,当外界不认可他时,他会用歇斯底里的极度自大来回应。多少年后,当威廉自诩的世界之王地位不被认可时,他也如同童年一样爆发了。

为了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威廉的父族霍亨索伦王室显然是这一切“虐待”背后的主导者,祖父的爱更多的表现在为帝国培养一个健全继承人的渴望。但不可思议的是,威廉的母亲维多利亚公主竟然也对此听之任之,在威廉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母亲选择了冷漠与旁观,甚至是一个虐待的合谋者。

威廉应该会与《郑伯克段于鄢》中的郑庄公心有戚戚。与庄公因为难产被母亲姜氏厌弃的命运一样,威廉出生时维多利亚公主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产下一个残疾孩子给她带来的是无法名状的恐惧,她只能远离她的恐惧——威廉。

很多年后,当威廉二世无法逆转的精神疾病逐渐显现之后,威廉伟大的德意志同胞弗洛伊德用他最擅长的“精神分析法”解析称,维多利亚公主那种来自分娩的伤害感正是威廉后来患“心理混乱”根源之一。弗洛伊德有意或无意忽略的是,根据宫廷的出生记录,威廉在分娩中大脑很可能因为缺氧而受到严重伤害,当然,这也只是“可能”而已。

1932年,弗洛伊德写道:“那些生下病婴或残婴的母亲,自然会尽力给予这个孩子过多的母爱,以弥补其不公正的生理缺陷。我们现在碰到的例子是,这位高傲的母亲离经叛道,因孩子残疾儿收回了她的母爱。”

当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手握大权之时,他永远不会饶恕他的母亲。

当威廉挣扎于电击、铁罩和带黑魔法的野兔之时,普鲁士王国正在“铁与血”的淬炼之中利剑出鞘。1866年,普鲁士在萨多瓦战役中大败奥地利,成为了德意志诸侯的共主;1871年,普鲁士在色当俘虏了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小威廉的祖父威廉一世在巴黎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皇帝。据威廉二世后来的回忆,每当他与弟弟听到祖父在前线的大捷消息后,他们就会将各个报纸的捷报“号外”亲手制造成灯笼,晚间在家中点燃灯笼“游行”庆祝。

1871年7月16日,在柏林举行的浩大凯旋阅兵式上,十二岁的小威廉出了人生第一次风头。小威廉那日穿着一身华丽的军装,跟随着踌躇满志的祖父,纵马穿过勃兰登堡门。威廉在当天的日记中得意的写道:“欢迎的人群中有人高呼‘威廉王子万岁’,我笑而不答的策马前行。”这一军威赫赫万民俯首的“帝国场景”令小威廉终身难忘,由此激发了他日后对战争与帝国扩张的极度迷恋。不无滑稽的是,这次出风头的经历也让威廉从此成为了一个近乎病态的“制服控”,他收藏了三百多套军服。他曾有一天更衣十几次的记录,曾有为王室卫队更换制服三十多次的记录,也曾有在每个周日上午带着近卫军穿上军服在大街上巡游的古怪爱好,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居民来观看,在极度虚荣之中一次次重温童年时高呼“万岁”的荣耀记忆。有一则当年在柏林流行的笑话:威廉二世不挂海军上将徽章就不逛养鱼池,不打扮成英国陆军元帅的样子就不吃葡萄干布丁。

威廉对帝国与战争的迷恋令母亲维多利亚公主甚感不安。维多利亚公主与威廉的父亲一样,都是那个时代最为坚定的自由主义者,她嫁到德国之后毫不掩饰她对“专制”德国的蔑视,希望将自己的儿子塑造成一个拥有德国血统的英国绅士——如同公主的父亲艾伯特亲王那样,一个进步的自由主义改革家。与当时富裕民主的大英帝国相比,刚刚从战争中崛起的容克德国就像是一个畸形发展的青少年:年轻喜欢冲动,有强烈的自我扩张欲,先天不足,常常暴露出难以掩盖的不安全感,这个国家的特点像极了未来的威廉二世,他将是这个国家无法逃脱的宿命。

对于母亲所爱的一切,威廉都不爱。实际上,怀着童年缺乏母爱的隐痛,威廉走向了一条完全与母亲背道而驰的道路上。

母亲希望他拥抱自由主义,威廉却朝着专制保守热衷扩张的普鲁士传统价值观走去,朝着他远在英国的外祖母说的“可怕的普鲁士傲慢和野心走去”;母亲希望他做个绅士,威廉却粗鲁虚荣狂躁冲动;母亲思想新潮富有主见,威廉却娶了一个完全不像母亲的德国女孩为妻,这位妻子沉闷,从来不发问,很快为他生了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母亲一生思念热爱英国,与德国格格不入,威廉却对英国爱恨交加——对于成功统治英国的外祖母、舅舅、表兄,威廉崇拜他们喜欢他们,恳求他们能够给予令他满意的对待与尊重,但是当他没有如愿之后,他就嫉妒他们,怨恨他们,希望英国因为德国的强大而反过来恳求他的友谊……

