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富英其人其事
作者:丁秉燧 来源:戏聚圈
▲谭富英的性格,完全被他父亲所塑造;而一生的命运,也是被他父亲所安排了。……..他的未能飞黄腾达,是受父亲影响。其道德风范,足可称为一代名伶的。
大家都知道,谭富英是伶界大王谭鑫培的文孙。谭鑫培的子女很多,太太侯氏生了七子四女,其中较有名的五子嘉宾,艺名小培,从许荫堂学老生。大女婿是南方老生夏月润,二女婿是北方老生王又宸。
谭富英是谭小培之子,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生,岁次丙午,生肖属马,生日不详。谱名豫升,小名升格。自幼因为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从五六岁起,就喜欢哼哼两句,家人认为嗓子不错,是块吃戏饭的材料,谭鑫培对这个孙子也特别喜爱,认为能够克绳祖武。
民国六年(1917)正月,时谭富英十二岁,谭鑫培对富连成科班叶春善社长,在病榻相托,把升格送入富连成学戏。叶社长欣然从命,二月十二日由谭小培把他送入科班,萧长华先生为他起名富英,编入三科习艺。按富连成原名喜连成,所以第一科学生排“喜”字,第二科排“连”字,后来改换东家,更名富连成,第三科起就排“富”,以后四、五、六、七科,就是“盛”、“世”、“元”、“韵”了,而到七科也就停办解散了。
谭富英入社以后,即从萧长华、王喜秀、雷喜福几位老师学老生。他天资聪颖,学戏进度很快,两个月学会了一出开蒙戏《黄金台》。恰巧三月十九日浙慈会馆有一场堂会戏,由富连成社承包,叶社长就派他与花脸翟富魁合演这出《黄金台》,这是谭富英第一次登台。叶社长此举,也是给谭鑫培病中一个喜信儿,他孙子入社两个月(那年有闰二月)就能登台了,没想到谭鑫培已经病入膏肓,就在谭富英首次登台次日,三月二十日病逝了。
谭鑫培十一岁进金奎科班,原学开口跳,后改武生,又学文武老生。出科后,又拜程长庚深造老生。少年时不得意,唱过野台子戏,给人家当过看家护院,也通武术。中年以后才渐入佳境,把老生戏揣摩、改良、发扬光大;晚年成为伶界大王,一代宗匠。他的武功坚实,不但靠把戏好,文戏里的身段也是边式灵活而见功夫的。就因为谭鑫培原唱武生的关系,萧长华为了使谭富英不忘本,就命王喜秀给他说了一出《恶虎村》的黄天霸,民国六年下半年,曾演出两次,以后就专教他老生戏,不再学武戏了。但是富英学的戏仍以武老生为主,从民国七年到九年,他陆续学会了《战太平》、《定军山》、《阳平关》、《珠 帘寨》等戏和其他文戏。他成名后以靠把戏独擅胜场,便是幼年扎的根基。民国十二年(1923)三月二十八日,岁次癸亥二月十二日,谭富英修业期满出科,在广和楼白天演出,毕业戏还是演的《黄金台》,与首次登台的戏码相同,码列倒第四,大轴是骆连翔的《赵家楼》。富社规矩,学生出科一两个月以后才有“戏份儿”(就是演出酬劳。梨园术语:论场的酬劳叫“戏份儿”;论月的酬劳叫“包银”),但是在谭富英出科那天就给他开“戏份儿”了,用意是怕他辞班儿,特予优待。没想到虽然如此破例,第二天就被他父亲谭小培辞班儿,把儿子领回去了,那年谭富英十八岁。
谭富英出科以后,谭小培就安排他搭班演唱,先休息了半年多,找专人吊嗓子,置办点行头。从民国十三年(1924)一月起,到十四年(1925)春天止,采打游击政策,是班都搭。因此,这一年多的时间,陆续搭了徐碧云、朱琴心、杨小楼、白牡丹(后改荀慧生)每个人的班儿;连马德成(黄派武生)的临时班儿,都插上一脚。到了十四年十月起,搭徐碧云的长班儿,直到十六年(1927)一月,算是过了一年半的安定搭班生活。
徐碧云对他很倚重,许多新戏像《绿珠》、《芙蓉屏》、《薛琼英》、《褒姒》、《李香君》、《二乔》、《骊珠梦》等,都邀谭富英参加合演,码列大轴。另外两个人合演的老剧列大轴的有:《八大锤》,徐碧云反串陆文龙,他原是武旦出身,颇能称职。《汾河湾》、全本《雪艳娘》,自“搜杯”到“刺汤”,徐碧云雪艳到底,谭富英莫成,雷喜福陆炳,萧长华汤勤。
至于谭富英搭班以后所常演的戏呢,有《南阳关》、《南天门》、《天雷报》、《洪羊洞》、《卖马》、《阳平关》、《戏凤》、《状元谱》、《开山府》、《骂曹》、《捉放》、《奇冤报》、《闹府》、《盗宗卷》、《乌龙院》、《空城计》、《御碑亭》、《打渔杀家》、《四郎探母》等,这二十来出谭派老戏。不过,有一点谭富英可以自豪的,就是从搭班起,他就挂二牌,俨然是跨刀老生。这主要是承祖宗余荫,沾了“谭鑫培的孙子”这几个字的光;只有少数几次例外。民国十五年(1926)月,徐碧云为增强阵容,加聘了老生王又宸,王是谭的姑丈,剧艺也比他火候儿深,自然王挂二牌,谭挂三牌了,谭小培也没话可说,不过这个时间不长,只是一个多月罢了。
十六年(1927)初,徐碧云偕同谭富英去了一次上海,夏天回来以后,谭富英就辞班了,在家休养了几个月,到秋天搭了荀慧生的长班儿,唱到十七年秋天,算是维持了一年。
十八年(1929)春天起,又恢复各班全搭的政策,当然剧艺比刚搭班儿时成熟多了,各班也都对他倚重了。他又历搭杨小楼、朱琴心、小翠花、尚小云各班,而给人跨刀唱二牌的生活,他就唱到二十二年(1933)为止了。
以上所谈,只是谭富英在北平搭班的情形。这其间,他也曾到天津、上海,或其他大码头短期搭班演唱,一年起码出外一两次,有时候还多。同时,这一段期间,谭小培也搭班唱戏,在尚小云、朱琴心、小翠花、荀慧生、程砚秋的班儿都唱过,爷儿俩赚钱维持生活;不过并非本文主题,就不必详述了。
民国二十三年(1934)春天,谭富英从上海回来,就开始挑班了,在这里,愿意先引谭富英的一段话:“告诉您,干我们这一行的,谁不想自己挑班儿,挂头牌当老板哪!可是第一得台上的玩艺儿能站得住了,谈不上多么好,可也别砸锅;第二呀,要台下的人缘儿好,培养住了一批基本观众,不论刮风下雨,你一唱他就来听。假如挑了班儿啦,上座不好,赔钱还是小事,多丢人哪!再给人跨刀也来不及啦。您瞧我,估量着至少已经有五六百位常座儿啦,我才敢挑班,没别的,您多指教!多捧场!”事实上,这也是过去每一位名伶挑班的基本条件。言菊朋不懂这一套,所以挑班失败了两次,第三次才勉强站住,而唱不久就潦倒以终了。
谭富英的班名,刚挑班儿时名为扶春社,从二十八年(1939)二月十九日(己卯年正月初一日)起,改为同庆社,这是他祖父谭鑫培的社名,他用这个社名,就有点恢复祖业、力追前人声势的意思,这个社名一直用了十年。
他挑班以后的阵容。按照搭他班的先后次序:二牌旦角有王幼卿、陈丽芳、沈鬘华、张君秋、梁小鸾,以陈丽芳、梁小鸾的时间较长。三牌武生有周瑞安、茹富兰、吴彦衡、杨盛春,以杨盛春时间较长。花脸有刘砚亭、裘盛戎、王泉奎,刘、王二人时间最长。里子老生有宋继亭、张春彦、李洪春、哈宝山,宋、哈二人追随最久。小花脸是慈瑞泉,他还带着徒弟李四广,儿子慈少泉。慈瑞泉死了以后,一度短期用茹富蕙、马富禄,最后长期用孙盛武了。小生有金仲仁、姜妙香、周维俊,以姜妙香时间最长。二旦有:计艳芬(即小桂花)、张蝶芬、于莲仙(即小荷花),三个人各待了一个时期。老旦有:孙甫亭、何盛清,何的时间较长。在这些人里,不妨择优简介一下:王幼卿是王凤卿的二儿子,乳名“三片儿”,哥哥王少卿,乳名“二片儿”。两个人原来都学老生,后来倒仓没有恢复过来,王少卿改行操琴,傍梅兰芳拉二胡,梅的新腔,大半由他创造的,是一代名琴。王幼卿改学青衣,玩艺儿很规矩,也傍过马连良。后来梅兰芳把他请到上海,给梅葆玖开蒙,一方面为报答王凤卿的提掖而爱屋及乌,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青衣正宗而规矩。
陈丽芳嗓子很好,却一心学程,把嗓音憋得难过,内行戏称为“火车头”。先是私淑,后来程砚秋鉴于他的至诚,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十月就正式收陈丽芳为弟子了。
沈鬘华是坤伶老生筱兰芬的丈夫,二人真是颠鸾倒凤了。他嗓音不错,剧艺也正派。李少春刚到北平,也是他的二牌旦角。后来与范钧宏合伙经商,就退出舞台了。
张君秋尽人皆知,不必介绍,他傍谭富英只是短期,马连良非常机警,马上抢过来定了四年合约,加入扶风社了。
梁小鸾是王(瑶卿)门弟子,玩艺儿大路而已,人却很世故、圆滑。她是以谭小培干女儿身分加入同庆社的,那自然是搭定了长班了。
周瑞安是资望仅逊于杨小楼的杨派武生,民初唱过大轴,梅兰芳、程砚秋都在他前场唱过。他到上海贴《连环套》,没有带傍角花脸,从班底里找个金少山来配,那时金少山连私房黑靴子都没有,穿一双后台的花靴子就上去了。结果窦尔墩不错,一炮打响,金少山才由班底进入配角,而逐渐走红。再与梅兰芳配过《别姬》,就居然“金霸王”了。所以金少山北上挑班,武生一直调周瑞安担任,也是报当年提拔之恩。现在台湾的名丑周金福,是周瑞安的侄子。茹富兰是富连成社三科学生,梨园世家,他先工小生,近视在一千度左右,但是功底极坚实,在台上开打没出过错。《战濮阳》是他绝活,配以韩富信的典韦,开打紧凑有如“一颗菜”。叶盛兰的这一出和《雅观楼》、《探庄》,都得过茹富兰指点,因为茹是他的姐夫。
吴彦衡原名小霞,他是青衣吴彩霞的儿子,原学老生,后来嗓子坏了,改学武生,但是唱两口还很中听。在台上扮相苦一点,在台下人很风趣。
杨盛春是富社四科武生翘楚,功底好,肯用功。他也是近视眼;人很规矩,剃个大光头,私生活没有花絮。他是梅兰芳表弟,所以承华社的武生自尚和玉退出以后,就一直用他了。尚小云班也一度用过他,人缘很好。
刘砚亭是刘砚芳的哥哥,工架子花脸兼武净,是钱金福入室弟子,功架、脸谱一切,完全钱派。钱金福、宝森父子,都是伤风嗓子,暗哑不能唱,刘砚亭则有嗓能唱。他搭杨小楼班儿,武净有钱金福、许德义前辈,他只来边边沿沿的活儿,一方面也观摩前贤。等到钱死、许离,他就把第一武净的活儿接过来了。遇到郝寿臣、侯喜瑞不在北平,他也给杨小楼配过《连环套》的窦尔墩,也满是那么回事。他对谭富英帮忙很大,《定军山》的夏侯渊,钱金福以后他是一绝。像《奇冤报》的判官,《珠帘寨》的周德威,《空城计》的马谡,《琼林宴》的煞神,都非常生色。
裘盛戎大家熟知,不必细表。王泉奎是回教人,原业卖菜,吆喝声就很宏亮,也好唱两口儿。后来有人怂恿,不如学戏吧,就拜张春芳为师,学铜锤。玩艺儿规矩、稳当,韵味浓厚,也是谭富英一条好膀臂。《龙凤阁》的一连三出徐延昭,就从他开始。这出戏一走红,他可就忙死了,也快累死了,因为各班都特约他唱徐延昭,但是钞票也赚了不少。
宋继亭是叶春善的二女婿,与茹富兰(大女婿)是连襟儿。他妹妹是谭富英原配,所以他与富英有郎舅的姻亲关系。他在谭班唱二路里子老生,譬如《定军山》吧,哈宝山饰严颜,他饰孔明,但是他自甘淡泊,老实可靠,所以兼任后台管事。
张春彦腹笥渊博,给许多老生们说过戏,像王少楼就从他学过。张的老生,正工、硬里、边配都好。其扮相尤得一“圆”字,穿什么行头都边式好看。他在程砚秋班时间多,在谭班不久。 李洪春是北方关戏权威,也偶唱里子,在谭班不久。
哈宝山也是回教人,是马连良表弟,他的唱腔自然马派了。由于给谭富英配《捉放曹》的吕伯奢,“昨夜晚一梦大不祥”一段〔原板〕,大耍马腔,彩声四起,因此就红了。在谭家搭了长班儿,程砚秋也约他加入长班儿,其他各班儿有机会也争取他。现在台湾大鹏国剧队的老生哈元章,是他的侄子。
杨宝森挑班以后,有鉴于谭富英班里这几员大将的硬整,所以也力挽刘八爷(砚亭)、王泉奎、哈宝山加入他的班儿。他们三人尽可能地两边赶,有时也顾此失彼。
慈瑞泉从幼年就陪谭鑫培唱过戏,所以谭富英对他视如长辈,同时也自他口中,打听一点当年他祖父在台上的情形。慈瑞泉的丑角,以婆子和老头儿见长,方巾绝对不行。资格虽老,稍嫌贫俗,身分上比萧长华差远了。他对谭富英常倚老卖老,饰《打渔杀家》的教师爷,他就对饰萧恩的谭富英说:“我挨你们谭家三辈儿的打了。”(指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而言。)他徒弟李四广也以婆子戏见长。儿子慈少泉,头圆而大,像肉丸子,两眼很小,眯缝成一道线,天然哏头哏脑,就是唱丑的好材料。嗓子响堂,台下人缘儿很好。《奇冤报》里的刘升,《六月雪》法场的山阳县,是他绝活儿。他们爷儿三个,同时也搭程砚秋的长班儿。
孙盛武是富社四科学生,身材不高,小花脸戏以冷隽取胜,头脑灵敏,反应很快,口齿清楚,表情传神,是后起丑角翘楚。慈瑞泉死后,他进同庆社担任当家小花脸,头一回陪谭富英唱《奇冤报》,饰张别古。到了公堂一场,刘世昌鬼魂说门神阻挡,不能进入,要焚化一点纸钱;这时孙盛武抓个哏:“唉呀!这个年头打官司,连门神爷都要诉讼费啦!”台下为之哄堂。于是这句新词儿,传诵一时,连他的师兄丑角茹富蕙,都照他的词儿念了。