“我不会让一个英国公主在我们的盾牌上抹灰,把帝国带到毁灭的边缘”,一个连母亲尚且仇恨的儿子在日后与全世界为敌也是不足为奇的。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家血亲之间的仇恨往往远甚于贩夫走卒。

当威廉与母亲渐行渐远之时,他的祖父却越来越喜欢他这个“普鲁士化”,抵制了自由主义腐败思想的长孙,多么神奇,这个残疾王孙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家族的耻辱变成了挽救帝国的未来之星。26岁时,威廉被爷爷任命为帝国近卫军的团长,沉浸于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幻梦中而不可自拔。威廉从此刻开始意识到,当他全副武装纵横捭阖于军营(当然,他更可以想象为战场)时,所有人都会为他的赫赫武功所倾倒,没有人再会去注意他包裹于军服中的左臂,他将他那自卑的灵魂深深的包裹于华丽的军服中。

1888年,威廉七十八岁的老祖父驾崩,他的父亲腓特烈三世继位。腓特烈三世与儿子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在政治上深受妻子维多利亚公主影响,是自由主义的坚定信奉者,按照他的计划,他即位后将把专制保守的德国改造为英国式的虚君民主制国家。在这一点上,腓特烈二世与自己的父亲格格不入,觉察到这一点的威廉一世在晚年实际上已与儿子有所疏远,将帝国未来的希望给予在自己的孙子威廉身上,将大量本应属于儿子的重大外交任务转交孙子负责,由此,又造成了儿子与孙子之间的政治裂痕。

1886年,在得知儿子威廉被授权接触外交事务时,当时尚是储君的腓特烈二世情绪激动的写信给帝国首相俾斯麦说:“鉴于我的长子不够成熟,缺乏经验,加上他爱好虚荣,自视甚高,所以我认为现在就让他接触外交问题简直是危险的”。当一个父亲将儿子视为政治上的最大对手加以打击时,难以想象这会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激起多大的仇恨与背叛感。

老普鲁士的妖灵在面临生死存亡之际露出了死神般的狰狞,腓特烈二世即位仅九十九天便追随父皇而去,也带走了他的自由主义梦想。事实上,威廉二世一登基,便以一封铁血味道浓厚的的登基圣谕《致我的军队》与父亲的自由主义分道扬镳,当母亲维多利亚公主对此表示出异议的时候,威廉甚至将母亲短暂软禁。

威廉二世的时代开始了,这一年,他还只有28岁。

但在他成为欧洲最有权势的人之前,他还必须逾越一座更高的山峰。

“这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我自己”,威廉二世一登基就发出了他的政治宣言。但此时整个欧洲都知道,德国的主人是俾斯麦。事实上,自1862年俾斯麦被任命为普鲁士首相之后,俾斯麦便已权倾朝野,极力推行“铁血政策”,相继发动了对丹麦、奥地利、法国的战争;在1871年德意志帝国崛起之后,俾斯麦俨然已成为了整个欧洲大陆的主人。

与那个时代的英国相比,德国(普鲁士)无疑是带有浓厚保守和专制色彩的,但这不等于说,德国是一个独裁国家,实际上,如果一定要说德国有一位独裁者的话,那也不会是皇帝,而是俾斯麦。威廉一世在位的二十多年间对俾斯麦基本上是言听计从,放手让俾斯麦去实现统一德意志的梦想。最难得的是,威廉一世本人绝非什么庸主,此人雄才大略,在国内特别是军队中威望极高,事实上,只要威廉一世想,他随时可以让俾斯麦走人,并且不会伤及自身。但问题是,威廉一世最大的政治智慧就在于他“君相共治”的理念,他知道只有依靠俾斯麦才能统一德意志。

但是,威廉一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那寄予厚望的孙子却容不下他最信赖的重臣。这对于威廉二世自己或许也是难以想象的,在他还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威廉二世也是俾斯麦的疯狂崇拜者,俾斯麦实际上是他反对父亲母亲的那套自由主义时的最大精神依靠。