金仲仁、妙姜香都是名小生,大家尽知。周维俊是金仲仁弟子,身材很高,唱做武功也都不错,不幸早年夭折。谭富英原配宋氏早丧,继配是姜妙香之女,于是姜、谭二人成了翁婿,而同庆社也是承华社(梅兰芳班)以外,姜妙香所搭的第二个长班儿。《四郎探母》里,谭富英的四郎,姜妙香的杨宗保,到了“见兄”一场,杨六郎吩咐宗保:“见过四伯父。”台下一看到老丈人躬身对女婿称伯父,就忍不住要笑。
谭富英挑班以后,所演剧码除了前述那些出以外,又加上《桑园会》、《托兆碰碑》、《红鬃烈马》、《鼎盛春秋》、《桑园寄子》、《摘缨会》、《借东风》等。民国二十七年(1938)秋,李少春北上挑班,十月七日在新新戏院打泡,贴演《两将军》、《群臣宴》双出;而且先唱《战马超》,演完了,休息十分钟,赶场改装,接着就唱《击鼓骂曹》。唱念余派路数,打鼓腕子有功,完全是上乘之作,这种先武后文,嗓子不受影响的唱法,北平尚系首见,于是轰动九城,一炮而红。同时又传出消息,马上要拜余叔岩,这时谭富英感觉有点受威胁,马上要壮壮声势,以资抗衡了。当经朋友建议,把《大保国》(少见)、《探皇陵》(铜锤的开场戏)、《二进宫》(常见)连贯起来唱,起名《龙凤阁》,可用“老戏重排”标榜一下,能发生打气的作用。谭富英欣然同意,赶紧吊嗓排练,距李少春打泡以后八天,在十月十五日晚就贴出来了,是吉祥园夜戏。谭富英前后杨波、陈丽芳前后李艳妃、王泉奎徐延昭一人到底,《探皇陵》的杨波换哈宝山。这种唱法,果然轰动,上座满堂,以后时常贴演,每演必满。不但谭富英多了一出戏,剧坛上也多了一出戏,于是各班的《龙凤阁》都出笼了。奚啸伯班与侯玉兰合演,王玉蓉班与管绍华合演,而徐延昭全是王泉奎。后来杨宝森挑班,也常贴《龙凤阁》,徐延昭也是王泉奎。不过,在《探皇陵》时,杨波不换人,杨宝森一人到底,是他与别人不同之处。
那时候北平盛行合作戏,最标准一份《龙凤阁》,是谭富英、张君秋、王泉奎的。最精彩的一份《二进宫》,是金少山、谭富英、张君秋的。金少山没有唱过《龙凤阁》,不是他不会,而是他太懒,给多少钱也不肯连演三出。
李少春十月十九日正式拜余叔岩为师,余叔岩头一出戏给他说的《战太平》,一个半月完全成熟了,十二月三日初演于新新,成绩美满,余叔岩也非常得意,从此《战太平》成了李少春的招牌戏。谭富英见猎心喜,同时也为竞争起见,他也打算唱《战太平》。前文谈过,在民国七年他坐科时代,就学会了《战太平》了,只因为这出戏文唱武打太累,他多年不动了,现在只好再加紧吊嗓、练功,准备了些日子,在二十八年春推出,自然也卖满堂。但是在观众的评价上,认为除了嗓子宽亮以外,考究细腻却不如李少春,这是谭富英失策的地方。因为李少春是余派的精研加工产品,而谭富英是科班的大路活,不应该和他争一日短长的。
谭富英生得通鼻梁、大眼睛,扮相好看,尤其扮帝王更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象。他扮戏是遵老例脸上涂胭脂的,俗称“抹彩”,而马连良就脸上擦粉了。他最大的本钱,就是天赋一条好嗓子,既宽而亮,且富脑后音,像《奇冤报》的大段反二黄,歌来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让人听了,有痛快淋漓之感。他的快板尺寸也快,使人有疾风骤雨的感受。
在人工上,他的武功坚实,腰腿有根,以靠把戏见长。《定军山》是他代表作,余叔岩以次,他可以称为最好了。大刀花之“溜”,“我主爷攻打葭萌关”一段唱〔快板〕走圆场之“率”,而神完气足,这都是别人比不了的。凡是走圆场的戏,譬如《探母》的出关一场,唱“适才离了皇宫院……”一段,“见兄”一场,“家住在山西磁州郡……”一段,那种连唱带走,他都显得快速、干净、利落;还不影响唱,比一般人强。那么缺点呢:唱是一般大路腔儿,未经过加工琢磨,名师指点,只能使人听着痛快,而韵味却薄了,岂止不如余叔岩,较杨宝森都有逊色。
唱戏讲究“唱、念、做、打”。他只是嗓音好、武功好;念白、做戏方面,都不成比例。一半是他未曾用功学好,大而化之;一半是他偷工减料,会念会做也不肯卖。他以为观众只是听他嗓子来了,我让你听得痛快就算啦,不必在念、做上再卖力气啦,所以也有点“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笔者为什么敢这样论断呢?因为我有亲眼所见的两个例证:
民国二十七年(1938)起,北平有个“国剧艺术振兴会”,专办合作戏,把平常凑不到一起的名伶和不经见的戏码,在一台上推出来,一共办了三十多场,颇多精彩而惊人之作。在长安剧院,有一次是金少山、谭富英合作双出,先演《黄金台》,金少山——伊立,谭富英——田单。后演《黄鹤楼》,金少山——张飞,谭富英——刘备。
那时金少山还在盛时,人高马大,嗓门儿又宏亮,气势十足;谭富英因为大敌当前,未敢忽视,除了唱工卖劲以外,在做表念白上也认真了。当伊立念完:“大人,这话可不是这样说法儿。”谭富英马上把左腿往右腿上一压,左手拉住右手水袖,右手伸出来,往下连摇带指,眼望着伊立问道:“啊,公公,这话要怎样的讲法呢?”边念边做,手到意到,那份细腻传神,妙到毫巅,台下不由掌声如雷。马连良此剧这个地方,都没要出这么多彩声来。因为马连良以念做著称,观众认为他做派好是应该的;而谭富英做到这样,就是奇迹了。请问,能说谭富英不会做戏吗?
再有一次是年终梨园公会大义务戏,大轴反串《八蜡庙》,杨小楼——张桂兰,马连良——费德功,尚小云——黄天霸,名角如云,不必细表。谭富英反串开口跳朱光祖,戏根本不多,但是在那种场合之下,名伶竞赛,每个人多少都要露一手儿,因为对于自己的令名、声势、地位有关,如果马马虎虎、平平凡凡,就相形失色了。谭富英那天的扮相就“帅”,勾的小脸儿(鼻子上要用黑白勾一下),穿的快衣,一切都像正工开口跳。公堂一场,当褚彪(由芙蓉草反串)叙述费德功的来历,念到“他乃是飞天豹的门徒”,朱光祖接念:“就是那武七达子,飞天豹吗?”褚彪答:
“正是。”朱光祖念:“老英雄请讲,请讲。”然后褚彪再接着往下念。就是朱光祖这两句话,一共才十八个字,谭富英念得京白流利,爽脆响堂,马上台下报以热烈掌声。可见他对非本工戏,都能念出气氛来,能说他不会念白吗?
为什么他平常不这么力争上游呢?当然有原因,下文再谈。谭富英常演戏目,前文已经详谈了,都是传统老戏,唯有他唱《借东风》,是不得体的败笔。
三国戏的剧本,创自清末三庆班的卢胜奎(外号“卢台子”),他编了几十本,完全按照《三国演义》,题目《鼎峙春秋》,每年在进腊月以后才演,直演到封箱,每天接着演,有如现在电视的连续剧。老戏迷趋之若鹜,每天必连接着看,因为场子、穿插、唱做念白的扣子,的确编得好。但是只有《群英会》,没有《借东风》,借风情节只一表而过。现在大家所见到的《借东风》里,诸葛亮所唱“学天书(后改“习天术”)玄妙法,犹如(阴阳)反掌”〔二黄倒板〕,下接〔回龙〕,和大段〔二黄原板〕的词儿和腔儿,是萧长华根据《雍凉关》里孔明的腔儿,给马连良改编的创新之作。马连良又细加琢磨、改进,《借东风》这一场唱红了,风行南北,全国仿效,凡是老生唱《借东风》的,都宗马派唱法,而马连良每到外码头打泡,或回北平第一次唱,必贴《借东风》,因为这是他的代表作。
奚啸伯、李盛藻等这些老生,因为他们学马派,可以唱《借东风》;谭富英既然以谭派正宗自居,唱传统老戏,可以唱《群英会》呀,为什么唱《借东风》呢?因为“借风”那一段的唱腔,马派已成定型,观众也印象深刻,像“观瞻四方”、“望江北”、“从东而降”,你不唱马腔就不像这出戏了,谭富英唱时也照旧马腔不误,这不是失掉自己的风格吗?其实,他只唱鲁肃,到“打盖”为止的《群英会》,很合适。因为鲁肃是老实人,王凤卿扮得最像,谭富英也是老实相。马连良扮相,一脸的聪明、潇洒,扮孔明合适;扮起鲁肃来,给人一种“假老实”,或“装老实”的印象。所以谭富英扮鲁肃是很好,一定要后孔明带《借风》而趋时,就失却本身立场了。杨宝森就不唱《借东风》,连《群英会》都很少贴,就是能保持余派的格局。
现在的影星、歌星们,往往背后有“星妈”,或少数的“星爸”,为女儿们(没有为儿子的)料理事务。有的从旁辅助,有的操纵一切。
从前娱乐界没有影歌星,只有国剧演员,人皆称为“老板”。杨小楼就是“杨老板”,梅兰芳就是“梅老板”。民国十几年起,改称为“艺员”了,以示雅驯、尊敬。但这是文字上;口语还是称“老板”,甚至现在少数人还是这么称谓。演员们的业务,未成年的,或刚出道的,由师父安排,如唱什么戏?搭那个班?如何“谈公事”(讲酬劳)等。稍成点名的,就由“经励科”(即经纪人)给代办一切了,很少由家长代为料理业务的,即使父子都系演员,也是如此。
过去北方梨园界有两份父子兵,以“老老板”和“小老板”著称。一份儿是李永利、李万春父子,一份儿就是谭小培、谭富英父子。
李永利是名武净,年轻时享誉南方。生子李万春以后,逐渐减少登台,以课子(李万春、桐春),教授(蓝月春)为务。万春刚开始演戏时,当然由李永利为他操持一切。李万春成名很早,十五六岁就大红了,二十二岁起就自己挑班了。他为人精明强干,擅词令,会交际,从此“老老板”就逐渐减少管事,只管在后台说说戏。后来就连说戏都不管了,乐得自己当老封君享清福,一切都交由“小老板”自主了。
谭小培这个人,“控制欲”极强。北平老家庭的家规是尊重家长的,谭鑫培活着的时候,虽然谭富英是他儿子,却要听祖父的,所以学戏入富连成的决定,都是由老谭做主。老谭死后,谭富英已经入了富连成,因为有“关书”(即入学契约)的规定,谭富英的学戏、唱戏,生活起居,一切要听科班的,家长没有表示意见的余地,谭小培也没有机会过“管儿子”的瘾。前文谈过,谭富英刚一出科,谭小培便迫不及待地,第二天就辞班把孩子带回去了,并非为立刻唱戏赚钱,而是为了他要“行使家长权”。从谭富英出科第二天起,谭小培便把他儿子控制在手;经过搭班、挑班、娶妻、生子,直到谭小培死时他才撒手。谭富英在他父亲有生之日,一直都是“老老板”当家做主,这位红极一时的“小老板”,简直和假的一样;比起李万春那位“小老板”来,真是有天渊之别了。
那么,谭小培都管什么事呢?关于谭富英演戏的剧务、事务、财务,无一不由他管。私生活的饮食起居、结交朋友、出门应酬,无一不在他的控制之下,所以笔者称他为“控制欲”极强,绝非过分。
先谈剧务:谭富英的演戏路线,所贴戏码,完全由他决定。民初以还,从梅兰芳编排新戏开始,风行景从,不但旦行,老生都开始排新戏了;就是武生杨小楼,花脸郝寿臣也都开始编新戏了。如果为适应潮流呢,谭富英也应该追随高庆奎、言菊朋、马连良之后编些新戏。但是编排新戏,要结交文人、墨客,外行朋友才行;那么一来,谭富英不是就要接受外人的意见了吗?这就侵犯了谭小培的控制权了,是绝对不许可的。所以谭小培决定谭富英的演戏路线,是只演老戏,不编新戏。
《龙凤阁》的产生,是接受外行朋友意见的。但一来那是老戏连演;二来李少春大敌当前,情势紧迫,而且经谭小培批准,谭富英才排这一出的,这也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
那么《借东风》呢,这也是谭小培的主意,他为过过前孔明的瘾。其实班里有哈宝山,颇优为之,只有在“老老板”情绪不高时,才由哈唱前孔明,大多数都是由谭小培扮演的。在“借箭”前夕,孔明打算向鲁肃借两样东西,鲁肃的戏词儿是:“不用借,早给你预备下了。”孔明问:“什么?”鲁肃念:“寿衣、寿帽、大大的一口棺材……”一般演员念到此处,因为孔明与鲁肃私人没有什么关系,观众只是莞尔微笑,笑戏词儿而已。但是当谭家父子念到这一段儿的时候呢,观众就都笑出声儿来了;因为儿子给父亲预备这些东西,是应尽的责任哪!谭小培对这“寿衣、寿帽、棺材”的词儿,不以为忤;反而愿见儿子在台上公开表示孝心,引以为乐,真是变态心理。有一次他还加了一句词儿开搅,说“也是应该的”,惹得台下更大笑不止了,连谭富英也忍俊不住,于是谭小培大为得意。
如果唱到“打盖”为止呢,谭小培认为这样鲁肃、孔明并重,有点对不起儿子这第一主角,那么就带“借风”吧,让儿子也过过后孔明的瘾;这《借东风》的演出,便是在这种微妙心理之下产生的。谭小培还和谭富英在胜利公司灌了一张《草船借箭》的唱片,所以谭富英在演戏方面的表现,都是谭小培的导演。
既然唱老戏,谭富英是谭鑫培的孙子,当然要唱谭派本门的戏了。前文谈过,在谭富英刚进科班,头一次登台第二天,谭鑫培就去世了。等他出科以后,当时谭派的传人唯有余叔岩。余叔岩为人虽然稍嫌刚直孤介,不肯轻易传人,但是他深感师恩,认为谭富英嗓子、扮相都不错,倒很愿意把得自谭门的剧艺精髓,再传给谭家后人。但是站在谭小培的立场,他却不愿意谭富英从余叔岩深造,因为那就减低他的权威性了。他平常可以唬他儿子,“你爷爷当初是这么唱……”谭富英无从查证,只好盲从;其实,谭小培虽然见过谭鑫培的戏不少,但是只了解皮毛,真正谈到诀窍与俏头,他绝比不上余叔岩那种研究功夫的。
谭小培虽然不许儿子结交外行朋友,但是他却结交外行朋友的,好建立他替儿子当经理人的社会关系。谭富英出科不久,就有人建议:“可以请余叔岩给富英说一说戏呀,他是你们谭家门儿的徒弟,应该把你们老爷子的艺术传下来呀!”谭小培没有理由驳回这种正当合理的建议,就说:
“我倒无所谓,你们去问问叔岩,看他意思怎么样吧!”这些与谭、余两家全熟的人士,就去征求余叔岩的意见。余叔岩是满口答应,极表欢迎。朋友带回佳音,谭富英是喜不自胜,谭小培却勉勉强强的,好像并不期望有此结果。只好择吉带富英到了余家,以后就让富英自己去了几次。
余叔岩这个人,对艺术极为认真,他学来的不易,所以他不肯轻易教人。但是他若教你,一定倾囊以授,而且丝毫不苟,一字一板,反复学习多少次;不经他满意,是不肯往下教,也不肯让你露的。他前妻是陈德霖之女(陈氏死后,续娶姚医生之女),陈少霖是他妻弟,小舅子来找他学戏,看在亲戚份上,当然义不容辞了。学了几出以后,到说《击鼓骂曹》,在曹操命张辽把祢衡
“叉出帐去”,祢衡出帐的身段;和唱工上,三段〔二六〕起头的些微差别不同之处。陈少霖大概资质上稍为钝一点,余叔岩一连几天教了许多次,他都没能学好,余叔岩就情急不耐了。余太太在旁一看,别为学戏伤了郎舅的和气,就示意陈少霖回去歇两天再来学,而陈少霖也就吓得不敢再来,甚至以后就尽量躲着不敢和姐夫见面了。李少春的《战太平》,孟小冬的《搜孤救孤》与《洪羊洞》能传余派衣钵,一来是他们在拜余以前就有很好根底;二来都是聪明绝顶,老师一点就透,又能耐心学习,才能得其薪传。
谭富英从余叔岩学的第一出戏,好像是《宁武关》。先说头一场周遇吉上唱〔杏花天〕曲牌(这出戏是昆曲)“败北非因畏敌狂,虑萱堂依门凝望”的唱,和下马的身段,与周仆对白的念法、神气。大概谭富英因为处于谭小培的严厉管制之下,灵性已经打了点折扣;再加上有点怯阵的心理,就这一点儿玩艺儿,学了几天没有什么进展;也就是说,没有达到余叔岩认为满意的阶段。而余的脾气,是按部就班,这一点儿没学好,是不肯往下教的。谭小培除了头一天在礼貌上带着儿子去了一次余家,以后就是富英单独去了;因为余叔岩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教他儿子,那他面子上也不好看。但是每天富英学戏回来,他必仔细盘问,没有两天,他就开始冷讽热嘲的,在谭富英面前烧火了:“放着角儿不当,天天像小学生似的去上学,这不是受罪吗?再一说,照这样的教法,一点小地方教几天还没完,这不是折腾人吗?算了吧!还是咱们爷儿俩研究研究!说什么都是咱们姓谭,他姓余,姓谭的怎么唱都是谭派!”
谭富英因为几天没有进步,由畏难而扫兴,也就没有学下去,而从此暗下了。假如谭小培是开朗的父亲,鼓励、安慰儿子继续努力;而余叔岩是循循善诱,有意报师门之恩的,以谭富英的嗓音、武功和一切条件,能从余叔岩尽得谭门真传,那以后的须生界,不就是他一人天下了吗?不但马连良、杨宝森不能相比;就是李少春、孟小冬仍旧拜余,也要瞠乎其后了。可见得谭富英一生命运,都是由谭小培给左右了。
谭富英既然一心一意唱老戏了,外地戏院的约角人,不论天津、上海,就要挑他卖钱的戏来多演,好捞回大量的包戏,并且还要赚几文了,于是大家都要他《四郎探母》,并且希望一演再演。《四郎探母》这出戏,是老生唱工最繁重的一出戏,如果演四郎的人有好嗓子,那真是使观众非常过瘾的。这是自古至今“戏保人”的一个热门戏码,不论谁唱,都容易卖满座;即使现在台湾,也还是如此。论谭富英的戏,最拿手的是《定军山》,而最卖钱的却是《四郎探母》,于是谭小培便在《四郎探母》这出戏上做文章了。
头牌演员在北平演出,一周只有两三次,只够维持开支,盈余有限;就指着跑外码头赚大钱,顶好一年能多出几次门最好。因为到外埠演唱,戏院除了“四管”(吃、住、接、送)以外,天津是双包银,上海是四倍。而且天津一演就是十天半个月,上海一演就是一个月,成绩好了还再续,那何乐而不为呢?津沪的戏院老板也不是傻瓜,当然要把你卖钱的戏码要出来,将本图利,好赚上一票。凑巧天津和上海滩的朋友们,都特别欣赏谭富英的《四郎探母》,于是在天津他一期至少要唱两次,在上海一期至少要唱四五次。谭小培就利用观众和戏院老板的心理弱点,要《探母》可以,另加包银;戏院老板们,只可点头答应。最早天津的春和、北洋戏院,用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贴《探母》那天临时加价,而天津卫的哥儿们,加价也听,《探母》仍然满座,但却对谭富英的《探母》期望过切,而出过风波(详见后文)。后来中国大戏院就打全盘预算,事先把《探母》的增加成本算进去,而不临时加价,保持戏院的风格。上海因为一唱一个月,谭小培不能斤斤于《探母》加多少,但是总言明《探母》一个月至多几场。到了戏院要求增加《探母》演出次数的时候,要给他加点“小包银”;请注意,这一期的“全数包银”也罢,一出的“小包银”也罢,全是交给“老老板”的,与“小老板”无涉,谭富英只是奉他爸爸之命唱戏而已。
过去的国剧演员,科班常有一天两工(即昼夜全有戏)的时候,而每天演出更是常情,所以按说谭富英在上海的戏院连唱一个月应该没问题。但是他一来身体素弱;二来他对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唱戏生活,心理上也发生厌倦。因此,他在演唱一个月的中途,一定要休息几天,再继续登台;谭小培和戏院当局,看在赚钱份上,都不愿意弄僵了,只好依他。但这种中途脱节,却是空前破例的;任何京角在上海演戏,不用说一个月,就是连续两个月,也没有中途休息的。于是为了迁就事实,只好变通,在谭富英休息那几天,在上海当地请个角儿客串几天,而在报上刊登启事:“谭艺员富英因调剂精神,自×日起休息×天,改请×××登台……”等等。这“调剂精神”,便是谭小培兴出来的,一时南北梨园界传为笑柄,大家都同情谭富英,而大骂谭小培。
国剧老艺人都有谦让美德,不唱同样戏码,不打对台。杨小楼对尚和玉,余叔岩对王凤卿,莫不如此,还有许多人也是这样,不必枚举。论理谭小培也是梨园世家,应该深谙此理;但是他挟子自重,专找同行(老生)打对台,小事不提,有两件大事他很失策。
民国二十三年(1934),王又宸应天津北洋戏院之约往演短期,春和大戏院也约谭富英前往,戏院竞争,无可厚非。但是王又宸是谭门姑爷,是谭富英的姑丈,谭小培明知北洋约王在先,他却竟然答应春和之约了。其实谭小培如果原则上答应春和,但是延一期,等王又宸北洋演完了再去,春和也有别的角儿可约的,那不是公私都顾到了吗?但谭小培是一个想法:“你王又宸以谭派老生自居,我们富英才是真正谭派哪!咱们就比比看。”谭富英意有未忍,谭小培却坚持前去,于是谭富英就和王又宸打上对台了。春和戏院当时是天津最好戏院(中国大戏院还没有开),北洋已旧破不堪。谭富英正三十来岁,当年当力;王又宸已五十多了。春和的配角好,北洋的又差一点。不必细表,优劣之势已明。王又宸虽然贴出《连营寨》、《盗魂铃》、《失空斩》、《探母》这些拿手戏,还是一败涂地。他在包银上不吃亏(戏院赔钱),但是面子上太难堪了。他在旅馆里老泪纵横地说:“谭五太欺负人了,我们这门亲戚算不来往了。”回到北平,就气得大病一场,从此不与谭家走动,梨园同行,全不值谭小培所为。民国二十七年(1938)初,王又宸逝世,享年五十六岁,谭小培虽然带着富英去吊孝,但是在白事棚里,一般同行都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议,甚为不屑。