即位仅一年多,几经试探之后,年轻气盛的威廉二世再也按捺不住他那成为德国唯一主人的疯狂念想,向俾斯麦做了最后摊牌。威廉二世并不需要直接以君主的权威罢黜俾斯麦,铁血丞相的巨大政治威望是他所无法企及的。威廉二世深知俾斯麦这样的老派普鲁士政治家那种对于尊严与名誉超出生命的珍视,他只须不断地否决俾斯麦的建议,在各种场合羞辱帝国首相,便可得偿所愿。

1890年3月,心灰意冷的俾斯麦向威廉二世递上了辞呈,结束了他28年的首相生涯。他在内阁会议上警告称:“对走在危急道路上的君王不提出警告,将宪法规定的关系变成仅仅供皇帝咨询的内阁,是通向叛国之路。”威廉二世收到辞呈后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但还是不无假惺惺的表示“如果不是因为对健康的关注不会接受辞呈”。当俾斯麦回到首相官邸时,新任首相已经在忙着搬家了……

辞职之后,深感怨屈的俾斯麦隐居于乡间别墅,开始撰写他犹如政治遗言的回忆录。依照俾斯麦的遗嘱,这套名为《思考与回忆》的回忆录第三卷只能在威廉二世死后才能发表,当中充斥了对于皇帝的尖锐批评。

1898年,俾斯麦在逝世前来到了德国最大的港口汉堡,他看着出发远航的远洋航轮说:“是啊,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属于威廉二世纵情疯狂的世界。

威廉二世的杰出子民——马克思·韦伯对皇帝的印象遭透了,“我觉得我们处在一群疯子的统治之下。”为首的疯子就是皇帝本人。

或许是先天不足脑部损伤,或许是噩梦般的童年所带来的后遗症,再或者说是皇帝由于左臂残疾而产生出的心理失衡,威廉二世的精神有问题几乎是那个时代的最真实的谎言。

威廉二世刚即位没多久,英国驻柏林大使馆就向伦敦汇报称:“柏林四处流传着有关皇帝得精神病的奇怪谣言。”俾斯麦当时也告诉他的追随者称,他知道威廉的“精神病状况”,希望自己能够把民族从大灾难中挽救出来,当然,他并没有做到。

从本质上来说,威廉二世从未走出他灾难深重的童年阴影,他的一位近臣曾经说他在三十年的帝王生涯中一直是“带有孩子气的小皇帝”。于是,威廉合乎逻辑的将“己所不欲”的童年受虐“广施于人”。最有名的一次恶作剧是,威廉在宴请保加利亚国王费迪南德的宴会上突然失态,没有征兆的当众猛拍其背,费迪南德因此大感屈辱,立刻怀恨离开柏林,引发了一次外交灾难,不过,很多年后这位国王还是“以德抱怨”,一战中加入了德国一方,最后还落得个黯然退位。

威廉的虐人事件不胜其数。他曾经用元帅节杖打过一个俄国大公爵的背;他曾经在图书馆当众暴打维多利亚女王的另一个外孙,还曾骑在这位王孙的肚皮上作威作福;威廉在北海的一次巡游中召集高级将领们做“集体健身操”,边做还边用棍棒敲打他们的肋骨,这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名将们还得陪着笑脸装作特别享受皇帝的“游戏”;最离谱的一次是,他在健身房用铅笔刀将手下一位将军的裤腰带给偷偷割断了,让这位将军当众出丑……

在感情世界中,威廉的表现也和疯子没有什么两样。结婚后仅一年,威廉竟然亲自写信给维也纳一个出名的老鸨请她帮忙“拉皮条”,在父亲奄奄一息之际,威廉跑到奥地利去和这个情人鬼混。可最后威廉还是被当做“凯子”摆了一刀,姑娘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跑来敲诈他,惊慌失措的威廉只得赔了一大笔钱做封口费。威廉“SM”的倾向也很浓,一次发生在夜总会调情中,他竟然叫一位美国贵妇用大脚趾打来复枪取乐。

另外查无实据却疑云密布的是,威廉据称很可能有严重的“双性恋”倾向,他与密友奥伦伊堡在早年基本上是形影不离,两人关系被形容为“心心相连的”,“体贴入微,难以形容的友谊”。

尽管威廉自己也曾承认自己在一战末期有点“精神失常”,但平心而论,威廉二世在大多时候还是正常的。问题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特别对于德意志帝国这样的欧洲第一军事强国的帝王来说,威廉二世的精神问题无疑是致命的。对此,再也没有比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的评价更为精当的了,他说威廉二世让他联想到“一艘蒸汽机已发动、螺旋浆已转动的战舰,但是没有掌舵人”,并告诫说总有一天皇帝要闯下滔天大祸。

这一天很快就要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