谭小培对余叔岩都不服贴,对他的徒弟李少春和孟小冬更不服了。前文已经谈过,李少春唱了《战太平》以后,谭小培也叫谭富英唱了一次《战太平》,在观众的评语里,谭不如李。孟小冬在二十八年(1939)初演余氏亲授的《洪羊洞》,第一次是新新戏院星期日日场,座无隙地,向隅的人很多。隔了些时候,二度公演,是新新戏院晚场。这时候谭小培又动脑筋了,要和孟小冬比划比划,于是就安排了同一晚上,在长安戏院演出。新新和长安,都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初北平新开的戏院,同在西长安街上,相隔咫尺。新新这边是大轴孟小冬《洪羊洞》,压轴周瑞安《金钱豹》。长安那边谭富英双出,大轴《摘缨会》,压轴《桑园寄子》。一出西皮,一出二黄,且是余派好戏,谭小培也下了一番心思,可惜下错了。
且谈我们这班老戏迷,对戏班、戏院都熟,在新新留有长座,因为新新的进班标准很高,只有孟小冬、李少春、程砚秋、金少山、马连良(他是股东,一周有两个档期)几个班儿进得去,别的班进不去的;而对这几个班都是每演必听的。此外,遇见杨小楼、荀慧生、谭富英、李万春在吉祥或长安演出,也尽量不漏地去听,必要时两个戏院之间赶场。这天晚上,孟小冬、谭富英对上了,两边都留有座位,两边都是好戏,但是在选择取舍上,仍有一个标准的。笔者先到长安,看了一会儿谭富英的《桑园寄子》,算好了时间,赶到新新,正赶上周瑞安《金钱豹》的尾声。休息以后,孟小冬《洪羊洞》上场,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回家。不止个人,几位戏迷熟朋友,都是如此。
一般观众呢,都先到新新,直到满座牌挂出,买不到票了,才有少数人遛到长安,买张票入座,因为已经出来听戏了,孟小冬那边买不到票,只好求其次,去听谭富英吧!连这些临时意外观众在内,长安卖了七成座。当时孟小冬如日中天,声势远在马连良、谭富英以上。一般人就知道孟比马、谭有号召,不知道究竟实力相差多少?马连良很聪明,终不与孟打对台,而且欢迎她到新新来演唱,既提高新新戏院地位,又可增加批账收入,何乐而不为呢?孟小冬唱《盗宗卷》,马连良特来观摩,借镜余派演法;马连良唱《十老安刘》(其中包括《盗宗卷》一折),孟小冬也来看戏,参考马派身段,这都是惺惺相惜的风度,而不敌对。
孟小冬不但剧艺比谭富英高,而且她体弱多病,轻不露演,一年也唱不了三四场戏,谭富英却每周要唱一两场的,在这种情形对比之下,一般观众很自然地都趋孟而舍谭了。因为这次不听谭的这两出戏,很快有机会还再能看到;如果放过看孟小冬《洪羊洞》的机会,知道她哪一天再唱啊?于是孟唱一出满座,谭唱双出七成。这场对台下来,一般戏迷就都有印象了,原来谭富英的玩艺儿比起孟小冬来,不过百分之三十五呀,也就是三成吧!请问,这个亏吃得有多大?一般爱护谭富英的朋友,都为他惋惜;而谭小培还自我陶醉,认为非战之罪,一时运气不佳罢了。大部分不知内情的人,都认为谭富英不自度德量力,要和孟小冬打对台,请问,谭富英冤枉不冤枉呢?
姜妙香与谭家结亲,加入同庆社很久以后,有一次谭富英与后台管事的闲谈,问:“姜六爷的
‘戏份儿’是多少呀?”管事的据实以告。谭富英沉吟了一会儿说:“少一点儿吧!从下期起你给涨一点儿吧!”管事唯唯称是,这是“小老板”吩咐,当然遵办;到了下期演戏,就给姜妙香调整待遇了。谭小培操持谭富英演戏大权,每次演完他要看账的。这一次他看“卡子”(梨园术语,就是演员戏份明细表。后台管事在演员演完戏发放戏份儿,名为“放卡子”),总数好像多了一点儿;一细核对,发觉姜妙香戏份儿增加了。就把管事的叫过来,厉声责问:“姜六爷的份儿,谁给加的?”管事的说:“小老板吩咐的。”小培说:“什么?小老板?我问你,这个班儿是小老板当家还是我老老板当家?你是不打算干了是不是?”管事的直害怕:“我错了,我忘了告诉您啦!”
“什么?你告诉我?我告诉你吧!从下期起,姜六爷的份儿,还照开原来的数儿。”“是!是!”
于是从下期起,“原令追回”,姜妙香又恢复了老戏份儿。
姜六爷一生忠厚,处处吃亏忍耐;他明知道戏份儿涨了又取消是谭小培作祟;但是他一不辞班,二也不对谭富英说,因为自己女儿在人家当儿媳妇儿,别给她找麻烦。忍气吞声,照常演戏。
过了两期以后,谭小培觉得对姜妙香、谭富英和管事的三个人,示威已经够了,就吩咐管事的说:“那什么,把姜六爷的份儿,从这期起涨上去吧!以后呀,无论什么事,都问我,不用问小老板,他就管唱戏。”管事的当然称是,以后都尽量躲着谭富英了,而所有后台人员,也都拿谭富英当傀儡了;这种不近人情的事,也就是谭小培做得出来。
从前梨园行有个坏习惯,就是抽鸦片烟,认为抽大烟能提神,还滋润嗓子。鸦片烟倒是有一点使人暂时兴奋的功效,但是它的害处却太大了,而一般伶人,自清末以迄民国二三十年,都饮鸩止渴,乐此不疲。谭富英出科搭班唱戏不久,就抽上大烟了。其实倒不是他主动打算抽的,而是谭小培叫他抽的,名为给他滋润嗓子,实则人一抽上大烟,就日渐懒惰,意志消沉,而也就易于驾驭驱使了,于此可见谭小培用心之深。
在抗战期间,沦陷区时兴一种兴奋针剂,名叫“盖世维雄”,也就是荷尔蒙注射剂。价钱很贵,一针起码一两金子,先在京沪流行,后来也有人带到平津。谭富英烟瘾日大,相对地效用减低,就开始打“盖世维雄”了。给他打针的西医名王琴生,是个戏迷,很喜欢谭富英的艺术,在台下学之不足,就走谭小培的门路,拜他为师,那么与谭富英就谊属兄弟了,可以常往谭家跑,听富英吊嗓子来学戏。他给谭家一家大小看病不要钱;平平常常的药,也白送不收费。那时候从上海往北平带“盖世维雄”很不容易,王琴生千方百计地给谭富英带来,只收成本费,注射也不收费。谭小培是个爱小便宜的人,这一来把谭五爷哄得团团转,对王琴生甚为欣赏。以后就推荐给梅兰芳,连治病带跨刀唱二牌老生了。
谈起梅兰芳的二牌老生来,也很有意思,除了王凤卿以外,都和医生有关。一次梅在天津春和演戏,那时葆玖还小,忽染霍乱,吐泻不止,状甚危险。经友介绍一位时医郭眉臣诊治,一两服药就好了,其效如神。梅氏对郭拯救爱子,感激非常,而郭又坚不受酬。最后,梅很诚挚地对郭说:
“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好了。”郭眉臣才吐露心思:“我有个亲戚奚啸伯,唱老生,玩艺儿还不错;几时您考察考察,有机会提拔提拔。”梅一口应允。民国二十五年梅兰芳自上海返平唱短期,二牌还是王凤卿;但是王年事已高,只能陪梅在北平唱,出门便累不了啦。梅在北平演完了,出演天津中国大戏院,二牌就带了奚啸伯,以后还把他带到上海。直到奚啸伯走红挑班,不能再分身陪梅出外了,梅班二牌老生就换了王琴生。
民国十六年(1927)左右,天津日租界开了一个六层楼的百货公司,名“中原公司”,在当时已是大型建筑了。五楼设一个国剧剧场,称为“妙舞台”。偶尔也约京角演短期,如荀慧生、雪艳琴都演过,但以自组长班儿为经常演出政策。谭富英在搭班唱戏时期,曾搭“妙舞台”的长班儿,演了足有两三个月,他是头牌老生,二牌青衣是坤伶胡碧兰,三牌武生赵鸿林。小生陈桐云,花脸金寿臣,小丑王少奎。
胡碧兰的青衣,嗓子调门很低,但是唱工规矩,《玉堂春》、《探母》这些戏都不错,扮相也很端庄秀丽。与谭富英每天同台,也常演对儿戏,日久两个人渐生情愫了。胡认为谭少年英俊,又是梨园世家;谭对于胡,是初次接近异性,情窦初开,也是他第一次未成熟的恋爱。但是这种情形,不久便被谭小培发现了,认为不可。一方面监视、限制谭富英的行动;一方面合约满了,不再续约,马上回北平。虽然台下欢迎,前台打算涨包银挽留,也没有效。那么是谭小培不喜欢胡碧兰吗?不是。以后谭富英的前后两任太太,宋继亭的妹妹和姜妙香的女儿,都比胡碧兰好很多吗?也不是。问题中心是:谭小培认为谭富英的婚姻,要由他这位家长做主,而不能听从谭富英自由发展。回平后,马上说定宋家的亲事,以后宋氏死了,他也不久说定姜六爷的小姐为继配,而谭富英一生中仅有一次的未成熟恋爱,也就被他爸爸给打断了。
北平的中山公园和北海公园,是很平民化的游玩去处。门票不贵;进去以后,喝茶,甚至吃个便饭,都花不了多少钱。可以说,凡是北平人没有没去过这两个地方的;而对外来的观光客人来说,更是必游之处了。
谭富英挑班以后,班中同仁如哈宝山、宋继亭、计砚芬等,看着谭富英那种精神萎靡的样子,都有些同情而可怜他。有一次,选个晚上没戏的日子,大家建议,陪他去逛逛公园。富英见大家好意,便提起精神来,一同前往。等到进了中山公园,看这个也新鲜,那个也没见过,就像小孩儿进了儿童乐园一样,兴奋愉快,乐不可支。因为他除了很小时候,被爷爷带着玩过一两次以外,坐科富连成时候,没有机会玩儿,出科后,入了他父亲的“谭氏大监狱”,更是那儿也没去过,这一下有如刘姥姥进入大观园,那能不欣喜如狂呢?说来可怜,北平市民人人司空见惯的中山公园,对堂堂名伶谭富英来说,有如见所未见的西洋景,他的生活贫乏无味,就可想而知了。
这一次中山公园逛得很满意;不久,大家又陪谭富英逛了一次北海,他越发高兴了。就在逛完北海,商量再到颐和园,或什么地方去玩的计议未定之际,被谭小培发现了。他见谭富英的精神较前健旺一点了,一打听,和大家出去玩过两次,就把富英叫过来了。“你们大家去玩儿,喝茶、吃饭谁花钱哪?”富英说:“当然是我花钱了。”小培说:“哼!他们这样架弄你,是要吃咱们呀!咱们有多少钱,供他们大伙儿乐呀?以后别再出去了。”富英只好唯唯。从此又返回监狱,连假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笔者方才谈过,逛公园和北海,花不了多少钱;谭富英是老板,当然是他花钱了。人家大伙儿是好意,为的是给谭富英真正“调剂精神”,难道人家也没在公园喝过茶,要敲谭富英的竹杠吗?谭小培的阻止,就是不欲富英和外人接触,要叫他永久、随时在自己控制之下。综上种种,谭小培对谭富英在演戏上、生活上,处处加以控制,读者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谭富英的性格,完全被他父亲所塑造;而一生的命运,也是被他父亲所安排了。
北平梨园行有人调侃谭小培,编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爷儿三个坐在一起聊天儿。谭小培指着自己鼻子,对谭富英说:‘你爸爸(谭小培),不如我爸爸(谭鑫培)。’转回头来,又对谭鑫培说:‘你儿子(谭小培),不如我儿子(谭富英)。’言下颇为得意。” 这就是讥讽谭小培,上承父亲余荫,下享儿子清福,而自己一辈子一事无成,可称谑而虐了。
大凡一个人,不论男女,不论从事哪一种工作,在年轻时候,总会有他凌云壮志、满怀抱负的,谭富英又何独不然呢?
他出科时候十八岁,未尝不想步武前贤,排些新戏;结果行不通。未尝不想从余叔岩那儿,把祖父的谭派剧艺精髓学回来,克绳祖武;结果也行不通。在艺业上,他也明白从他父亲那里得不到什么,只好就在科班所学的基础上发挥。但是即使竭尽所能,自己又有什么收获呢?赚进多少钱来,不知道;财务大权全由“老老板”执掌。自己只混个三顿饭和有限的零用钱,而生活上又处处受限制,毫无自主权利。因此,他的壮志就逐渐消沉,毫不振作,而敷衍委顿,不求上进了。这就是他为什么也有做派、念白根底,而在台上不肯表现,只以卖嗓子为务的原因。他有时候也偶对自己的朋友发发牢骚:“我呀!就是唱戏机器!”言外之意可知。他的天性善良、孝行甚笃,所以甘心受他父亲的控制;换了别人,早就起家庭革命了。
他自从抽上大烟以后,愈发消极,就每天在吞云吐雾里来找生活乐趣,而身体也就日趋衰弱。北平在新新、长安两个新式戏院落成以前,那些旧式园子,后台扮戏的地方都很简陋。以吉祥园来说,楼上只有一间小屋子,是给角儿预备扮戏的;杨小楼、荀慧生、谭富英,都是在这间屋里。那个年头当然没有冷暖气设备,夏天有个老式电扇,冬天则生个煤火炉子。
在秋天,一般人全穿着夹衣服的时候,谭富英就穿上棉袍了。刚刚初冬,别人还穿棉袍,他的皮袍已上身,同时扮戏屋子要提前生火了。在后台看他扮戏,你能吓一跳,头发很长,面色青白,身体很瘦,真是烟鬼模样。不过扮好了戏,脸上有彩,大烟也抽足了,上得台去,神采栩栩,与台下又判若两人。凡是常听谭富英的观众,都知道这种情况:他刚上台来,嗓子还被大烟的劲儿锁住,不大痛快,到了这出戏演完了三分之一以后,嗓子就唱开了,也就越唱越有劲儿了。以《奇冤报》为例:《行路》时的〔原板〕“人生在世名利牵……”一段,不怎么样。《遇害》一场的〔原板〕“好一位赵大哥真慷慨……”一段,就渐入佳境。从《讨盆》的〔二黄〕〔原板〕“老丈不必胆怕惊……”一段,嗓子就全出来了。而后面的大段反二黄,更如长江大河,痛快淋漓,观众听得极为过瘾。戏完以后,便又奄奄一息了,下装回家,吃宵夜,抽大烟,快天亮才睡,次日下午很晚才起,完全过一种颠倒昼夜的不正常生活。
三十四年(1945)秋抗战胜利,举国腾欢。冬初,总统蒋公时任国民政府主席,赴北平视察,日程中安排有国剧晚会节目。散戏以后,蒋主席召见各名伶,慰问有加,当与谭富英谈话时,说:
“你唱得很好,可是要注意身体呀!健康是很要紧的。”谭富英当时对这种爱护关切,都要感激涕零了。那时国民政府的禁烟政策,早已在报上煌煌公布,贩毒、吸毒,都要处重刑的。他第二天起就力行戒烟了,同时戒烟的还有王瑶卿、王凤卿这几位老枪。谭富英戒烟后身体好多了,王凤卿且变成了个小胖子。
谭富英不但孝顺,而且敬老尊贤、热心助人。北平梨园习惯,两位演员如果初次合演一出戏,不论多熟的戏,必须先在后台对一对,怕万一彼此学的路子不一样,而在台上“撞”了。其实这种可能性很少,但是为了小心,不出错,一定要对一对。可惜这种优良传统的好习惯,现在一般年轻演员们都不注意了。艺不高而胆特大,言之可叹!
对戏的习惯,必然是年轻的演员去找年老的演员,资浅的演员去找资深的演员。见面先称呼一声,然后说:“您给我‘说’一‘说’。”梨园行话,“说”就是“教”,“说戏”就是“教戏”,也就是说“请您教教我!”这完全是谦恭的意思,对方就说:“您别客气,咱们对一对吧!” 金少山到北平以后,谭富英有多次与他合作的机会,合作过的戏有《黄金台》、《黄鹤楼》、《二进宫》、《失空斩》、《捉放曹》等。每一出戏演唱以前,谭富英必然都到金少山房间里去,先叫一声“三叔,您给我说一说呀!”执礼甚恭,态度诚恳,这是笔者亲眼得见的。 金少山的父亲金秀山,与谭鑫培是同时人物,也给老谭配过戏。金少山是老金的儿子,谭富英是老谭的孙子,比金少山晚了一辈,所以称他为“三叔”。
马连良因为在抗战期间,去过一次伪“满洲国”演戏,胜利后吃了官司,坐了牢。出狱以后,梨园同人为了慰问他,在长安剧院给他唱了一场合作戏《龙凤呈祥》。阵容自然是马的乔玄、鲁肃了,程砚秋的孙尚香,金少山的张飞,李少春的后赵云。当时的风气,前边《甘露寺》的老生主角饰乔玄,刘备由里子老生饰演。谭富英为了捧捧师哥,自动饰全部刘备,从头一场“过江”起就上,直唱到“回荆州”完,报上一宣布,戏迷交相赞誉,认为机会难得。因为自他出科以来就没这么唱过;就是在大义务戏里,他的刘备都是从赵云进宫报信那一场,“回荆州”时才上的。因此订座踊跃,上座满堂。在甘露寺相亲一场,马连良的念白固然精彩传神;谭富英的唱也是卯足气力,一句一彩。此事马连良对他十分感激,这一上满座,不但面子好看,收入上也增加不少。
谭富英人虽老实,但是被压迫急了,也有反抗的时候。在他娶妻生子以后,谭小培还是给他一定数目的月费;这点零钱并不富余,有时候就捉襟见肘的不够用。有一次钱不足用了,谭富英可真急了,从箱子里把皮袍子等好衣服拿出几件来,包一个包袱,叫老妈子拿到门房,让听差的送到当铺去“当当”,并且嚷嚷着说:“没有钱花呀,快去当当!”老妈子当然没有那么天真地去找听差的“当当”;但是也把包袱接过来,作为证据,送到谭五奶奶屋里去说:“小老板没钱用了,要
‘当当’呢!您看怎么办?”谭五奶奶当然不许她找人去当,一方面把私房钱拿出一点来,送到富英屋里去:“升格,这么大了,怎么还犯小孩子脾气呀?没有钱用,你跟我说呀!去‘当当’!也不怕老妈子下人笑话,真胡闹!”连说带哄地把包袱送回,把富英安抚住了。一方面晚上和谭小培说,下月起多给他点零钱吧,别把孩子逼得胡闹;谭富英的待遇,这才调整。虽然“当当”没成功,这个消息却仍然被下人们传出去了。一时“谭富英穷得要当当”,成了北平梨园界的笑谈。
谭富英既然不许出门逛公园,一天除了吃饭、睡觉、抽烟以外,还有许多时间,如何打发呢?那时候也没有电视,只有听广播。谭富英对评书节目很感兴趣,时常收听,谭小培发现以后,就心生一计,把说评书的品正三请到家里来,每天给谭富英说“列国”,这样使富英精神有所寄托,好免得生事。所以谭富英对《列国演义》很热,对各国的冷僻人名,都能朗朗上口。遇见列国冷戏的人名,演员不大清楚的时候,管事的就向他请教,富英必详细以告,非常得意,而以“列国”权威自居。
前文谈过,谭富英的《四郎探母》在天津出过风波,是什么风波呢?就叫“叫小番”问题。在《坐宫》的场最后,公主去盗令,下场了,四郎有四句〔快板〕的唱,第三句末尾是嘎调“叫小番”。任何人把这个嘎调唱好了,必得满堂彩。其实,这并不全凭嗓子好,要使滑音,用点技巧,就能扶摇而上了;以谭富英嗓子之好,是绰绰有余的。有一次,谭富英也不知怎么紧张了,嘎调没有上去,台下立刻报以倒彩,有一小部分人竟离座而去,好像他买一张票,就为来听这一句“叫小番”似的。谭富英嘎调没有上去,当然心中惭愧惶急,于是从“出关”一场起,加倍卖力,每一段、每一句唱都卯上,而留下来的大部分观众就有福了。天津卫的哥儿们是热气的脾气,你唱不好,马上倒好;唱得精彩,马上正好,仍然热烈捧场。
从此谭富英视《探母》为畏途。而天津观众就奇怪了,你如果认为谭富英《探母》的嘎调上不去,不好,那你可以不去听啊;却又不然,一贴《四郎探母》,即使加价,必要满座。嘎调上不去,叫倒好,走人;但是,下次《探母》还买票去听。在观众与戏院的压力之下,在谭小培也有好处之下,谭富英是每次非唱《探母》不可,而“叫小番”成了他的心病,唱到这里,心情必然紧张,而必然上不去,必然落倒彩,下面的戏必须特别卖力,每次唱完《探母》,就过分劳累啦!后来,总算在天津几位爱护谭富英的朋友策划之下,把这个问题解决啦,却也费了一番组织功夫,动员许多人力。方法是:在演《探母》这一天,预先在楼下前排、中排、后排,和楼上前排与后排部分,各买了几十张票。在谭富英唱到“叫小番”时候,“小”字刚开口,埋伏人员就立刻一齐大声喝正彩,叫好。这“番”就在如雷彩声中唱出来,上去也好,上不去也好,都埋在彩声里,一般观众都听不出来,以为这次真上去了,也跟着叫好儿。事实上,那晚上富英的“番”字上去了,不过稍为勉强一点。但这是“叫小番”第一次没落倒彩,他心理上的威胁解除了。此后再唱,不用护航人员,“叫小番”也平稳过关了。这次解决问题是在中国大戏院,当然院方也支持帮忙,否则票子就没法安排得那么平均,而谭小培在无计可施时,也就听我们这些外行朋友的话了。
谭富英有四个儿子,长子谭元寿,系宋氏所生,乳名百岁,入富社六科习文武老生,在大陆被目为李少春以后之文武生人才。次子韵寿,富连成七科生,习丑。三子喜寿,荣春社学生,习武生。四子寿昌。这三个人全是姜氏所生。谭元寿之子名谭孝曾。
谭富英虽然剧艺粗枝大叶,却仍有独到之处。因为性格善良、懦弱,才被他父亲谭小培控制了一辈子。他的未能飞黄腾达,是受父亲影响。其道德风范,足可称为一代名伶的。